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占
鏡子是玄妙的物象。曾有一部瑞士短片《Le Miroir》,7分鐘長度,無對白,只用浴室里的鏡子照見一個男人的一生,從幼年到老年,從勃發(fā)到萎謝,他在鏡子里洗漱、刮胡子,在馬桶上發(fā)呆。短片直抵觀者要害——現實是殘酷的,人生一場,無非是鏡子里晃動的影子,年齡為其上妝。
鏡中花,鏡中人,美卻也凄涼。香港導演關錦鵬喜歡在陰柔的中景里安插鏡子和幔帳。等鏡頭拉近,鏡子里便是那《胭脂扣》里的癡情女鬼如花,她在鏡子里用慢動作點絳唇或唱小曲時,那股媚氣便從銀幕上直撲而來。如花是梅艷芳演得最有女人味的一個角色?!度盍嵊瘛分械膹埪褚苍阽R子前面扭腰跳恰恰,風情萬種,把阮玲玉自殺的那場戲襯托得更加令人心碎。等到了《紅玫瑰與白玫瑰》,陳沖在歐式梳妝臺前裹著浴巾,她的奔放她的滾燙撞在冰涼的鏡面上,漾出一層輕薄霧氣——然而,一切終究還是變成了墻上的蚊子血。
男演員里,最文藝的鏡子橋段分屬張國榮和梁朝偉,他們在《阿飛正傳》里照出了一個時代。電影中段,先是張國榮對著鏡子跳無腳小鳥的舞,顧影自憐,低迷憂傷,旋即,雙手一拍,人物就出了畫面,影子還在鏡子里面,這么反反復復,進進出出。再就是那個著名的結尾。在矮得直不起腰的閣樓間,音樂高低不平,梁朝偉修指甲、照鏡子、梳頭、穿衣、熄燈、轉身,然后黑場?!侗槌鞘小?,也是在接近結尾的地方,江山搖搖欲墜,梁朝偉跟妻子孩子拍全家福,他對著一面破鏡子,支離的鏡面已照不出他的模樣,除了那標志性的皺眉。隱忍與不忍,堅定與無助,種種復雜如層次多變的水彩,他用一個淺笑將畫面輕而無聲地全部蓋住。
據說,鏡子是屬陰的,恐怖電影都喜歡從里面獲取靈感,也許這緣于心理學層面的含義:鏡子可以失真,帶來似是而非,添加各種假設;鏡子意味著封存,電影《地獄使者》開場,約翰為一個被鬼附身的女孩驅鬼,他把鬼反射到鏡子中,扔下樓去,鏡子碎了,鬼也隨風飄散;與水一樣,鏡子也代表陰陽兩界的隔斷。
面對鏡子,人們的畏懼也許還來自于,鏡子暗示了哲學上的最大命題:我是誰?
女人用一生與鏡子對峙,那里面的一聲一息一動一靜,讓懷疑與惱怒隨時上演。年輕的時候,她們拋給鏡子的問題是,我為什么不漂亮?年華逝去,她們拋給鏡子的問題是,我為什么老了?她們搭上心力體力,闡釋了何為“顧影自憐”。女詩人寫盡了與鏡子無法消解的糾葛。翟永明這樣寫:“站在鏡前,她成為衰老的品嘗者/她哭喊著,從悲傷中跌下來。”張棗這樣寫:“一面鏡子永遠在等候著她/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望著窗外,只要一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就落了下來?!?/p>
畫家則通過自畫像來照鏡子。曾看過這樣一個畫展,30位藝術家紛紛給出了最不同于平常的自畫像,一落筆就找到了要害。不一定是當下的自己,但一定是內心的自己,是生出了靈魂翅膀的自己,是打量自己也打量別人的自己,是打動自己更打動別人的自己。文藝復興之后作自畫像的傳統,讓藝術家們借由“鏡中肖像”完成了自我角色的扮演和自我身份的追尋。猶記得在荷蘭第一次看到梵·高的自畫像時,我旁若無人地哭了起來,不僅僅是因為那些歲月符號分割了他的生命層次,尖銳的精神特征更是讓人不敢注視又必須臣服。他的生活一直潦倒,他的畫總是色彩和筆觸的狂歡,罕見的旺盛的生命力幾乎要把他燒死。梵·高一生很少拍照,目前所能看到的三張清晰照片都是21歲之前的。1885到1889年,他畫了40多幅自畫像,每一幅都是他的細胞切片,其構成包括痛苦、恐懼、自我懷疑、精神折磨以及生活中偶爾的快樂。梵·高曾希望一個世紀之后自己畫的肖像會在那時的人們眼里如同一個個幽靈,今天,他的愿望實現了。
照鏡子與自畫像,都是為了檢省自己,撫慰自己。心理學解釋,照鏡子時大腦會自動進行修復,所以,從鏡子里看到的自己大概比真實長相好看30%。自畫像何嘗不是理想中的生態(tài)特征與未來之像?
(常朔摘自《光明日報》2015年1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