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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guān)中婆姨三五個

        2016-04-29 00:44:03郭民
        牡丹 2016年13期
        關(guān)鍵詞:雪兒香香

        郭民

        香 香

        渭北旱塬有個雖不成文、但遵守起來卻很虔誠、很嚴(yán)格的規(guī)矩:一個人年齡大了,其尊姓大名就成了禁忌,不得隨意直呼的。小娃娃們之間如果爆發(fā)沖突,吵嘴打架,高叫對方父母甚至爺爺奶奶的名字,被認(rèn)為是最有力的攻擊手段。

        香香是在清朝末年度過了與自己的名字相協(xié)調(diào)的少女時代的。到了老年,這個名字連同她少女時代那一段香艷的歷史,文物似的留存在老一輩村人的記憶中,以至在她的家中甚至門族中,香字也成了避諱。凡涉及到這個字時,都得避開。如把燒香叫點蠟,把香皂叫胰子等等。

        香香的少女時代,擁有一張俊臉,一雙小腳,一副風(fēng)擺柳的身材。她在田間地頭一走,或者往場院門口一站,“耕者忘其犁”、“來歸相怨怒”就成為必然。但正因為如此,她艷炸了,她屬于“綠干了”的人。村子里的人都這么說。

        “綠干了”,原是指莊稼因天旱或雨澇或蟲災(zāi)等原因,不等成熟就枯萎了。用到人身上,就是指這個人一輩子沒有消受到男女情愛,冤冤枉枉地白活了一生。

        村子里有一家財東,財主姓駱,單名一個有字。駱有的富有,不是靠巧取豪奪剝削來的,是屬于勞動致富。加上他樂善好施,有憐憫之心,很受村人尊重。

        駱有有幾十畝黑油油的厚地,有一圈高腳牲口,倉里還有十幾石陳糧食,確實很富有,但他卻有一個糟心事:他老婆的肚子一度春風(fēng)一度鼓,但就是生不下一個頂立門戶的“牛牛娃”。駱有給西瓜山上的娘娘廟里送了一次又一次供品,可就是不見老婆喜開懷。

        老婆已經(jīng)生得黃皮寡瘦,一臉核桃皮,即是播下龍種,也難生個癟虱。駱有只好改弦易張,決定再娶一房。按他自己的話說:“換片地種種,我就不信,打不下糧食,還打不下草籽兒?!?/p>

        于是,香香那一雙三寸金蓮就踏進(jìn)了駱有家黑漆漆的大門。

        新媳婦那白白嫩嫩的俊臉,那緊繃繃的胸脯,那婀娜扭捏的身段,把駱有急得像個老騷猴。新郎新娘拜天地那陣子,他就抬頭把太陽看了個沒遍數(shù),急著盼著它趕快落山。

        可是,就在人散席空、夜幕降臨的時候,一伙頭上套著布筒子、只留兩只眼窩、手里拿著土槍的土匪,惡洶洶地涌進(jìn)了駱有的新房。

        打頭的那個人伸手?jǐn)Q了一把香香的大腿,說是來鬧新房的,順便要點過路錢花花。

        駱有不干,扯著嗓子罵:你們虧了八輩子先人,攪了我的好事,生的娃娃沒有屁眼門子。

        土匪也不和他多言,他們脫了駱有的衣服,把他捆在一張?zhí)珟熞紊?,點著了掃帚,又撲滅火焰,留下一簇紅火頭,在他的光身子上亂戳。

        香香嚇得滾進(jìn)坑角落,頭上包著新被子,顫得像個將要挨刀的雞。

        駱有很堅強,仍然叫罵不止。領(lǐng)頭的那個土匪也不惱,像抓小雞一樣把香香往胳肢窩一夾,說先受活受活。

        駱有頓時就蔫了,罵聲也弱了,沒奈何交出了鑰匙,眼睜睜地看著土匪把錢匣子從柜子里取出來,又眼巴巴地看著他們吆三喝四地出門揚長而去。

        駱有雖然留下了青山,卻再沒有力氣上山打柴。積攢了大半輩子的血汗錢,眨眼就一個子兒都沒了。駱有抗不住這突然的打擊,一堵墻似的倒下了,病得黃皮寡瘦。水靈靈的新媳婦就擁在下巴底下,可就是做不了生兒子的事。不出三月,人眼變成了魚眼,直勾勾地再不轉(zhuǎn)。

        大老婆為生兒子,本來就把生命熬成了螢火蟲。土匪搶劫,連驚帶嚇,得了一種手腳亂顫的毛病,自己連飯也吃不到嘴里。神志也一陣清,一陣混。駱有剛死不幾天,她也緊跟著去了。

        這一系列突變,自然而然地被認(rèn)為與香香進(jìn)駱有家門有關(guān)。

        “丑媳婦家中寶,俊婆娘屋里妖?!?/p>

        “狐貍精上炕,席片子裹郎?!?/p>

        ……

        香香不出門,就知道外面?zhèn)餍┥对挕?/p>

        她也想到了死,粗繩子細(xì)繩子準(zhǔn)備了好幾根,井蓋打開過好幾回,但一看到大老婆留下的那一炕女子娃,心里難受得像貓抓。

        她哭著想,想著哭,糾結(jié)了好幾天,才咬咬牙,狠狠心,決定做這一炕丫頭片子的母親。一種不陰不陽、要死不活的日子開始了。

        沒過多久,一聲炮響,社會變了。接著就是土改運動,按香香擁有的土地和房產(chǎn),她家被劃為富農(nóng)成分,香香也就成是當(dāng)然的富農(nóng)分子,也就是當(dāng)然的階級敵人。但在土改后的歷次運動中,凡是駐隊的工作組,都對她很寬容,鄉(xiāng)親們更不用說了:“在一個小寡婦頭上耍啥點子?!?/p>

        耍政治點子的人沒有,要花花點子的人該有吧?她擁有的那一派香艷和風(fēng)韻,多么令人神往呀!再說她自己,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齡,也該有些葷腥聞聞吧?可是,人們伸長了耳朵聽了多年,終究沒有聽到一絲帶彩的風(fēng)聲。

        村人只聽說她對那幾個女娃娃管養(yǎng)的特別精心,對她們上學(xué)念書抓得特別嚴(yán)格。

        她家的那道黑漆斑駁的大門每晚關(guān)得最早,緊緊關(guān)閉的門就像她緊緊關(guān)閉的心。她成了村人教育后代、特別是女子娃如何賢良淑慧、如何操守貞潔、如何做烈女貞婦的一個活生生的教案本。

        就這樣一天天捱,一直到人老珠黃,一直到她走起路來像一只熊。

        農(nóng)村人給女兒找婆家都比較早。到了“文革”時期,香香的美女們一個個都有了主兒,接著又一個個嫁出門去。每嫁一個,香香的家里就多一份冷清。不出五年,香香就以孤燈為伴了。

        除了出嫁的女兒們隔三岔五地你來了我走了,其他再沒有別人,沒有人能隨便進(jìn)她家那一塊圣潔的領(lǐng)地。每天,她家的那扇黑漆大門,總是關(guān)得嚴(yán)絲合縫,象她的心。

        香香也絕少去人多的地方。除非開社員會,她端個小凳子悄悄地坐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地聽外,不說一句多余的話。

        于是,一塊碑,或者叫一塊碑坊,在村人的心里豎起來了,上面刻滿了贊美詩。那是香香用自己的心血熬鑄成的啊!人們對她的尊重、崇敬之情與日俱增。

        “不容易?。『盗藥资炅搜?,沒有裂一點兒縫隙??!”

