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宏順,當代著名作家。湖南辰溪人。中共黨員。2003—2004年就讀于毛澤東文學院首屆作家研討班、魯迅文學院第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1978年參加工作,歷任鄉(xiāng)政府秘書、縣委組織部干事、鎮(zhèn)黨委書記、縣委宣傳部副部長。
1
春節(jié)像一陣風,慢慢拖過門前的大路,拖過零零碎碎的生活;雖然慢,但還是過去了。覺得慢是因為兒子沒有回來過春節(jié),所以媽媽的春節(jié)就在盼望、擔心和絮絮叨叨里拉長了許多。哥哥春節(jié)前的那個電話讓媽媽沒有聽明白他不回家過年的理由,而媽媽再問的時候,哥哥掛斷了電話。
春節(jié)一過,日子就一天比一天暖和,太陽出來得勤快了許多,所有的生命就都開始瘋長,莊稼也是一樣。但有些莊稼是不能讓它再長的,比如蘿卜,過了年再讓它長就全身起網(wǎng),讓人咬不動嚼不碎,就廢了。于是,媽媽背上背簍就催著我和她一起去溪那邊的田里扯蘿卜。
過年沒有被殺掉的鵝鴨并不怕死,它們還在溪里不知憂傷地對著我們歡叫,也許是向我們討好;其實那不是我們家的鵝鴨,它們向我們討好全是白費!
蘿卜田和我們家隔溪相望,站在蘿卜田里透過那一排還沒有來得及長葉子的楊樹尖,就能看見晾曬在我們樓廊上的花衣花被和天天坐著的那些靠背竹椅;當然,站在我們家走廊上透過那些樹尖也是看得見蘿卜田的莊稼的。這也就是說,我們天天都看著蘿卜田,非常清楚那一片青綠每一天是沒有變化,它的變化總是在某一天突然被發(fā)現(xiàn)。果然,我們走近蘿卜田時,發(fā)現(xiàn)變化可大了,年前扯蘿卜時葉子是挨著土長著的,而今天,那些葉片都爬在又高又紅的蕻子上了。媽媽說,春天就像是大糞,幾天不來蘿卜就抽蕻了!再不扯起來剁腌菜,就都老得沒用了!
我們開始扯蘿卜,媽媽說,做什么事都得有秩序。于是,我們就從田角開始。田角有一大蓬糖菠蘿刺。這種刺的根部常被村里的草醫(yī)挖去,作為治遺尿病的特效藥。我正愁不知怎么對付這蓬長得過于茂盛的青刺時,媽媽的腳毫不猶豫非常勇敢地伸進刺蓬的深處,幾下子就把刺給打倒了,刺倒在田坎下歪著腦袋再也不敢朝我們撲近來!我想著,媽媽的腳為什么會那樣無敵?而我的腳卻不能?
莊稼對于土地的深情是可以用它離開土地時的那一種哭聲來證明的。蘿卜的哭聲很脆短,它這么些日子在土層里一直在大手上長小手,用很多大大小小的手伸進了土地里,把土地抓得很緊很緊,讓我扯動它們時,非常費勁。只有當我的力氣超過它的力氣,它才放下手中的土壤,讓我提起來;也就是在它離開土地的那一刻,我聽到了它的“扎扎”斷離的哭聲。我想看到它們哭出聲音的嘴巴時,媽媽不讓,說一個女子做事怎么那樣懶洋洋的,將來怎么討吃?!我一下子把嘴巴翹高了,我又不打算還在翻土地討吃!
我們的任務(wù)是要扯完這丘田的蘿卜,然后把帶泥的蘿卜摟起來,背到溪里洗干凈,曬在溪里石頭上;待蘿卜半干半濕的時候,再背回家去剁成細細的顆粒,然后用陶制的壇子裝好,壇口再用桐葉或棕葉塞上,再覆過來倒扣在有水的陶缽里。媽媽每年賣這種腌菜也要賣好幾百元錢!但我們剛剛扯了幾把,爸爸就叫媽媽接電話,說是哥哥的電話。媽媽說,你接了就是!爸爸說,他一定要你來接!我知道,哥哥那邊一定發(fā)生什么重大事情了。爸爸不管家里的大事,我們都知道,家里有大事就一定要跟媽媽說了才有用。
媽媽飛過溪那邊,接過電話又飛回溪這邊。
媽媽說,把扯起來的蘿卜背回去!
我問媽媽,不扯了?
媽媽說,不扯了!
我問媽媽,哥哥有什么事了?
媽媽說,出大事了!
我背心一冷說,什么大事?
媽媽說,他讓人家扣留了!
我背心更是冷了一陣說,扣留了?為什么?
媽媽說,為女人的事!
哥哥正是談戀愛的年齡,他和女人發(fā)生了什么事呢?我不好意思再追問下去。
我們回到家里,媽媽把蘿卜倒進豬草桶里,然后就洗衣洗臉洗手,換衣服,涂護膚膏,然后說,妹,你跟我一起去!
我說,跟你一起去哪里?
媽媽說,去浙江,你哥哥打工的地方!
我真的不想去,去那里肯定有大麻煩,又是關(guān)于男女之間的麻煩,我一個姑娘說起這些話不方便,幫不了忙,如果遇到野蠻人,我更害怕出事。我說,你為什么不要爸爸跟你一起去?
媽媽說,你爸爸那樣子能出遠門?
我說,你本事大,你不會一個人去?
媽媽說,我不識字!我要是讀你那一肚子書,我早就懶得跟你費嘴!
我說,我不想去!
媽媽說,你不想去?
我說,我不想去!
媽媽順手抓了一把嚇雞的響竹,我還來不及招架,怨憤就落在我背上。媽媽的這種語言不是讓人聽的,而是讓人感受的。我閉上眼睛,想把可怕和疼痛拒在體外,但疼痛還是從皮肉的外表傳進骨頭。媽媽問我,你去還是不去?
我要說的是,不去!但我不敢那樣說,我說了我去!
媽媽說,趕快換衣服!
媽媽要做的事情不容我們不同意,不同意全是多余的!不光我和哥哥,爸爸在她面前也一樣!
我們上路了。
每天早晨本是有一趟中巴客車從門前經(jīng)過,因我們是飯后出門,不再有這趟客車。我們爬上堂兄的農(nóng)用車上站著。
車廂的鐵欄桿涼浸了手心。媽媽把我的手抓起來放在她的手背上說,抓緊!媽媽一定是在我臉上看出了我怕冷的樣子。
我說,你又不知道這車子開還是不開。
媽媽說,說好了,怎么不開?
我不知道媽媽何時跟堂兄說好了。因為太急,媽媽一定是要堂兄送我們進縣城。
堂兄送我們到縣城后,我們又坐上汽車,然后到了火車站坐火車。
上了火車之后,我腦子里出現(xiàn)了一種奇怪的想象,我覺得地上的鐵路、公路、水路就像我們家瓜棚里的南瓜藤蔓,主藤上有支藤,支藤上又生支藤,然后還有葉片、花枝和須溝,實在讓人分不清白。大城市就像瓜藤的蔸頭,而我們那樣的山村就像離瓜蔸最遠的藤尖。
浙江我沒有去過,媽媽當然也沒有去過;哥哥打工的地方我們更沒有去過,但媽媽心里知道那個地方,準確地說媽媽也只知道那個地方的名字。要找到哪個地方,媽媽的眼睛在我這里。媽媽常說不識字的人是睜眼瞎子,所以媽媽這回出遠門定要帶上我。
進縣城以前,媽媽用不上我,出了縣城到火車站媽媽就用上我了。媽媽說,到浙江的火車都有什么時候的,我們買最前面的一趟。
電子站牌對于媽媽來說,就像是天書。我在那一行一行的閃亮的彩色字幕里尋找開往浙江的火車。我選定了最前面一趟告訴媽媽,媽媽很高興地說,那就不要等多久了。我知道媽媽高興還有一個理由,就是我識字,我能在那個閃亮的字牌上找到我們的所需要的信息,她一定在心里說,她讓我讀了初中再讀技校沒有白花錢!
哥哥在義烏小商品城幫人家開車。我們就在義烏下車。
下車后,媽媽帶著我往一個大賓館里走。我說,媽,你往哪里走?
媽媽說,我們先住下來,再打電話聯(lián)系。
我說,這樣的賓館很貴。
媽媽說,你不懂!
我們在總臺站住。
媽媽說,你看看,雙人房一夜多少錢?
我看了看,告訴媽媽,標準雙人間,每晚280元。
媽媽的眉頭狠狠地鎖了幾下,她說,就住這兒。
我說,太貴了!
媽媽說,住差了等會兒和人家見面讓人看不起。
我懂了,媽媽已經(jīng)開始著手解決哥哥被扣留的大事。
我想,媽媽是有道理的,如今人都是勢利眼,喜歡從人的身外之物判斷人的身價。
我們在住房里放下行李,媽媽就給扣留人的人打電話,說是要見面談事。那邊問在什么地方,媽媽,地方由他們定。
我說,叫他們來賓館吧,我們?nèi)松夭皇?,難得找地方。
媽媽關(guān)了手機說,叫他們來賓館干什么?不要告訴他們我們住這里!我們千萬不能說找不到地方,要讓他們知道我們什么地方都知道。
我說,要是我們找不到呢?
媽媽說,哪有找不到的?我們坐出租車去!
媽媽不識字,但是,不要認字的事兒,她什么都懂,懂得很!連出租車她也懂。
我們放下所有的行李,輕裝上陣,按照電話約定的地方趕去見面。
的士停下后,司機說,就這里。
我們下車。
這個地方其實是郊區(qū),房子很矮,樹比房子高許多,路邊到處是板車一樣的攤販,偶樂還在一塊閑地里看到幾棵苞谷和高粱的枯稈,尤其是有狗在自由地來往,有公雞在路邊打鳴,貓們懶洋洋地躺在瓦背上曬太陽。我坐了這么遠的車,經(jīng)過很多城市,突然又看到這些親切的動物,感到非常的親切!我說,媽,哥哥不是在義烏小商品城打工嗎,怎么就到這樣的鄉(xiāng)下來了?
媽媽說,這肯定不是好事!
媽媽這么一說,我突然又害怕起來,說,哥哥是不是被綁架了?
媽媽說,綁架了也好,上刑場也好,到了這里,反正要見面!
媽媽的勇敢樣子使我想起歷史上所有女英雄,包括楊令婆和劉胡蘭!
媽媽站住了,說,你找找,這里有個小區(qū)醫(yī)院沒有,他們說是在這個小區(qū)醫(yī)院門口見面。
我一眼就看見了小區(qū)醫(yī)院,我指給媽媽看,那就是。
媽媽說,好,等他們來。
來了兩個穿著講究的中年女人。她們說,你們是湖南來的嗎?
我想告訴她們說,是的,媽媽使眼色不讓我說。媽媽反問她們說,你們找誰?
我才知道媽媽出門之后的厲害!她不知道別人的身份時,絕不讓別人先知道她的身份!
兩個中年女人打量了媽媽和我說,你們應該是從湖南辰溪來的。
媽媽說,你們找湖南辰溪來的有什么事?
兩個女人說,你們不用瞞著我們,我們沒有壞意。
媽媽說,沒有壞意你就說,是什么事?
兩個女人說,都是一二十歲的男女了,在一起有了那事兒也不奇怪,我們只是大人在一起商量一下,下一步怎么辦。
媽媽知道了事情的底細,這才說,我們就是湖南辰溪來的。
兩個中年女人說,那好,進屋去坐。
我們在不熱不冷的接待中進了村子中間的一棟小木房。我們家雖然不算很富裕,但這個家里肯定沒有我家日子過得講究和快樂。我們在不太潔亮的凳子上坐下來,在介紹中,我們知道了這兩個女人的身份。
我現(xiàn)在只能說,她們是女方的姑姑。
這個女方也就是哥哥在這里的相好。于是,姑姑們說我哥哥和她們的侄女好到了何等程度。她們的口氣是只能娶下,不能有別的結(jié)果。
我在心里高興,我有嫂子了!
但不知為何媽媽卻一臉不高興。媽媽在家里常念叨哥哥不談對象,長得那么標致,又讀了中專還找不到愛人?而今天有人要給媽媽娶兒媳,媽媽倒不高興!
媽媽不高興肯定有理由。
媽媽不說她不高興的話,她說,那好啊,白撿了個兒媳婦,我高興!你們把我兒子叫來,我問問他。
屋里進來一個中年男人,是房子的主人也是女方的父親和姑姑們的哥哥。但他不說話,還是姑姑們跟媽媽說,讓你兒子來見面可以,但你不能把他帶回去!
媽媽說,我兒子到底犯什么事了?
姑姑們說,你也是做娘的人了,他既然有膽睡了我侄女,他就應該有膽量娶我侄女。
媽媽完全明白了,這里扣留哥哥的原因是怕哥哥回家過年不回義烏打工,是要哥哥娶了和他睡過覺的姑娘。
我想,這沒有什么不好,真的沒有什么不好!哥哥正是談愛的年齡,娶了就是。
但媽媽沒有答應。媽媽說,你們把我兒子叫來,什么事情也要等我和兒子見了面再說。
姑姑們出去了一會兒就把哥哥帶來了。哥哥并沒有什么大的變化,只是見到媽媽和我有些不好意思,頸椎骨仿佛太長,把他的頭撐得往下低。
哥哥坐到媽媽身邊不說話。媽媽臉上有些痛苦的樣子。媽媽說,挨打了?
