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晴川
前情提要
四星之戰(zhàn)中,李泠在關(guān)鍵時刻領(lǐng)悟天象,驚險地戰(zhàn)勝了明宸、和塵清、明機(jī)、鄭融等人一同晉級四星。李泠的勝利讓乾坤堂主武遨損失慘重,后者竟然勾結(jié)令狐易勝將李泠劫入丹劍派的煉慧爐。谷星瑤前往營救后,在探聽武遨和令狐易勝的陰謀時,不料身份暴露。雖然谷星瑤成功接下武遨約定的十招,但是武遨、令狐易勝又豈會善罷甘休……
二十五 往事
那南溟身形一晃,飄然閃開,黯然嘆道:“好師妹,想不到你竟如此恨我!不過終有一日,你會明白我的苦衷?!?/p>
谷星瑤怒道:“你這欺師滅祖的惡賊,罪孽滔天,還有什么苦衷?”
李泠驚得大張雙眼,暗道:這娘娘腔竟是谷姐姐的師兄……是了,先前君先生曾說的孽徒便是此人,原來給龍老先生下毒的人便是這南溟,怪不得谷姐姐恨他恨得要死!可這小子怎么和乾坤堂攪在了一處?
南溟黯然一笑,玉面上閃過一縷凄美的苦笑,道:“師妹,愛之深,恨之痛!你如此恨我,可知你心中,原是有我的!”
李泠只覺這話頗不入耳,索性嘿嘿一笑:“不錯不錯,那日我曾聽谷姐姐提起你呢!”
南溟雙眸一亮,道:“小子,她怎么說我?”
李泠嘆道:“那日我運道不佳,一腳踩錯,便大罵道:‘天底下最惡心的事,便是踩了一腳狗屎。谷姐姐卻說:‘非也非也,比這更惡心的,便是你遇上了南溟!”
他怕給元恭等人辨出聲音,一直嘶啞著嗓子說話,這道悶悶的嘆息聲極大,遠(yuǎn)近的丹劍派少年弟子已忍不住哧哧發(fā)笑。
南溟臉色驟寒,肩膀驟然一動。驀地一道刀光一閃而逝,谷星瑤已橫在了李泠身前,顯是替他擋開了南溟的一記暗招。南溟的身子微微一晃,隨即冷哼道:“師妹,這小子是誰,可是師尊新收的小廝么?”
李泠怒道:“你爺爺才是小廝!”
南溟的玉面上騰起一股寒氣,冷笑道:“師妹,念著你我舊情,今日我放你走!但這小子污言穢語,卻得留下!”
武遨這時才踏上一步,冷喝道:“小丫頭,你僥幸撐過十招,這便速速去吧!這小子居心叵測,來歷不明,須得嚴(yán)加拷問?!?/p>
“癡心妄想!”谷星瑤將金刀當(dāng)胸橫起,冷哼一聲,“我要帶他一起走。”
李泠見她偏要與自己同進(jìn)同退,心下焦急,想到自己已易容改裝,索性叫道:“主人,你先走,諒乾坤堂這幾個惡賊留我不??!”跟著卻凝氣傳音道,“谷姐姐,咱們分頭突圍,此地離著遁龍淵不遠(yuǎn),咱們?nèi)ツ抢飼??!?/p>
谷星瑤搖了搖頭,淡然道:“小滑頭,莫要廢話了,咱們永遠(yuǎn)在一處?!崩钽雎牭盟@句話說得果決無比,心底霎時一熱。
南溟眼芒一寒,心內(nèi)疑惑叢生:這小子是誰,怎的聽瑤妹的口氣,竟和他無比親近?霎時間一股酸氣騰起,冷笑道:“師妹,你定要護(hù)著這小子,那可就怨不得我們了!”不知為何,他說話時口氣極大,儼然似是乾坤堂的半個當(dāng)家人。
武遨本意便是將谷星瑤和李泠一起留下,反而故意道:“武某言出必踐,姑娘此時反悔,還來得及!”
二人一左一右,已將谷星瑤和李泠夾在當(dāng)中。李泠回頭一望,見令狐易勝手拈虬髯,冷冷立在身后,不由暗自叫苦:他姥爺?shù)?,退路盡數(shù)封死,強(qiáng)攻是不成了……索性扭過頭來,向令狐易勝嘿嘿一笑:“令狐先生,我今日才知,在這慧劍廬內(nèi)做主之人,不是大名鼎鼎的丹劍派掌門,反是武堂主?!?/p>
令狐易勝神色一僵,哼了一聲:“你這小賊,又要強(qiáng)詞奪理么?”
李泠叫道:“是誰要強(qiáng)詞奪理?適才圣尊弟子堂堂正正地挑戰(zhàn)乾坤堂主,激戰(zhàn)十招,不落下風(fēng)。你可是這一戰(zhàn)的評判,這姓武的賭戰(zhàn)已輸,便該放我們走人,卻扯個緣由要將贏家留住。嘿嘿,令狐掌門,這多丹劍派兄弟可瞧得清清楚楚,你今日若在慧劍廬都做不得主,在他們心內(nèi)地位必然一落千丈,那還想成什么大事?”
他伶牙俐齒,勝過刀劍,兩句話正戳中令狐易勝的軟肋。令狐易勝登時臉色尷尬。武遨忙道:“令狐兄,莫聽這小賊挑唆?!?/p>
令狐易勝臉色鐵青,緩緩?fù)铝丝跉猓谅暤溃骸拔湫?,他雖說得牽強(qiáng),終究有三分道理,我令狐易勝一言九鼎,今日還須放他們走!”
李泠大喜,和谷星瑤對望一眼,卻見她剪水雙瞳內(nèi)秋波流盼,頗多嘉勉之色,更覺心內(nèi)大暢。
武遨和南溟卻均是神色微變,武遨咳嗽一聲,道:“令狐掌門……”
話未及說,忽聽得一道冷峻的聲音傳來:“令狐掌門說得是,這便請谷小姐二人及早下山?!?/p>
眾人一凜回頭,卻見院中不知何時已多了兩人。這二人悄然而至,便以令狐易勝、武遨之能,若非二人出聲低喝,竟也全然不察。
李泠瞥見后面那人,心內(nèi)霎時一驚:傅掌教!
再瞧傅乾陽對身前那人頗為恭謹(jǐn),似乎前面那人來頭更大。
果然令狐易勝已先向那人躬身施禮:“風(fēng)長老,想不到您老竟和掌教真人一起駕臨鄙觀,失禮失禮。”
李泠和滿院的丹劍派弟子盡是聳然動容,這位自在玄門名望最高的御道境高人素來潛居隱修,許多人久聞其名,卻不見真容。此時燈下細(xì)瞧,卻見“風(fēng)長老”尹凌風(fēng)身材瘦長,滿頭白發(fā)不束不梳,散披肩頭,黝黑的臉膛上一雙細(xì)長的眸子,目光廣袤深沉。
滿院的玄門弟子霎時一驚,都過去見禮,李泠則縮在谷星瑤身后,心中怦怦亂跳,生怕給傅乾陽看出端倪。
風(fēng)長老卻向令狐易勝微微一笑:“令狐掌門,你適才所言極有分寸,若是強(qiáng)留谷姑娘,反倒顯得我玄門全無氣度了?!?/p>
武遨的臉色更是一僵,忙苦笑一聲:“風(fēng)長老明鑒,這妖女和這小賊可都是大魔頭龍軒公的羽翼,咱們豈能縱虎歸山?”又向傅乾陽使個眼色,顯是向老友求助。傅乾陽板臉蹙眉,并不答話。
尹凌風(fēng)長老笑道:“正因她是龍軒公的女弟子,咱們更加不能為難她。近日我便要與龍先生玄門論劍,決戰(zhàn)之前,豈可擄去他的弟子,致其分心?”
李泠聽得這話,心內(nèi)暗嘆:這才是大宗師的磊落襟懷,武遨和令狐易勝,這輩子拍馬也趕不上了!
傅乾陽才咳嗽一聲,道:“武兄,雖說正邪不兩立,但玄門更不可失信于天下,在風(fēng)長老與龍先生決戰(zhàn)之前,咱們決計不可為難他的弟子。”又向谷星瑤擺了擺手,道,“女娃兒,你們這便下山去吧!”
谷星瑤咯咯一笑:“多謝掌教真人啦?!庇窒蝻L(fēng)長老揮手道,“凌風(fēng)先生,果然名不虛傳。先前我只道師尊對你有七成勝算,現(xiàn)下看你這氣魄,我?guī)熥鹬挥辛蓜偎懔?!?/p>
她明著是夸贊風(fēng)長老的氣度,實則卻仍暗貶他勝算不高。
眾玄門弟子聽在耳內(nèi),均是面露怒色,但在掌教和第一長老身前,卻又不便出口斥責(zé)。
風(fēng)長老卻絲毫不以為意,叉手笑道:“姑娘慢行,今晚多有冒犯,還望恕罪,也請龍先生包涵一二?!?/p>
谷星瑤暗自一凜:這老道氣度如海,當(dāng)真是個極難對付的角色!也叉手還禮,再不多言,回身便行。
在轉(zhuǎn)身的一剎那,李泠覺得傅乾陽略帶疑惑的目光幽幽地罩在了自己身上,登覺極是難受,忙斜身掩在谷星瑤身側(cè),疾步向山下奔去。
武遨神色陰冷地盯著二人遠(yuǎn)去,嘴角忽地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夏夜的風(fēng)倦倦地吹在臉上,帶著一絲山野的清冷。
李泠和谷星瑤并肩疾奔,忽聽她低嘆一聲,伸手拂去了臉上的假面。淡淡的月輝下,只見她秀眉顰蹙,玉面上籠著一層濃濃的愁緒。
李泠不解她脫困后為何還這般神色苦楚,忍不住道:“谷姐姐,你怎么了,還在惱恨那南溟?”