        “就是兔子,恐怕也熬得哼哼了!”

        “咱們這方圓幾上里,人老幾輩子還沒有出過這樣的偉人哩!”

        ……

        農(nóng)村人拜年很簡單,年節(jié)到了,見面先讓一支煙,再吼一聲問候:“吃了么?”但給香香拜年,就隆重得多:提豬肋條肉的,提點心的,提染綠描紅的白蒸膜的。格吱吱推開門,吼秦腔的嗓子震得窗花瑟瑟亂抖:“香香姨,你侄兒給你磕頭來了!”

        “香香妹子,老兄弟我沒有啥拿的,知道你牙口好,我給你提了一籃核桃!”

        “香香婆,我娘說讓你試試這雙鞋,看穿上合適不合適?

        ……

        對這一切,香香都報以淺淺一笑,并不多言。對送來的禮物也不推辭。因為她知道推辭也沒有用,就悉數(shù)全收,堆了半炕,然后又根據(jù)不同情況選定對象,一一發(fā)送出去,自己不留一份。

        這一年正月,村子里平整土地,不知怎么就挖出了半截石碑。年代久遠(yuǎn)了,字跡模糊,也弄不清過去是何種用途。不知是誰的主意,大家一商議,都說甚妙,然后就由石匠羅全執(zhí)鑿,在石碑上刻了一行碗口大的字“王老孺人香香風(fēng)范長存。”

        一經(jīng)刻好,大家就吆五喝六地抬到香香家大門口,立起來了。

        小娃娃爭先恐后地跑去給香香報告:“香香婆,大人給你立碑子了!”

        “我沒死,立啥碑子?”香香很吃驚。

        “大青石的,還有字!”

        香香氣了,盤盤腿立馬解散,翻身下炕,顫悠悠地出了門。

        見香香氣咻咻的樣子,在場的人都成了悶葫蘆。不等大家回過神,只見香香就地揀起一塊石頭,死命地往碑子上砸。那一頭白花花的頭發(fā)散了,撲了一臉,大顆大顆的淚珠子滾下來,把腳下的浮土砸了一個坑、一個窩。

        石匠羅全見狀,慌忙拉起香香的手說:“老妹子,你這是弄啥哩啊?這咋就傷虧你了嘛!”

        香香的臉變得土一樣黃,眼睛瞪得像兩個血窟窿。她頭一低,口咬一絡(luò)頭發(fā),猛地往前一撞,直沖羅全的心窩子。

        羅全不防備,一下子被頂了個四仰八叉,嚇得圍觀的人一片驚呼。

        由于前傾太狠,香香自己也撲倒在地,人事不省了……

        等眾人像端盤兒一樣把她弄回家放到炕上,香香只有進(jìn)的氣,沒有出的氣了。

        彌留之際,她指指炕角落那個黑匣子,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要!

        眾人忙端給她。她的手抖抖的,伸進(jìn)匣子摸,摸索了一陣,才取出一樣?xùn)|西。

        那是一個黑平絨布做的旱煙袋,舊的,兩面都繡著圖案,一面是一對紅嘴綠羽的鴛鴦在游水,一面是一座拱橋,橋邊長一棵柳樹,柳枝在風(fēng)里擺。

        香香雙手拿著煙袋,在手心里輕輕地搓,輕輕地搓,眼睛里一滴淚,漫漫地溢出來,順著眼角的紋路,瀉開……

        香香死后,關(guān)于煙袋的問題,人們議論了好久。因為駱有一輩子也不吸煙,那煙袋是誰的呢?

        村人在反復(fù)議論、討論、證論之后,得出一致結(jié)論:肯定是野漢的!

        那通石碑理所當(dāng)然的被砸了……

        雪 兒

        雪兒的大名叫雪花,她是她父母雙雙過了“不惑”之年才呱呱墜地的,而且上無兄弟,下無姐妹,孤根單枝,獨苗一個,這理所當(dāng)然地構(gòu)成她作為父母掌上明珠的地位。出于親昵的考慮,父母喚她時常常舍去“花”字,只點出一個“雪”字,叫起來,舌頭稍一卷曲,帶出一個“兒”字,作為后綴,構(gòu)成雪兒。

        “雪兒——”“雪兒——”

        多少年了,她的父母在炊煙繚繞的黃昏時分,站在她家大門口,喚她回家的那蒼渾、悠長的聲音,還是那么清晰地回旋在我的耳邊。

        雪兒的父親身材高大,體型魁梧。他早年師從一個遠(yuǎn)方親戚,學(xué)得一身蓋房做木匠活的手藝。但他給別人蓋了半輩子房,自己到了婚娶年齡卻沒有一間洞房,由此,便沒有人來提親。一直到了四十掛零,他才收留了一個操河南腔的討飯女人作妻,雪兒便是他們 “愛情”的結(jié)晶。

        雪兒生得細(xì)眉花眼,鼻挺口小,而且腦子活泛,嘴巴乖巧。按說,她除了皮膚黑些外,“仙女兒”的稱謂也離她不遠(yuǎn)了??墒?,不幸得很,她有個生理缺陷,雙腋下生著狐臭!這就讓人大倒胃口。

        好端端一個姑娘家,一揚胳膊一轉(zhuǎn)身,便從身上飄出一股掩人鼻息的狐騷味,這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不能不皺眉頭的事情。加之她的母親是河南人,這對本來就歧視外鄉(xiāng)人的土著人以及他們的后代來說,都是難以合群的。因此,雪兒從小就沒有朋友,生活在一種被欺侮、被蔑視的環(huán)境中。

        我的父母被一個極其荒誕的理由放逐到這塊土地上后,根據(jù)“人以群分”的法則,我成了雪兒的朋友。

        記得是初來乍到的那一日。當(dāng)母親用執(zhí)了十幾年教鞭的雙手,拖著兩根木棍子(后來才知道那叫“風(fēng)掀”)煽熟了一鍋玉米面糊糊,喝圓了肚皮,我才滿有興致但驚魂未盡地打量起眼前這個全新的世界。

        “看!炒面客!洋芋旦!”

        我們剛出屋門,一群與我們同齡的娃娃便蜂擁而上,又忽啦后撤,站在不遠(yuǎn)處,嘻嘻哈哈,指指點點。

        這時,一個女孩子出現(xiàn)了。只見她一手插腰,一手指著一個長兩只大耳朵的孩子破口大罵:“放你娘的屎臭屁!人家是城里來的洋人,誰敢罵?誰敢罵我就臭誰!”