哥哥擺頭。
媽媽說,挨罵了?
哥哥擺頭。
媽媽說,挨餓了?
哥哥擺頭。
媽媽說,不挨打不挨罵不挨餓,你做那可憐樣子干嗎?
哥哥抬起頭來了,但嘴是扁扁的。
媽媽說,你和那姑娘好到什么程度了?
哥哥說,在一起了。
媽媽沒有一點驚訝的樣子,說,你同意娶她嗎?
哥哥沒有正面回答,他說,你先看看她再說。
媽媽覺得有道理,跟姑姑們說,你們把姑娘叫來我看看。
姑姑們躲到一邊商量好一會兒,最后還是把姑娘叫來了。
我心里不高興了,原來這姑娘是這個瘦樣子,體重大約不超過七十斤,衣袖外面的手像雞爪子一樣難看,一萬個配不上我哥!難怪她們要扣留我哥哥!我真奇怪哥哥能和這么一個姑娘在一起!但我不怪哥哥,這很可能是她們一家人設(shè)下的圈套讓哥哥鉆了。
媽媽把瘦姑娘全身認真看了一遍,不說話,將手插進衣袋里捏著什么,我想媽媽也一定是恨哥哥不長眼。媽媽好像抑制不住自己的不安,她站起來跟哥哥說,一個男人如果和一個女人好上了,就要負責!這是媽媽第一次表態(tài)。
姑姑們高興了,得了媽媽這個答復,她們的臉色就開始紅潤。她們眉飛色舞地在一起說了些當?shù)赝猎挘覀兟牪欢?/p>
在姑姑們有點高興的時候,媽媽走到門口說,這樣吧,讓我兒子跟我走,晚上我們要單獨商量一下,明天我答復你們。我們既然來了,反正是要把這件事處理好。娶兒媳婦是件大事,總不能隨便就把人帶走。
姑姑馬上說,那當然,怎么能讓你隨便把姑娘帶走呢!把你兒子扣留下來就是這緣故。
媽媽跟哥哥說,我們走。
姑姑們說,你們要去哪兒?
媽媽說,我們找個旅社住下來。
姑姑們說,我們跟你們一起去。
媽媽說,我們自己買房間就是。
姑姑們說,我們總得要知道你們住哪兒。
媽媽笑了一下說,那也好,你們跟我們走!
2
我們在鎮(zhèn)上一個小客棧買了個便宜房間,媽媽做得毫不猶豫。姑姑們進房間里坐了一會兒,記住了我們住處房號之后就放心地走了。
至此,媽媽給我留下了很多疑問:比如姑姑們要哥哥娶下她們的侄女時,媽媽還沒有見過那個瘦姑娘,媽媽為什么不高興?比如見到了那個瘦姑娘她為什么不說好或者不好?尤其是我們已經(jīng)買下了房間,為何又買房間?媽媽說,一個霸蠻要人接受的姑娘,能是好姑娘嗎?那么瘦的一個姑娘,我能說她好嗎?既然不打算娶她,我為什么要說她不好?至于第三個問題,媽媽沒有正面回答我,說是到天黑時我自然會知道。
天黑時,媽媽到外面轉(zhuǎn)了一趟,回房來就急忙跟我和哥哥說,這個姑娘像個瘦猴兒,恐怕連月經(jīng)都沒有,我們無論如何不能接受她!我們趕快撤走!讓她們找不著我們!
我非常贊成媽媽的決斷。我說,撤哪兒去?
媽媽說,我們不是在賓館買有房間嗎!
我這才明白媽媽比我想得深遠!我看看天,正是天黑的時候。
如果不買這個房間,我們帶著那些雜七雜八的行禮真就到哪兒暴露在哪兒?,F(xiàn)在我們兩手空空,行若散步,來去真是方便。狡兔三窟是生存的需要!
我說,那我去把房退了。
媽媽說,不!退了房就暴露了!她們肯定會看得出我們對這個姑娘不滿意,她們肯定還會來探驗我們是否還住在這里。如果發(fā)現(xiàn)我們撤走了,她們就會在車站攔截我們。房間不退,他們就會以為我們住在這里不走。
走出房間時,媽媽又將一件舊衣服脫下丟在床上。
如在當年抗日歲月,媽媽肯定是一位智勇雙全的女民兵隊長。
在撤往賓館的路上,媽媽反反復復地說,這么個瘦姑娘,我們家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無論如何不能接受!
我希望哥哥能表個態(tài),但哥哥不說話,直忙著一會兒發(fā)一個短信,一會兒又發(fā)一個短信。媽媽也沒有直接問哥哥,媽媽忙得還沒有時間罵哥哥,媽媽明白,這個事問起來肯定有很多話要說。她肯定是要等我們脫了險才來問哥,才來罵哥哥。什么是主要矛盾,什么是次要矛盾,媽媽心里總是很明白。
進了賓館,我說,媽媽,我們干脆上火車一走了之。
媽媽說,現(xiàn)在不能走!她們說不定在車站碼頭布有崗哨,一旦碰面就死棋了!我得先想個辦法穩(wěn)住她們。
我不知道媽媽會想個什么辦法。媽媽拿著手機撥了電話,告訴姑姑們,明天中午我們請她們一家喝訂婚喜酒。一定是姑姑們講了客氣話,媽媽說,明天一定要喝喜酒,既然結(jié)了親,那就是親戚。這代人是婚姻關(guān)系,下代人就是血緣關(guān)系。
我說,媽媽,你真要請她們喝喜酒?
媽媽說,哪能呢!只有這么說,她們才會放心。她們放心了我們才好溜。
我說,媽媽,我們什么時候溜走?
媽媽說,到時候自然要叫你!
我笑了,難道我還怕媽媽不叫我,將我丟下嗎?
吃過晚飯,我看見天空像是被布一層一層地蒙住,遠處的物體開始看不清楚。我開起房間的電視,正是“動物世界”,解說員說,在動物世界里,力量和速度是它們?nèi)〉脛倮姆▽殹N倚α艘幌?,這個話如果在平時,我不會覺得錯,但在這時,我想起媽媽的作為,我以為還應該加上技巧。
媽媽不看電視,她睡著了。
我和哥哥坐著。我看看哥哥,說,都是你做的好事!
哥哥苦著臉,不說什么。這些事在妹妹面前,他肯定不想說。
我們一直坐著看電視,后來哥哥累了,靠在墻上睡著了,接著是我累了。但我累的時候,媽媽睡醒了。媽媽問我什么時候了,我說快12點。
媽媽起來上了衛(wèi)生間,然后收拾行李,然后在哥哥的屁股上狠狠地砸了幾拳,把對哥哥所有的恨都發(fā)泄了一次。
哥哥像彈簧一樣坐起來。
媽媽說,走!
我們跟著媽媽走到總臺,退了房卡。媽媽說,現(xiàn)在才半夜,還有錢退嗎?
總臺說,超過中午12點都算整天,現(xiàn)在都是半夜12點了!
媽媽不多說,轉(zhuǎn)身就領(lǐng)著我們走出賓館門。
我們上了的士。大約半個小時,我們到了火車站。那時春運還沒到高峰,買票還算順利。
進站安全檢查過后,媽媽剛把從安檢臺滾出來的行李提上手,一個姑娘的聲音在我們身邊叫著,媽媽!
我轉(zhuǎn)過身來看著這個叫媽媽的姑娘時,這個姑娘已經(jīng)拉緊了媽媽的手。
我認出來了,她就是我們堅決不愿意接受的那個瘦姑娘,盡管她打扮了一番。
我癡了!媽媽也癡了!只有哥哥站在旁邊一副哀求媽媽和我的樣子。
媽媽緩過神來問瘦姑娘,你怎么知道我們要走了?
媽媽說的土話,瘦姑娘聽不懂,她沒有回答。
媽媽重問了一句,瘦姑娘還是聽不懂,但她死勁地抓住媽媽的手不放,眼淚慢慢地從她的眼角擠了出來,仿佛她有更多的痛苦和冤屈。
媽媽想剝開她的手,她死也不放。
媽媽真聰明,她馬上變成電視里的普通話說,你這是什么意思?
她說,我要跟你們走!
媽媽聽得懂她的話。媽媽說,這不行!
于是,僵持起來。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哥哥走過來說,媽媽,你讓她跟我們走吧。
媽媽火了,瞪著眼說,我想一定是你一路發(fā)短信告訴她在這兒等我們吧?
我想起一路上哥哥不說話,很痛苦的樣子,一直在發(fā)短信。
哥哥沒有回避,他說,是的,是我發(fā)短信讓她悄悄來這兒。
媽媽說,你這個特務(wù)!
看著媽媽和哥哥那樣子,我真是哭笑不得!
哥哥又求著媽媽說,媽媽,我們帶上她一起走吧,她是個苦孩子!
媽媽為難了,從來沒有那樣為難過!媽媽說,你這個報應!天下哪里不是健康姑娘,你和這么個瘦猴兒好上了。我還沒有找你算賬,你倒先來算計我了!你要有屁早放,我也免得這么像做賊一樣!你現(xiàn)在要我如何是好?我再回頭,我沒有臉面見她大人;我不回頭,我得帶上這么個包袱回去。你真會害人!
哥哥說,媽,你帶她和我們一起走吧。
媽媽說,不行!我怎么能不聲不響地把人家的姑娘帶走呢?我還不是人販子!
聽到“人販子”這個詞,瘦姑娘兩眼像刀一樣突然閃亮。
哥哥說,你不把她帶走,她會絕路的!
媽媽說,你這是什么意思?
哥哥說,媽你坐下來,我跟你好好說。
我見瘦姑娘拉住媽媽不放,哥哥又這樣哀求,我也勸媽媽說,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聽哥哥說說。話說清了,該打該罵,媽媽你也好有個道理。
媽媽表面上沒有讓步,但腳還是跟著我們移動。
我們在候車室一個角落里坐下。
哥哥說,媽媽,她其實是個可憐的姑娘。
媽媽想了想,硬著氣說,天下可憐人多了!我娶個兒媳婦不是做施舍。
哥哥說,媽,你到她家里時,見過她的兩個姑姑,見過她爸爸,你見過她娘嗎?
媽媽對哥哥這個提醒很重視,但她馬上否定了說,我不打算結(jié)這門親,我要見她娘干什么?我根本就用不著想這事!
哥哥說,她沒有娘了。你想見也見不到。
媽媽臉上馬上溫和了一下,問,她娘呢?
哥哥說,我也不知道。
媽媽說,你不會問問她(指瘦姑娘)?
哥哥說,金慧不肯說。
這時我才明白,這瘦姑娘叫金慧。
媽媽說,她為什么不肯說?
哥哥說,金慧只告訴我她娘是貴州老山區(qū)的人,被人販子賣到這里來,開始那幾年都是鎖在家里過日子,直到生了金慧和她弟弟之后,以為她安心了,不會再跑了,才讓她出門不出村。
媽媽說,那后來她娘去哪兒了呢?
哥哥說,我不知道。
媽媽說,你沒有問過金慧?
哥哥說,當然問過,金慧不肯說。
媽媽問,她娘離開她多久了?
哥哥說,她娘丟下她時,她才兩歲,她弟弟才半歲。
媽媽看了看金慧瘦小而枯萎的臉額,用她的普通話問金慧,你娘這么多年跟你們都沒聯(lián)系?
金慧說,沒有。
我驚訝媽媽的“普通話”竟然讓金慧聽懂了!她們竟然可以交流了。
媽媽問,你娘是什么樣子,你還記得嗎?
金慧說,不記得了!誰想記她!
聽得出來,金慧對她娘一肚子怨恨!
媽媽說,那你娘都不見了,你們一家人都不想辦法找人?
金慧說,不知道到哪里去找。
媽媽說,那你和你弟弟都是爸爸養(yǎng)大的?
金慧說,是的。
媽媽哀嘆著說,這些千刀剮的人販子,真是該剝皮抽筋!
離上火車的時間越來越近,哥哥在媽媽的眼神里看到了對金慧的同情,就說,媽媽,我們把金慧帶走吧。
但媽媽稍作思考就否定了說,不行!我們不聲不響地把她帶走,我不也成了人販子?
哥哥說,那怎么辦?
媽媽說,要金慧現(xiàn)在就回去!就是我答應娶她,也要到她門上放了炮仗,三門六證地接走她。
哥哥跟金慧說,那你現(xiàn)在就回去,過些日子我們再來接你。
金慧說,打死我,我也不回去!她咬住下唇,緊緊地拉住媽媽。
媽媽說,那是你自己的家,你怎么不肯回去呢?
金慧說,你們一定要我回去,那我出門就撞死在車上!
媽媽心里一沉,她心里有一種糾結(jié)難解,讓她難受。媽媽說,無論如何,我不能這么沒有音訊地把你帶走!
金慧說,我們上了火車,離開了這地方,你再跟我姑姑打個電話,告訴她們我跟你們走了就是。
媽媽臉上浮出各種復雜情感,她終于對我和哥哥說了這么一句:這孩子瘦弱是瘦弱,但不蠢!