谷星瑤冷哼一聲,沒有答話。李泠側(cè)頭望著她,嘻嘻一笑:“喂,那南溟……是你情郎嗎?”
“你胡說什么?。 惫刃乾帤獾昧嫉关Q,嗔怒道,“他這豬狗不如的東西,怎么會是……會是……”
不知為何,李泠見她如此痛罵南溟,心內(nèi)反覺大是暢快,又故意激她道:“他若不是你的情郎,干嗎生這么大氣啊!我瞧這背后大有隱情,十有八九是你欲蓋彌彰!”
忽聽“啪”的一聲,李泠的臉上已挨了一記清脆耳光。他“哎喲”一聲,臉上辣辣生疼,捂著臉叫道:“不是便不是,怎的動起了巴掌?”
谷星瑤怒道:“誰讓你這般無賴,硬將我和那狗東西強(qiáng)拉在一處?”
李泠挨了巴掌,心底一團(tuán)怒火,但見她妙目泛紅,珠淚隱隱,心中不由一軟,委委屈屈地道:“誰讓你先前不搭理我的,我若不這么說,只怕你還不理我?!?/p>
谷星瑤適才正自苦痛,又受他言語一激,才憤然出手,這時見了他這模樣,芳心內(nèi)頓覺歉疚,停住了步子,柔聲道:“對不住,小滑頭,打疼你了么?”
李泠揉了揉臉,道:“其實挨你的打,倒沒什么,只是我聽那小子一口一個師妹,心里很不舒服?!?/p>
谷星瑤瞥他一眼,哂道:“他叫便叫了,為何你要不舒服?”
李泠一愣,怔怔地道:“老子偏要不舒服,又怎么了?”
谷星瑤卻不肯善罷甘休,星眸內(nèi)閃著促狹光芒,冷笑道:“是么?我只是覺得,該不舒服的人理應(yīng)是我,你是我的什么人,為何也要心底不快?”
“你是我的什么人?”聽得這話,李泠忽覺臉上火辣辣的,也不知是剛剛被打,還是面皮發(fā)熱所致。
清清亮亮的月光下,迎上她清炯炯的明眸,他心底忽覺一陣自慚形穢:是啊,我只是個平平常常的小道士,谷姐姐,你又會成為我的什么人呢?
“我是你的滑頭小弟,你是我的妖女姐姐,可惜,也只能是這一陣!”他苦笑著昂起了頭,望向虛無縹緲的月光,“咱們只因這商道賭會和四象會武碰到一起,等這場熱鬧過后,我還是一個尋常而無奈的小道士,龍先生會發(fā)現(xiàn)那什么魔刀認(rèn)主的傳言終究只是個傳說,而你,本就是九天上飛來的彩鳳,自然還會飛回天上去。也許,我們從此再不會相見……”
“小滑頭……”谷星瑤陡覺芳心輕顫,不由低嘆一聲。
“但我會記得你啊,”少年望著她笑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我會永遠(yuǎn)記得在我十六歲生日那天,有個義姐,長得美若天仙,帶著許多寶貝來看我,怕我一個人在玄門孤單受欺……今生今世,她是頭一個記得我生日、送我生日禮物的人!她還會教我練武……我會記得她被我逗笑的模樣,記得她發(fā)怒的樣子,記得她閃閃發(fā)亮的汗水。這一陣子啊,是我這輩子最快活的時光,便是挨她巴掌時,我也快樂萬分!”
谷星瑤的秀眉間陡地凝起一抹幽怨,嘆道:“好吧,小滑頭,我會稟明師尊,讓他將你留下。”
李泠雙眸一亮,喜道:“真的嗎,妖女姐姐可要一言九鼎啊。”
“不過,你若勝了鄭融,那就晉身雙玄,該進(jìn)東極天院了。”谷星瑤望著他,明眸在月下閃閃生輝,“小滑頭,你想去那里,還是想跟師尊在一起?”
李泠眼中滿是驚喜,呵呵笑道:“我誰也不跟,只和妖女姐姐在一起?!?/p>
“誰要你這終日胡鬧嬉笑的小滑頭!”谷星瑤輕哼一聲,“你也別歡喜得太早,師尊被南溟那惡徒傷透了心,也不知他還會不會再將你留在身邊?!?/p>
李泠聽得此話,大是懊惱,道:“那死不瞑目,到底是什么來頭?”
谷星瑤奇道:“什么死不瞑目?”
李泠叫道:“南溟呀,他大號‘難瞑,自然就是‘死不瞑目了!”
谷星瑤哧地一笑:“他是我?guī)熜郑彩菐熥鹱钕矚g的弟子。在逍遙門內(nèi),他被稱為少主,也就是說,有朝一日,他就會繼承師尊衣缽,成為逍遙五脈的總門主。”
“可他卻背叛了令師,”李泠怒道,“竟還給令師下了奇毒,當(dāng)真是禽獸不如!既然他是龍先生最喜愛的弟子,又被指定為少主,為何還要這么做?”
“或許他是等不及吧,師尊年紀(jì)雖大,但號稱不死神龍,九遁奇功功參造化,甚至有返老還童的奇效,南溟必是不愿費心地再等他一二十年了。他的野心極大,又費盡心機(jī)地拉攏到了羅織門,這一忤逆弒師,替顧虛手重創(chuàng)了平生最忌憚之人,給羅織門立下了天大功勞。聽說武遨又要趁機(jī)挑戰(zhàn)師尊,這二人跑到一處,正好狼狽為奸?!?/p>
谷星瑤越說越是激憤,忽地連連咳嗽,伸手扶住了山道旁的一株老樹,嬌軀簌簌發(fā)抖。李泠大驚,忙道:“妖女姐,你怎么了?”
谷星瑤大口喘息幾下,驀地雙肩一顫,口角涌出一線血水,低嘆道:“沒什么,撐了許久,還是撐不住了。乾坤堂主,果然有些伎倆?!?/p>
李泠驚道:“適才被武遨那廝所傷么?”
“是武遨最后那一擊,他那龜蛇勁法分為陰陽二力,我只擋開了外面的那層靈龜力,卻沒留意暗藏的那道蟠蛇力。靈龜力圓如彎弓,蟠蛇力曲如暗箭……后來南溟那廝出掌抓你,我心神一亂,終究被蟠蛇力所傷。”她說到這里,又大口咳嗽起來。
“你早受了傷,為何一直苦撐著不跟我說!”李泠大聲埋怨起來,忙扶住了她,“你別用力,我來背你走。”
谷星瑤搖頭道:“我自己有腳,為何要讓你背著?”
李泠見她口角滲出血絲,心底又是憐惜,又是懊悔,不由分說,一把將她背起。谷星瑤不由一驚,她此時內(nèi)傷業(yè)已發(fā)作,本就氣力大減,忽被他緊緊抱住,一股熟悉的少年氣息襲來,登覺嬌軀發(fā)軟,芳心鹿撞,竟乖乖地伏在了李泠的肩頭。
“你別急啊,咱們速速尋到龍先生,那便好了?!崩钽霾铰娜顼w,在沉沉靜夜中疾奔起來,但覺背上的嬌軀仍在微微顫抖,這才覺出,自見到谷星瑤第一面起,她便是個強(qiáng)悍妖女,甚至無所不能,直到此時,才恢復(fù)成一個嬌滴滴的柔弱女子。
他心中陡地一熱,昂然道:“谷姐姐,我眼下武藝低微,有朝一日,我定不會再讓你受丁點委屈?!?/p>
谷星瑤哼了一聲,淡淡笑道:“小滑頭挺有志氣,可我好端端的,才不要你護(hù)著呢!”
李泠背著她越奔越快,一邊不住口地埋怨道:“我這點志氣怎能跟你相比?你受了傷,便早該告訴我,這般逞強(qiáng)飛奔了許久,反弄得傷勢加重。”
谷星瑤嘆道:“我為何要告訴你我受傷了?我偏要逞強(qiáng),偏要苦撐……咳咳咳,我自小到大就是如此,受了苦,挨了爹爹的罵,心中縱有萬千委屈,也從不跟人說起?!?/p>
李泠一愣,忍不住道:“你爹爹是誰,他常常罵你么?”
