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佩榮
老子之后一百多年,到了戰(zhàn)國時代中期,出現(xiàn)了莊子。今人所說的“道家”,主要即指老莊思想。道家強調無為與順其自然,那么人還需要努力修行嗎?答案是肯定的。
莊子談到人的修煉,總是不忘提醒我們“心如死灰”這四個字。為什么心要變得像死灰一樣?因為心的運作確實難測之至。
《莊子·在宥》借老子之口說:“你要謹慎,不可擾亂人心。人心排斥卑下而爭求上進,在上進與卑下之間憔悴不堪;柔弱想要勝過剛強,棱角在雕琢中受傷;躁進時熱如焦火,退卻時冷若寒冰。變化速度之快,頃刻間可以往來四海之外。沒事時,安靜如深淵;一發(fā)動,遠揚于高天。激蕩驕縱而難以約束的,就是人心吧!”說到起心動念的復雜狀況,恐怕很難找到更貼切生動的描述了。
《莊子·列御寇》說得更為具體,還列出五種表里不一的情況:“人心比山川更險惡,比自然更難了解。自然還有春夏秋冬、日夜的規(guī)律,人卻是外表厚實、情感深藏。所以,有人外表恭謹而內心驕傲,有人貌似長者而心術不正,有人舉止拘謹而內心輕佻,有人表面堅強而內心軟弱,有人表面溫和而內心急躁。所以,追求道義有如口渴找水的人,拋棄道義也像逃避灼熱的人?!痹诖?,最后一句是在提醒我們不可操之過急。修煉之道,首先在認識自己,省察自己是這五種“厚貌深情”中的哪一種,再對癥下藥,回歸于真實的自我。
為了客觀地認識自己及認識別人,莊子提出九種觀人之法,稱為“九征”。他說:“對于君子,派遣他去遠方,觀察他是否忠心;安排他在近處,觀察他是否恭敬;交代他繁重事務,觀察他是否能干;突然質問他,觀察他是否機智;給他急迫的期限,觀察他是否守信;委托他錢財,觀察他是否行仁;告訴他處境危險,觀察他是否有節(jié)操;讓他喝醉酒,觀察他是否守法度;讓他男女雜處,觀察他是否端正。經(jīng)過這九種考驗,就可以看出誰是賢者,誰是不肖之人了?!?/p>
這番話首先應該用來省察及認識“自己”,如果自己無法通過這“九征”的檢驗,又憑什么去要求別人呢?宋朝哲學家喜歡強調“在事上磨煉”,正好符合莊子的用意。因為,若是光憑說“理”,誰不能侃侃而談?但是遇到具體的“事”時,才有真正的操守可言。
不過,這樣的修煉與本文開頭所說的“心如死灰”又有什么關系呢?這樣修煉下來的心,似乎不是死灰狀態(tài)。所以,我們在強調“表里如一、忠于自我”之時,還須介紹一個概念——心齋。
顧名思義,“心齋”是指心的齋戒,而不是指“不喝酒、不吃葷”。心齋的具體做法,是要逐步減少感官的刺激、外來的誘惑、層出不窮的欲望,以及執(zhí)著于自我中心的觀念與成見??傊?,就是要對“心”下一番滌清與整理的功夫,使它進入虛與靜的狀態(tài)。
心能虛靜,那么從外表看來,不就是“心如死灰”嗎?當別人都在耍弄心機、爭奇斗艷、巧取豪奪、夸耀富貴時,你卻能以虛靜之心去面對。這是因為心正在發(fā)生奇妙的變化,也就是在平凡的心里面出現(xiàn)了光明,展現(xiàn)了屬于“靈性”層次的境界。莊子以不同的名稱來描寫這樣的心,說它是“真君”,是“靈臺”,是“靈府”。
由此可見,人心奇妙無比。若是任由身體感官去牽引,則心成為煩惱的根源、痛苦的淵藪,活著片刻也不得安寧。反之,若是進行適當?shù)男逕?,使心如死灰,然后從灰燼中展現(xiàn)人類生命中最可貴的部分,亦即靈性的力量。莊子認為,人心的奇妙莫過于此。
(梅之傲摘自《渤海早報》2015年12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