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斌,黎族,貴州關(guān)嶺人。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北京文學》《散文海外版》《延安文學》等。
落在廣場上的蒲公英
一朵蒲公英,不知為什么就落到了廣場上。我想它應(yīng)該要往前飛的,也可以往前飛的。稍稍再往前,或許就可以尋到一抔想要安身的泥土了。它為什么就不再堅持一下呢?廣場出去不遠,我想應(yīng)該可以覓到泥土的。但接著我又忍不住往另一個方向想了。我想,或許它是飛得倦了,對這個塵世倦了,對自己的生命也倦了,就隨風落在了廣場上。隨風落下,讓心亦落下——這是否就是一朵蒲公英想要說的呢?
一朵蒲公英,在它離開枝頭的那一刻,就注定要為尋覓屬于自己的家園而漂泊天涯了。一朵蒲公英的身世,最能接近飄零的敘事質(zhì)地,就像一個終生沒有家園的詩人,或者是一個終生都在尋覓家園的詩人,其行走的過程,一方面,是生命的綻放,另一方面,亦是生命從此凋落從此寂寞的時刻。
一朵蒲公英,不,確切地說,是一朵微不足道的蒲公英,微不足道地落在廣場上,四周的任何一粒塵埃,都比它更能鬧出聲響。當然,這或許只是緣于一朵蒲公英的安靜,歷經(jīng)世事之后的淡然的安靜,能攝人心魂的安靜,所以它能讓肉身到靈魂為之停下腳步。包括我在內(nèi),包括我這個跟它并不相關(guān)的人,也分明感受到了那淡然的攝人心魂的安靜,都忍不住要跟著安靜下來,忍不住要停下我匆匆的腳步了。停下來,在跟一朵蒲公英的對望里,感受生命的一份安靜,微不足道的卻又是很顯眼的安靜。
廣場上暫時還沒有其它植物來到。這是一個新修的廣場,除了石頭,就是水泥,除了水泥,就是鋼筋。作為一株植物,似乎跟它們并不搭界。所以我甚至猜想,當一朵蒲公英落在廣場上時,所有的眼睛一定都在第一時間看到它了,也一定都在第一時間為之驚詫了——一朵并不搭界的蒲公英,為什么偏要落在并不搭界的廣場上?
有點像生命的悖論,也有點像錯亂。對了,我想一定是錯亂了。在這個塵埃四處亂飛,在這個泥土一寸寸消失,不斷地被石頭、水泥還有鋼筋取代的環(huán)境里,一朵蒲公英,它一定是從頭到尾地感覺到了錯亂,不僅僅是眼前環(huán)境的錯亂,而且還是來自心靈的錯亂,從肉身到靈魂,從前世到今生,都徹徹底底地錯亂了。錯亂了,再錯亂下去,終于就覺得倦了,終于就隨風落在廣場上了,終于就把一顆心,也放在廣場上了——且不要再問一顆心的何去何從,亦無需再追問一段身世的輾轉(zhuǎn)飄零,總之是落下。落下了,便是停下了,便是塵埃落定。
當然也有可能是,這樣的落下或許僅是一次偶然的停留,之后,一朵蒲公英,在旁人都還沒來得及為之深入時,復(fù)又隨風飛走了——但它究竟能飛到什么地方呢?在錯亂的物象之下,真的還會有一抔可以讓蒲公英安身的泥土么?
在街道上行走的牛
這已經(jīng)是最后一頭牛了。自從土地全被征撥,自從鄉(xiāng)村就要變成城市,自從所有的草場被推平,牛們或者被賣走它鄉(xiāng),或者被宰殺送上餐桌——如果我沒有記錯,這肯定就是整個鄉(xiāng)村的最后一頭牛了,至少是我看見的唯一剩下的一頭牛。不過,它是不是最后一頭牛,其實無關(guān)緊要,緊要的是我看見它正行走在鋼筋和水泥鋪成的街道上,行走在原本并不屬于自己的陌生的路上;緊要的是我看到了它此刻被釘在一條街道上的迷離和蒼茫。
一頭牛行走在街道上,獨自行走在街道上,主人不知往哪里去了,因而也就無法知道它究竟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只可以確定的是,先前屬于它的那些石子路,屬于它的那些溝溝壑壑,屬于它的那些草場,此刻都已經(jīng)徹底消失。而它還記得以前的那些路么?對了,或許一頭從街道上走過的牛,它并沒有刻意地要從哪里來,也沒想著要到哪里去,它只不過是隨意地走走,最多就是想一想從前的石子路的樣子,從前的溝溝壑壑的樣子,從前的草場的樣子。想一想其實也沒意思,回憶在此時早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早已經(jīng)無足輕重。一頭牛,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回到從前了。
接下來,我就恍惚了。我覺得此時從街道上走過的,或許只是一頭牛的影子,甚至索性只是一頭牛的靈魂,總之是有點恍惚了。一頭牛和一條街道,就像前世與今生的相逢,恍惚,徹底的恍惚,就像一個夢境,正一點點地在一抹夕陽里鋪開,正一點點地把一段時光揉弄得撲朔迷離。