谷星瑤幽幽嘆了口氣,沉默下來,隔了許久才道:“爹爹做什么事,都務(wù)求完美無缺,對自己是這般,對子女也是這般。所以啊,我們挨打挨罵,那是常有的事?!?/p>
李泠道:“我小時候也總挨我老娘的罵,后來又常挨義父的打罵。只是我可沒你這般硬氣,挨了罵我便翻起白眼橫眉怒視,挨了打我便撒潑大哭,讓他們個個束手無策?!?/p>
谷星瑤道:“你被打罵的緣由,只怕很簡單,我家中的事,可就麻煩得緊了。我爹有一妻八妾,我娘是第六個小妾,我親兄弟姐妹有十人,算上年齡仿佛的堂兄妹,總有二十余人,個個都精明乖巧,自幼便在那大院子里勾心斗角。小時候我錦衣玉食,卻沒什么快樂……”
她的聲音輕輕柔柔。李泠聽得心中一動:妖女姐可從來不跟我說起往事的,似今日這般,可是難得得緊。
只聽她又苦笑道:“其實我家那座大宅子,只是一間巨大的牢籠。后來我想,若是我在那座大宅子里長久呆下去的話,遲早有一天,我會瘋掉。好在十四歲那年,在我經(jīng)歷了一場人生中最大痛楚后,我有幸遇到了師尊。他帶著我離開了那里。自此,我才知天地之廣闊,才多了些快樂……”
她沒有說十四歲那年的最大痛楚是什么。李泠也沒敢去問,只覺那婉妙的語聲中透著一股剛強(qiáng),不由想起了初遇她時那漆黑美眸內(nèi)靈動而不羈的光芒,仿佛暗夜的月輝般讓他驚艷。
這般背著她疾奔了許久,但覺背上溫?zé)釤o比,脖頸處被她絲絲的秀發(fā)掃著,一縷似蘭似露的淡雅甜香在鼻端起伏,李泠的心不禁怦怦亂跳起來。
他急忙咳嗽一聲,道:“你后來跟在龍先生身邊,那就暢快許多了吧?”
“是啊?!惫刃乾幍?,“我剛拜入師門的時候,還只十四歲,師尊總是很忙,每年只寥寥數(shù)次可以指點我的武功,陪在我身邊的除了幾位丫環(huán),便是你見過的那位叫辛十二的忠心老仆。十二叔武功很高,人也灑脫有趣,終日帶著我游玩閑逛,倒也快活得緊。兩年之后,師尊見我的武功進(jìn)展不俗,對我的指點也多了起來,那時候我才見到了南溟……”
聽得南溟這個名字,李泠的心登時一緊,忍不住罵道:“死不瞑目,那時候這小子也不大吧?”
谷星瑤道:“比我大了三歲。但他跟隨師尊的時日卻比我多了許久……”說到這里,她忽然停下,急促咳嗽起來。
李泠覺得她輕搭在自己肩頭的雙掌都在微微顫抖,忍不住問道:“妖女姐姐,你這般生氣,莫非幾年前,這小子便欺負(fù)你了么?”
谷星瑤不答。山道間一片岑寂,只有李泠急匆匆的腳步聲。
過了片刻,才聽谷星瑤幽幽一嘆:“是……但他沒得手,還險些挨了我一刀?!?/p>
李泠的肩頭猛覺一陣生疼,谷星瑤的十指似是不覺間抓緊了,他的心也不由一痛,那時妖女姐才十五六歲,死不瞑目這廝不知怎樣欺負(fù)了她,讓她這般惱恨至今!
“自那時起,這廝便時時糾纏我??膳碌氖?,逍遙門以逍遙自在為旨,歷來對門人約束不嚴(yán),我向師尊哭訴,師尊卻哈哈大笑,說你要想不被他糾纏,只有一個辦法,便是功夫練得比他還高。自那時起,我便拼力苦練,再到后來,師尊見我倆水火不容,干脆將我倆分開了……這一次,我和他已經(jīng)半年多未見了,沒想到他的武功又有精進(jìn)……”
李泠想到適才南溟疾攻的那三抓,兀自心有余悸,叫道:“是啊,這小子的功夫是挺高,比明宸他們都要高上許多。虧得你傳過我?guī)渍绣羞b游身法,誤打誤撞,竟避過了這小子的疾攻。喂,這小子是怎么給龍先生下毒的?”
話未說完,陡覺谷星瑤環(huán)在自己脖頸上的手臂一緊,只聽谷星瑤已俯在耳邊,低聲道:“噤聲,有人追來了,這人武功挺高……”
李泠心中一緊,見前方有一片雜木林子,忙疾步奔去。才進(jìn)得林內(nèi),便聽身后傳來一縷極輕的腳步聲,一道人影如飛掠來。李泠瞥見那人身法快如電閃,心內(nèi)更驚,借著淡淡的月輝,凝神細(xì)瞧,驀地心頭一跳:這人是……譚易清!
那人身子頎長,正是丹劍派的第三把好手譚易清。李泠心驚肉跳之際,譚易清已在林邊疾掠而過。李泠緊繃的心霎時一松,剛要說話,猛覺唇邊一暖,已被谷星瑤的玉手掩住了。
月光下只見青影飄忽,譚易清又掠回。林子邊上有一泓清溪緩緩流淌過,給月光映著,如灑了一層水銀般耀著亮光。譚易清就卓立在溪邊,似在凝神靜聽什么。此時萬籟俱寂,只有蟬聲忽斷忽續(xù),譚易清橫劍而立,如電雙眸來回掃視,帶著一股森森的鬼氣。
過了片刻,譚易清已邁步踏向林內(nèi)。他步子極緩,但一縷森森劍氣卻已直侵過來。李泠登覺一個激靈,忙運起罡氣相抗。就在他渾身一哆嗦時,譚易清的灼灼目光已電般掃來。
猛然間一道碧光閃過,谷星瑤已自李泠的背上凌空躍起,銷魂刀橫劃而出。
這一刀出其不意,疾如利電。譚易清驚呼一聲,倉促橫劍一封,但覺碧光忽閃,已從額頭掠過,跟著肩膀一痛,已被劃出一道長長的血口。
譚易清疾退兩步,勉力站穩(wěn),卻冷笑道:“好刀法,可你的機(jī)會,僅止于此!”
谷星瑤橫刀而立,冷冷道:“是武遨那廝命你來殺我們的么?”
月光下的女郎白衣如雪,靜靜凝立,明眸如水,冷冷地望來。饒是譚易清在丹劍派清修多年,劍心堅固,忽然間看到這明艷絕倫的白衣女子,也是心神一顫,只覺這女子身上似乎蘊集了世間百花千葩的秀美之氣,冷如玉,清如月,委實嬌麗難言,暗自驚疑:邪魔妖女,當(dāng)真古怪,她怎的忽然間變得這般美了?若非這把金刀,簡直認(rèn)她不出。
他緩緩舒了口氣,才將心神凝定下來,冷笑道:“武堂主言出如山,說過十招后饒你一命,自然不會食言。可他的話,也只能約束乾坤堂,卻管不得我丹劍派!”
深林中忽地傳出一聲低沉的冷笑:“是么,那老夫管得么?”
隨著這淡然的笑聲,天地間霎時變得悄靜無比,連蟬聲都冷寂下來,仿佛怒獅巨羆將出,群獸屏息,萬物斂聲。
與此同時,谷星瑤卻如釋重負(fù)地淡淡一笑。她一直全力苦撐,此時心神一懈,不由搖搖欲墜。李泠急忙趕過去扶住了她,谷星瑤舒了口氣,低笑道:“好了,師尊來了!”
此時她低聲言笑,原本破綻四出,但譚易清卻無暇他顧,只覺那股殺氣漫卷而來,猶如深秋的濃霧,將他緊緊裹住。他不由揚起眉毛,喝道:“是誰,快給道爺滾出來!”
“譚易清,念在此地仍是玄門,你自己折斷右掌,這便滾吧!”一道剛勁瘦峻的身影緩步而出,正是龍軒公。
“尊駕便是龍軒公么?”譚易清一聲問罷,見對方冷冷點頭,眉頭不由突突幾抖,驀地闊劍一豎,喝道,“丹劍派弟子,可殺不可辱,譚易清這便領(lǐng)教圣尊高招!”
玄門中人的規(guī)矩,雖在背后都痛罵龍軒公為“大魔頭”、“魔尊”,但見面之后,卻多是謹(jǐn)守江湖禮數(shù),尊稱其為“圣尊”。
龍軒公道:“你適才要殺我的徒弟,照老夫的脾氣,本該整治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是眼下我與尹凌風(fēng)的大戰(zhàn)將起,如此一來,難免落得個激怒對手的罵名。老夫只得慈悲一些,讓你自斷右掌,終生不再用劍!”
李泠聽得龍軒公言語雖不改狂縱本色,但始終顧念大戰(zhàn)對手的襟懷卻與風(fēng)長老一般無二,不由心底暗嘆:果然都是御道境高手,胸襟氣魄端的不凡。相較而言,大胡子令狐易勝外貌粗豪,內(nèi)里算計,可差得遠(yuǎn)了!
譚易清不愧是丹劍派的有數(shù)高手,頃刻間已凝定下了心神,森然道:“圣尊的大慈大悲,貧道心領(lǐng)了,有幸與圣尊一戰(zhàn),也算貧道三生有幸!”
龍軒公的眸內(nèi)精芒一閃,冷冷道:“如此,便不需廢話了,出手吧!”
譚易清點一點頭,闊劍上耀出璀璨精芒,猶如一道冷電,在寬大的劍身上游走不定。李泠遠(yuǎn)遠(yuǎn)觀望,也覺陣陣劍氣橫掃而來,激得他渾身發(fā)冷,凝目看龍軒公時,卻見他靜靜而立,神色淡漠。
譚易清的臉色愈發(fā)陰沉,以往他蓄勢待擊,只需全身真氣催發(fā),滾滾劍氣便似秋潮決堤,轉(zhuǎn)眼間便可將對手的心神擊潰。可此時龍軒公明明站在自己對面,卻有一種虛無通透之感,他全力催發(fā)的劍氣直撞過去,但遇到的不是攔江之堤,而是浩渺虛空。這種感覺竟比當(dāng)日他和尤淵聯(lián)手對抗宇文岳時還要可怕。
“丹劍派以‘劍心修煉為要旨,”龍軒公卻冷冷地開了口,“譚易清,何謂劍心?”