哥哥的臉上也終于露了點高興,說,蠢了我也不會和她好!
媽媽問哥哥,你和她好多久了?
哥哥說,一年多了。
媽媽說,婚姻是大事,你都想好了?
哥哥說,想好了!
媽媽說,你既然娶了她,無論她將來有什么事,你都要敢于承擔,你是男人!
哥哥說,我愿意承擔!
媽媽說,我們那里是鄉(xiāng)下,離城遠,你都跟她說過沒有?
哥哥說,我都跟她說過了。
媽媽慢慢把手掌伸開,把金慧的手拿起來放在自己手心里比了比,金慧的手掌比媽媽的手掌小了許多。媽媽說,這孩子可憐!
哥哥說,我也可憐她!
媽媽看了哥哥,又看了看金慧,然后像是做出一項重大決策一樣,她站起來,矗立到窗口邊,然后走回來說,那好,我就答應你們!
金慧哭了,摟著媽媽的一只手臂哭了;哥哥摟住媽媽的另一只手臂也哭了。我知道這時候我該叫一聲嫂子,但是,我沒有叫,我只是把嫂子亂蓬蓬的頭發(fā)輕輕地理了理。但是嫂子抓了我的手,抓得很緊。于是,我們母子四人摟緊成一團地哭,好像是高興,但又不像全是。很多乘客都投來莫名其妙的目光,不知我們身上正在發(fā)生著什么。
當候車室廣播說我們要剪票上車時,媽媽才突然醒悟過來,說,金慧還沒有買車票呢?
金慧抹了一把淚水,把視線抹出來,微笑著跟媽媽說,我已經(jīng)買好了。
金慧把車票遞給媽媽看,媽媽又說,這孩子瘦弱是瘦弱了點,但不蠢!
火車離開車站時,才把我的那些擔憂拉斷,我總以為在車站里隨時都可能有麻煩發(fā)生。如果姑姑們來了,那肯定不好交差!
火車駛出車站全速行駛之后,媽媽給那邊的姑姑們打了電話。媽媽說,明天的訂婚喜酒喝不成了。
手機里姑姑們問,為什么?
媽媽非常直接地說,我們已經(jīng)上火車走了。
手機里的姑姑們說,你們怎么回事?
媽媽說,我們已經(jīng)上火車走了,就這么回事。
手機里的姑姑們說,那不行!
媽媽說,火車不會把我們再往回開了。
手機里的姑姑們說,原來你是騙我們?
媽媽說,是的,我們很對不起你們!
手機里的姑姑們說,說漂亮話沒用!
媽媽說,我也知道沒用,但我不說不行!不說更對不起你們!
手機里的姑姑們說,那金慧的事你們打算怎么辦?
媽媽說,她說怎么辦我就怎么辦。
手機里的姑姑們說,那你們必須給4萬元彩禮錢。
媽媽說,我這回來沒有帶錢,我以后再給錢行不行?
手機里的姑姑們說,不行!
媽媽說,行也好不行也好,我只是打個電話告訴你們,金慧已經(jīng)跟我們走了,是她自己要跟我們走的,你們不要擔心她。
手機里姑姑們說,那堅決不行!
媽媽說,行不行,不由你說也不由我說,得由她自己說,她已經(jīng)20歲了。我現(xiàn)在還有一件重要事情告訴你,那就是我們的詳細地址,你拿筆來記住我們的省、縣、鄉(xiāng)、村。日后你們來走親戚也免得走錯了路。
這只是媽媽的一種大氣和禮節(jié),其實以后只要哥哥他們打電話過去,自然也是弄得清我們詳細地址的。
做完這些事,我們感到有一陣輕松。列車上小貨車推過來,喊叫著這是最后一趟了,要買水果小吃就快點買。媽媽看了看金慧,就掏錢買了小吃給金慧。在我的記憶里,媽媽是從來不買這些東西讓我們吃的。媽媽一定是以為讓金慧多吃點小吃也是會多長出些肉。
媽媽跟金慧說,我們對不起你家里人??!
金慧卻說,不,你們沒有。
媽媽說,我們騙了她們。
金慧說,不騙不行!剛才有個姑姑還到車站里守著。如果遇上你們了,肯定又麻煩。
事情還果真如媽媽所料。媽媽說,那你姑姑沒有看見你?
金慧說,我先看見她了,我躲了。
媽媽有點得意地笑了,媽媽肯定是因為金慧這么真心地向著她而高興。或者她為自己的智慧而得意。這時候我才在媽媽的眼里真正讀出一種母親看兒女那眼神。她看了好一會兒金慧,包括金慧的吃東西的樣子,拿東西的樣子,甚至金慧皮膚下血管的顏色和拱動,她都看在眼里。
金慧被媽媽看得有點不好意思了,金慧說,媽,你老這么看我干嗎?
媽媽說,你今后不能這樣對待你的娘屋人。
金慧說,我不喜歡她們。
媽媽說,你要對你爸,你娘,你姑姑,你弟弟,對所有的親人都要好。
金慧說,我沒有娘!
媽媽說,世上哪有沒娘的人呢?
金慧說,我沒有娘!
媽媽在金慧的話里聽出很多疑惑。媽媽說,不許你這么說話!
金慧看了看媽媽的臉色,不敢再說話。但是,媽媽看得出來,金慧心里有個極大的隱秘。
3
我不能不佩服媽媽的果斷,對于金慧,她在感情上的轉(zhuǎn)變簡直稱得上是刀剁斧斫。她突然爆發(fā)出來的那種對金慧的母愛簡直讓我嫉妒!她有了兒媳,還會像以前那樣對我那么好嗎?我感到我身上原有的母愛在被人分走了。
我們在縣城下車之后,媽媽坐在車站一棵老樟樹下呆了。在我的印象里媽媽很少有為難的時候,照我想,她現(xiàn)在也應該沒有什么為難的事情??!
我第一次催媽媽回家時,媽媽說,她要坐會兒。
我第二次催媽媽回家時,媽媽說,我在想件事。
我第三次催媽媽回家時,媽媽說,我突然帶這么個姑娘回家,我怎么跟村里人解釋呢?
我知道,盡管媽媽處事果斷,但在現(xiàn)實面前她還是為難了。決定帶金慧回家,媽媽的確是沒有充分的準備,當時的處境不由媽媽猶豫。
我說,媽,人都帶來了,你還想那么多干什么?
媽媽抬起頭來,一臉不高興。我知道她不喜歡我這樣說話,她一定聽出我的話里有一絲討厭金慧的滋味。媽媽說,人帶回來了就不想事了?人不帶回來倒不要想事,人帶回來了就要想很多事!有人才會有事,事都是與人有關(guān)。
我也不明白媽媽要想些什么事。媽媽想的事總是讓我想不到。
媽媽把眼神轉(zhuǎn)到金慧身上,溫柔地看著金慧說,金慧,你帶身份證了沒有?
金慧說,帶了??!她馬上就掏出來讓媽媽看,又說,結(jié)婚登記肯定要用的。
媽媽微笑一下又重復著說,這姑娘是瘦弱了一點,但不蠢!想事想得遠,也是真心來我們家過日子的!
我說,媽,你坐在車站里說這些事干嗎?我們趕快回去吧。
媽媽說,不,我得把這件大事辦得像個樣子了才回去!
我說,什么大事?
媽媽說,金慧,你既然一心一意到我們家過日子,我問你件大事:我回去就把你們婚事辦了好不好?
金慧高興得跳了起來,摟抱著媽媽的肩膀說,好啊,媽媽!這個金慧好像八百年沒有見媽媽!
金慧撒嬌的時刻還完全像個孩子。從和金慧見面至今,我一直都以為她已經(jīng)是被生活折磨得枯萎的蒿草,我沒有想到她一下子還會透出那樣的稚氣和活力。于是,媽媽用了另一種眼神欣賞她。
媽媽說,你們兩個先去民政局辦個結(jié)婚登記手續(xù),你同意嗎?
金慧說,同意啊!我早就準備好了照片和戶口本。金慧又把她的照片和戶口本拿出來給媽媽看。
媽媽盡情一笑,把所有的語言都省略了。
我把媽媽拉到一邊說,我們沒有帶哥哥的戶口本。
媽媽說,我們的戶口本還在村長那里;村長就住在縣城,現(xiàn)在去拿就是。
我又跟媽媽說,媽,你不要跟爸爸商量一下?
媽媽說,跟他商量什么?要是他不同意我還把金慧趕回去?
我顯然有點暗阻的意思,但都被媽媽駁回了。
金慧拉著哥哥說,走,民政局在哪里,我們?nèi)サ怯洠?/p>
哥哥他們正要走時,媽媽又說,金慧,慢點!不能就這個樣子去。
于是,媽媽領(lǐng)著我們走進一家服裝商場,來到了婚禮裝柜臺。媽媽跟金慧說,金慧,你選一套衣服,兩千左右,你喜歡哪一套就選哪一套。我給錢!
媽媽從來沒有這樣慷慨過,有時候我買的衣服超過一百元,她就翹幾天嘴巴。說花錢如流水,是樹葉還要工夫去摘呢!我忍不住說,媽你好分心啊!
媽媽將臉往下一拉說,不許你這么小心眼兒!我疼愛你這么一二十年還不夠嗎?金慧長這么大沒有媽媽疼愛她,你知道嗎?我不能讓她像個可憐孩子似的走進我們家里,走進我們村里,我不能讓別人看不起她,我要讓她一走進我們村,走進我們家就有一種身價!
金慧看了看那些衣服,說,媽媽,我選套便宜的。
媽媽說,不行!你拿兩千左右的!錢,我這里還有!
金慧拿了套大紅婚禮服在試衣室里穿了,走出來讓我們看,我簡直不相信那還是金慧!得體的婚裝掩蓋了她的瘦弱,散射的紅輝讓她臉上有了青春的血色,甚至她的身材也顯得高挑了許多。
媽媽將金慧從頭到腳看了一遍,深深贊嘆一聲說,好,就是這一套!
媽媽付了錢,金慧就穿著那套新婚禮服和哥哥一起去登記。
我說,媽媽,讓金慧到了家再穿這套新衣服吧。
媽媽說,不行!結(jié)婚登記是大事,在登記辦手續(xù)的干部面前也得像個樣子!
我說,這個金慧好像生來就是你兒媳婦。
媽媽說,你不能還這么叫她“金慧”,她們登記回來,你就該叫她嫂子。
金慧回來的時候,我就叫她嫂子。金慧也真像一下子長大了,成了我的嫂子。她把我手里的那些重行禮都搶過去提上,甚至走路時也總要讓我走在她前面,我走慢點,她也走慢點,我走快點,她也走快點,像要照看我。
我們一同回到村里。
回村后,爸爸果然聽媽媽的,媽媽跟爸爸商量時,爸爸就跟媽媽說,婆媳相處最難,你說好就好。
媽媽在村里完全是另外一種姿態(tài),她走到哪兒都高聲說話,哈哈大笑,與往日相比,她的言行明顯異常。她說她兒子從浙江帶回了個漂亮的兒媳婦。只有我知道媽媽是在好強,是不愿讓人說她兒子在外面惹了禍,不得不接受這么個甩不脫的瘦弱姑娘,只有我知道她是不讓村里人看不起金慧,看不起我們這個家。媽媽花了不少時間到村里走家串戶,告訴大家,過些日子就來喝喜酒。
在村里辦喜酒首先要準備一頭大肥豬,可是,我們家的肥豬過年時已經(jīng)殺掉了,不知媽媽會怎么辦。
媽媽真有本事,過年以后的日子本是漸漸平淡下來滑向農(nóng)忙的,她回家才幾天時間,就又把家里制造出了新熱鬧。
她先請村里的人做豆腐,做紅糍粑,然后趕了一只羊來殺,買了魚養(yǎng)在溪邊的池子里,又把那天沒有扯回家的蘿卜扯回家,割了一大堆紅蘿卜堆在家門口。
到了哥嫂結(jié)婚那天,耀眼的紅對聯(lián)就從中堂門到廚房門都貼得一片紅了,太陽一出來,折射的紅輝連地上都紅遍。
那天早晨,我還在睡懶覺,就聽到豬在夢里叫,原來是媽媽從別人那里買了兩百多斤重的一頭大肥豬來辦喜事。我起來的時候,白嫩嫩的大肥豬已倒掛在家門的木梯上正熱氣升騰。媽媽連罵帶催地叫我,快去砍把棕葉來!
棕葉是捆豬肉要用的。屠夫把豬上水用棕葉捆了遞給我的時候,我看著豬肝就咂嘴。新鮮豬肝上放點鹽,然后在火上慢慢烤出來,那種香味無法形容!我說,媽,給我割塊豬肝烤著吃吧。
媽媽說,不行!
我說,每年殺年豬的時候,我們都烤豬肝,年年都這樣。
媽媽說,今天不行!
媽媽到底怎么了?好像娶了兒媳婦就不要女兒了。我說,媽,怎么烤塊豬肝都不行了?
