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輝
摘要:張金柱的死刑判決在社會引起的巨大爭議,至今爭訟不斷。張金柱案本身似乎也已沉淀為媒介審判、新聞殺人的典型。本文通過對《大河報》與《南方周末》張金柱案報道的文本分析及張金柱案實際司法運作邏輯的考察,將張金柱案的報道與媒介審判做了切割,并在此基礎上對張金柱案中公眾意見與司法審判的互動關系及媒體輿論監(jiān)督效果異化進行了梳理和反思。最后對新媒體環(huán)境下司法審判與輿論監(jiān)督互動狀況略作以延伸。
關鍵詞:張金柱案;輿論監(jiān)督;媒介審判;公眾意見;司法審判
中圖分類號:G2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CN61-1487-(2016)03-2-0053-05
一、張金柱案媒體報道概述
近幾年還在爭議的張金柱案,其實早于1997年8月24日晚9時40分許已經(jīng)發(fā)生。那時,河南省鄭州市發(fā)生一起惡性交通事故,原鄭州市公安局二七分局局長張金柱酒后駕車時將蘇東海、蘇磊父子撞翻,并把蘇東海和兩輛自行車拖掛在車下狂奔1500米,造成年僅11歲的蘇磊當場死亡,蘇東海身受重傷。《大河報》率先以《昨晚鄭州發(fā)生一起惡性交通事故 白色皇冠拖著被撞傷者狂逃 眾出租車懷著滿腔義憤猛追》為題對此事進行報道。此后具有全國影響力的媒體中央電視臺《焦點訪談》欄目和《南方周末》先后介入報道,“張金柱案”隨之獲得了全國范圍內(nèi)的關注與影響力,成為輿論深度干預社會生活的標志案例。
“張金柱案”也正是在這種舉國關注的氛圍中進入了司法程序。1997年12月3日,鄭州中院公開審理此案,鄭州市民奔走相告,法庭外支起了音箱直播庭審過程,大量市民聚集收聽。1998年1月12日,張金柱以交通肇事罪和故意傷害罪被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張不服提起上訴,河南省高院維持原判。1998年2月26日,張金柱被執(zhí)行死刑。
二、張金柱案與媒介審判
(一)媒介審判的是與非
“張金柱案”的最可爭議之處有兩點,一是法律層面張金柱是否應該判死刑;二是新聞媒體的報道是否影響了法院的判決結果,造成“媒介審判”甚至“新聞殺人”。對此,本文從理論分析和實際操作兩個層面進行回應。
先來看理論層面?!懊浇閷徟小保╰rail by media)這一概念發(fā)端于美國,由“報紙審判”(trial by newspaper)演變而來。我國臺灣學者尤英夫認為,任何民、刑事案件在普通法院審判前或?qū)徟泻螅魏螆蠹埶d的消息或意見,凡足以影響審判者,均可稱為報紙審判。①不論其報道樣式或報道目的為何。需要指出的是由于美國司法審判實行陪審員制度,這里“審判者”并非是指專業(yè)法官,而是指沒有法律專業(yè)背景的普通公民,這是很重要的一點。而我國作為大陸法系國家,司法案件的審判者通常是專業(yè)法官,因此并不存在美國意義上的所謂“媒介審判”。當然,這并不是說我國就不存在媒介審判。在我國討論媒介審判對于建構科學理性的傳媒與司法關系仍然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意義。
我國媒介法專家魏永征教授認為,媒介審判是指新聞報道超越法律規(guī)定,干預、影響審判獨立和公正的現(xiàn)象。[1]133其關鍵要件是從報道時機上看,新聞媒體是否超越司法程序、僭越法官職守對涉案人員做出定性、定罪等結論,從而使審判在不同程度上失去了應有的公正性。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法律顧問徐迅認為,媒介審判“是發(fā)生在訴訟中的行為”。[2]44換句話說,司法程序尚未展開或已經(jīng)結束之時,對于媒體的相關報道的良莠參差,我們可以在新聞專業(yè)主義規(guī)范的框架內(nèi)進行探討、檢視,但指責媒介審判云云則無從談起。