譚易清登時一愣,忍不住道:“心劍合一,以心御劍,是為劍心!”
龍軒公卻哼了一聲,搖頭道:“劍心,以膽氣為根,以心意為骨,劍心修煉的極致便是‘劍心空明四字。而你此時劍氣雖利,可惜只知一味求其盛大,須知你氣勢越盛,反襯得你膽氣越虛,距‘劍心空明的極致更是南轅北轍!”
譚易清只覺對手的話一語中的,再跟他銳利如刀的目光一對,登覺心神震顫,知道若再這般對峙下去,龍軒公極可能一招不出,三言兩語便會將自己的心念擊垮。他驀地沉聲低嘯,長劍挾著一道龍吟驟然揮出,劍上厲芒如電,直向龍軒公當(dāng)胸卷去。
這一劍氣勢沉渾,光燦燦的劍輪如半彎明月,映得劍前三尺纖毫畢現(xiàn)。
狂飆般的劍勢吐出,譚易清陡然發(fā)現(xiàn),這耀目的劍輪之前,卻已沒有了龍軒公的蹤跡。
譚易清驚得全身毛孔張開,龍軒公一直安安靜靜地站在那里,但他長劍暴吐的一瞬,他卻忽然消失不見。這氣勁十足的一劍已勢不可當(dāng)?shù)刈渤?,瞬間插入對面的古樹。
便在同時,譚易清的右肩被人輕輕一拍,耳邊響起一聲輕嘆:“你還差得遠(yuǎn)!”
這一掌絕沒有半分真力,純似老友間的嬉笑拍打,譚易清卻似被抽干了精氣的干尸,一下子癱在了地上。
李泠驚得張大了雙眼,原以為會是一場熱鬧非凡的龍爭虎斗,哪料到二人只是一刺一拍,便即了斷。
“劍氣可嘉,膽氣全無?!饼堒幑⑽闯脛僮窊簦皇秦?fù)手而立,冷冷搖頭,“可惜了!”
譚易清大口喘息著仰起頭,眼中已全是灰暗之色。他想說些什么,但嘴角牽動,卻一字未出,終于吃力地拔出了樹上的長劍,緩緩塞入鞘內(nèi),
再慢慢轉(zhuǎn)過身,踉蹌遠(yuǎn)去。
谷星瑤望著他的背影,道:“師尊,便這么放他走了,當(dāng)真便宜了這小子?!?/p>
龍軒公冷笑道:“他的劍心已碎,這輩子只怕再也無法用劍了!”
劍心已碎!李泠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眼前閃過譚易清灰敗的目光,忍不住道:“那譚易清可是丹劍派有數(shù)的高手,早已踏入神照境,遇上龍先生這樣的御道境高手,竟只一招,還敗得這般慘?”
“高手過招,最忌破膽,他一招未出,膽氣已被我懾住。若非如此,也不會一敗涂地!”龍軒公向他深深凝望,“明白么,要做最強(qiáng)者,這條路實是百般艱難,而膽氣二字,決不可缺?!?/p>
李泠眼前一亮,緩緩道:“要做最強(qiáng)者,便如踏上了一條無法回頭的路,又有何膽怯的?”
龍軒公呵呵一笑,轉(zhuǎn)頭望向谷星瑤,低喝道:“瑤兒,你竟敢獨闖玄門,虧得有兩個伙計趕來跟我報訊,若是我再晚來半步,那會怎樣?”
谷星瑤嬌笑一聲:“師尊,有人報訊就夠啦,弟子早知你老神通廣大,咳咳……”
“少廢話,你這傷勢可耽擱不得!”龍軒公神色肅然,探掌按在了谷星瑤后頸的大椎穴上,低喝道,“虛心內(nèi)守,不可妄動真氣!”谷星瑤應(yīng)了一聲,忙閉上秀眸。
一股渾厚的內(nèi)力透入,真氣數(shù)轉(zhuǎn)之后,谷星瑤已舒了一口長氣,再睜開眼來,眸內(nèi)已是恢復(fù)了數(shù)分神采,喜道:“師尊真是神功通玄,弟子全好了?!?/p>
“全好個屁,你是被武遨那廝的蟠蛇勁所傷吧?”龍軒公冷冷道,“若非老夫下手及時,只怕你會落得個畢生傷殘!記住,這兩日內(nèi)不得與人動手,靜養(yǎng)為佳!”
谷星瑤嘟起小嘴,道:“知道了!”
李泠在旁看著,不由嘻嘻一笑,暗道:這妖女姐在哪里都是豪氣遮天的樣子,但在龍先生身前,倒似個小孩子。
谷星瑤望了他一眼,才向龍軒公道:“師尊,適才在丹劍派的煉慧爐,倒多虧了這小子,幾次使詐?;?,引得武遨分心?!?/p>
李泠叫道:“什么叫使詐耍滑,那是攻心為上,直破敵膽,懂嗎?”
龍軒公點一點頭道:“你們敢在丹劍派的老巢放手大鬧,已算有些膽識了?!闭f著抬頭望了望濃濃的夜色,嘆道,“時候不多了,咱們且先回那落腳之地?!?/p>
三人行到山腳下,林子邊上拴著一匹青驄馬,龍軒公命谷星瑤騎上了牲口,借著淡淡月輝一路疾馳,不多時候便馳到一處大莊院前。
幾只高挑的大紅燈籠上映出了“連發(fā)客?!彼淖郑@得頗為不倫不類。這莊院顯是哪個富戶私建的幽居別業(yè),因地近玄門,在這法會時被人租下,改成了大客棧。
“進(jìn)吧!”谷星瑤跳下馬來,對李泠道,“這里面早被咱們都包了下來?!?/p>
“原來你們一直住在這里!”李泠跟著龍、谷二人穿門過戶,東張西望,但覺這莊院頗為廣大精致。辛十二早帶著幾名仆役趕上前來迎候,和李泠見了禮,便領(lǐng)著他們直入后宅。
這后院格局便是一處花園,此時月光如霜般鋪下來,園內(nèi)新植的叢叢繁茂花草和天然的山石高樹都披著淡霧樣的輕輝,滿地松軟的綠草踩上去極是舒適?;▓@后方是一處靜靜的小潭,給月光映著,如灑了一層水銀般耀著亮光。
“園無水不靈,”龍軒公凝立在潭邊,悠然道,“這處別院的點睛之筆,便是有了這處水潭!”
李泠望了幾眼潭水,不由又望向龍軒公,實不知他為何忽然發(fā)了雅興,要來談?wù)搱@藝之道。
龍軒公道:“李泠,天明后,你這被劫的玄門四星必得趕回游心觀,時候業(yè)已不多了,瑤兒,你跟他說說兩日后四星之戰(zhàn)的規(guī)矩。”
李泠搶著道:“聽說下一輪的四星之戰(zhàn),要移師到東極紫苑了,只不知這里面有何玄虛?”
谷星瑤道:“今晚約你出來,本就是要跟你說這個的。四星之戰(zhàn)的名目,喚作‘玄門三關(guān)。據(jù)說共有三關(guān)要過,最后的第三關(guān)是捉對比武,你的對手是白馬鄭融??上皟申P(guān)是什么,咱們無從得知。”
“那定是文戰(zhàn)了?!饼堒幑客翘幩叮?,“瑤兒,玄門最厲害的功法是什么?”
谷星瑤秀眉微蹙,沉吟道:“那定是九重山功,或是天雷正法了,這都是調(diào)動天地法陣的神功……”
龍軒公悠悠點頭:“不錯,其實自在玄門最厲害的武功,便是陣法,與天地合一,調(diào)天地巨力!四象會武比到現(xiàn)在,卻一直沒有陣法出現(xiàn),他們定是留在了最后的四星之戰(zhàn)!”
“這么說,這兩場文戰(zhàn)要比破陣之法么?”谷星瑤憂心忡忡地瞥了眼李泠,“小滑頭,你對陣法一竅不通,這回可要大敗虧輸了!”
李泠翻起白眼,也冷哼道:“誰說的,小爺我自幾歲起便跟義父背誦風(fēng)水口訣,什么陰陽八卦五行生克,只怕我比那些大小道士都熟稔,這一陣才是我的強(qiáng)中之強(qiáng)!”
谷星瑤哧哧一笑:“小滑頭,你不懂裝懂時的樣子,很是可笑?!?/p>
李泠苦笑一聲,沒有接口,心中卻知谷星瑤說得在理,這陣法比試雖也有五行八卦的說道,但實則全然不同。
“李泠,”龍軒公將目光凝在潭中明澈的月影上,緩緩道,“你在苦戰(zhàn)時竟能體悟出天象來,這很不容易,所以你才配和我談?wù)撽嚪ǎF(xiàn)下,我來告訴你陣法的真諦!”
他說到這里,忽然住口不語,一時間天地都悄寂下來,極靜的夜里連一縷風(fēng)也沒有,藏藍(lán)色的潭水中浸了明月的倒影,更顯得深幽蒙眬。
陣法的真諦,莫非是不可言說?李泠沒有問,只是全心感悟這無窮無盡的幽寂。
“瑤兒,何謂陣法?”
