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坤峰
寫不盡的周莊:
對耳熟能詳?shù)木吧摹叭局浮保幌虿皇莻€討巧的寫法。當看到“師生同題寫周莊”的標題時,是抗拒的。如何還能寫出新意?懷疑中夾雜著一絲絲的好奇,還是進入了正文。可是,就是不一樣啊。閱讀的感受是不一樣的,得到的心靈滋養(yǎng)是不同尋常的。不論是“師”的反省,還是“生”的凝重,都如一口大鐘叩擊著我的心弦。這讓我明白:即使再熟悉的題材,即使再平常的話題,總也是寫不盡的。所以,周莊啊,寫不盡,也不需要寫盡。
(肖 堯)
我知道我也“來晚了”,江南,曾經(jīng)到處都是周莊?!捌扑呐f”剛剛收回利刃,房產(chǎn)開發(fā)的大刀就一路砍殺而來,斬草除根。在驚恐、狂呼、哀告、瓦礫、殘肢、殘垣、淚水掩護之間,周莊僥幸成為了孤兒。
她悄悄地抬起頭來,身邊已經(jīng)沒有了長輩雙親、姐妹兄弟,相伴的只有一身傷痕與鄉(xiāng)親默默的悲憫。
掩住她的是一位旅美的中國畫家陳逸飛,也許是為了慰藉在艱難環(huán)境中的思鄉(xiāng)之心,他憑著記憶畫下了一幅《故鄉(xiāng)的回憶》——那是冬天的周莊,蒼涼蕭索,古老的雙橋透著滄桑與持久的通達。他是廣義的江南人。
江南人大多不喜歡看周莊,他們從小就生活在這樣的水鄉(xiāng),甚至比周莊更大更繁華更端莊秀美。然而,異國的漂泊者、精神的孤兒,想起了周莊,想到了周莊的雙橋——但愿人生也可以雙向橫渡。
美國石油大王哈默把此畫買下,送給了鄧小平,于是雙橋成了江南的名片。周莊,她終于安全了。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偶然終于擋住了急速逼近的推土機這巨大的屠刀。
古老的蘇州如果沒有開出現(xiàn)代化的干將路、莫邪路,周莊可能出不了彩,至少沒有這么大的名氣。屠殺了大家閨秀,小家碧玉脫穎而出。周莊是剩下的水鄉(xiāng),剩下的江南,剩下的溫潤文化。
作為北方人,我理解水鄉(xiāng)存在的意義,尤其當北國陷入風沙與困頓之時,我們還可以做一場杏花春雨的翩然江南夢。秋風塞北、沙塵平原之間,我們需要水鄉(xiāng)小船、粉墻黛瓦來平衡中國的溫度與濕度,平衡文化的守望與回望。
金錢經(jīng)濟的屠殺將水鄉(xiāng)斬殺殆盡之時,逃脫的孤兒還有心情繼續(xù)書寫詩意嗎?她的外圍一直大興土木,在洶涌彌漫的商業(yè)紅塵的包圍里,周莊還能明眸善睞嗎?
那年大年初二,我到周莊,高大古老的梅樹越過了粉墻,花枝在黛瓦間如金色陽光一般黃艷艷地怒放,一路微香。還好,周莊的風韻還在。
雙橋上常常擁擠不堪,他們是爭相祭奠逝去的水鄉(xiāng)還是爭相看望幸存的孤兒?或者就是獵奇?能來看看就好,至少,大家記得這個水鄉(xiāng)孤兒。
相傳,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富商、江南首富沈萬三最后也成了孤兒,再也沒有回到故鄉(xiāng)周莊。朱元璋大力推行專制式國有經(jīng)濟模式,沈萬三被流放云南。而《吳江縣志》說:“張士誠據(jù)吳時,(沈)萬三已死。”但中國人愿意相信前者,這種殘忍,朱皇帝當然做得出來?,F(xiàn)在的沈廳,是由沈萬三后裔于乾隆七年建成的,它是標本,儲存著周莊早年的富足傳說與流風遺韻。
漂泊半世的三毛最后愛上了周莊,如同我們穿過車水馬龍的蘇州一路向南突遇周莊便立刻愛上她一樣。她愛周莊的外柔美而內(nèi)寧靜。江南的水,不大也不??;江南的人心,于是相對溫和。
當年的南社詩人們也愛周莊,柳亞子、陳去病等人在迷樓上痛飲酣歌,慷慨高唱。江南水鄉(xiāng),總是有風骨的。著名的宣傳家、教育家葉楚傖的故居完好,周莊的水,也能讓他身材魁梧,心雄燕趙。迷樓尚在,依河傍橋;一杯黃酒,一懷水色,一派迷離。那時的他們,不孤不獨,正吹著清新豪氣的民國風。而那時的周莊,親人們都還在。
這個秋天,我再次走進周莊,周莊被富麗堂皇的新建筑包圍得更嚴密了。如同幸存的孤兒被嚴格地看管起來,只因奇貨可居。
周莊的水,很靜,但漸漸不再與外界暢通;這水,也將面臨“百年孤獨”嗎?在波光綠意中,我在一閃念間,恍然看到北方干旱的故鄉(xiāng)。
一只黃白相間的大貓,趁游人還沒有涌來,在民國的樹下,曬著明朝的太陽,放心地橫臥在葉楚傖故居二門的清朝的門檻上。這才是久違的江南、應有的周莊。
(蘇州園區(qū)星海實驗中學教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