媽媽說,今天不是殺年豬!殺年豬是給家里人吃,辦喜事殺豬是給客人吃。豬肝要留在那里,坐上席時炒給長輩吃。
原來是這樣!我沒有看見我們家辦過這么大喜事,我不明白這事理。既然如此,那就不烤了。
媽媽又叫我?guī)透缟┎贾眯路?。我一進哥哥的新房就驚呆了,從來沒有聽媽媽說過要給新房里備些什么,不知媽媽何時就把新房所需要的東西買齊了,這些日子媽都把這些東西藏在哪兒了?怎么不讓我知道?不僅新房的東西一應俱全,而且顏色特別地喜慶。房里雖來不及裝修,但那些裝飾畫把房里映襯得喜氣洋洋,尤其是那張有一對胖娃娃的畫非常好看,非常討人喜愛,非常有想象力。
不知媽媽買了多少炮仗,哥嫂結(jié)婚那天,也就是“正酒”的日子,專門有兩個人放炮仗。我看見那兩個人,每隔一會兒就低頭進到我們家的倉屋里提一籮炮仗出來,放在家門口的公路燃放;這掛還沒有燃完,另一掛又接上了。有的是小炮,有的是大炮,有的是禮炮。禮炮總要沖到天上去炸響,然后飛落滿村紙花,響起來連屋瓦都要震動。我是要把耳朵封嚴了才敢看那些禮炮的炸響。加上很多客人都來喝喜酒放炮仗,整個村子里都熱鬧得沒法正常說話,有當緊的事要講都要做個手窩兒握著嘴巴貼在別人的耳朵上才行。雞都跳到南瓜棚上蹲著不敢動,貓也跳上瓦背蜷成一個逗號才感到安全。
幫忙的人一共借了十張八仙桌,堂屋、走廊和曬樓上都擺得滿滿的。當然不止十桌客人,按照媽媽的計算是大約有三十桌客,也就是說每張桌上要坐三道客人。村里都這樣,興吃輪流席,只吃三道客人算是地方寬敞的;地方不寬敞的人家做好事,一張桌上是要吃五六趟客人的。
客人不斷地來,理客的不斷地把客人招呼到桌子上就座。有愛酒的還沒吃完就被挪到另一桌上集中起來。喝喜酒是不能催他們結(jié)束的,就由他們高興地嚷嚷叫叫,理客的有時也煩他們,但媽媽說,由他們喝,反正是圖個熱鬧。
家里人多得像背簍里插筍子,一些大人湊熱鬧,還把小孩舉高起來,讓那小腳板在高高的壁板上踩出腳印來。
接禮錢的在家門口擺了小桌子,一邊收錢一邊發(fā)煙發(fā)瓜子。爸爸從不愿當眾多說話,他早早就守在灶門口幫廚師燒火,算是找了個好地方,好工作。而媽媽卻在家門口忙著和客人們打招呼,迎來送往,每來一伙客人,她都要不厭其煩地介紹一番金慧,說金慧如何地懂事,如何地一心想嫁給我哥哥,如何和父母貼心,真話假話一經(jīng)媽媽說出來都讓人相信。于是,人人都夸獎媽媽,說媽媽有福氣,不聲不響地就娶了這么個好兒媳婦進屋來。照相的師傅就老把鏡頭對著媽媽按快門,一張接一張地拍,還選擇各種角度拍。媽媽越來越高興,嘴上卻說,別拍我了,拍我干什么?
大部分客人待走了之后,就到了上正席的時候。上正席就是請男性的長輩坐在中堂一起喝酒。酒席上有一些禮儀和規(guī)矩。
開席后,媽媽笑得合不攏嘴地把哥哥和嫂子帶到中堂,從坐在神龕下的爺爺開始,然后從左至右,一個一個行禮叫伯伯、叔叔、舅舅、姑父、姨父……每行一次禮,叫一次長輩就要敬一杯酒。長輩們就要從藏得深深的褲袋里摸出一個紅包放進嫂子手中的酒盤里,還要送幾句好聽的奉承話。嫂子手里的盤子底上貼了紅紙,一個個紅包就疊加在那紅紙上。這就是讓嫂子認親,以后見到了這些長輩就要這樣稱呼;長輩也就承認了這門實親。
從正席上出來,嫂子把媽媽拉進了新房。我以為嫂子是要向媽媽問什么事了,沒有想到嫂子一把將那些紅包都塞進媽媽懷里。
媽媽驚呆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將紅包推給嫂子說,你今天怎么變蠢了,這是長輩們給你的禮錢,怎么給我呢?
嫂子笑著說,我不要!
媽媽也笑著說,你這個蠢女子!這是你的,怎么不要呢?
嫂子說,給媽媽不是一樣嘛!
這句話讓媽媽高興得飄起來,她捧著那些紅包走到房門口跟大家說,你們看看,你們看看,我這個兒媳婦說話做事!現(xiàn)在啊,村兒里婆媳沒有幾個不為錢爭吵的,你們看看我這個兒媳婦,她這個私房錢也要給媽媽。媽媽的臉上簡直裝不下她心里的幸福和自豪,于是,她的腳手也變得靈活了許多。她從新房里出來,又跟更多的人分享她的幸福和自豪。
直到這時候,照相師傅才走到媽媽身邊說,照全家合影應該這時候最好。
媽媽收好那些紅包就去叫爸爸。爸爸在媽媽的喊聲里從灶門口站起來。媽媽說,照相去!
爸爸看了看自己的身上,拂袖拍褲地說,我這個邋遢樣子!
媽媽說,邋遢樣子也是你自己愿意的!誰叫你在灶門口幫廚師燒火了?
爸爸說,這事兒沒有人做不行!
媽媽說,不會找人幫忙?怎么就不行?
爸爸說,誰能把火燒得這么好?
廚師就給爸爸幫腔,夸獎爸爸說,那是那是!誰能像他這樣把火燒得該小就小,該大就大呢!
媽媽笑著跟廚師說,一家之主幫你燒火,你當然是很有面子啦!你看看,他燒得這么滿頭的柴灰了。媽媽說著就把爸爸往房里拉,又把準備好的一套新衣服給爸爸,說,快換上,我們一家人照相去。
爸爸說,照什么相?
媽媽說,兒子結(jié)婚不要留個念想?
爸爸說,我不換,就這么照。
媽媽說,不行!你是要照個寒酸相給人家笑話是嗎?媽媽一邊說,一邊就把爸爸身上的衣服強行扒了下來。爸爸只得要笑不笑地服從媽媽,配合媽媽。
爸爸穿上新衣服之后走路就很不自然了,腳上像綁了木棍,硬得轉(zhuǎn)彎很不靈活,兩手有意僵直地垂著,時不時又忍不住把褲的內(nèi)側(cè)往上提一提,不知是感覺不舒適還是怕把褲子弄臟了。
照相師傅已經(jīng)選好了地方,將一張戰(zhàn)馬一般的四腳凳子擺在了我們家門口那一片竹林的前面。竹林就在溪邊,盡管是早春,寒冷依然還在,但竹林是滿目的青翠,可能是因為近水的原因,竹林里的那棵歐美楊卻還沒有掉盡葉片,還堅強地長在枝上的那些葉片比金子還黃,黃得有些發(fā)紅的葉片點綴在竹林青翠的畫面上,而我們家的房子又正好在竹林后面作為遠景的映襯。我真佩服照相師會選地方,我原以為這里選不出好風景,沒有想到這個地方的層次感和含義再好不過了。
媽媽把嫂子和哥哥拉在身邊站了,爸爸挨著媽媽站,我就只好挨著爸爸站。我感到媽媽離我遠了些,但我感到我只能是這個位置最好。
照相師傅對了對鏡頭贊嘆著說,真是一張非常好的全家福!照相師傅這么一贊嘆,媽媽就笑得更高興了,又上前去遞了一個紅包,囑咐照相師傅說,好好照啊!
照相師傅見有了紅包就更為興奮和認真,又指點著調(diào)整了一下我們的頭和身子的角度。
照相師傅先拍了張,跟媽媽說,請你來看看這樣好不好。
媽媽走去瞇著眼看了半天,說,好看好看!在外面看不出來,在照相機里看就變得特別好看了。就這么照了!
媽媽歸隊,我們重新站好,相互拉緊了手,讓照相師傅又拍了幾張。我們一家人從來沒有這么拉過手,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親切感,我在內(nèi)心祝福自己永遠都不要失去這種親切!
媽媽跟照相師傅說,給我洗一張大的,我要掛在堂屋里,進門出門都看得見!
我也感到這樣的全家福是該洗一張大的掛在堂屋,我跟媽媽說,我也想洗一張大的。
媽媽說,你是想出嫁時帶到娘屋去?
我沒有想到媽媽一句話把我模糊的心思全都道了出來。我感到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喜歡嘛!
媽媽說,喜歡就洗一張!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將來爸爸媽媽老了,你再看看這張照片,想想我們今天的熱鬧和高興也是好事!
媽媽的話讓我感到了一點人生的沉重,我想說一句輕松一點的話讓大家高興,但一時想不出來,就說,將來……將來你要是和嫂子有意見時,就看看這張照片。
我本是想逗媽媽好笑的,沒料到媽媽馬上不高興地罵我說,你這個屎嘴巴!什么好話沒有,偏說這個話!
我后悔在這個大喜日子里自己不該這么嘴直,馬上補充和糾正說,牙齒和舌頭天天在一起還有咬傷的時候呢。再說,說破了的事也就能避免了!
媽媽說,你嫂子和我這么貼心,我們還會有什么意見?真是不會說話!
我不愿惹媽媽不高興,就順著她說,你好有福氣??!
媽媽說,一個人自己造禍就有禍,造福就有福!我從來不相信什么福氣不福氣!
憑媽媽的勇敢和堅韌,我相信媽媽的話。
4
但不到兩個月,我的話就得到了應驗。
媽媽果然對嫂子有了意見,所以媽媽就常怪我在哥哥嫂子結(jié)婚那天跟她不說吉利話。
媽媽對嫂子的意見是從哥嫂結(jié)婚的第三個月開始的。
屋東頭的幾棵椿樹長出了像涂過朱漆的嫩芽兒,越來越多的鳥兒飛進竹林里唱歌,在鳥兒們的歌聲里,屋對面的梯田也都被翻耕過來,以前綠綠的莊稼仿佛一夜之間變成了汪汪的水田,白云和鳥兒的影子就從水田底下穿越。對于我來說,這個日子就是最好睡覺的日子,一身筋骨仿佛都在拉長和放松,特別是早晨。哥哥已到外地打工了,春天一到,媽媽的事情總是做不完,嫂子雖然喜歡跟著媽媽學做事,但嫂子還不是很會做我們家里的事情,因此,我每天早晨都是被媽媽叫罵一通后才醒。
但有一個早晨卻特別,媽媽沒有叫罵我,我睡得老晚了才醒。我醒來躺在床上一聽,媽媽在屋外說一些非常動感情的話。我趕快起來開門一看,媽媽正扶著嫂子蹲在碼頭上忙著。我不知發(fā)生了什么,是嫂子不習慣走這種碼頭跌倒了?不會吧,嫂子在這里已經(jīng)生活了這么些日子了。是嫂子和哥哥生氣了,媽媽在勸慰她嗎?或者是發(fā)生了別的什么事情?我走過去一看,嫂子面前吐了些不好看的東西,她還在不停地嘔吐。媽媽不停地拍著她的背,安慰嫂子說,吐吧,吐吧,吐一吐就會舒服些。我吃驚地說,媽,嫂子吃了什么不好的東西這么不舒服?
媽媽卻并不是很著急的樣子說,沒有吃什么不好的東西。
媽媽今天真有些奇怪,嫂子嘔成這樣,她竟然不很著急,臉上還藏著一些喜色。我說,媽,馬上送嫂子去醫(yī)院看看。
媽媽說,送醫(yī)院去干什么?
我說,嫂子是不是食物中毒了?
媽媽反而很不高興地責罵我,就你這張嘴巴不會說好話!她好好兒的怎么是食物中毒了?
我說,嫂子都嘔得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你還說她好好的!
媽媽這才又喜又憂神情復雜地看著我說,你嫂子這是有喜了!這是反應!
我一下伸長了舌頭,封了自己的嘴巴。我知道自己說錯了。我狠狠地聳了幾下肩膀,也跟著媽媽高興起來。
媽媽說,快去給你嫂子倒些熱水來漱口。
我一飛就進了家門,又一飛就把熱水遞到嫂子手里。記得媽媽在浙江不肯接受這個瘦弱姑娘時說過一句,只怕她連月經(jīng)都沒有!現(xiàn)在,嫂子有孕了!