谷星瑤聽得師尊問話,略一沉吟,便道:“陣法,本是兩軍對壘時的陳兵之道,相傳武王伐紂時已講究行兵布陣,其后孫臏創(chuàng)八卦陣、諸葛創(chuàng)八陣圖,本朝出師伏龍派的一代奇才李靖創(chuàng)六花陣,聚散攻守,千變?nèi)f化。而陣法融入武學(xué)之后,更參究了易學(xué)陰陽之道,灌注了布陣者的神氣修為,大者有奇門法陣、小者有無方心陣,益發(fā)深繁難測……”
“說得好,但也說得太多了!”龍軒公仰頭望月,緩緩道,“什么是陣法,天地便是最大的陣法,你我都在陣中。李泠,你若感悟了天地之道,便能應(yīng)付你玄門的諸般法陣!”
“你我都在陣中?”李泠心中一震,也不禁仰起頭來,但見月光清亮如水,仿佛是從云彩間流淌下來的一般,透明、清凈而輕靈,將世間的萬物籠罩在空明的水色中。
“頭上有月,潭中有影,李泠,你悟到了什么?”龍軒公的聲音竟也有些空濛。
李泠凝神體悟,沉默好久,才道:“月光籠罩天地,我看到了靜與虛,所謂‘致虛極,守靜篤,水中之影為虛極,天心之月為靜篤?!?/p>
“只看到虛、靜二道還不夠,你還拘在自己的心里?!?龍軒公道,“瑤兒,你悟到了什么?”
“天心之月不動,溪水一直在微微流動,”谷星瑤的聲音也如月光般剔透空靈,“但潭中月影,則是動而不動?!?/p>
“你能悟到動而不動之理,已屬不易?!饼堒幑捻屿陟陂W動,“實則世間萬物,都在動而不動,不動而動,這是天道的一種循環(huán)?!?/p>
“循環(huán)之道,”谷星瑤恍然道,“月升月落,晨昏交替,莫不在循環(huán)之道中!”
“不錯,老子曰:萬物并作,吾以觀復(fù)。這個‘復(fù)便是循環(huán)之道,”龍軒公悠悠一嘆,忽又問道,“而這循環(huán)之道的終極,又是什么?”
一句話登時將兩人問住,龍軒公才緩緩道:“你們聽到月下的蟬聲了么?”
李泠的心瞬間沉靜下來。潭邊的濃密高樹間傳來老蟬斷續(xù)的鳴聲,在流水樣的月光下,那蟬聲更覺幽寂。就在這無比清幽的蟬聲中,他忽然想到了那日頭頂上滾滾的雷聲。
動與不動,冷清的蟬聲與沉悶的雷聲,同時敲擊在他的心頭。
“蟬兒在鳴叫中成長,又在鳴叫中走向死亡……”他仰起頭來,怔怔地道,“萬物都在生生不息,卻又都在循環(huán)往復(fù)之中。他們出生、成長、壯大,再一刻不停地走向死亡,這才是循環(huán)之道的真相!”
“只差一點,破!”龍軒公望向他,“循環(huán)中最大的秘密就是一個‘破字,是破蛹化蟬之破!循環(huán)中蘊藏著無盡的變化,無盡變化的極限則是突破宿命,破出舊的自我,躍入新的循環(huán)!”
“破出舊的自我!”谷星瑤秀眸一亮,喜道,“就如蟬一樣,出于泥土之中,卻能脫殼羽化,振翅復(fù)生,自此餐風(fēng)飲露,逍遙自在!”
“你明白了嗎?”龍軒公望向李泠,淡淡道,“月色和蟬聲,一直在告訴你陣法最大的奧秘!”
李泠只覺他極舒緩的這句話恰似洪鐘大呂,霎時心底的元明心鏡生出感應(yīng),一團(tuán)明亮心光廣大無比地向四周展開。恍惚間只覺蟬聲、水聲、風(fēng)聲,天地萬籟之聲悠然并作,自己仿佛站在了天地的中心,萬物循環(huán)的起點。
“萬物并作,卻都在‘復(fù)中,一切生命都在生滅輪轉(zhuǎn),他們會全力以赴地破出舊的循環(huán),踏入新的循環(huán)!如同蟬一樣,從黑暗跳向光明,脫胎換骨,擺脫宿命?!崩钽鲩L吸了幾口清涼的夜氣,又道,“谷姐姐,我明白你為何喜歡蝴蝶了,蝴蝶也如蟬兒一樣,同樣破除了宿命,跳出了舊的循環(huán)!”
谷星瑤明眸閃爍,似喜似憂地望著他,微微點頭。
“不錯,而所謂的陣法,都是創(chuàng)出一種循環(huán),困住入陣之人!記住這四字吧——破出舊我!”龍軒公的聲音似喜似悲,“破舊,是循環(huán)的終極,也是循環(huán)的開始!明白這些,豈止陣法,天地萬物都困不住你?!?/p>
“晚輩明白,入陣之后,定會靜觀循環(huán)與破舊之道!”李泠的心中感慨萬千,蟬聲再傳入耳內(nèi),竟覺無比美妙,它們破出了地下黑暗的舊生,熾熱地高歌新生,天地萬物的循環(huán)竟是如此奇妙。
“龍先生,”他忽然若有所悟地道,“與風(fēng)長老決戰(zhàn),正是你的破舊之道吧!可這法子太過兇險,聽我?guī)煾敢蔟堊诱f,傅掌教那里,只怕會對龍先生有所不利!”
“全無所謂!記住,能困住你的,只會是你自己!”龍軒公仰頭望了望沉靜如水的月光,忽地?fù)]手道,“回屋,老夫要喝酒啦!”轉(zhuǎn)身飄然向花廳行去。
李泠望著他灑然的背影,登覺心緒萬千,一時說不出話來。
谷星瑤凝望著龍軒公的背影,秀眸內(nèi)也是清淚閃動,想再勸解一番,但想到師尊的脾氣,終究只是幽幽嘆了口氣。
軒敞的花廳內(nèi),白袍如雪的龍軒公斜倚榻上,掌中輕捻著一只滿盛美酒的白玉杯,向李泠擺手笑道:“坐吧!”
每次和這冷峻的老人對望,李泠的心內(nèi)都既感親切,又覺敬畏,便依言坐了,扭頭見谷星瑤還俏立一旁,忙道:“妖女姐姐,你也坐吧!”
谷星瑤哼了一聲:“在師尊跟前,你給我老實些。”
李泠無奈地眨眨眼,道:“龍老先生在不在跟前,我都對姐姐很老實啊。”李泠知她當(dāng)著龍軒公的面決不會動巴掌,索性拿她打趣起來。
一句話逗得龍軒公呵呵低笑。谷星瑤狠狠瞪了李泠一眼,才望向龍軒公,道:“師尊,武遨那廝,是否也借機(jī)給你老下了商道請柬?”
龍軒公點頭道:“今日黃昏,那廝派人送來了書帖,上面寫著,待他玄門會武評判之責(zé)一了,便請我至距七曜天峰不遠(yuǎn)的致遠(yuǎn)峰天風(fēng)海雨閣上一晤,縱論商道大勢?!?/p>
“什么縱論商道,”谷星瑤憤憤道,“這廝分明是借機(jī)生事,他算準(zhǔn)了您這兩日便要激戰(zhàn)風(fēng)長老,他在會武之后與您一戰(zhàn),正可坐收漁利!”
李泠心中一動,忽道:“龍先生,武遨這封戰(zhàn)書下得大有玄機(jī),此書一下,你在激戰(zhàn)風(fēng)長老時,或是想留有余力,或是會心存畏懼,必不能全心迎戰(zhàn)。他事后的便宜,終究會占得更大!”
龍軒公眼芒一燦,笑道:“尹凌風(fēng)與武遨,豈不也正湊成了一個連環(huán)陣?人人皆在陣中,只看你如何破陣!”
李泠心中一熱,人人皆在陣中,人生該當(dāng)如何破陣?對面這個豪氣萬丈而又深邃如海的老人,顯是要以驚人的璀璨去撞擊生命之陣。
他嘆了口氣,忽又想起一事,道:“龍先生,還有一件緊要之事,八彪之戰(zhàn)中,咱們讓武遨的賭坊吃了大虧,這次四星之戰(zhàn),聽說武遨要力保自己的女婿鄭融晉身雙玄,那這場商道賭局……你會如何安排?”
龍軒公微微一笑:“難得你這時候還記得這商道賭局!不過,你眼下最好忘掉它……”
“忘掉它?”李泠大奇,忽地雙眸一亮,“莫非龍先生不會再下巨資,截?fù)羧f金賭坊啦?”
龍軒公點了點頭:“賭局猶如陣法,顧念太多,便會陷進(jìn)去。你苦戰(zhàn)大勝了明宸,已讓武遨損失慘重,這種以重金押寶的偏門之法猶如兵行詭道,只可一,不可再。眼下,你只管全心與鄭融一戰(zhàn)!”
李泠登覺如釋重負(fù),道:“好,那我后日放心去打,決計不會讓小白馬好受!”
二十六 破陣
“小東西有趣得緊,喝酒!”龍軒公將一只玉盞推到李泠跟前,“瑤兒也坐吧,跟你說過多次了,在我這里,沒你家那些臭規(guī)矩?!?/p>
谷星瑤無奈地坐下,見李泠當(dāng)真不識好歹地往自己的杯中斟酒,不由叫道:“師尊,這可是‘梨花燒,這兩年京師才時興的,這小子哪里吃得消?”
龍軒公卻不搭理女弟子,只向李泠大咧咧地擺手道:“女孩兒家,便是事多話多麻煩多,你我只管喝!”