        她高高舉起胳膊,隊伍忽地作鳥獸散。

        女孩子遠(yuǎn)遠(yuǎn)地看了我們一會兒,才踽踽地靠過來,她告訴我,她叫雪兒。從此,雪兒成了我的朋友,兼任我的“保護(hù)神”和小老師。

        她常常來到我家那沒有土圍墻的院子里,腳蹬著門檻,聽我們說話,看我們玩積木,教我們把“小”說成“碎”,把“找”說成“尋”,告誡我們吃白饃時要藏在屋里,不然隊長看見了會扣糧;放羊時不要讓羊吃帶露水的草,不然羊就會脹死;晚上睡覺時要關(guān)好門,要不屋里會鉆進(jìn)“妖娘”……

        春天一到,她就領(lǐng)著我挎一個荊條編的筐子,上塄坎,下溝壕,挖野菜,挑豬草,教我們辯認(rèn)什么是“胖婆娘”、“貓兒眼”、“羊蹄甲”……到冬天,她又教我用一根約一米長的竹棍,頂端插半截玉米芯,組裝成一個揀樹葉的貯存器,把落在地上的桐樹、楸樹等闊大厚實的葉片扎串起來;或執(zhí)一把禿禿的掃帚,找一塊枯黃了的蓑草地,狠勁地刷掃。爾后,把這些柴禾背回家,交給母親,讓她燒炕燒飯。

        每到這時,我總要用崇敬的眼睛讀著這個腦子里裝滿田野、裝滿鄉(xiāng)情的小老師。從那時起,我們對“一粥一飯”有了切膚之感。

        鄉(xiāng)村的四季更替,是以田野里的色調(diào)變化為標(biāo)志的。不知不覺,我們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鄉(xiāng)村小學(xué)就在一個叫紅花寺的老廟里,雪兒的家與紅花寺只有一墻之隔。不知什么原因,雪兒沒有和我們一起走進(jìn)學(xué)堂。

        每天清晨,當(dāng)我經(jīng)過她家門口上學(xué)校時,她總是站在門口,嘴含食指,用極其艷羨也飽含祝福的眼睛望著我。我上課時,她或牽一只羊,或挎一個籠,徘徊在窗下墻根,聽我們用已經(jīng)學(xué)得地道的“秦腔”念“司馬光,打破缸”,念“烏鴉喝水”,念“小貓釣魚”,唱“我們是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的歌兒。一放學(xué),她就像雪花一樣悄然沒聲地飄到我家,繼續(xù)“聽課”,也學(xué)著寫字?!把┗ā眱蓚€字,就是母親手把手教給她的。

        雪兒的遭遇,恰恰就是因為她學(xué)會了寫“雪花”兩個字。

        相傳紅花寺在若干前是一個香火鼎盛、僧人眾多的清靜之地。僧人每天除了打坐念佛唱彌陀,還在住持的帶領(lǐng)下,經(jīng)營寺外一片有五十多畝大的紅花地,寺院因此而得名。

        相傳,有一年,玉皇大帝身邊的一個大臣扮作乞丐下凡體察民情,來到紅花寺所在的村莊。

        乞丐一經(jīng)按落云頭,下地四顧,便見一個惡婆用白面烙的油餅給她的孩子作尿布,卻不愿施舍,并對乞丐惡言惡語,好不恭敬。結(jié)果,扮作乞丐的仙人“上天言壞事”,玉帝龍顏大怒,下令倉神把給人間下白面改成下大雪。

        一場鵝毛大雪下歇氣地一連下了九九八十一天??财搅?,溝滿了,紅花寺所在的地區(qū)成了雪的世界。那一片紅花因雪壓寒冷而枯萎了,寺院住持也因天降災(zāi)禍,驚恐交加,圓寂升天。隨后,僧人紛紛背離,連寺內(nèi)那十八尊石刻羅漢也一個個生羽而飛。從此,寺院“家道中落”,徹底衰敗。方圓幾百里的鄉(xiāng)民因沒有從天面降的白面,光景過得凄惶起來。

        雪,這個大自然的精靈,成了在那一塊土地上生活的人們心目中的惡魔,惡兆、惡物。

        時間過了千百年,人換了幾十代,這個觀念仍頑強地影響著后來者的感情、意志和思想。人們忌諱雪,詛咒雪,對雪的偏見,成了人們的心理定勢。

        雪兒犯了大忌。她不知是為了炫耀,還是覺得好玩,把剛剛學(xué)會的“雪”字隨手寫在她個頭所能及的墻頭、樹上、門邊、窗臺、碾盤、豬圈、羊攔、雞窩、牛棚、木樁、電桿……把村里寫得冷氣森森。

        鄉(xiāng)民們在顫抖中抖摟起精神。先是幾個頗有些“法力”的“神姑”老婆出面干預(yù)了。她們顛著小腳,像一群黑老鷹捕一只毛茸茸的雛雞一樣,把那個“野漢日下的”雪兒抓將起來,要她把寫在各處的“雪”字摳干凈,并要在摳掉字的地方,掛一塊七寸見方的紅布,還責(zé)令她在父母的帶領(lǐng)下,在雞不叫、狗不咬的時分,在全村各家各戶的門口釘一根桃木楔,以避邪氣,驅(qū)陰晦,鎮(zhèn)妖孽。

        “神姑”們對實施以上懲罰還覺得不夠解氣,又從她的身世、她的狐臭以她的母親可能就是對玉帝欽差不恭的那個惡婆轉(zhuǎn)世等方面研究論證,生發(fā)開去,一致認(rèn)定:此人不祥,必是“妖狼”,必須剪除之。于是,一場更殘酷的催殘降臨在雪兒的身上。

        那是一個農(nóng)歷十月初一。傍晚,血紅的晚霞像夕陽留下的遺言,在西天橫涂斜抹,形狀猙獰,可以任憑想象,幻化成少女騎獅,美婦背虎,天地間浮游著一陣陣森煞之氣。

        村子中央的碾房北側(cè),放了一頂用高梁桿作骨架,紅黃綠黑白各色紙張糊的轎子,幾個“神姑”老婆黑衣皂褲,頭發(fā)梳得油光水滑,鬢角上還插上一朵散著淡淡幽香的黃芩花,臉上擦了一層薄薄的白土細(xì)粉。初闌的夜色中,似覺光怪陸離,鬼影憧憧。

        她們要設(shè)置一個祭壇,把雪兒作為供品,祈禱上天對她進(jìn)行懲罰,以此來消除雪花遍地飄而可能招致來的災(zāi)難。

        對此,我的母親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是她教會了雪兒寫字,要說犯罪,她當(dāng)是始作俑者,雪兒不過是個受害者!