我們把嫂子輕輕地扶進房里,讓她斜靠在床上。嫂子在我們家這三個月并沒有多長肉,記得結(jié)婚那天穿了婚禮服還看不出來,現(xiàn)在穿得隨意了,更顯得瘦弱,臉頰上的骨頭比以前似乎長得更高了一些。
媽媽讓我去做飯,她坐在床沿上陪嫂子說些做女人當母親的話題,我也很想聽聽,但媽媽把我趕走了,不讓我聽,說我還不是聽這些話的時候。
媽媽對嫂子的意見就是從這一天開始的。
媽媽和嫂子說了好一會兒話之后,就到村里家家戶戶門上去買雞蛋。但媽媽只買到很少幾個雞蛋回來;不是村里沒有雞蛋買,而是媽媽太講究。媽媽總是問人家,雞婆吃的什么料,雞小的時候喂過什么料。媽媽也知道了“激素”這個詞,媽媽說喂過激素的雞下的蛋她不要!于是,媽媽在村里找了一大早晨就只買到那幾個雞蛋捧回家。
媽媽回家時,我已經(jīng)把飯煮熟了。我說,我給嫂子煮雞蛋吧。
媽媽不讓,她說,我自己來煮。
我逗著媽媽說,是怕我弄得不好虧待你兒媳婦了吧?
媽媽說,是又如何?
我說,媽,你好分心??!
媽媽說,分什么心?你長這么大,我和你爸摸摸你都怕把你摸痛了!你嫂子呢,從小就沒娘。我一見她那樣子心里就痛!她不在我面前,我眼不見不關(guān)我的事,現(xiàn)在她在我們家做媳婦,她在面前,我就不能不管!現(xiàn)在她懷了孕,我不疼她誰疼她!
媽媽是要把嫂子這些年沒有得到的母愛都給補上嗎?我說,媽,天缺了你能補嗎?
媽媽說,天缺了我不能補,人缺的我能補!
媽媽說得很輕,但媽媽這話讓我有些震撼。媽媽對嫂子的愛護不是隨意的,不是做做樣子,也不是一時興起,原來她有深刻的想法。
然而,媽媽把做好的雞蛋端到嫂子床前叫她吃蛋時,嫂子卻擺擺頭,連眼睛都沒有睜開。
媽媽掃興地啞了一會兒,我看見媽媽臉上立刻白得沒有一點兒血色。我知道,媽媽心冷了。我馬上說,嫂子,媽媽為買這幾個雞蛋忙了一大早晨。喂過飼料的雞婆下的蛋,媽都不要。媽媽是盡心了!
我這么一解釋,說到媽心頭上了,媽一下熱淚盈眶。
嫂子輕輕說,我不想吃。
媽媽說,不想吃也得吃。以前是你一個人要營養(yǎng),現(xiàn)在是兩個人要營養(yǎng)。媽媽帶著壓力說。
嫂子翻過身說,我吃不下!嫂子的聲調(diào)稍稍高了一點,有一點反抗的意思。
媽媽就不好講了,她轉(zhuǎn)過臉去悄悄滴下幾滴淚水,然后回過臉來說,你知道媽媽為這幾個雞蛋費多少心血嗎?
媽媽這句話又讓嫂子有了眼淚。嫂子慢慢坐起來,端了那碗雞蛋使勁地吃起來,看得出,嫂子是想服從媽媽的意愿。
嫂子吃完雞蛋,把碗遞給我之后就不停地捶胸膛,臉上的皮肉劇烈地拉扯著,非常不好受的樣子。媽媽不無高興地夸嫂子說,就是嘛,就是嘛!吃下去還不就吃下去了?不吃東西怎么行呢?以后要記住,不想吃的時候,該吃也還得要吃!
媽媽還沒有絮叨完,嫂子把頭往床外一傾就吐了,碎碎的蛋花就在床前鋪成一個很大的扇面圖案,把我和媽媽的腳都嵌在其中了。媽媽馬上挨著嫂子坐了,一手摟著嫂子一手捧著嫂子的前額說,兒啊兒啊,我以為你吃下去就好了,沒有想到你反應這么大!媽媽懷孩子也有過反應,哪像你這么嚴重呢!真是不該跟你說蠻話。媽媽錯了!媽媽錯了!
在我的記憶中,媽媽還從沒有向人認過錯。媽媽這是第一次跟人連連認錯,讓我都有點難為情了。嫂子把頭輕輕抬起來往媽媽懷里一拱,真正一副撒嬌的樣子說,媽媽,你說什么呢!
嫂子在媽媽懷里躺著,非常幸福地閉著眼睛養(yǎng)神,媽媽不停地輕輕地撫摸著嫂子的劉海。我覺得媽媽孵養(yǎng)我和哥的那個母愛之窩現(xiàn)在媽媽又讓嫂子蹲上了。我走了,站在她們面前我有一種很復雜的情感,不是愛不是恨,不是嫉妒也不是高興,好像是一種離情別緒;但也不太像,我根本就沒有想過我出嫁的日子是哪一年哪一天,我還沒有到談婚論嫁的年齡,我還不想把自己嫁出去。
媽媽從嫂子房里出來時就問我,你嫂子在浙江那邊吃東西是個什么口味?我腦子里一片黑暗,真的不知道那邊是什么口味。我說,媽,你女兒又不是那邊人,你怎么問我這個?
媽媽的兩眼突然就睜圓起來說,你怎么這么回話?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嘛。
我說,我真的不知道。
媽媽說,你讀那么多書,書里都沒有講?
我說,書里哪能講這個!
媽媽說,好啦好啦,我慢慢來試,酸甜苦辣,她總會有喜歡吃的東西。
媽媽到雜物間里背上背簍,將草刀丟進背簍里就叫我,說,你在家看著你嫂子,我上山去了。
我說,媽你不在家,我哪知道怎么照顧嫂子??!
媽媽說,你嫂子要什么你給他拿什么就是。這會兒她已經(jīng)睡著了。我上山去找點野東西來,看她喜不喜吃。
媽媽去了一上午才回家。春天的山里無雨也濕褲,何況夜里還下了一場小雨。媽媽的衣服基本上都濕了。額頭上也冒著汗水。媽媽在門的光亮處把背簍里的東西倒出來,里面有筍子、烏
嫂子看了看碗里的菜,擺了擺頭。
媽媽顯然是敗興了一下,她猶豫地把菜端出來,放在桌上叫我,說,你嫂子不吃,你吃!
這東西一年里也吃不到幾回,我本是非常喜歡吃的,但媽媽說“嫂子不吃,你吃!”這個話讓我一下沒有了食欲,這等于是讓我吃別人剩下的東西。我也說,我不喜歡吃這個東西!
媽媽偏不理解我這內(nèi)心,她說,你們都是皇宮里出來的?都不喜歡吃,讓我和你爸享了這口福!
媽媽把那碗筍子炒雞蛋和爸爸分了,一點也不給我。我端了飯不夾菜,躲到一邊去流眼淚。我本是不想抽泣的,可是躲到一邊去越想越委屈。媽媽發(fā)現(xiàn)我在哭,把我拉到桌邊坐下說,你有事無事哭什么?有你嫂子折騰我還不夠?你還要讓我受氣?
我說,我有什么能讓你受氣的?我是可有可無的人!
媽媽聽出我的話音來了,她說,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爸爸終于發(fā)話說,吃飯還塞不住嘴巴?有事兒飯吃了再說!爸爸說著又將他碗里的筍子炒蛋給我碗里分了一些。我賭氣地端著碗走了。
媽媽在我背后罵道,這女子吃什么藥了,有事無事朝我生風!
爸爸說,她喜歡吃這個筍子炒雞蛋!
媽媽說,那她為什么要說不喜歡?
爸爸說,你自己養(yǎng)的女兒你還不知道她脾氣?肯定是你那個話沒有說好。
媽媽說,我說什么了讓她這么傷心?
爸爸說,你說“你嫂子不吃,你吃!”她肯定生這個氣。
媽媽說,都是一屋氣漢子!我一身骨頭累散了,最后還都是我的不是!
爸爸平時不怎么關(guān)心我們母女的這些事情,這回他倒比媽媽的心細。爸爸這些話終于讓我心里好受了一些。但媽媽喊我說,你還要不要雞蛋炒筍子?我還是說,誰要你的雞蛋炒筍子!我才不要呢!
媽媽說,不要就不要!不要我就全吃了!
媽媽唉聲嘆氣地吃過飯又跟爸爸商量說,討得這么個兒媳婦伺候,真是前世該欠她的!
爸爸說,你問問她想吃什么,你再給她做什么。
媽媽非常為難地說,她就是不說她想吃什么,如果說了想吃什么,哪怕搬梯到天上摘星星我也愿意!
爸爸說,她肯定是對我們這里的食物不熟悉。你多給她做點兒好吃的讓她試試,總會有她喜歡吃的。
媽媽說,我也是這么想。有什么辦法呢!
媽媽絮絮叨叨地又給嫂子做了
媽媽有些慌了,到了下午嫂子還沒有吃下東西!媽媽說,真是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爸爸說,你給她做點酸味,看她喜不喜歡吃。
媽媽說,酸東西都是些壇子菜,那有什么好營養(yǎng)?
爸爸說,要先讓她開胃,營養(yǎng)不營養(yǎng)慢慢再說。
媽媽就到灶屋里樓梯下把幾個腌菜壇子翻過來覆過去,選來選去,最后把蘿卜腌菜抓了一碗出來,炒好又端給嫂子。這種腌菜聞起來非常香,嚼起來帶點兒甜味。濃濃的香味像霧氣一樣滿村里飄,過路的人都問我家里炒什么好吃東西,這么香!
嫂子一定是被這種香味誘惑了,她竟然很精神地坐起來,用筷子夾了一點放進嘴里嚼了嚼,她嘗到了一種很對胃口的甜味。她的反應不錯,又夾了點來吃。接著她就問媽媽要飯吃。媽媽要我裝了半碗飯給嫂子,嫂子竟然把飯和腌菜拌在一起全都吃完了。媽媽還不放心,怕她過后又有什么反應,就要嫂子躺下休息,但嫂子要起來,說是要到外面竹林里走走。
媽媽還是不讓嫂子走動太多,就搬了小四腳凳子跟著她,想讓她稍微走走就坐下來休息。但嫂子走下碼頭,到溪邊轉(zhuǎn)了一會兒,又到竹林里聽了一會兒鳥們的歌唱,這才回到媽媽給她的凳子上坐下。媽媽拿來剪布的大剪刀給嫂子剪指甲,剪完一個指頭說一句,多久沒有剪了,指甲都長成熊娘外婆的指甲了。熊娘外婆的故事是媽媽嚇唬過我多少次的老故事,不過那時候我還小,聽媽媽說熊娘外婆的故事就不敢再哭,就要上床去蒙著頭睡覺。這正好是媽媽講這個故事的目的。春天的山風暖洋洋地帶著陽光吹過來梳理著嫂子的劉海,菜花蝴蝶畫著讓人看不懂的符號由遠而近地飛到嫂子的眼前,像舞蹈一樣地熱鬧,藍藍的天幕上不時飄過肥肥瘦瘦的白云,耕田的農(nóng)民在遠處的水田里和牛大聲說話,一個來回又一個來回地沒有結(jié)束但精神總是抖擻……嫂子臉上一臉的幸福,好像此刻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幸福都讓嫂子享有了?!澳笎邸边@兩個字,我以前總是感到很抽象,這一刻,我有些真切地感受到了。
嫂子吃下半碗飯,而且直到剪完指甲都沒有異常反應,媽媽高興了,真的高興了!那種高興你在外表很難看出,是在心里的,是要通過媽媽的眼神才能真正看見。
媽媽在往家里放剪刀時說,你肯吃東西就好了。放了剪刀回來又記起什么來了,慨嘆說,酸兒辣女??!
這個下午是我們家里少有的一個快樂的下午,媽媽一直都合不攏嘴,一直都在用她的普通話跟嫂子進行溝通,問嫂子在浙江那邊喜歡吃什么東西,嫂子的浙江話媽媽也能聽懂不少了,但嫂子說的那些食物的名稱,就是我也還是聽不太懂。但這已不影響我們一家人的高興,爸爸也在我們臉上感受到快樂,他也在雜屋里一邊清理拖拉機上的泥土,一邊歌唱。爸爸的歌唱得斷斷續(xù)續(xù),認真做事時不唱了,放松時又接著唱,好像唱的是《二月里來好春光》。
晚飯時,媽媽特想給嫂子另外做一點好吃的,但嫂子說,不要別的菜,她就喜歡吃那個蘿卜腌菜。
媽媽說,那好,我給你再炒一碗,多放一點油。
媽媽重又炒了一碗蘿卜腌菜給嫂子,嫂子非常喜歡吃,晚飯比中午飯又增加了不少。媽媽還炒了一點山羊肉,把山羊肉里也放了點蘿卜腌菜作誘餌,嫂子就開始嘗試山羊肉。媽媽真會想主意引誘嫂子吃別的菜。媽媽把蘿卜腌菜當成一把鑰匙打開了嫂子的食物鏈。從此,媽媽不再擔心嫂子缺營養(yǎng)。
大約半個月之后,嫂子食欲大振,除正餐吃得多之外,還特別喜歡吃零食,山上還沒有成熟的李子、桃子,她都喜歡吃,媽媽不讓她多吃,告訴她那些東西沒有什么營養(yǎng),嫂子說她愛吃,想起那些東西嘴里就冒酸味。有一次嫂子竟然自己走到溪邊的李樹下摘李子。媽媽怕她亂動就只得摘回家來讓她吃。
嫂子很快長胖了,不僅是肚子大了,臉也真的長圓了,手臂粗得像我的大腿。原來的嫂子像個素描,現(xiàn)在的嫂子像是被人填飽了顏色。
有一天,不知媽媽和嫂子在說些什么,婆媳倆說得笑瞇著眼。我走近去聽了一下,原來是媽媽在勸說嫂子不要吃得太多,吃太多了孩子長得過大,生孩子時大人就吃虧。嫂子笑笑地答應著媽媽,但到吃飯時,她又吃得沒有節(jié)制,媽媽提醒她說,不要再吃了。嫂子就把碗里的飯減掉一部分,爸爸感到心里不忍,就責怪媽媽說,你這個人真是怪,她不吃飯你著急,她現(xiàn)在能吃飯你也著急!她現(xiàn)在是要吃兩個人的飯。
我也覺得媽媽真是有點怪,管嫂子的事實在太多,太細。
媽媽跟爸爸解釋說,這有什么怪的,萬事都得有個度,過度就不行!