不知是受了龍軒公的豪氣感染,還是要和谷星瑤慪氣,李泠也昂然舉杯,一口干了。哪知這種“梨花燒”是近年才傳入洛陽、長安等繁華之地的燒酒,其力道遠(yuǎn)大于時人喝慣了的糧食原汁釀酒。李泠這輩子幾乎沒喝過酒,一杯燒酒喝入嘴,立時化成熱浪,從咽喉直滾入腹內(nèi)。
李泠嗆得眼淚幾乎流下,滿臉通紅地跳起身來,指著嗓子連連咳嗽:“不好了,那丹力又犯了,我的肚里面又著火啦?!?/p>
龍軒公哈哈大笑:“傻小子,此乃燒酒,力道就是這般大!”
谷星瑤忙將一碗薄荷桔香茶推到他近前,嗔道:“快喝,沒這本事,逞什么能!”
李泠一大口便將薄荷茶吞進(jìn)嘴內(nèi),才覺口中清涼,苦笑道:“糟糕糟糕,又在妖女姐姐跟前丟臉了,這喉嚨里啊,真跟燒著了一般。”
“再喝!”龍軒公擺手道,“男人第一次喝酒,都是如此!”
這時一股酒意已直撞了上來,李泠只覺飄然欲飛,見了龍軒公鼓勵的目光,更加氣吞斗牛,又再端起杯來,大口飲了。這一次他心內(nèi)有了防備,雖覺酒味辛辣,也奮力忍住不叫。
“這還不錯!”龍軒公目露嘉許之色,“你眼下已是玄門四星了,豈能不勝酒力?”
谷星瑤嗔道:“師尊,呆會還要送他回去,可不能讓他爛醉如泥!”
龍軒公側(cè)頭望著她道:“難得啊瑤兒,你竟對這小子如此關(guān)心!”
谷星瑤玉靨一紅,冷笑道:“那是自然了,他若喝醉了,還得我拎他回去?!?/p>
李泠道:“反正我喝不喝醉,你都會將我拎來拎去的?!?/p>
“放心吧,這小子體內(nèi)蘊有罡氣,那是決計不容易喝醉的!”龍軒公昂然飲了一大杯酒,才緩緩道,“瑤兒,上一輪李泠力勝明宸,咱們在各家賭坊賺了多少?”
谷星瑤兀自若有所思,隨口道:“總計應(yīng)是三百二十八萬貫,大戰(zhàn)之后各路賬房和伙計便已四處兌還賭注,到今日午后,到手的兌票和飛錢書帖總有六七成了吧。”
龍軒公道:“好,明日命各路人馬齊出,去乾坤堂的各處賭坊那里大造聲勢,便說咱們?nèi)砸诶钽錾砩涎合戮迣?!?/p>
谷星瑤一凜,問道:“這次要出手多少?”
龍軒公嘿嘿一笑:“還讓八彪戰(zhàn)時押下重金的那些熟面孔出馬,明日一早便去乾坤堂的各處賭坊,只說這次四星之戰(zhàn),咱們要比八彪戰(zhàn)時的賭注翻上兩番!”
李泠登時一驚,瞪大雙眼,道:“龍先生,你適才還說,不會再來給我押寶的???”
谷星瑤也道:“是啊,翻出這多,那豈不是將咱們賺來的錢盡數(shù)押上!”
龍軒公眼芒一閃,笑道:“我只是說,讓他們?nèi)ゴ笤炻晞?,哪里讓你真的去送錢下注!”
谷星瑤和李泠對望一眼,均是松了口氣。谷星瑤又道:“既然不去下注,那為何又要造出這聲勢?”
龍軒公冷笑道:“咱們在八彪之戰(zhàn)上傾力一擊,武遨的各大賭坊損失慘重,必然讓他對咱加倍小心。這一次咱們忽又大張旗鼓地狂押李泠,武遨定會心驚肉跳。他自號算定乾坤,實則是個謹(jǐn)小慎微的膽小鬼,如此一來,便也不會在白馬鄭融身上再押大注,自然無力翻本,那咱們這場商道巨賭,才叫大獲全勝了?!?/p>
谷星瑤雙眸一亮,道:“不錯,此人謹(jǐn)慎過頭,他今晚算計李泠不得,已是心有余悸,明日忽然再給咱那些伙計一唬,定然不會再起興大的風(fēng)浪?!?/p>
龍軒公道:“叮囑伙計們,要扮得恰到好處,跟賭坊囊家說話時要欲言又止,十人中還要有一二人真的花錢下注,卻又出錢不多,擺出緩緩加碼的勢頭,如此才能瞞過武遨。若是太過虛張聲勢,反會讓他看出端倪……”谷星瑤暗嘆師尊老于世道,忙將各處關(guān)竅牢記下來。
“此外,再命咱們所屬的幾家賭坊加緊結(jié)算錢財,盡數(shù)趕回?fù)P州,除了這些大造聲勢的伙計,其余各路人馬也要在四星之戰(zhàn)前離開此地!”
谷星瑤又是一驚,道:“師尊,還有兩輪大戰(zhàn)未啟,為何要離開此地?”
龍軒公道:“此次商道邀戰(zhàn)乾坤堂,咱們已大獲全勝,但此地終究是玄門地界,還是見好就收,盡早讓錢財入柜為安?!?/p>
谷星瑤咬了下櫻唇,瞥了眼李泠,終于道:“師尊,那小滑頭怎么辦?您曾說他是魔刀認(rèn)主之人,難道當(dāng)真讓他留在玄門么?”
還是妖女姐對我好啊!李泠登覺心頭一熱,也急切地盯著龍軒公。
龍軒公也呵呵笑道:“難得難得,李泠,老夫還是頭次見到瑤兒對旁人如此上心!”
谷星瑤忙自嘲地一笑:“師尊,好歹這小子也跟弟子練武許久啊,總不能讓我這開山大弟子留在玄門吧?”
龍軒公笑道:“是么,既然你要收他為徒,那便隨你,反正老夫還沒想好是否收他?!?/p>
李泠心中若喜若憂,喜的是妖女姐為自己開口懇求,憂的是龍軒公未置可否,竟也沒說準(zhǔn)是否要將自己帶走。
谷星瑤大急,道:“不管你老收不收他,反正我偏要帶他走!”見龍軒公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忽覺玉頰發(fā)熱,嗔道,“師尊,你笑什么?”
“我哪里笑了?”龍軒公舉起酒杯,暢飲一口,悠然道,“李泠,瑤兒對你小子當(dāng)真不錯,何不敬她一大盞?”
“正是,正是?!崩钽雎牭谬堒幑脑捴写笥兴蓜又猓o谷星瑤滿了一大盞酒,裝腔作勢地高高舉起,“師父,這杯酒是你開山大弟子敬你的!”
谷星瑤聽他聲音出奇的大,嗔道:“小滑頭,你喝了幾盞啦?”
李泠這時已是酒意上涌,恍恍惚惚如在云端,昂然道:“記不清啦,也就三四盞吧!”
谷星瑤道:“這可是燒酒,你頭回喝,便一口氣喝三四盞,不怕醉死你?”
李泠熏熏然揚起頭:“只是有些飄飄然罷了,龍先生都說了,我有罡氣護(hù)體,這點酒算什么。妖女姐姐,別瞧你武功比我高許多,但若論起喝起酒來,你就要甘拜下風(fēng)了!”
“喝酒?”谷星瑤揚起秀眉,冷笑道,“我會對你甘拜下風(fēng)?我藝成之后,幾次回府時,便是我?guī)孜痪乒硇珠L,也不敢跟我對飲的?!?/p>
龍軒公興致大起,道:“當(dāng)真如此么,那何不比試一番!”
他這一煽風(fēng)點火,李泠愈發(fā)斗志昂揚,谷星瑤只得道:“你自討苦吃,可別后悔。”
二人氣勢洶洶地隔案對坐,各自舉起滿滿的酒盞,便待對飲。
“等等,”谷星瑤忽道,“小滑頭,別說姐姐占你便宜,你飲了三四盞,那我便也先干四盞為敬!”皓腕輕舒,一口氣連干了四盞。
李泠見她眉頭不皺地連喝了四大盞,雪潤的玉頰上也只霞色微起,除此之外,全無異狀,不由呆了呆:妖女姐果然強(qiáng)悍絕倫啊,便是個老酒鬼,也沒法子一口氣喝上他四大盞!但此時騎虎難下,只得硬著頭皮道:“佩服佩服,妖女姐,你這酒量果然不俗,及得上小弟的一半有余?!?/p>
一口氣連盡四盞,谷星瑤明眸間波光盈盈,愈發(fā)風(fēng)姿綽約,嬌艷無儔,紅唇彎出一道嘲諷笑意,道:“論吹牛皮,我須得拜你為師,飲酒么,你拍馬也趕我不上!”
砰然脆響,二人的酒盞連碰,各自昂首飲下兩大盞酒。
這兩盞酒喝得急了,李泠登覺一股熱浪從腹內(nèi)翻涌上來,霎時間猶似騰云駕霧,飄然欲仙,忍不住大聲喝道:“好酒好酒,龍先生,借你今日美酒,我要多謝你老啦。你這幾次指點,讓我武功大進(jìn),在那四象會武上連戰(zhàn)連勝。小弟我這兩個平生大愿,已順當(dāng)完結(jié)了一個!”
谷星瑤將酒盞重重一頓,道:“李泠,你這還不是喝多了么?竟跟我?guī)熥鹱苑Q小弟!”