        于是,母親懷著義憤和不安,準(zhǔn)備與那些播種愚昧的老一輩論理。我緊拽著母親的衣襟,怯生生地來到鬼氣繚繞的“祭壇”前。

        可是,“神姑”們根本不把這個穿“列寧服”的外鄉(xiāng)女人看在眼里,也根本不聽她的任何道理。

        無奈,母親來到紙橋前,揭起縷刻成鬼符的紙窗簾,只見雪兒端坐其中。她顯然被刻意打扮了一番:紅褲綠襖,黛眉丹唇,發(fā)辮梳成兩根朝天椒狀,垂頭喪氣,表情木然,等待著發(fā)落。

        “雪兒!”母親輕喚幾聲,她才慢慢地抬起頭來,兩行清淚籟籟而下。

        母親不忍目睹這封建迷信的黑手對一個純潔少女的蹂躪,對她說了幾句寬慰的話,抹著眼淚,匆匆離去。

        一捱天黑盡,“神姑”們便點亮燈籠,圍跪在轎子四周,每人拿兩只大碗,上下相扣,邊磨邊唱:“大姐娃,快下凡,抓走妖狼人間安……”

        就這樣不斷重復(fù),一直唱到夜露染衣,寒氣貶骨,方才罷休。

        也許是“大姐娃”真的顯靈了,也許是她的心靈受到傷害,抑或是她那晚穿得太單薄,著了涼,雪兒病了,忽熱忽冷,發(fā)燒時口中念念有詞:“灰大仙,毛毛長……”

        我每天還去上學(xué),但再也沒有見到雪兒了。我懷著深深惆悵和淡淡的哀愁,從小學(xué)升中學(xué),升高中,升大學(xué),直到遠(yuǎn)走高飛,永遠(yuǎn)離開那古老而敏感的土地,對雪兒也漸漸地淡忘了……

        十幾年后,當(dāng)我再次回故鄉(xiāng),又見到了雪兒,而且是在舞臺上。

        她身穿藏族姑娘的服裝,甩著長長的水袖,與一個藏族老頭打扮的演員載歌載舞:“拉薩城里的風(fēng)光,翻身農(nóng)奴得解放……”

        母親告訴我們,那是雪兒和她的招契女婿。母親向我們講了雪兒后來的故事。

        那次被“神姑”折磨后,雪兒一直病病歪歪,不死不活,在炕上躺了五六年,一直到村里來了一個賣老鼠藥的小伙子,她才奇跡般地好轉(zhuǎn)了。

        賣老鼠藥的小伙子從秦嶺山區(qū)來,叫秦寬。此人濃眉大眼,凌牙利齒,脖子上掛一串死老鼠,挨門串戶售鼠藥,生意十分紅火。

        據(jù)說,他第一次進(jìn)雪兒的家門,一只碩鼠不等吃他的藥就斃命了。有人說,那老鼠是被嚇?biāo)赖?,更多的人說那是纏害雪兒的“灰仙”遇到了克星。反正那只碩鼠死后,雪兒再沒有發(fā)過高燒,更沒有說“灰大仙,毛毛長……”的囈語。她重新出現(xiàn)在村子里,而且有一種脫胎換骨般的變化:臉上的黎黑褪盡了,長發(fā)飄逸,婷婷玉立,頗有些仙姑之風(fēng)。

        秦寬經(jīng)過幾年闖蕩,手頭了了一些積存,也到了婚娶的年齡。他看上了紅花寺那方水土,更瞅上了雪兒。經(jīng)托人說親,入了贅,當(dāng)上了雪兒的如意郎君。

        秦寬經(jīng)見的世面廣,腦子活,雪兒又天性聰慧,心底善良。小倆口男耕女織,日子過得很紅火。第二年,他們就生了一對雙胞胎,而且是金童玉女。

        孩子滿月那天,雪兒請來全村的人來她家“坐席”,連當(dāng)年那幾個已經(jīng)年邁的“神姑”婆婆也請來了。

        就在席散人空后,雪兒的父母奇妙地?zé)o疾而終。“神姑”們吃了她的,喝了她的,卻又在背地后里“編排”她:“雪兒生的那倆個娃娃,折了她爹她娘的陽壽,保準(zhǔn)不是好貨色!說不定……哼!”

        “神姑”們用拐棍狠狠地戳著地面……

        七 婆

        七婆姓苗,及笄之年嫁給羅家老七,所以,她戶口冊上的名字是苗羅氏。父親那一輩都喚她七姨,我這一輩就喊她七婆。

        七婆當(dāng)年是九村十八莊有名的俊媳婦。也許是因了“紅顏薄命”之說,她這一輩子過的光景實在是恓惶。她的男人行七,雖說腦子靈透,人樣兒也排場,但就是不務(wù)正業(yè),抽大煙,喝花酒,耍銀錢,偷女人,樣樣拿得起,放得下,村里人暗地里都喊他“哈七”(關(guān)中人稱壞為哈)。

        “哈七”娶了七婆第二年,鮮味嘗夠了,就把她押上了賭場。一圈下來,七婆就換了男人。“哈七”自知沒臉再見七婆,黃牙一咬,趁一個風(fēng)高月黑之夜,遠(yuǎn)走高飛了。

        有人說他跟上過路的隊伍,扛槍吃糧去了;有人說他去了口外,給一個淘金的老板喂馬去了;還有人說他吊在秦山箭豁嶺上那棵土漆樹上,被七只野狼會了餐……反正,自那以后,他再也沒有回來。

        七婆寧死也不愿意跟那個長了一臉?biāo)⒑谧铀频挠埠拥馁€場優(yōu)勝者走。她把“哈七”的三畝薄地和兩間房以及娘家陪嫁的一對銀鐲子全都變賣,抵了賭帳,又忍辱負(fù)重,讓那個黑胡子連咬帶啃地揉搓了一頓,這才算收拾了干凈“哈七”留下的那一堆臭狗屎。

        一個迎春花般燦爛的女人,一夜之間成了無房無地?zé)o人的叫花子。七婆坐在村口的洋槐樹下,哭得連螞蟻也為之心碎。村人可憐她,就你出一條檁子,他拿兩根木椽,幫她搭了一間簡易草房。七婆睜著流干了淚的眼睛,把無盡的感激之光,投射在村人的臉上、身上。

        過了不久,七婆就在這間草房里,生下了一個娃娃。

        “我娃鎖鎖不是‘哈七的根!”七婆對村里人大大方方地說:“鎖鎖是西瓜山里的三俏娘娘送給我的?!?/p>

        她給娃取名鎖鎖,不知是啥意思。

        七婆扯著鎖鎖,清清苦苦地捱日頭,一口氣捱了十六年,鎖鎖已成長一個一頓能吃三大碗干面的小伙子。那時到了解放后的第二年。

        兒子大了,心也大了。有一天,鎖鎖摳著墻上的泥,結(jié)結(jié)巴巴地對七婆說:“娘,鄉(xiāng)里征兵,我想……”

        “放你娘的屎臭屁!”

        不等鎖鎖說完,七婆就罵開了:“啥糧食不能吃,要吃當(dāng)兵的糧?

        七婆想起 “‘哈七跟著隊伍走了”的傳說,她傷心得眼淚鼻涕濕了半個身子。

        鎖鎖不為娘的淚水所動,嘴利落得像刀子:“一人當(dāng)兵,全家光榮。我騎馬戴花,不是為你裝臉嗎?”