媽媽想嫂子的事都快想成哲學家了!媽媽從來沒有表達過這樣深的哲學道理!我不知媽媽為嫂子還會做些什么讓我想象不到的事情。
5
果然媽媽為嫂子要做讓我想不到的事情了。
那天,媽媽和嫂子在家門口的曬谷坪里坐著曬了會兒太陽,媽媽就開始愁眉苦臉起來。爸爸剛從山上回家,扛著的鋤頭還沒有放下,媽媽就貼近他說,跟你商量個事兒。爸爸把鋤頭放下,聽媽媽說完事,也愁眉苦臉起來。我走到媽媽身邊偷聽了一下,才明白原是嫂子提出要到城里去租房子住。這根本不可能,我估計媽媽和爸爸絕不會答應。自己家有這么多房子,為什么要去城里租房住呢?
爸爸問媽媽,是金慧提出來的?
媽媽說,我還去城里?。?/p>
爸爸說,錢多得揩屁股了差不多!
媽媽說,金慧說她害怕。
爸爸說,她害怕什么?
媽媽說,她還能害怕什么?害怕生孩子!
爸爸說,村里這么多女人生孩子不都好好兒的?到了要生孩子時進醫(yī)院就是嘛!
媽媽說,金慧不一樣,她是外地人,這里的一切她都不熟悉,她有些害怕我還是可以理解的。孩子一天天長大,她說她要經(jīng)常到醫(yī)院里檢查檢查。
爸爸沖著媽媽說,你要同意她去?我認為沒有那個必要!現(xiàn)在離孩子出生還早得很呢!
媽媽說,我想讓她住到城里去,她想去醫(yī)院檢查就去醫(yī)院檢查,如果胎位不正或者有個別的什么事,也好及時住進醫(yī)院。
爸爸有點不高興了,不再說話。我認為爸爸的想法不無道理,但媽媽的意思越來越明確,也越來越堅定。對于爸爸的意見,媽媽歷來都只作參考,甚至參考都談不上,她只是做做樣子,免得爸爸找她生風,說他不知道這件事情。
媽媽開始為嫂子收拾一些行李。七七八八地收拾了兩個大包袱。
包袱在嫂子房里放了幾天,媽媽不停地往包袱里加東西,包袱像氣球一樣越加越大。我說,媽媽,你是要把我們這個家都要搬進城去?
媽媽說,城里不同鄉(xiāng)里,鄉(xiāng)里少什么東西可以互相借,城里人是各顧各的,互相不認得也不相往來的。
媽媽坐村里的小客車到縣城去了一趟。
媽媽回來得很晚,一進家門就跟我們說,城里房子好貴!
爸爸一臉的意見,不說話。我也不敢說話,如果在媽媽面前說了讓媽媽不喜歡聽的話,媽媽常常發(fā)脾氣罵得我鉆地都來不及!何況嫂子也在座,我不能得罪嫂子。
媽媽想了想說,不過我還是把房子租到手了。
爸爸忍不住了說,有票子撒出去還怕租不到房子?
媽媽也認真起來說,你不要不高興!有錢是能租房子,但也是選地方論價格的。不能離醫(yī)院太遠,也不能離公路太近。離醫(yī)院太遠,金慧難得走路,離公路太近睡不好覺,休息不好影響金慧的身體。不能是一樓,一樓太潮濕,也不能是頂樓,頂樓難得上下樓梯。還要講求寬敞、通風和光線。事情哪是你想的那么簡單?你以為我兩頭黑忙了一天是在城里好玩去了?
媽媽一高腔,爸爸就被壓下去不再出聲。媽媽就跟嫂子說,金慧,后天我們就去縣城住。
嫂子往媽媽身上一靠,把耳鬢頂在媽媽臂膀上廝磨,摟著媽媽高興得連骨頭都笑了,那種甜蜜幸福的程度,就像她回到了自己母親的懷里,她真的忘了媽媽只是她婆婆。
不分早晚地忙了幾天,剛剛把田里的秧栽完,把地里的紅苕栽完,媽媽就跟爸爸說,你在家照看陽春和養(yǎng)牲(家禽家畜),我們?nèi)コ抢镎湛唇鸹哿?。爸爸不知在雜物間發(fā)些什么嘮叨,說得不輕不重,讓媽媽聽得見又聽不清楚。媽媽不管他,帶著嫂子和我坐村里的客車進城了。
媽媽租的房子果然不錯,在二樓,兩室兩廳一廚,比我們家房子的空間整潔許多,敞亮許多,三面都有窗子,光線也好;家用電器一應俱全,只需搬進去住就是。我特別喜歡的是拉開窗戶那感受。窗外遠處是亮閃閃的河流和密密擠擠的農(nóng)田,窗子一開,遠處的風就帶著泥土的漚味和瓜菜花香成群結(jié)隊地趕過來,從我臉上爬過去,擠進窗內(nèi),在房間里隨意翻弄墻上的掛歷和窗戶兩邊的提花窗簾。春夏之交的風是可以搔軟骨頭的,媽媽每天上午上街買菜去就要交代我好好照看嫂子,我等媽媽的腳步聲響到樓底就立馬拉開窗戶,讓風吹進房里來,嫂子每每坐在沙發(fā)上很幸福地吹一會兒風就睜不開眼了,就要躺在床上睡覺。我要的正是這種效果。
嫂子睡了我也就可以閂門睡了,常常是媽媽買菜回來的腳步聲也沒有驚醒我。等媽媽喊半天門,我才從甜甜的睡夢中起來,開門把媽媽迎進來。媽媽總要問,嫂子呢?我不出聲地用指頭朝嫂子方向指,告訴媽媽,嫂子還在睡。
媽媽笑著說,這樣好,兩個老的忙得腳不停手不住,養(yǎng)著這么兩頭小肥豬!
我看看手臂,的確是長肉一圈了。我跟媽媽說,你交代我的任務(wù)就是照看嫂子嘛!
媽媽說,天氣越來越熱起來了;還說天天夜里做夢都回家在幫爸爸做事。她一邊說一邊就進洗臉間扯毛巾擦汗,之后又去廚房里做飯,又叫我給她打下手。在家時,媽媽總是要我做飯炒菜,說是不會做飯炒菜的姑娘將來誰要???現(xiàn)在媽媽不是不想我做飯,而是怕我把飯煮稀煮硬了,把菜炒得放多鹽讓嫂子吃不好。
每當這時候,我總要把媽媽提回來的菜袋子翻看一下,看媽媽買回些什么好吃的東西。媽媽總要罵我一句,饞婆娘!就是貪嘴!
媽媽買回的菜都是嫂子喜歡吃的,每回出門買菜都還要問問嫂子想吃什么水果,從來不問我一聲。那天我主動跟媽媽要求說,我想吃紅辣椒炒豆豉。媽媽說,金慧她怕辣!
我說,她怕辣她不吃就是嘛!
媽媽說,你倒說得輕巧,桌上擺個她不吃的菜,我心里好想?
花錢租城里房子住,媽媽和我住在這里都是怕虧待了嫂子,這我明白,但我沒有想到媽媽連買點紅辣椒炒豆豉都要考慮到這程度!
一個下午我都沒有說話,媽媽知道我生氣了。
第二天媽媽換上一套講究的衣服之后跟我說,走,跟我一起上街買菜去。
我知道,媽媽今天這么開恩,是要讓我消消昨天的氣。
我真是喜出望外,關(guān)在家里這么些天,我真的特別想上街。我說,我也換換衣服,媽媽不讓,說只要穿得整潔就行,女子平時穿得太講究了反而不好。我有點不服。我說,媽,你不讓我穿得講究,你自己干嗎要穿那么講究?
媽媽說,我穿講究些是有用的。
我說,媽,你有什么用?
媽媽不回答。
我們走出門不遠就見大樓白亮刺眼的縣醫(yī)院,再往外走一點就到了雞鳴鴨叫腥味嗆鼻瓜果雜陳的菜市場。我忍不住說,媽,你真是會租房子,選這個地方真好!
媽媽說,這個地方當然好,但租金高哪!在你爸爸面前我是瞞著,不說那么高的價;我也不敢跟金慧說,怕她擔心我們錢花多了心里不好想。
我說,媽你也想得太多了,這又何必呢,到時候不都是要知道的嘛!
媽媽說,金慧生過了孩子就好了,現(xiàn)在不行,弄得她不愉快我心里不好想,她是從小沒娘照顧的孩子!
我說,花這么多錢,到時候爸爸肯定要跟你算賬。
媽媽說,我自然有辦法找點錢添進來,不會完全用家里這點死錢。
我不相信,媽媽赤手空拳在城里還會有什么辦法找錢添進來。
我跟著媽媽走到汽車站,媽媽在從鄉(xiāng)下進城的汽車邊站著,看著那些下車的人帶進城的各種山貨。一個中年婦女手里提著一只大甲魚走下車時,媽媽兩眼一亮就上前去非常熱情地問她甲魚賣不賣。那中年女人說,賣是要賣,就怕你出不起價錢。媽媽看著那只大甲魚不停地抓動的四腳非常有力,大甲魚還不時把頭伸出來看看它從來沒有見過的熱鬧世界,大甲魚很興奮地掙扎著。
媽媽跟那中年婦女說,它是要下地,你把它放下來嘛。
中年婦女說,你不買我把它放下來干什么?
媽媽說,當然是想買啦!不買我要你放下它干什么?
那中年婦女把大甲魚放在水泥地上,媽媽又從中年婦女手里接過系大甲魚的麻繩兒。麻繩兒穿在甲魚的肉裙里。大甲魚一貼地,馬上爬動起來,但它往前爬一段,媽媽又把它往后拉一段。我看了看媽媽的眼神,媽媽喜歡上這只大甲魚了!
果然媽媽說,怕是有好幾斤吧?
中年婦女說,七斤八兩!
媽媽故意貶人家說,就算你稱得不準,看樣子七斤也是會有的。
中年婦女強調(diào)說,你拿去過秤,少一兩我賠一斤!
媽媽說,你坐這么遠的車,天氣又這么熱,至少也要蒸發(fā)掉七兩水分。
我以為媽媽是好奇,要問問情況,此刻我知道媽媽是真要買這只大甲魚了!不然媽媽不會和那中年女談這么具體。
那中年婦女似乎相信媽媽的話,以為真是在車上要蒸發(fā)幾兩水分的。但中年婦女也不輕易放棄自己的觀點,她說,你要是真要的話,就拿到秤上去稱,有多重是多重。
媽媽沒有正面回答中年婦女,而是說,看樣子你也不是專門養(yǎng)這個的,一定是在哪兒碰上的。
中年婦女說,人工養(yǎng)殖的哪等得養(yǎng)這么大?這是野生的!我男人在河邊的田里管水,一腳踩下去,滑了一下。我男人感到奇怪,田里怎么會有這么大一塊拱背石頭???他翻過來一看,是只大甲魚。中年婦女把自己說笑了。
媽媽說,那是該你發(fā)財了。
那中年婦女說,發(fā)什么財,還不知道誰愿意買這么大個甲魚吃呢。
媽媽的眉眼一閃,就知道這中年婦女心里沒有底。媽媽順著她說,那倒也是,誰愿意花幾百元錢買這么大個甲魚吃呢!弄不好你在街面蹲幾天都沒人問。不過你若愿意的話,我可以給你買下來,我住在城里,今天賣不出去,我明天再來賣,明天不行我后天再來,反正我有的是閑工夫。
中年婦女聽媽這么說,就蹲下來跟媽認真談話了。她說,你真想要嗎?
媽媽也蹲下矮了自己說,真想要,你先出個價,看看談不談得攏。
中年婦女說,聽說人工養(yǎng)殖的都三十多元錢一斤,我這野生的莫說多,六十元一斤總要有。就作七斤算,六七也該四百二。
媽媽非常認真聽完中年婦女算過賬,一臉的喜色,這位中年婦女顯然不是做生意的料。但媽媽還是沒答應。媽媽說,你也別說四百二,我也別說四百,你讓二十,我給你四百。同意就給錢,你拿了錢馬上就可以坐車回家,比你在街上蹲幾天賣不掉不知好許多!不同意就算了。媽媽站起來做出要走的樣子。
中年婦女想都沒有想,就說,那好吧,也只少二十元,反正是田里撿來的。你給四百,你拿去發(fā)財。我也正要趕回去照看孫兒。
媽媽鼓勵她說,你孫兒在家沒人照看可不行??!