龍軒公卻不以為意,笑吟吟道:“兩個平生大愿,那另一個卻是什么?”
“另一個么,乃是我平生最大的愿望,”李泠這時只覺酒意上涌,熏熏然地道,“我……我想娶谷姐姐做老婆!”
這句話石破天驚,委實突兀大膽,出人意料。谷星瑤忍不住“啊”的一聲嬌呼,本已嬌艷欲滴的玉靨更是嫣紅如火。
“你這小毛孩,你……胡說什么?”饒是她潑辣冷傲,爽朗過人,這時候櫻唇微張,也不知說什么是好。
龍軒公卻哈哈大笑起來:“好小子,有志氣,你可知道,瑤兒除了容貌無雙,身世和才華也都是天下罕有,不知有多少王孫公子、世家貴胄做夢都想娶瑤兒為妻!可惜啊可惜,你說晚了一步……”
他還待說下去,谷星瑤已嗔道:“師尊!”
龍軒公忙拍了下腦袋,頓住話頭,呵呵笑道:“罷了罷了,反正你這小子想娶她,只怕難比登天?!?/p>
李泠這時候是平生第一次喝烈酒大醉,竟覺氣沖斗牛,雖覺龍軒公那句“你說晚了一步”似乎話中有話,卻也沒有細(xì)問,只是大叫道:“那又如何?這個平生大愿就跟做夢一般,雖然這輩子做不成,可做個夢,便是皇帝老子也管不了我吧!”
“好啊,小滑頭,難得你竟敢說出實言,”谷星瑤微微一笑,片刻間已恢復(fù)如常,嫣然道,“恭喜你了卻第一個平生大愿,不如好事成雙,今晚便讓你這第二個平生大愿也一般得遂了,如何?”
“什么,今晚?”李泠不由驚呼出聲,盯著眼前這張嬌艷絕倫的如花笑靨,登時呆住,喃喃道,“妖女姐姐,你是說……”
正欲細(xì)問,忽見那雙似笑非笑的明麗星眸已變得銳利如刀,他才覺出不妙,猛覺脖領(lǐng)一緊,已被谷星瑤揪住,一股大力襲來,身子騰空飛出。
好在谷星瑤未用全力,李泠半空中腰板一挺,踉蹌落下,雖僥幸沒有如往常一般摔得七葷八素,卻也甚是狼狽,大叫道:“妖女姐姐,這事可怪不得我,本來我只是心里想想而已,是龍先生偏讓我說出來的!”
“小毛孩,這等事,待你長大了再說吧!”谷星瑤手捻玉盞,盈盈笑道,“或是,你喝酒的本事趕上了姐姐一半,再想不遲!”
“還當(dāng)老子是小毛孩!”李泠心下著惱,一時間他酒意上涌,不由雙手叉腰,怒道,“連我想什么都管,我偏偏要想!哼哼,有道是,學(xué)武當(dāng)學(xué)大御道,娶妻當(dāng)娶谷星瑤!”
他想起曾在坊間聽過的漢光武帝劉秀發(fā)跡故事,其中曾有一句“做官當(dāng)作執(zhí)金吾,娶妻當(dāng)娶陰麗華”,此時飄飄然地靈機(jī)突發(fā),竟“出口成章”。
谷星瑤哭笑不得,正待叱喝,卻見李泠已雙眼一閉,一頭栽倒在地。
翌日天才放亮,李泠便自榻上一躍而起,卻見所睡的地方流蘇飾錦、精致華貴。
他呆愣了許久,才想起昨晚曾和龍軒公、谷星瑤喝酒。此時他雖頭腦微脹,卻還隱隱記得自己酒醉后逸興橫飛的壯舉豪言,不由臉孔發(fā)燒,暗道:大事不好,老子酒醉后不知出了多少丑,妖女姐定會跟我算個總賬,趁著天光尚早,速速溜之大吉!
他輕手輕腳地穿鞋下地,悄然溜出里屋。
這是外明內(nèi)暗的兩進(jìn)暖閣,他才挑開簾籠,卻聽外閣傳來一聲淡淡的嬌呼:“小滑頭,你可醒了!”
谷星瑤已自外屋的榻上起身,輕攏著如云秀發(fā),款款走來。李泠見她云鬢散亂,此時只是極隨意地綰了個髻子,看情形她只是合衣在榻上忍了一宿,不由大是歉疚,嘻嘻笑道:“谷姐姐,這么早啊……昨晚喝多了吧,你功力不足,以后不要跟小弟拼酒了吧!”
偷看谷星瑤的神色,見她照舊清冷如常,李泠心內(nèi)反覺不大安穩(wěn),暗道:我說的話,不知她還記得幾分,這時候跟她道歉大是沒趣,不如厚著臉皮裝糊涂吧……
“早什么,”谷星瑤白了他一眼,冷哼道,“你再不及早趕回游心觀,伏龍派逸龍子可就要急得跳河啦!”
李泠看她微瞪的明眸內(nèi)似是含著一抹輕煙般的霧氣,卻分不清是憂是怨,他臉上更有些火燒火燎。知道此時不宜久留,忙胡亂脫下了乾坤堂弟子的衣衫,便要趕回游心觀。
谷星瑤命人牽了兩匹馬來,親自送他出了宅院。
朝曦初升,青白的曙光和銀紅的早霞交融,暈染得漫天云色燦然如錦。二人都不提昨晚李泠的胡言亂語,便只縱馬疾馳,只是那急促的馬蹄聲和鸞鈴聲敲擊心頭,擾得人心神撲顫。
撲在臉上的晨風(fēng)如水一般的輕柔,兩旁深林都化作濃郁蒙眬的翠綠向身后退去。李泠的眼角不時掃過并轡而行的谷星瑤,那飄飄如飛的如雪白衣,與霞彩交映生輝的明艷玉靨,一切都美得如詩如畫,帶著夢幻般的不真實感。
跟著,他又想起龍軒公的教誨,這個豪氣萬丈而又深邃如海的老人,竟以那樣驚人的豪氣去撞擊生命之陣,人人皆在陣中,人生該當(dāng)如何破陣?
還有昨晚那人生中第一次的醉酒,雖然那時的豪言想起來有些可笑,但他決不后悔。那濃烈的生命味道,更讓他永生不忘。
想到那次醉酒,他忽地心中一動:為何龍先生要說,我說晚了一步……這等事,還有什么早晚之分?
“小滑頭,”谷星瑤遠(yuǎn)眺前方,道,“在想什么?”
李泠的思緒被她淡淡的一句話斬斷,霎時臉色一紅,自然不敢追問“晚了一步”的緣由,忙咳嗽兩聲,道:“這個……我在想,武遨他們會不會查出我李泠與你這魔宗妖女?dāng)囋诹艘惶帯H绱艘粊恚M不有些形勢不妙?”
谷星瑤道:“放心吧,丹劍派和武遨他們非但不會拆穿你,反會替你處處遮掩。要知道,在他們心底,你李泠背后的玄虛事小,透出乾坤堂偷劫游心觀的勾當(dāng),那才是天大的麻煩!”
李泠恍然大悟,也笑道:“正是,他們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不多時候,便到了山腳下,谷星瑤看看日色,勒住了馬,道:“只能送你到這里了,想好了跟你師父撒謊的言辭沒有?”見李泠點頭,才笑道,“我倒忘了,你這出口成章的本事是天下一絕!”
見她終于向自己破顏一笑,李泠登時心內(nèi)大安,叫道:“妖女姐請回吧,四星之戰(zhàn),等小弟的大好消息!”跳下馬來,拱了拱手,疾步向游心觀方位奔去。
谷星瑤望著李泠清瘦的背影匆匆遠(yuǎn)去,秀眉微蹙,一縷難言的情愫掠上心頭,終于幽幽地嘆了口氣。
李泠這里拼力疾奔,一路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刳s回了游心觀。
游心觀內(nèi)兀自人聲嘈雜。
原來乾坤堂派了高手趁黑摸上山來,將李泠劫走前,先用熏香熏倒了奉師命監(jiān)視李泠的魯觀塵。魯觀塵本就嗜睡,中了迷香后橫臥門外,立時酣睡不醒,直到天光微亮,才被出門小解的余觀吾發(fā)現(xiàn)。
逸龍子、寧觀一等聞訊趕來,才見李泠早已不見。魯觀塵被一盆涼水澆醒后,竟是迷迷糊糊,一問三不知。逸龍子一直瞧著魯觀塵不順眼,此時郁怒之下,不由分說地便抽了一頓板子??蓱z魯觀塵藥性未過,便渾渾噩噩地挨了不少板子。
想到大戰(zhàn)在即,自己門下弟子卻被人摸上門來劫走,伏龍派自此必會顏面掃地,成為玄門乃至全江湖的笑柄,逸龍子不由大發(fā)雷霆,郭觀定以下眾弟子都盡數(shù)罰跪受責(zé)。
正鬧得不可開交,忽然殿門一開,一個清瘦的人影晃晃悠悠地走入。余觀吾眼尖,驚叫道:“小師弟……你跑哪里去了,咦,你怎么滿身酒氣?”
李泠在路上早就想好了對策,當(dāng)下滿臉委屈,只說自己被一家叫做金花賭坊的伙計用熏香劫走,他們威逼利誘,要自己在下一陣輸給鄭融,答允事成之后給他二百貫大錢。他無奈之下,只得假意答允,這些賭坊惡徒為防自己逃走,竟想用烈酒將他灌醉。虧得他機(jī)靈一些,喝得半醉不醉,便裝醉倒地,伺機(jī)逃了回來。
說到委屈之處,李泠放聲大哭:“師父,弟子閱歷淺顯,著了他們迷香的道,又耗了這許久才逃了出來,還讓師尊牽掛!”