        見娘不言語,鎖鎖的決心就更堅定了。

        鎖鎖終究還是走了,走的是朝鮮,而且再也沒有回來,只回來了一個紅本本,是隊伍上的人給七婆送來的。

        七婆成了烈屬。吃糧有鎮(zhèn)上的糧站送,花錢有縣民政局寄,日子過得怪自在,只是孤單。

        也許是老天爺不忍把人世間的苦情全攤在一個人身上。有一天清早,七婆在紅花寺墻背后解手時,發(fā)現(xiàn)墻根處有一個籃包袱,包袱還悠忽悠忽地動。她連忙撩起褲子,走近一看,一個渾身青紫的月子娃娃手舞足蹈,小嘴一張一合地哭,只是哭不出聲音來。

        七婆一把抱起嬰兒,揣在胸口上,一路小跑回了家。在路上,她就給這個娃娃想好了名字:叫廟娃。

        五十多歲的七婆,又當(dāng)上了娘。她把對廟娃的撫養(yǎng),看成是三俏娘娘的又一次恩賜,所以她給廟娃傾注了全部的心血。每天,她抱著廟娃,坐在村口那棵洋槐花樹下,慢慢地?fù)u,幽幽地唱。洋槐花開了謝,謝了又開,廟娃也一天天長大了。

        多年后的一個干冷干冷的冬天,我和廟娃穿上了一身很肥大的軍裝,準(zhǔn)備遠(yuǎn)赴西域邊疆。我們走的那天,全村的人都來到洋槐樹下相送。廟娃挨個兒給鄉(xiāng)親們磕頭:“爺,婆,叔,姨,哥,嫂,我不孝順,你們幫我照看我娘吧,我會抱恩的!”

        轉(zhuǎn)過身,他又給七婆磕了九個響頭,眼淚濕了一片腳下的黃土。

        在無數(shù)依依不舍的目光牽扯下,我倆走了。一直走了很遠(yuǎn),我回頭看時,七婆還孤身站在那里。藍(lán)藍(lán)的太陽風(fēng)吹拂著她的衣襟、她的頭發(fā),她像一棵老樹。

        在西行的列車上,廟娃告訴我,當(dāng)他把自己要當(dāng)兵的消息告訴七婆時,她沒有言語,一個人流了半夜淚,末了又把他叫醒,讓他看鎖鎖隊伍上送來的那個本本。

        那時,洋槐花還沒開。

        自那三年后的一天,我從天山回到了故鄉(xiāng)。此行肩負(fù)了一個部隊首長交給的重要使命。

        還沒有進(jìn)村,我老遠(yuǎn)就發(fā)現(xiàn)了七婆。她仍舊坐在那棵洋槐花樹下,伸長脖子朝西癡癡地望著。

        太陽光,透過粉白粉白的串串洋槐花,在她身上投下迷離的光斑,像戴了一身燦爛的獎?wù)隆?/p>

        她老了,白頭發(fā)已經(jīng)遮不住頭頂,眼睛凹下去地方,里面汪著一堆將流未流的濁淚,木木地盯著走近的我。

        “七婆!”我上前緊緊握住她的手,把一肚子哭意竭力控制在手上,生怕流露在臉上。

        “你……你是誰家的娃娃?”七婆已經(jīng)不認(rèn)識我了。

        “我是旦旦呀,七婆!”

        她的眼睛忽地亮了一下,伸手在我的左耳朵上摸摸,又拽拽我左耳朵上那個肉疙瘩,又哭又笑地說:“是旦旦!是旦旦!蠻旦旦,乖旦旦,你回來了,你奶奶今早起還和我念叨你哩!看你長得渾渾實實,高高大大,還戴個白腿子眼鏡,真像個文案子上的人!”

        我全然沒有在意她的嘮叨,只思謀著如何告訴她廟娃在一次隧道施工中英勇犧牲的噩耗。

        聽父親說,自打我們走后,七婆常坐在洋槐樹下,面朝西方,一個時辰一個時辰的不動不挪,不言不語,只是怔怔地望。那落日余暉,那云影長風(fēng),那黛嶺蒼山,在她老人家眼中,究竟是些怎樣的圖景呢?

        我終于沒有勇氣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她,只是交給她一筆數(shù)目菲薄的撫恤金和一本烈士證,騙她說,廟娃在隊伍上立了大功,前途大著哩!廟娃讓她用這錢買香的吃,扯好的穿,好好享福。

        我臨走時,和生產(chǎn)隊會計玉田說好,每月由我寫信寄回,讓玉田給七婆念,就說是廟娃寄來的信。

        自那之后,七婆經(jīng)常收到廟娃的信,當(dāng)玉田念給她聽時,周圍就擁了很多人。大家都夸廟娃有出息,是英雄,是鄉(xiāng)親們的光榮。

        七婆卻不見笑容,她從玉田手里拿過信,緊緊地攥著,神情平靜地望著遠(yuǎn)處,不言不語。圍著的人覺得沒趣,就怏怏地走開了。

        又一個洋槐花盛開的季節(jié),我正式探親回到故鄉(xiāng)。這次在村口沒見到七婆,回到家才聽說七婆病了多日。我趕忙寫好一封信,來到七婆家。

        七婆半仄在土炕上,頭頂?shù)拇芭_上放一尊小香爐,香爐里插著幾根褐色的香,香頭在空中劃著彎彎曲曲的煙道道,屋子里有一種不祥的氣氛。

        我掏出信和70塊錢,說是廟娃捎來的。我又告訴七婆,廟娃當(dāng)上了副排長,管了30多個兵,長得比我還高……

        不等我把“喜”報完,七婆伸手捏捏我左耳上的肉疙瘩,長嘆一口氣:“蠻旦旦,乖旦旦,你甭寬婆的心了!廟娃命短,他早走了,他是公家的人,我想得開……”

        見我愣了,她苦笑道:“你前年拿回來的那個紅本本,和那年鎖鎖隊伍上的人拿來的是一樣的。我命里沒有,也不強求,想得開,想得開,難為你了,娃娃!”

        還不等我假期滿,七婆就沒了。臨走時,她手邊放著兩個紅本本和我寫的那一堆信……

        那時節(jié),洋槐花剛剛開過。

        俊 俊

        俊俊其實是一個很不俊的女人。她稀頭發(fā),大板牙,寬額頭,高顴骨,上面還布滿絲絲縷縷、清晰可見的血絲絲。尤其丑的是那一雙腳,玉米棒似的,缺乏秀氣感。

        俊俊少年當(dāng)過童養(yǎng)媳,青年時又守寡,到中年才抱養(yǎng)了一個兒子,不想又是個啞巴。會觀麻衣相的六人說,俊俊的兩只耳朵長反了,一輩子只能是牛的命。

        是不是牛的命且不知道,但像牛一樣使力、干活,像牛一樣苦打苦熬,卻是實實在在的事??墒?,就是這樣一個勤勤懇懇、愛社如家的農(nóng)村婦女,仍然逃不脫生活的厄運。

        那是一個除夕的傍晚。

        渭北旱塬農(nóng)村的除夕,越近黃昏,年氣就越濃。那灰灰的天色,撒網(wǎng)一樣,慢慢地從四周圍攏過來,蓋過樹梢,蓋過房脊,越蓋越低,越蓋越濃。終了,輕輕飄飄的雪花,三三兩兩地灑落下來,悄無聲息地給鄉(xiāng)村降下了安詳。

        習(xí)慣了用吼秦腔的嗓子大聲說話,習(xí)慣了搶在雪到來之前收拾院落麥場上晾曬的糧食而大步走路,習(xí)慣了瞪起牛一樣眼珠子看人看天看地的莊稼漢,此刻卻顯得那么乖順。他們像哲學(xué)家,凝望著深邃的天空,臉上布著高古的氣象。他們又像藝術(shù)家一樣,細(xì)瞇著眼,觀察雪花怎樣的飄,怎樣的舞。腳下圍著褲角轉(zhuǎn)悠的狗,灶房里忙前忙后、被灶火映紅了臉的妻,還有為一串鞭炮爭爭吵吵的娃,組成了一幅古老而悠遠(yuǎn)的鄉(xiāng)村除夕圖。

        俊俊家沒有這幅圖,從來沒有,有的只是汪在心里的一潭悲苦。

        “出來!賣×貨你出來!”