中年婦女說,年輕人都在外面打工,還不是靠我這副老骨頭!
媽媽趕快拿了四百元給那中年婦女,中年婦女數(shù)過票子又跟媽媽說,你發(fā)財!她轉(zhuǎn)身上了車。
媽媽趕快提了大甲魚,牽著我的手往外面的街上走。媽媽著急的腳步讓我趕不上。
我說,媽你買這么大個甲魚干什么?嫂子要吃半個月哪!這又不是豬肉,一天割一塊,這甲魚又不能砍掉半邊留下半邊養(yǎng)著。
媽媽往后看了看,沒人來追趕,她才跟我說,你懂什么?我是要拿它賺錢!
我說,賺錢?你想得美!你拿這么個東西能賺錢?只怕你在街上蹲幾天沒人買這東西就臭了,你那四百元連個水漂兒都沒有!
媽媽說,肯定能賺錢!
我跟著媽媽來到水產(chǎn)市場,媽媽蹲下去,把大甲魚放在自己面前,然后用腳踩著系甲魚的麻繩兒等生意。
先是陸續(xù)來了些人圍著大甲魚看稀奇,然后就有一老一少兩個人爭論起來,青年人說是人工養(yǎng)殖的,老年人說絕對是野生的。老年人說著就把甲魚的特征一處一處地指給別人看,并解釋說,你看看這背面好光滑,又是黃綠色,養(yǎng)殖的背面都粗糙,顏色也是灰白的;你看這裙邊,多厚實!養(yǎng)殖的裙邊很薄。你再看這爪子,這四肢蹬力好大,爪子又尖又硬又黃。養(yǎng)殖的四肢沒有勁,爪子也都被水泥底磨鈍了。他又把大甲魚翻過來讓大家看,說,你再看這底板顏色發(fā)黑,養(yǎng)殖的底板都是白色的。老年人說過這些又慨嘆說,像這么大的貨,我都多少年沒有見過了。一聽他說話的口氣就知道他是識甲魚的老手。
媽媽像小學生聽課一樣地聽那位老者講話,聽得滿臉是興奮,媽媽肯定想到她能賺錢了。
那兩人一爭論,周圍看熱鬧的人就更多了。一個胖子鉆破人圈擠進來,把大甲魚捧起來試了試重量,問媽媽,多重?。?/p>
媽媽說,八斤。
胖子說,差也差不多。什么價?
媽媽說,二百四一斤。野生的!
我被媽媽這個喊價嚇了一跳。我踩了一下媽媽的腳,咬著媽媽的耳朵說,媽,你瘋了?喊那么高的價!快喊低點讓人買。
媽媽說,你不懂!野生的就是這個價!
胖子說,拿秤來稱稱。
這意思是說,媽媽喊的價他接受了。媽媽趕快跟旁邊賣小菜的攤主商量借了秤來一稱,是七斤八兩。媽媽輕輕地念了一句,那個中年婦女真是老實人!
媽媽把秤遞到胖子眼前讓他看,胖子并不認真看秤,好像他估計就是這個重量,他只顧忙著從衣袋里取計算器來按鍵,嘀嘀叫了一陣。媽媽剛說二七一千四,四八三十二時,胖子一口就念了一千八百七十二元。我心跳得可怕,不相信這是真的。一直看到胖子把一沓錢數(shù)完遞到媽媽手里,提著大甲魚走遠了,我才跟媽媽說,媽你賺錢心好狠??!
媽媽也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也沒有想到一轉(zhuǎn)手會賺這么多的錢。
我說,媽媽你這么賺錢心里不慌?
媽媽說,我為什么要心慌?我一不偷二不搶,我為什么要心慌?
我說,你才給人家四百,你一轉(zhuǎn)手賺了一千四百多。
媽媽說,那個中年婦女她只要那么多,我總不能把錢多給吧?胖子他愿意出這么多,我總不能少要吧!這個月房租錢是有了。
我說,媽媽你生成是塊在城里生活的料子,你這么會賺錢!
媽媽說,什么事不是人學的?人就是要肯動腦筋!
我說,媽,你早就不該在村里待著,你要是早到城里來動腦筋賺錢,說不定我們都可以買房買車了。
媽媽說,我喜歡在鄉(xiāng)里過日子,不喜歡在城里生活。鄉(xiāng)里一天有城里幾天那么長。城里這日子一晃就過了。
我還聽不懂媽媽的意思。媽媽又解釋說,在鄉(xiāng)里什么事都可以慢慢來,你的田地正月不做是你的,二月不做還是你的,三月不做還是你的。在城里不行,譬如剛才這大甲魚,如果我不趕去買到手,那中年婦女一走出車站就會有別人買了,這個錢就是別人賺走了。
我聽出一點意思來了,原來同樣的時間在媽媽那里也是長度不一樣的!
接下來,媽媽說她轉(zhuǎn)手木材又賺了些錢,轉(zhuǎn)手干野獸又賺了點錢,反正市場上出什么媽媽就說轉(zhuǎn)什么。自從親眼見過媽媽賺過一次錢之后,她說的我都相信。我也完全相信她有這些錢墊進去,她在爸爸和嫂子面前完全可以把房租說得不那么高。
到了媽媽轉(zhuǎn)手干紅辣椒的日子就已經(jīng)是古歷十月了,那時候嫂子已經(jīng)不怎么能走動,媽媽說,嫂子快登月滿日了。
這個時候我和媽媽上街去就看見賣苞谷的,賣紅薯的,賣黃豆的。城里的熱鬧讓我并不怎么想鄉(xiāng)村,但我有些想爸爸。我們在城里陪嫂子,很久沒見爸爸了。
果然媽媽也念叨起爸爸來,說爸爸一個人做著家里的陽春,還有那些豬、雞、鴨要飼養(yǎng),不知爸爸累成什么樣子了。
這時候,媽媽又認真地和嫂子交談起來,但媽媽只追根究底地問一件事,就是嫂子的媽媽到底是怎么回事。嫂子總是不肯說,也不知是個什么天大的秘密。我明白媽媽有兩個意思:一個是嫂子快“登月滿日”了,她得通知嫂子母親一聲;二是如嫂子的母親能來照顧一下嫂子,媽媽就輕松多了,或者可以抽空回家一趟幫爸爸收拾一下莊稼,免得那些苞谷和高粱堆在家門口被雞啄狗扒。但嫂子始終閉口如蚌,不跟媽媽說任何有關(guān)她媽媽的話題。從開始認識嫂子至今,有關(guān)嫂子媽媽都是一個謎。這實在讓媽媽為難,但媽媽也沒有辦法,只好硬著頭皮頂著。
6
每天我都要從三面窗口望出去,將天際邊的那三副無限寬闊的山水畫讀一番。我不知為什么,住在樓房上總有這種欲望?;叵肫饋?,自然季節(jié)真像畫冊,讓人在不知不覺中一頁一頁地往下翻。
當我看到青綠的山麓長出紅黃,山坡上的田角地邊就長出肥圓草垛的日子,也就到了嫂子喊肚子痛的那一天。
那是早晨,嫂子起來說肚子痛,媽媽問她怎么個痛法,嫂子說,肚子里有人拳打腳踢。媽媽趕快收拾月婆子所需東西讓我背上,她自己拖著嫂子,我們小心翼翼地往醫(yī)院里走。
走進婦產(chǎn)科,媽媽辦完住院手續(xù),醫(yī)生把嫂子一檢查,馬上就扶進了產(chǎn)房,說快要生了。
我和媽媽在走廊上坐下,來來往往的人很多,有高興的人哈哈大笑地進出,也有不高興的黑著臉來去。我知道這種地方對于女人來說實在太重要了,我頓時產(chǎn)生很多想法,甚至想得有些奇怪,為控制我自己的各種念頭,我站起來看墻上的宣傳欄,看那些如何養(yǎng)健康寶寶,如何優(yōu)生優(yōu)育的知識。媽媽卻像一座雕塑,坐在那里一動不動,顯然是緊張。
我看了一會兒宣傳欄又坐回到媽的身邊逗著媽說,媽你別緊張,生兒生女都一樣嘛!譬如現(xiàn)在,哥哥遠在外地打工,還不是要我這個做女兒的當你的手杖?
媽媽說,你知道什么?我哪是想生兒生女的事呢!生兒生女是早就定了的事,也不由我想!我是為金慧的安全擔心!
我說,媽,現(xiàn)在醫(yī)院條件好,你不用擔心。
媽媽說,她若有自己娘在,我當然心里就不虛;現(xiàn)在她自己的娘沒在,我就有兩份責任。
我說,媽,這個醫(yī)生要負責任的。
一個醫(yī)生從產(chǎn)房出來,媽媽馬上堵住她說,醫(yī)生,我找你說句話。媽媽把醫(yī)生拉扯到走廊角落。醫(yī)生說,別拉別扯,有什么話你說嘛。媽媽的褲腰上一陣紅亮,拿出一個紅包往醫(yī)生的手里塞。醫(yī)生無論如何不肯接,還罵了媽媽幾句,要媽媽別聽電視上講到醫(yī)院生孩子做手術(shù)都要打紅包,別的興不興這個我不知道,也管不了,在我們醫(yī)院絕對不行!
這位中年女醫(yī)生轉(zhuǎn)過臉來說話時臉色很嚴肅,我想她很可能是婦產(chǎn)科主任,她說話的口氣很領(lǐng)導!
媽媽很不好意思地坐回到我身邊說,這個醫(yī)生好古板啊!
我說,人家不搞歪門邪道是對的嘛!
媽媽說,她不收是她的事,我不給那就是我的事!我哪里知道她不會收呢?如果別人都像電視里說的,生孩子時給了醫(yī)生紅包,我不給她們紅包,她們要是把金慧不當人,我金慧不要吃大虧了!紅包我給了,她不收,她也就怪不得我,她就不會把我金慧的事做馬虎。
媽媽為嫂子的事總是這么費盡心機!
不久,不肯收紅包的醫(yī)生出來通知我們說,嫂子生了,生了個七斤八兩的胖兒子!
我高興得在走廊上跳起來,馬上給在外打工的哥哥打電話報喜。但媽媽的第一句話卻是問,大人怎么樣?
不肯收紅包的醫(yī)生說,孩子大了點,做了小手術(shù),出了點血。
媽媽說,你們馬上從我身上抽些血補給她。
不肯收紅包的醫(yī)生笑笑說,你是她娘嗎?
我馬上插話說,她是我娘,生孩子的是我嫂子。
不肯收紅包的醫(yī)生說,我在婦產(chǎn)科這么些年,還沒見過有這么好的阿婆娘!
媽媽跟不肯收紅包的醫(yī)生解釋說,你不知道,她從小沒娘疼愛,我不疼她誰疼她!
不肯收紅包的醫(yī)生擺了擺頭,不是反對,不是否認,而是表示非常佩服,表示她從未見過這么好阿婆娘!她說,你媳婦要是知道你要抽血輸給她,她不知道會怎么感謝你!但我要告訴你,這個不是你要把血給她就能給她,還要化驗,還要看血型。
媽媽說,那你就馬上化驗吧。
不肯收紅包的醫(yī)生說,不用了。你媳婦年輕,很快就會恢復的。我們醫(yī)院里像這種情況都不輸血。
媽媽這才放心一些,說,那我多給她做好的吃。
不肯收紅包的醫(yī)生說,好東西也不能吃太多!
我們在醫(yī)院里住到第十天時,醫(yī)生就動員我們把嫂子弄回家,但媽媽不肯,說一定要讓嫂多住幾天。醫(yī)生說,不行!媽媽就發(fā)火說,又不是沒有錢給你們醫(yī)院,為什么不行?我白住了?醫(yī)生說,因為產(chǎn)婦過多,床位緊張。媽媽說,別人是產(chǎn)婦,我兒媳婦就不是產(chǎn)婦了?醫(yī)生說金慧已經(jīng)安全了,媽媽說,多住幾天不是更安全嗎!醫(yī)生拿媽媽真是沒辦法,都說媽媽是個好媽媽,就是脾氣太倔太倔!
后來的幾天醫(yī)生也沒有再趕嫂子出院,相反,整個醫(yī)院的醫(yī)生和護士見了媽媽也都跟媽媽打招呼說,媽媽好!媽媽就成了整個醫(yī)院里人人都知道的媽媽!
嫂子在醫(yī)院里住了兩周,媽媽在我們的租房和醫(yī)院間來回跑著送飯取東西。嫂子吃飯的時候,媽媽就要坐下來拍打按摩自己的腿腳,我知道媽媽是肌肉累痛了。我說,媽,你其實可以讓我去做做這些事。媽媽說,讓你去做這些事?你那手藝我還不清楚?你做的菜不是淡就是咸,煮的飯不是稀就是硬,你想把金慧吃得沒奶喂孩子?。孔屇闳K孩子的尿片,說半天你還不知道是要拿塊白的或是拿塊藍的。我有跟你說話費的那么多工夫,我自己跑一趟還快得多!
我說,媽,那你就自己慢慢累吧!