一頭牛,卻仍然不緊不慢地從街道上走過,看得出它并不想一下子把這條街道走完,也有可能它知道自己不可能走得出這條街道。一條漫無邊際的街道,就像從前漫無邊際的草場,直至要將其淹沒。盡管它有可能知道這樣的結(jié)果只能是一步步使自己沉陷下去,直至萬劫不復(fù)。盡管它知道從前野草的芬芳已經(jīng)不再,但它依然不緊不慢地走著,甚至還邁著從前的腳步,仿佛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仿佛一切都還停留在從前。但我還是不可避免地聽到了它的四蹄跟鋼筋水泥相互碰觸后發(fā)出的金屬般的回聲,仿佛一聲聲沉悶的嘆息,仿佛某種宿命一般的讖語,荒誕,還有幾分奇詭。
它抬起了頭,血紅的眼睛剛好裝進了西山上的那抹夕暉,它似乎也看見了落在夕暉里的自己的影子——迷離和蒼茫,一瞬之間就呈現(xiàn)的迷離和蒼茫。它再次抬起了頭,它顯然是想長長地叫喚一聲了,就像從前在那些石子路上,在那些溝溝壑壑里,在草場上的樣子,盡情地叫喚一聲“哞——”,再盡情地叫喚一聲:“哞——”,盡情地喊出心中的塊壘——我相信那時的喜悅一定也可以算作塊壘的,或許是對它所迷戀的愛人的傾訴,或許是對它所迷戀的野草的芬芳的表達。總之那一聲長長的叫喚,便是它生命的全部歡欣。但現(xiàn)在,它顯然已經(jīng)黯然失語了,它再次抬起的頭顱,在自己迷離和蒼茫的影子里很快又低垂了下去。它終于沒有叫出聲來,就像一朵瞬間綻放瞬間枯萎的花,一下子從枝頭上很殘敗地垂了下去。
不過,我是否就已經(jīng)走進了一頭牛的內(nèi)心呢?對一頭在街道上行走并要一直行走下去的牛而言,我知道,再怎樣深入的句子,其實都無法讓它跟我們聲息相通、心手相連了,在一頭牛以及它的內(nèi)心還未全部展開時,一頭牛的秘密,也已經(jīng)被那秘密本身所遮蔽了。
被會議驚嚇的燕子
燕子不知道會議是怎樣一種新的物質(zhì),但燕子知道它們已經(jīng)被其所驚嚇。就連我也似乎也受到驚嚇了,一種物質(zhì)對另一種物質(zhì)的驚嚇。
真實的情況是這樣的:這里曾經(jīng)是鄉(xiāng)野。再確切一點說,這里曾經(jīng)是一片水田,曾經(jīng)也有小橋流水,楊柳依依。再確切一點說,這里曾經(jīng)就是這一群燕子的家園。每一年,從春回大地的那一刻起,燕子們都要來到這里,在這里經(jīng)歷人世的生生死死。但現(xiàn)在,這里已經(jīng)不是鄉(xiāng)野,已經(jīng)沒有水田,沒有了小橋流水和楊柳依依,一座新建的縣城已經(jīng)落腳這里。再確切一點說,一個新建的體育場已經(jīng)取代了曾經(jīng)的事物。再確切一點說,就在今天,一個大型的會議正在這里召開,所以就出現(xiàn)了一只燕子被驚嚇的故事,就出現(xiàn)了我也被驚嚇的故事。
會議上的麥克風不斷地聲嘶力竭,會議上的掌聲不斷地像潮水洶涌。燕子們一定聽過雷聲震震,燕子們卻肯定沒有聽過麥克風的聲嘶力竭,沒聽過潮水般洶涌的掌聲。這兩樣聲音,比雷聲還要雷聲,比恐懼還要恐懼,比迷茫還要迷茫。雷聲來了,總有停息下來的時候,麥克風的聲音和掌聲卻似乎永遠不會停息——這人世的喧鬧,似乎原本就沒有要停息的意思,似乎一直想要焦躁地喊出心上某道最熱烈的風景。
燕子們先是只有不多的幾只,后來又加入了幾只,再后來,燕子們就已經(jīng)鋪天蓋地,把整個會議上空密密實實地罩住了。燕子們在會議上空亂飛,甚至可以看到一只與另一只相撞了,一只又一只都在高聲尖叫,一只又一只的都分明找不著方向了。也許是先來的燕子給后來的燕子通了音訊,也許是所有的燕子都想親眼目睹一下這種叫做會議的物質(zhì)的新奇,也許是我被驚嚇的心靈也想在這樣的驚嚇中切實地感受從未有過的驚嚇??傊?,我相信能來的燕子都來了,不能來的,肯定也在遠處的某一隅,很急迫地把這樣的驚嚇裝進了心里。
為什么我能明顯地感到燕子們受到驚嚇了呢?為什么我也明顯地感到自己受到驚嚇了呢?以前的燕子們,當它們從鄉(xiāng)野飛過,當它們從一塊塊的水田上空飛過,當它們從小橋流水和楊柳依依里飛過,我知道它們一直是井然有序的,絕不會以這樣的鋪天蓋地的方式出現(xiàn),它們最多是約上三兩個,在那里醞釀暗香盈袖,或者是在梅花弄影里相對纏綿,靜享生命和愛情的美好。當然,意外與不和諧也是有的,總會有一只燕子,或者因為疾病,或者因為災(zāi)害,死在了這山野,死在了這水田、這小橋流水和楊柳依依里,但這畢竟不是來自驚嚇,只是來自于生命的一份自然。生也就生了,死了也就死了,生死之間,都是寧靜,都是安然。但現(xiàn)在,還沒看見死,那一份生,卻已經(jīng)被喧囂所驚嚇了。還有什么比這樣的驚嚇更能讓一只燕子為之驚慌失措呢?還有什么比這樣的驚嚇更能讓我覺得憂郁與寂寞呢?