        一陣高喉嚨大嗓子的叫罵聲從門外傳來??】⌒囊痪o,想,誰有這么大的冤屈,過年了也忍不下。

        叫罵聲又起:“是好貨你就出來,我今天非整治整治你不可!”

        俊俊聽得真切,叫罵的人是生產(chǎn)隊會計根記,挨罵的人就是她俊俊。

        她暈頭暈?zāi)X地沖出門,只見根記披著一身雪花,在夜色里一蹦一跳,像只白鬼。

        “她叔,啥事放不下,過年了還跑到我門上來罵?”俊俊盡量壓低嗓子,和氣地說。

        “啥事?自己做的事自己清楚,你甭裝糊涂!”根記身子一弓,又猛地向前一傾,嗓門更高了。

        “啥事嘛?你紅口白牙說清楚!”

        “你為啥要把自留地的界石挪了?把我家的地占了一大溜,你安的啥心!”

        “你家和我家的界石是紅的綠的我都不知道,你甭血口噴人!”

        “你沒挪,難道說是我挪的不成?”

        這時,聞聲趕來的鄉(xiāng)親越來越多。大家從對罵中聽清了原因,傾向性一堵墻似地倒向了根記,說俊俊不該做挪界石的缺德事。在農(nóng)村,做這種事最讓人瞧不起。

        見大家都向著自己說話,根記蹦得更高,罵得更難聽了。

        對在這年關(guān)時節(jié)找上門來的污辱和漫罵,俊俊再也不能忍受。她像發(fā)了瘋的一頭母老虎,連吼帶叫,直撲根記,又撕又抓,在根記的臉上留下曲線優(yōu)美的血道子。

        根記被這突然的攻擊嚇蒙了。他連連后退,不想被腳下的一堆牛糞滑倒了,引起圍觀者的哄然大笑。這笑聲,象刀子一樣扎在他的自尊心上。他一骨碌爬起來,對著又撲過來的俊俊的肚子就是一腳。只這一腳,俊俊便口吐白沫,直挺挺地倒在雪地里沒了聲息。

        這時,聞訊趕來的隊長擠進(jìn)人群,上去就給根記一個重重的耳光:“土匪日下的,咋敢往要命的地方下死力,想坐班房呀?”

        隊長一邊罵,一邊把俊俊抱在懷里,又是提人中,又是捶后背,折騰了好一陣,俊俊才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哭聲。

        事后,盡管根記被老隊長領(lǐng)上,提著雞蛋白糖給俊俊賠不是,求原諒,還幾次請醫(yī)生給俊俊號脈打針,但俊俊咽不下這口惡氣,她開始告狀。她先找大隊干部,聲言她絕沒有挪界石,要求大隊干部在全村社員大會上為她恢復(fù)名譽,不然以后不好做人。至于挨打的事,她想得開:“他踢了我一腳,我抓了他幾把,兩清了!”

        大隊干部說,根記給你賠了禮,道了謙,付了醫(yī)藥費,夠可以了。至于界石嘛,你挪過去了,就再挪過來;沒挪更好,多打糧食也不在于挪那屁股大一塊地。

        這種態(tài)度,當(dāng)然不能叫俊俊滿意。她又去找公社。公社接待她的那個干部,曾經(jīng)下鄉(xiāng)在她家吃過派飯,有一頓飯之交,所以很熱情。

        當(dāng)聽完俊俊的訴訟,他一邊拿一支煙在大姆指上不停地戳,一邊慢悠悠地說:“民事糾紛在我們公社是個突出的問題,其根源是農(nóng)民意識作怪。唉,真是嚴(yán)重的問題是教育農(nóng)民啊!”

        俊俊望著這個青天大老爺?shù)南掳?,巴望著從他的理論中聽到些對她有利的東西,但公社干部生發(fā)開去,越扯越遠(yuǎn):“落星大隊今年上半年發(fā)生了15起民事糾紛,南陽大隊發(fā)生了11起,北陽大隊發(fā)生了21起。原因基本上都是為了一锨土、一寸地,這何苦來呢?沒有那個必要嘛!流了一堆血,爭扯的那點地,長出的糧食產(chǎn)出的利潤能補回來嗎?補不回來嘛!人活命,不就是靠血嗎?血在人體中,就像水之于土地,是命脈嘛!你們?yōu)槟敲匆稽c小事,弄得血糊拉碴,劃不來嘛!”

        俊俊心涼了。那頓飯喂了狗,狗還能給我搖搖尾巴呢!

        她這樣想著,就離開了公社,怏怏地回了家。

        一路上,她的心很沉,抬頭看看天,天陰著臉,也看著她。低頭看看地,地也陰沉沉地望著她,她一肚子哭意苦情。

        就這樣苦不堪言地走著,不知不覺地走到了她死去了多年的丈夫的墓地。

        丈夫的墓堆上長滿了荒草,土皮硬硬的發(fā)霉,像一層黑痂。墓堆旁邊被老鼠打了幾個洞,深入到看不見的地方。

        俊俊一把一把捧起土,一下一下地填,一腳一腳地踩實。填著、踩著,就忍不住抽泣起來。先是流淚不出聲,再是悶悶地哼哧,再后來就爆發(fā)出嚎啕。

        “唉……你個沒臉的,走的那么早,撇下我孤兒寡母受人欺負(fù)……啊啊……”

        這個不穿白不戴孝、守在一個老墓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人,引起了路上跑的一輛吉普車的注意。

        車停了,下來一個穿戴整齊、形象英武的青年人。

        青年人雄赳赳地來到俊俊身旁,看了他一會兒才說:“這位大娘,請不要難過了,人死不能復(fù)生,想開點!”

        俊俊睜眼一看,又連哭帶說:“我不是哭死人,我是哭我自己哩!冤死我了!屈死我了!沒人管呀!人心都是鐵長的,比鍋底還黑呀!”

        “你有啥冤屈就給我說,我是駐隊的干部?!?/p>

        俊俊一下子頓住了哭,啞著嗓子問:“可真是?”

        旁邊的小車司機搭上話:“他是市里來的金主任!”

        當(dāng)金主任往俊俊家的炕頭上一坐,村里立馬就傳遍了。

        “俊俊不簡單啊,連市里的大干部都請來了!”