嫂子出院回到我們租住的房屋后,媽媽不要兩頭跑了,嫂子也可以下床走動自己吃飯,我的主要任務(wù)就是幫嫂子抱抱孩子,洗洗尿片,媽媽就負責上街買菜和回家做飯。這比在醫(yī)院里好多了,但媽媽卻不時流露出愁色。我說,媽,你有心事。
媽媽說,我有什么心事?沒事!
我說,媽你沒心事不是這個樣子。
媽媽說,你什么時候?qū)W得這么乖巧了?會看媽的臉色,猜媽的心事了?
我說,媽,你是不是沒錢花了?
媽媽說,死女子還真是讓你猜到了。住院這么半個月,我是兩頭跑得腳不停手不住,一分活錢都沒有賺到,住院花了幾千,生活費、孩子要用的東西和七七八八的花銷又是幾千,帶來的錢都快花完了。
我說,花完了不會去銀行取??!
媽媽說,你說得輕巧!存在銀行的錢是個整數(shù),不能動!
我說,那好,我們天天喝自來水過日子!
媽媽說,不取銀行的錢就喝自來水過日子了?不會賺錢去?
媽媽賺錢的辦法我真佩服,我說,媽那你去賺吧。
媽媽說,你可要好好照顧金慧和孩子??!
我說,你放心去賺錢吧,我不會把嫂子打缺一塊!
此后,媽媽每天早早地起來就出門,大約十一點就準時回家做飯菜,吃過飯她就要坐在沙發(fā)上,將一把票子拿出來細細數(shù)一陣,然后嘴皮子翕動著,輕輕算她的盈虧。我和嫂子從沒有問過媽媽哪一次賺了多少錢,但我從媽臉上完全可看得出她賺錢的多少。她賺得少的時候整個臉龐像一朵菊花,賺得多時整個臉龐就是一朵大桃花!
嫂子滿四十天后,媽媽按醫(yī)生的囑咐,允許她自己做點輕微的事情,還能抱抱自己的孩子。我就很想跟媽到街上走走,已經(jīng)有些日子沒有上街了,天天守著嫂子在房里轉(zhuǎn),街上那個花花綠綠的熱鬧世界都變得像清朝一樣遙遠。
媽媽非常理解我,同意我一早起來就跟她上一次街。
但媽帶著我先去了一個木材場。
我說,媽媽,我是要上街去走走,你把我?guī)н@地方看木頭干什么?
媽媽說,昨天談好一樁生意,今天就辦好。辦好了這事我們就上街去買菜。
木材場的老板也起來得早,和媽見面時,媽說,我今天就給你送貨來了。
木材商說,好的,你送來吧。
媽媽說,那就說好,貨到付款啊!
木材商說,當然是貨到付款嘛!
媽媽又帶我坐車到近郊的一個木材場,找到場主說,今天給我五十個方的杉原木。貨我先拉走,中午前就跟你結(jié)賬付款。
那木材場主答應得不是很爽快,媽媽指了指我們租住的房屋說,我就住在那棟房子里。我們又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你還怕我不給你付款?不付錢你到我家里去抱孫兒!
那場主好笑了,說,做生意,人熟事不熟。打交道都要先小人后君子。我把話要說在前頭,中午前你一定要來付款。
媽媽說,中午前一定付!
說好價格,媽媽就叫檢尺打碼,木材場司機和搬運工把木材裝上車。媽又叫我寫張欠款條子給場主。直到這時我才明白媽媽今天是因為要個幫手,她不識字,不會寫這個欠條;不然,她肯定不會那么爽快地答應我跟著她上街。
把這些木材從近郊木材場運到城內(nèi)木材場后,結(jié)過賬,收了貨款又付了貨款,已經(jīng)十一點了。這之后媽媽才帶著我上街買菜。
我們回到家里時比平時稍晚了點。媽媽去廚房里做飯,發(fā)現(xiàn)嫂子已經(jīng)把飯煮好了。媽媽高興得一臉通紅地說,金慧啊,你把飯煮好了?
嫂子抱著孩子笑笑地說,我明天還要學做菜。
媽媽就興奮得坐立不是地說,照這么下去,我將來就有更多的時間做生意了。
媽媽坐到沙發(fā)上,像往日一樣把那一把錢拿出來細數(shù),又嘴皮輕輕地翕動著算賬。媽媽笑著說,今天這一筆生意賺了六百多。
我本來并不關(guān)心媽媽賺多少錢,媽媽這么一說,我倒感到我也有一份功勞。我說,媽你得給我分一半。
媽媽高興地笑著說,分一半就分一半!現(xiàn)在金慧的孩子安全生下了,她已經(jīng)越來越適應這里生活了,今天還煮了飯。這么下去,我還愁什么?我只要有時間做生意,我就什么都不愁!媽媽真的就把三張百元票子甩到我手心。
我拿著錢親了一下表示很高興地說,秋天一過,冬天就來了,我要買件新棉衣。
媽媽說,看你那樣子,好像八百年沒見過錢了!什么時候少你穿了?
我說,那都是你買給我穿的,現(xiàn)在我要自己做主花一百元,買一件值五百元錢的好衣服!
媽媽說,看樣子你也是個攢錢筒子!
正在我們高興時,嫂子接到了一個很長的電話,而且這個電話讓嫂子的精神一下變得很不正常。我和媽媽都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也都看出這不是一般的問題,是一個極為重大的問題。媽媽當然忍不住問嫂子是誰打的電話,說的什么事情,嫂子含著淚水總是什么都不肯說。
媽媽的脾氣本來是很暴的,但在嫂子頭上,她忍耐得讓我感到出奇,媽媽竟然由著嫂子的脾氣。
我說,媽你應該問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媽媽說,金慧她剛坐滿月子,不要讓她受氣。她既然不愿說就讓她不說。
我想媽媽自有媽媽的道理。但媽媽嘴上這么說,心里又是特別難受的樣子。
我想,我一定要弄明白這內(nèi)情。我多了個心眼兒。
一天中午,嫂子睡著了,我裝著照看孩子,把她的手機拿來翻到通話記錄一看,原來那個長電是哥哥打給嫂子的。
第二天上街時,我跟媽媽說了這事,媽媽馬上跟哥打電話,問到底是怎么回事。
哥哥跟媽媽說,是金慧的娘要來和金慧相認,金慧堅決不同意。金慧說那不是她娘!
媽媽問哥哥,金慧娘什么時候來?
哥哥說,她已經(jīng)在路上了。
媽媽說,她能找到我們住地嗎?
哥哥說,我已經(jīng)告訴她金慧的住地和手機號了。
媽媽接過哥哥電話,深深慨嘆起來說,這個金慧怎么能這樣呢?
從街上買菜回家,媽媽讓我抱孩子,她就把嫂子拉到身邊坐了,抓著金慧的手說,我知道你為什么事痛苦了。
嫂子更加熱淚盈眶,伏在媽媽懷里劇烈地抽泣起來。
媽媽說,別哭,媽知道你心里難受。但媽要勸你不能不認自己的娘!
嫂子說,她不是我娘!我娘是你!
媽媽也感動得熱淚盈眶了,摟緊嫂子半天說不出話來。
媽媽讓嫂子哭了一會兒,然后說,兒啊,媽也不好太為難你,你暫時不想相認也行,那你娘來了我去認。
嫂子又突然站起來說,你也不要去認她,她是殺人犯!
這話把我和媽媽都嚇蒙了!嫂子又放聲哭了好一陣才慢慢地恢復平靜。
看得出嫂子內(nèi)心的極度傷心和痛苦。在她很小就沒娘的日子里一定是受了不少的磨難。但嫂子為什么說她娘是殺人犯呢?媽媽簡直不敢開口問嫂子這是怎么回事,我更不敢。我們像突然面臨了深淵。
兩天后,媽媽接到哥哥的電話,說嫂子的娘已經(jīng)到了縣城,住在河邊旅社。
媽媽想得很多,但她行動一點也不遲疑,她說,是殺人犯也好,是江洋大盜也好,既然結(jié)了親家,就一定要見面!
媽媽沒有把這事告訴嫂子,她收拾好身面,讓我也收拾好身面,像往常一樣帶著我一起上街去。一路上媽媽跟我說了很多,讓我做好各種各樣的最壞準備。
我和媽媽到河邊旅社敲開那間房門,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中年女人再次讓我們吃驚:她哪像一個殺人犯呢?個頭大約一米五高,身子也顯得瘦弱,可愛的圓臉上全是蒼老的深皺,盡管她刻意打扮過身面,但從她的手上,頸項上都看得出她受過的折磨和她現(xiàn)在的貧寒。
媽媽問她,你是從哪里來的,她說她是從貴州來的。
媽媽問她來這里有什么事,她說是來找女兒。
這么說,應該就是這個女人了,我們沒有弄錯。
媽媽問她,女兒叫什么名字,她說叫金慧。
媽媽問她女兒多大了,她說今年二十二虛歲。
這就完全對上了。
媽媽問她,為什么多年不管女兒?
她說,我自己成了殺人犯,關(guān)在牢里十好幾年,我怎么管女兒?
她雖然樣子猥瑣,說話的口齒還算靈便清楚。
媽媽說,看你這樣子,誰也不相信你是殺人犯。
她說,我真的是殺人犯!
媽媽說,那你為什么要殺人呢?
她說,那些事落到你身上,你也會殺人。
媽媽說,是什么事讓你這么傷心?
她說,她本是貴州人,后來被人販子騙到浙江義烏那邊賣給了金慧的父親。起初有半年金慧父親把她捆綁著鎖在家里,后來松了綁,但還是把她鎖在家里。直到她生了金慧才讓她出門,待她生了第二個孩子之后,才對她沒有看管。有一天,她突然碰到那個人販子,她說她特別想回家看看自己的父母。那個人販子答應了,偷偷地約好時間在縣城里見面。她高興地跟著人販子去看父母的路上,卻被那人販子帶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直到夜里一個男人要同他睡覺時,她才從那男人嘴里得知,自己又被這人販子賣了。幸好這男人當天沒有湊足錢,這人販子才沒有當天走,還住在買主家里等錢。她為了報仇,晚上讓買她的男人睡了,還表現(xiàn)得很溫順。等到買她的男人忙過一陣,精疲力竭睡著了之后,她拿著斧頭溜出來找到了那個人販子。人販子正在暗淡的燈光下睡著,她照準那副妖孽一樣的嘴臉一斧頭砍下去,那副嘴臉馬上解散了,人販子顫動了一下就再也沒有動彈……法官考慮了她殺人的原因,才只判了她十八年徒刑。
我聽得身上熱一陣冷一陣,媽媽卻聽得臉上潮紅起來。顯然,媽媽是激動了。
果然,媽媽聽完后點了點頭說,親家,這不是你的錯!你女兒現(xiàn)在是我兒媳婦,走,跟我回家去!
我以為嫂子娘會非常地高興,不料她擺了擺頭說,不,我不給親家添麻煩,我求你把金慧帶到這里來,讓我見一面。
媽媽說,你到了這里怎么能不去家里呢?
嫂子娘說,不去了!
媽媽想了想說,你既然這樣,那我要金慧來接你。
媽媽和我回到家里。媽媽跟嫂子說,金慧,收拾一下身面,接你娘到家里來住!
嫂子說,她不是我娘!我不去接!
媽媽一下黑下臉來說,她為什么不是你娘?
嫂子說,她從小不管我!
媽媽說,她自己被人賣了,她怎么管你?
嫂子說,她不管我為什么現(xiàn)在要我管她?
媽媽說,她不管你是沒有辦法,你現(xiàn)在不能這樣對待她!
嫂子說,打死我我也不去見她。
媽媽說,你為什么這么對待你娘?
嫂子說,她是殺人犯!
媽媽說,我問清楚了,她是殺過人,但你知道她為什么殺人嗎?那是人家拿她當牲畜,賣了一回又一回,她才殺了人販子。連法律都同情她,沒有判她死刑。她要不殺這個人販子,還不知道有多少婦女被他賣得妻離子散!照我看,說你媽她是英雄也是可以的!你快去把她接回家里來!
嫂子說,我不去接!
媽媽的脾氣上來了,她順手抓起一根膠管子就在嫂子背上打起來,一邊打一邊嚷道,你去不去?你去不去?平日里把含在嘴里怕你融化,捧在手上怕你掉落,今天你不聽我這個話,我就非打你不可!
媽媽這是第一次在嫂子面前發(fā)脾氣。我也在一旁勸著說,嫂子,你快答應媽媽,不然,媽媽不會放過你的!
嫂子的淚水慢慢抹去了一些心中的憂慮,她終于換了新衣服,把孩子抱在懷里,跟在媽媽后面進她娘走近。
我們再走進河邊旅社的那個房門,嫂子娘一把金慧和孩子一抱摟緊就大哭大叫起來,兒啊,娘對不起你,娘對不起你啊,你不到三歲娘就沒能在你身邊照顧你啊……
嫂子的手無數(shù)次地抬起又放下,但也終于慢慢地抬起手摟住母親哭起來。
媽媽跟我說,我們先回去,讓她們母女敘敘舊情。
我們離開時,媽媽特地囑咐嫂子說,別只顧哭,做人要有骨氣,天缺了也能補!我們先回去,你一定要把你娘帶回家里來團聚!
2013年2月2日初稿于懷化新街
2013年3月22日改畢
責任編輯 孔令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