“二百貫?。 濒斢^塵還有些迷迷糊糊,聞言瞪大了雙眼,“我瞧你答應(yīng)了挺好啊,那就白白得了這一大筆錢,反正你也打不過白馬鄭融!”
話音未落,腦袋上已挨了逸龍子兩下重重的竹板。
“魯觀塵師兄說的什么話來?”李泠挺胸?fù)P首,滿面激昂之色,“咱們游心觀弟子,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血可灑,頭可斷,卻決計不能丟了伏龍派的臉面,我便打不過白馬鄭融,也須在擂臺上跟他死拼到底!”
逸龍子老懷大慰,冷硬的老臉上竟破出一絲笑來:“很好,李泠年紀(jì)最幼,卻有如此膽魄風(fēng)骨,你們這些做師兄的,都該好好學(xué)學(xué)!”寧觀一等人見師父終于露了笑臉,懸著的心盡皆放下,也紛紛夸贊李泠。
亂糟糟的贊譽(yù)聲中,逸龍子終于拋了竹板,嘆道:“后日就要激戰(zhàn)了,寧觀一你給我親自照顧好李泠?!眮G下滿屋弟子,轉(zhuǎn)身出了大殿。
李泠見師父臨行之際,向自己匆匆一瞥,目光若有所思。他的心中也是一動,忽然覺出,這老瘦猴師父其實頗為古怪,自己從第二輪起,已是游心觀一枝獨秀的弟子,但這位伏龍派掌門幾乎很少教給自己如何會武過關(guān)的技巧,甚至連問都極少問。
他莫非早已看出了自己的秘密,或者,在這個干瘦的老人心底,也藏著什么秘密?
轉(zhuǎn)過天來,李泠便全心體悟循環(huán)之道。
游心觀外有一處清清小溪,李泠整日價便仰觀閑云,靜對淺溪,有時候會聽著蟬鳴發(fā)上半天呆,有時候又會忽然跳入溪水中撲騰許久。
對尚未完全融入體內(nèi)的罡氣,他自然不敢疏忽。但這溪邊離著游心觀太近,他只得將逍遙游的三勢招法融入鶴高飛的身法中,在長久靜坐之后便起身演練。魯觀塵等人見了,不免指指點點,譏笑他的身法不倫不類。
余觀吾等熱心師兄則忙著給他打探四星之戰(zhàn)的虛實。
“小師弟啊,大好消息,聽說掌教真人特制了一百零八把桃木劍,原價是一千零八十文,消息一出,便被四處趕來的巨富搶空了。據(jù)說賭坊那群家伙竟也買到了十多把,竟將價碼抬到了三千文?!?/p>
余觀吾眉飛色舞地說到這里,臉上卻現(xiàn)出遺憾之色:“三千文啊,真希望我這東極紫苑的觀戰(zhàn)名分也能賣了……啊,自然了,我是說笑。師兄我說什么也要去給小師弟你站腳助威。我知道,你一直跟著師兄我練武功,我不在你身邊,只怕你會怯陣……”
黃昏時分,李泠在溪邊獨坐。
忽聽身后傳來一聲輕笑:“李泠,你果然很有意思!”
他扭過頭來,見數(shù)丈外一個白袍少年道士負(fù)手而立,正是紫箓派的塵清。
“塵清師兄,”李泠沒有起身,只是微笑點頭,“有何指教?”
“指教談不上,隨便走走,來看看你!”塵清悠然走來,跟他并肩坐下,縱目凝望前方清可鑒人的溪水,“知道嗎,玄門四星中,我覺得最有趣的,就是老弟你。”
“覺得我最有趣,那定是因為小弟我最帥了?”李泠側(cè)頭望了望他,這位紫箓派天才生得方額闊口,濃眉虎目,紫棠臉上躍動著一副不羈之色。
塵清呵呵一笑,灑脫地踢開麻鞋,赤足在水中踢出串串浪花,道:“明機(jī)是一代仙才,白馬鄭融身上匠氣太重,只有你和我最為相近!”他扭過頭,極認(rèn)真地盯著李泠,“你我身上都有一股妖氣。很可惜,不能和你對陣了!”
李泠倒一笑:“四星之中,自然以明機(jī)武功最高,小弟以為,最可能與明機(jī)一搏的人便是你塵清師兄了。我的功力太低,鄭融與明機(jī)師出一脈,底細(xì)全在明機(jī)心底,只有你的妖異機(jī)靈,不拘一格,在明機(jī)身前才能有四成勝算!”
“不足三成吧!”塵清搖了搖頭,“他這年紀(jì),居然練成了天河暗勁,實在不是人!”
李泠哈哈大笑,極寫意地躺在茵茵綠草上,道:“不錯,明機(jī)這小子,實在他姥爺?shù)牟皇侨?!?/p>
塵清道:“其實我們另外三人中,鄭融的功力最深,與明機(jī)或能拼得最久,可惜他的勝算也是最小。而你的功力最淺,卻也最是奇特,你與明宸動手時,最后幾下出手,頗有一股高遠(yuǎn)之氣。喂,你是怎么悟出來的?”
“難得你竟看出了高遠(yuǎn)之氣!”李泠仰望著悠悠白云,緩緩道,“那時候我本來要輸了,卻聽到了雷聲,我才忽然想到玄門武功多是脫自天象。天象包羅了陰陽剛?cè)嶙儞Q之道,摘星手、亂云掌法等諸般武功,都是模擬天象!”
“模擬天象!”塵清赤著腳一躍而起,驚道,“只你這一句話,我就甘拜下風(fēng)!我瞧,你才不是人!”
李泠呵呵一笑:“慚愧慚愧,那只是靈光一閃而已!”心下卻知,自己的突然領(lǐng)悟還是多賴龍軒公的不斷點撥,可惜這件事卻不能吐露半點口風(fēng)。
“天象?”塵清喃喃自語,仰頭望天,忽又望向李泠,眼中躍出滾滾精氣,道,“老弟,你這句話太妙了,我忍不住了,咱們比畫一下如何?”
李泠搖了搖頭道:“只怕不成,小弟是個懶人,后日便要比武了,你我各有對手,何必費這氣力比畫?”心下暗道,塵清這小子,看來是個十足的練武狂魔,若真動起手來,只怕還得拼盡全力,大戰(zhàn)當(dāng)前,這一仗打起來太不劃算。
塵清搔了搔頭,嘆道:“這也說得是,不如咱們就比畫七八招,點到為止,怎么樣???”
“只怕不成!”一道沉著的聲音忽地傳來,“李泠、塵清,你二人不能比武!”
二人扭頭看時,見寧觀一已飄然閃來,忙給這位伏龍派大師兄見禮。
“塵清,”寧觀一點點頭,“你不是來尋方觀清下棋的么,怎的要纏著李泠比武?”
塵清笑道:“找方觀清下棋是假,跟李泠比畫是真。大師兄來得正好,正可做個評判。我二人只比畫幾招,小弟對李泠的武功極是好奇?!?/p>
寧觀一嘆道:“你要和李泠比武,還是待四象會武之后吧!你們都是少年,手底下有豪氣,沒分寸!”
塵清見他神色果決,知他決計不允,不由戀戀不舍地嘆了口氣:“只得如此啦,嘿嘿,無極派那幫大佬們的心內(nèi),最終的雙玄之選定是明機(jī)和鄭融了。不過李泠小弟,我看好你,鄭融那笑面虎,未必會勝你?!?/p>
李泠眨眨眼,笑道:“多謝師兄,會武之后,你我不論輸贏,都要切磋一場!”
“一言為定!”塵清慢悠悠地轉(zhuǎn)過身去,但忽又回身,身形一矮,驟然欺向李泠。這一欺身,意在形先,身盤臂曲,圓中求方,氣勢鼓蕩而出。
李泠心神一振,雙掌交疊,渾沌七抓的護(hù)身起勢已蓄勢待發(fā),似封似纏間又暗伏了半迸半抓的攻勢。
與此同時,寧觀一也一步踏上,兩臂輕分,五指均呈撕抓之勢,爪勢隱隱然罩住了二人。
三人都在瞬間頓住了,指掌間氣勢升騰,卻都引而不發(fā)。微微一頓,三個人齊聲大笑起來。
“有趣,果然有趣!”塵清收了勢,提起麻鞋,散漫地背在肩頭,笑道,“找方觀清下棋去也!”
“塵清,果然是個武癡!”
寧觀一望著他晃晃悠悠的背影,嘆了口氣,才轉(zhuǎn)頭對李泠道:“聽說這輪四星之戰(zhàn),要比試陣法,咱道家玄門的法陣極是繁復(fù),師兄我也只能算略知一二,現(xiàn)下,我便跟你盡數(shù)說說……”
下期預(yù)告:
雙玄之戰(zhàn),將以“玄門三關(guān)”定出勝負(fù)。李泠對陣鄭融,塵清對陣明機(jī),李泠能否再創(chuàng)奇跡,塵清又能否撼動本屆弟子中武功最為高強(qiáng)的明機(jī)?與此同時,龍軒公與尹凌風(fēng)這一場驚天大戰(zhàn),究竟會如何進(jìn)展,龍爭虎斗之時,暗影中的各派勢力又會有什么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