        “根記這下碰在硬茬口上了?!?/p>

        ……

        老隊長聽說上頭來了干部,揣了盒香煙,就往俊俊家跑,一進(jìn)門,就挨了一頭雷陣雨:

        “怎么能這樣對待一個苦大仇深的寡婦?有沒有一點政策觀念?你這隊長是咋當(dāng)?shù)模磕憬心銈兡莻€會計來!”

        根記一頭虛汗地趕來召見。

        “界石到底是誰挪的?”根記一進(jìn)門,就聽見一句“天王蓋地虎”般的喝問。

        “我挪的!”根記著頭,出氣很不均勻。

        “那你為啥陷害他人?”

        “我……”根記直翻白眼,說不出個子丑寅卯。

        “這件事不簡單是個界石的問題,而是個階級斗爭的問題。我這次來住隊,就是要抓階級斗爭的新動向?!?/p>

        金主任心明眼亮,是“三結(jié)合”班子里的佼佼者,使命感不言而喻。

        一聽這話,根記頭上又浮出一層虛汗,兩條腿抖得像篩糠。

        這當(dāng)然沒有逃出金主任的“階級眼”。他說這類話說慣了,原本只是嚇唬,不想引出了根記的異常反應(yīng),他當(dāng)然要抓住不放了。

        “說!”他呼地抽出腰間四指寬的皮帶,抽得坑沿啪啪響。

        “還有什么罪惡目的,老老實實地交待!不然,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鐵掌是無情的?!?/p>

        根記畢竟是個莊稼漢,那里見過這陣勢,一泡虛尿夾不住,順著大腿澆下來,灌了一鞋,濕了篩子大的一片地。

        俊俊慌得連忙給金主任說好話:“他有虛病呢!你甭打他,小心出人命案子?!?/p>

        “對這樣的人怎么能心慈手軟!你的階級斗爭觀念哪里去了?”

        金主任瞪著黃眼珠,又把俊俊收拾了一頓。她嚇得縮在一旁,再不敢出聲。

        經(jīng)不住金主任的連唬帶詐,根記只好坦白了。他說,他爹臨死的時候告訴他,他家自留地里埋了個瓦罐子。要他好好保管。他聽廣播上天天喊抓階級斗爭,怕埋在地里不保臉,想挪個地方,于是就趁大年三十,天黑無人去地里挖,但沒有找到,就懷疑可能埋在與他家自留地搭界的俊俊家自留地里。去別人地里挖,怕人家不讓,只好說俊俊挪了界石,就可以明正言順地去她家地里挖了。

        “好哇!真是階級斗爭,一抓就靈!”

        金主任眼里放出異彩:“你們聽聽,不抓階級斗爭行嗎?書生氣十足行嗎?”他的皮帶又指向根記,“那個罐子里裝的什么東西?”

        “不知道!”根記灰著臉老老實實地回答。

        “你家是什么成份?”

        “中農(nóng)!”

        “中農(nóng)也有變天帳!”

        他一把揪起根記的領(lǐng)子:“走!把那個黑貨現(xiàn)在就挖出來,連夜示眾!”

        瓦罐子挖出來了,里面裝了一塊黑乎乎的大煙土。這是比原子彈還有沖擊力的東西。

        根記由于窩藏麻醉人民精神的鴉片,理所當(dāng)然地被勒上繩子,送到公社大戲院的舞臺上交給黑壓壓的人群批判,后來又送到了監(jiān)獄,判了五年徒刑。

        這一切變故,是俊俊始料不及的。她上告只是想出口氣,消除根記給她造成的“挪界石”的壞影響,爭個臉,恢復(fù)個名譽,萬萬沒有想到會惹下這一場大官司。

        她覺得虧了人,造了罪,良心上過不去。從此就老得特別快,神志也一天天不清。

        有一天早晨她對人說,她夜里做夢,夢見天上下來一個穿黑袍子的老爺,見了她不說話,只抓她的白頭發(fā),嚇得她藏在紅薯窖里。

        就在那一晚,她死了。

        當(dāng)她那啞巴兒子怪喇喇的哭聲傳遍村子的時候,正是雞不叫,狗不咬的子夜時分……

        玉 蓮

        天上布著灰云,將雨不雨地哭喪著臉,把人心也濡染得很不舒暢。

        通往村南墓地的土路上,螞蟻似的布滿了人群。有的端著木盤,有的挎著竹籃,里面盛放著白饃、黃表、香火、酒壺、酒盅,個個擰著眉頭,臉上布滿悲戚的氣象。

        這是清明時節(jié)上墳的情景。

        ??每次,人們在長了草或沒有長草的墳包前,三叩九拜、焚香祭祀,完成了上墳的例行手續(xù)后,總要集中在一個旁邊長一棵碗口粗的大柳樹的墳包前,觀賞放在這里的祭品。

        那是幾個很白很細(xì)的麥面蒸的老碗大的饃。饃頂上盤著一條面捏的似龍似蛇的玩意兒。似龍似蛇的頭上還點染著黃豆大的紅點。大家都知道,這是玉蓮為他屈死的男人蔫牛上供的“蟠龍龍”。

        玉蓮是村子里數(shù)得著的能干媳婦。她一年四季都穿一件陰丹藍(lán)色的衣服和白色洋絲線襪子。她走到哪里,哪里就顯得特別清爽、明麗。她的眼睛對誰都閃著和悅的光。這光投到哪里,哪里的組話就噎住了喉嚨,笑鬧就失了底氣,變成沒有任何內(nèi)容的干咳。尤其是她蒸的饃,更是享譽全村。一樣的面,一樣的火,一經(jīng)她的手,饃就格外白大、酥脹。誰家有婚喪嫁娶,她就被請去蒸“老虎饃”。碗大的饃,既是饃,又是虎,有鼻有眼,有嘴有須,栩栩如生,一副威猛狀。

        過春節(jié)時,她的饃就仿麥垛的形狀,蒸一籠“麥積子”饃,祈禳來年的豐收。

        陰歷七月七日,她又蒸蒲籃饃、硯臺饃、筆架饃、書饃、艾葉饃。誰家孩子來她家,她就塞一個;娃娃們高興地唱:房檐水,響叮當(dāng),大白饃饃泡肉湯……

        村里人說,玉蓮心那么善,咋就命不強?天爺也是個糊涂蟲!

        玉蓮確實是個心善命苦的人。

        渭北旱塬農(nóng)村有一種風(fēng)俗:娃娃生下三日內(nèi),須由他舅家蒸一種形狀若救生圈、叫“互聯(lián)”的饃送去,往月子娃身上套一下,大概就是祈福消災(zāi)之類的用意。

        玉蓮的小姑子出嫁年余,就坐了月子,而且一生就是一對金童玉女。作為娘家嫂子,玉蓮送“互聯(lián)”當(dāng)然責(zé)無旁貸。月娃出生第三天,“互聯(lián)”就準(zhǔn)時套在了月娃的身上。

        可是,到了第七天,同樣套了“互聯(lián)”的“金童”一切正常,而“玉女”卻突然抽風(fēng)不止。不出一個時辰,便香隕氣絕。

        月婆的丈夫一口咬定是玉蓮施的壞心。理由很簡單,也很充足:明明知道生了兩個娃,為啥只送一個“互聯(lián)”?