一塊泥瓦剩下的時光
瓦是用泥巴燒成的,瓦還是用來蓋房的,但這并不是一塊泥瓦的關(guān)鍵。關(guān)鍵的是,一塊泥瓦,如今已經(jīng)落寞地躺在了某堵老墻下,一塊泥瓦過去的時光,除了剩下的落寞,已經(jīng)沒有誰再會提及其它物事。
更關(guān)鍵的是,現(xiàn)在的房屋都已經(jīng)用鋼筋水泥來蓋了,時光在這里已經(jīng)快速地轉(zhuǎn)了個彎,縱使一塊泥瓦有些猝不及防,但時光確鑿地是真的轉(zhuǎn)了彎;縱使一塊泥瓦還沒有作好絲毫的準備,——時光又怎會讓一塊泥瓦去作好準備呢?時光原本就是要在你猝不及防之時,就悄悄改變了時光里的一切。
老墻也很老了,老得只剩下了一截殘剩的破壁。墻身內(nèi)外,荒草叢生,一棵歪脖子桃樹就歪歪地立在那草叢里,即使是春天,也看不出有幾片綠葉光顧它的枝頭。就不要說人了,就不要說曾經(jīng)在一堵老墻內(nèi)居住曾經(jīng)借助這一塊泥瓦遮風擋雨的人了。一切都在轉(zhuǎn)彎的時光里被荒蕪?fù)淌闪?,一切都只剩下了留在一塊泥瓦上的落寞。
一塊泥瓦靜靜地躺在那里,一層濕濕的青苔很快爬滿了它的身子,甚至是有一叢青草,已經(jīng)不知什么時候從它的身體里長了出來。時光在霉變的同時,似乎也還充滿了泥土的芬芳,正如多年前當它從一堆泥土里破繭而出一樣,眼里全是時光瀉落的生機與活力。一塊泥瓦靜靜地感受著這生與死的相互交織,相互迷離,——我猜想時光在這里肯定也有些猝不及防,時光又怎會預(yù)料得到一塊剩下的泥瓦竟然還具備言說生的可能呢?
一塊剩下的泥瓦,在剩下的時光里,我始終相信它所剩下的心事一定是個秘密。只可惜的是,時光并不了解它,我們也并不了解它。包括我在內(nèi),除了盡可能地去猜想它藏著的秘密外,我其實也沒有真切地走進它。除了對它的不在意,除了對它的漫不經(jīng)心,除了來自內(nèi)心的一份隔膜,我落在一塊泥瓦上的目光,其實一直都一無所有,一直都顯得空空蕩蕩。
倒是有一只蝴蝶,卻落在了一塊泥瓦上。也許是蝴蝶錯把一塊泥瓦身體里的青草當成花朵了,也或許是那青草的芬芳原本就是一縷迷人的花香。當然也還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這只是一只偶然地落下來的蝴蝶,落下來的時候恰好就停在了一塊泥瓦之上,至于它所有的心事,原本跟一塊泥瓦無關(guān)?!娴臒o關(guān)嗎?一塊泥瓦和一只蝴蝶,我始終相信在這剩下的時光里,一定會有一些剩下的事情,讓它們在這個春天的午后,在這一次不經(jīng)意的邂逅里,一起經(jīng)歷。
只是,剩下的究竟是些什么呢?我始終相信時光還在繼續(xù)轉(zhuǎn)彎,老墻也還在繼續(xù)轉(zhuǎn)彎,歪脖子桃樹也還在繼續(xù)轉(zhuǎn)彎,甚至連我也還在繼續(xù)轉(zhuǎn)彎,一切都還在繼續(xù)轉(zhuǎn)彎,一切似乎都只剩下了不確定?!安淮_定”——是不是就是一塊泥瓦剩下的所有秘密呢?
不確定。我真的無法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