        消息傳來,玉蓮把正在吃奶的兒子往蒲籃里一扔,和丈夫火燒屈股似的往小姑子家里趕。

        一進(jìn)門,舅子乃林就潑來一堆臟話:“看笑話呀?把人害死了還不甘心,還想咋?自己的瞎×生不出來,就干昧心事,虧不虧心呀?”

        這迎頭一頓臭罵,噎得玉蓮眼憋臉白,但她還是悄聲細(xì)氣地勸舅子:“他姑夫,你輕點嚷!他姑身子虛,甭讓她生氣!”

        “怕她生氣?你咋不怕我生氣?我費心勞神下個種子容易嗎?你咋這么心屈?”

        玉蓮即使再蒸八個“互聯(lián)”,也難把“玉女”套回來了。她一路跑,一路哭,回了家。

        小姑子由于嬌女夭折,由于娘家人受了冤枉氣,悲傷不已,急火攻心,斷了奶水,“金童”也面臨著步“玉女”后塵的危險。

        玉蓮得知,一天幾遍地往五里之外的小姑子家跑,把自己兒子的口糧,移給一尺長的外甥,作一種特殊的懺悔。

        時間不長,到了1966年的初夏。

        逢六沒有好年景,何況還是兩個“六”疊在一起。農(nóng)村里一片雞飛狗跳墻的場面。

        原先在當(dāng)過民兵連長、也是玉蓮小姑子男人的乃林,官運降臨,當(dāng)上了縣“農(nóng)總司”下屬組織的分隊長,他耳朵里像灌了黃菜花的狗一樣到處亂咬。他咬“走資派”、咬“?;逝伞保惨切┰c他有隔閡、有宿怨、有矛盾的人。玉蓮與他有殺子之仇,當(dāng)然是咬的重點對象。

        他以革命的名義,抓玉蓮的辮子。而玉蓮的辮子實在太多了。她用印有領(lǐng)袖像的報紙剪鞋樣;她用領(lǐng)袖的半身空心膠塑像當(dāng)玩具哄娃玩;她不積極參加跳“忠字舞”活動……

        這就夠了。玉蓮被押上批斗臺,麻紙糊的高帽子能戳上樹權(quán)上的老鴰窩。

        批斗會一結(jié)束,玉蓮就急著往乃林家跑,給娃娃喂奶。一年多來的哺育,她已經(jīng)和娃娃之間有了一種母子般的感情。由于身心受折磨,她的奶水少得可憐。娃娃噙著空奶頭,嘬得她心疼。她清楚地知道,乃林是一只惡狼,懷中的孩子就是狼息子。有時她氣得狠勁擰娃的屁股蛋,捏他的嫩肉。見娃娃哭得恓惶,她又心疼得緊抽。

        玉蓮的丈夫安平生性靦腆,一向與世無爭,外號叫“蔫牛”。但蔫牛也是牛,牛性發(fā)作了,也了不得。

        這一天傍晚,乃林又領(lǐng)著人來揪玉蓮上批斗會。

        造反派如狼似虎,踏開門就去炕上拖。正在腳地悶頭吸旱煙的蔫牛再也看不下去了,他牛似地大吼一聲,一把揪住乃林的衣領(lǐng),用力一搡,乃林來了個后滾翻,頭栽在地上,腳舉在空中,掙扎了幾次,也沒有翻轉(zhuǎn)過來。

        這還了得,反革命家屬毆打革命造反派。

        造反派一擁而上,皮帶棍子像蝗蟲一樣飛舞,打得蔫牛滿面開花,血流如注。蔫牛瘋了!他又是頭頂,又是牙咬,展開了殊死搏斗。

        玉蓮抱住丈夫的腿,苦苦哀求。凄厲的哭聲蕩滿了整個村子。

        這一夜,蔫牛被五花大綁,和玉蓮一起上了批斗會。第二天,蔫牛和玉蓮各提一面銅鑼,由乃林和他的戰(zhàn)友押著,在大隊各村游街。走幾步,敲一聲鑼,自報家門,自述罪狀。每到一處,男女老少列街而立,人人眼里溢著恐懼。

        蔫牛性拙心卻高,他受不了這般污辱,當(dāng)天晚上夜深人靜時分,往門梁上掛根繩子,上吊自盡了。

        當(dāng)玉蓮在濃濃的晨霧中解下繩子,抱起丈夫已經(jīng)僵硬的身體,她仿佛聽見蔫牛說了一句話:“他娘,你再喂那狼兒子,我進(jìn)了陰司也閉不上眼。”

        玉蓮知道,這是丈夫在她挨斗之后,一直想說卻一直沒有說出口的一句話。

        這一刻,替丈夫報仇的火焰在她心中騰地燃燒起來:乃林逼死丈夫,我要叫他斷子絕孫!

        漫漫長夜,她思謀了多種復(fù)仇方案。喂奶的時候,用奶頭捂死!乘他睡著了用褲帶勒死!推到井里淹死!扔到牛圈讓牛踩死!她下手的機會太多了。

        親哥上吊,與丈夫有直接關(guān)系。小姑子自知再無顏以對新寡的嫂子,無顏以對所有的娘家人,但娃娃饑餓的整夜哭鬧,使她不得不踏進(jìn)娘家的門檻。

        出乎小姑子的意料,玉蓮異常平靜。她接過孩子,輕聲說:“你回罷,我會照顧他的!”

        小姑子如果挨一頓罵,挨一頓打,甚至挨一刀,她也心甘情愿。不想玉蓮是這么一種態(tài)度。她不敢看娘家嫂子的眼睛,只對著桌子上供的親哥的靈牌,一頓嚎啕后,落荒而逃。

        孩子聞到了熟悉的乳香,歡得手舞足蹈。一陣狂吸猛嘬,臉上浮出了紅暈,甜甜地睡著了。

        用奶頭堵死的機會已經(jīng)錯過了,只好采取又一套方案。

        玉蓮掩好胸衣,悄悄地下了炕,關(guān)好門窗,解下褲帶,一下就套在了娃的脖子上。

        這時,蔫牛依稀出現(xiàn)了。他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也在這時,娃娃抿了抿嘴,嘴角露出一絲笑影。

        笑影,像一道激光,直射她的眼睛,玉蓮一陣眩目。不是母親,勝似母親的溫情潮水般洶涌澎湃,拍擊她的心岸,激滿她的靈魂。那粉紅粉紅的肌膚,是她的日積月累的心血凝鑄,是她生命的延續(xù)啊!

        丈夫的笑,孩子的笑,在她的腦海里交替閃顯。她大汗淋漓,氣虛神疲,一下子跌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了……

        多年后。

        又是一個清明時節(jié)。蔫牛那長滿荒草的墳包上放著染了紅頂子的大白饃。墳旁跪著兩個已經(jīng)年邁的婦女和兩個穿著新軍裝的小伙子。他們是玉蓮和她的小姑子以及她們即將入伍的兒子。

        一陣旋風(fēng)吹來,紙灰像黑蝴蝶,在墳頭飛舞,飛舞,久久落不下來。玉蓮哭腔濃濃地喊:“安平,你就閉眼吧……”

        責(zé)任編輯 王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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