我國著名律師周澤則將包括媒介審判和輿論審判在內(nèi)的公眾對有關司法案件的各種爭議和是非的評論認作輿論評判。他進一步指出,輿論評判是對司法公正這一應然價值的檢驗,是一種來自民間的自發(fā)性評價,屬權利范疇;故而“輿論評判并不承擔定紛止爭的社會功能和制度任務,沒有司法審判那樣的功利性社會需求”。因此即使媒體與公眾對相關案件的報道與評判存在問題,“純屬媒體報道和輿論的德性問題,理應通過倫理道德規(guī)范去解決,由媒體人和言論者在自由的言論中自檢、自省、自律”。[3]6換句話說,周澤認為,中國根本不存在媒介審判或輿論審判,或者即便存在此類現(xiàn)象也不構成問題。周澤的觀點為我們?nèi)嬲J識媒介審判提供了一種有益的視角。
(二)對《大河報》與《南方周末》張金柱案報道的分析
本部分結合上述理論視角對《大河報》與《南方周末》張金柱案報道進行細致的文本分析:《大河報》就張金柱案發(fā)出全國首篇報道,在標題中就將肇事者肇事行為界定為“狂逃”,并在行文中使用了“令人發(fā)指”一詞,應當承認,這些詞語存在某種不妥當?shù)陌凳?,嵌入了不利于當事人的形象建構;但通篇來看報道在事實層面還是準確可靠的,情感基調(diào)也較為克制。與本文同時配發(fā)的評論《憤怒之余的欣慰》,則措辭嚴厲地表示“現(xiàn)在,還不知開車的是何等人物,能坐‘皇冠,想必有點來頭。但不管你有多大來頭,如此行徑也不能逃脫法律的懲處和輿論的譴責”[4],有較強的輿論監(jiān)督意味。當月次日《大河報》發(fā)出追蹤報道《千夫怒指肇事者 此人身份待核實——對“8·24”惡性交通肇事逃逸事件的追蹤之一》,該報道反映和聚焦了公眾意見和憤怒情緒,點出了肇事者系酒后駕駛,并在文末透露“開車人的身份已通過有關渠道獲悉,但有待負責部門的進一步核實”。[5]據(jù)事后文章透露,當時報社已獲知肇事者張金柱身份,但為了給公安部門保留工作上的主動權,“總編對所有記者說:我們再等一天,再挨罵一天……”。[6]4這又一次顯示了報社在案件報道上的克制和審慎。此后,《大河報》又接續(xù)發(fā)布了對張金柱案追蹤的之二、之三等受害者狀況、張金柱被批捕及受審進展等跟蹤報道。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到《大河報》在張金柱案進入司法程序之前的報道,事實層面是準確的,語言是基本客觀的,不存在所謂媒介審判。
特別需要指出的是,在張金柱案一審過后的次日,《大河報》在頭版刊發(fā)消息《萬眾矚目 法庭內(nèi)外人山人海 唇槍舌劍 控辯雙方辯論激烈》,對案件審理情況進行概括報道。無論是標題制作,還是內(nèi)容結構,這篇消息都做到了客觀平衡,恰當?shù)爻尸F(xiàn)了公訴人及控辯雙方的觀點。除此之外,《大河報》還在當日二、三、四、五版刊登《張金柱案庭審紀實》以及公訴詞和辯護詞等資料?!稄埥鹬竿徏o實》更是用了兩個版面詳盡地報道了肇事者張金柱的陳述、多方證人的質(zhì)證、控辯雙方的攻防。這篇紀實報道,第一節(jié)小標題“張金柱百般抵賴”在語言上呈現(xiàn)了不應有的傾向性,暗示了某種預設立場。但整體來看,語言平實客觀,事實傳達準確,雙方觀點呈現(xiàn)也較為平衡。
此外,時任《大河報》副總編輯馬云龍及“張金柱案”的報道記者江華,在獲知張被判死刑后第一時間寫出內(nèi)參質(zhì)疑此案判決結果,其后新華社也發(fā)出質(zhì)疑判決的內(nèi)參《張金柱罪不容赦、罪不當誅》,不過這些內(nèi)參并未最終改變張的命運。②但是通過張金柱案中媒體從業(yè)者的救濟行動,我們已經(jīng)可以體會到其監(jiān)督行為和法治意識,是并行不悖的。所謂媒介審判的主觀基礎至少在本案的報道中是不存在的。
當然有論者或許會說中國國情下媒介審判有自己的特點、根源和背景,并據(jù)此提出了我國媒介審判中獨特的壓力傳導鏈條:媒介影響領導,領導影響法院,進而影響司法獨立和公正。這種說法有其道理,但是其將現(xiàn)行司法體制下因法院獨立性缺失而導致的司法不公現(xiàn)象歸結為“媒介審判”,把板子打到媒體身上,是有欠公允和妥當?shù)摹?/p>
與《大河報》相比,《南方周末》關于張金柱案的報道[7]似乎存在更多問題。以新聞專業(yè)主義的視角審視該報道在新聞事實呈現(xiàn)、新聞框架建構和圖片運用上都缺乏應有的客觀和平衡:
1.在對案件當事人張金柱肇事行為和外型的描述上,使用了“逆向狂奔”“立即掉轉車頭向南逃竄”“肥碩的肇事者”等詞語,應該承認這些詞語的使用存在明顯的不利于當事人的明示或暗示,嵌入了不利于張的形象建構。特別是對當事人行為的描述,給人一種張乃意識清醒、故意為之的印象,就報道本身而言,這是非常有欠分寸的。更何況對張行為的定性是決定本案走向的關鍵。
2.就新聞框架的建構而言,本篇報道建構了一個權勢階層與普通民眾身份尖銳對立框架。從標題到行文,都在不斷地強化這一框架。副標題中強調(diào),“肇事者是原鄭州某公安分局局長”,正文中則強調(diào),“受害者蘇東海,是中州賓館的普通工人,而肇事者張金柱卻曾是職權顯赫的原鄭州某公安分局局長、一級警督。地位懸殊的雙方若對簿公堂,會是什么樣的結局?人們猜測著?!?/p>
張金柱與蘇東海的身份差異,在中國當時四面透風的司法環(huán)境下,確實存在影響司法公正的可能性(或者我們進一步說這種可能性甚至很大)。但是該文的這種敘事方式或者說建構新聞的模式,仍然是值得質(zhì)疑或者說是不可取的。
3.對肇事者張金柱在庭審過程中自我辯護的描述上,報道中圖文兩處都表現(xiàn)了明顯的傾向性。如“有著豐富的反偵察、反審訊經(jīng)驗的張金柱,開始了他的法庭陳述”“張金柱有著豐富的反審訊經(jīng)驗,他在法庭上振振有詞”。對當事人行使正當公民權利的行為,進行這種帶有傾向性的描述,是有欠妥當?shù)?,也表明了記者法治意識的缺失。
4.在圖片的使用上也有欠妥當與平衡。3張圖片,第1張是表情悲痛的張菊花抱著兒子蘇磊的遺像,配文是“母親張菊花抱著兒子的遺像,她的發(fā)間還尚存著兒子梳理過的氣息”;第2張是法院門前聚集的群眾打著橫幅,上書“誅殺公安敗類張金柱 為民除害”,配文是“數(shù)千名群眾靜候在門外,等候?qū)徟邢ⅰ?;?張是張金柱在做自我辯護或法庭陳述,配文是“張金柱有著豐富的反審訊經(jīng)驗,他在法庭上振振有詞”。這3張圖片的使用,存在渲染悲情、煽動公眾情緒的負面作用,不是說受害人不值得同情,公眾意見及情緒不該被報道,而是說作為記者不應該進行這種赤裸裸的情緒渲染,特別是第二張、第三張圖片,傾向性更是明顯。
以上分析,傳達出了記者對法治意識的淡漠,或者說記者本身根本不相信法律會給出一個公正的裁決,認為司法是沒有公信力的。她也把這種個人情感偏向和價值邏輯投射到報道文本中,并傳達給了讀者。特別是對當事人正當訴訟權利的不恰當評價,更是表現(xiàn)了“對我國訴訟制度的無知。它向社會傳遞的是非法治、反法治的信息”。[2]換句話說,就報道本身而言,它是不專業(yè)的,是新聞從業(yè)者在對司法審判進行監(jiān)督的時候應當杜絕和避免的。這也是我們?yōu)槭裁匆獜男侣剬I(yè)主義視角對這篇報道進行反思的原因。但是就媒介審判而言,這篇報道呈現(xiàn)的是庭審當天的情況,發(fā)表于一審判決公布的當天,并不符合媒介審判的認定要件。
(三)張金柱案的現(xiàn)實司法運作鏈條
接下來我們再來看張金柱案進入司法程序后的實際運作層面:“權力審判”導致的法外施刑。據(jù)馬云龍2008年6月11日在復旦大學新聞學院的講座透露,“張金柱案”判決內(nèi)幕如下:“在法院判決以前已經(jīng)有4位高層領導作出批示了,這4位領導里面最大的一個批的是‘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第四個人是當時的高層政法方面的干部,他的批示我看了原文,10個字:‘同意。只此一案,下不為例。他知道這個案子按照正常情況,不作政治考慮,單純從法律出發(fā)的話是不該判死刑的。”②馬并據(jù)此發(fā)出感嘆:“你說張金柱是被新聞殺死的還是被中國那種非法治狀態(tài)殺死的?”②
此前地方黨政領導人方面已有河南省委、鄭州市委主要領導先后就此案作了批示。鄭州市某領導指示要抓緊時間,依法從嚴從快處理,絕不姑息。[8]34
由此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張金柱案的判決不是由法官依據(jù)法律做出的專業(yè)審判,而是由封閉的權力體系通過內(nèi)部運作做出的“政治”審判。它架空了法官的職業(yè)權利、損耗了法律的權威。因為這種僭越法官職守的“政治”審判明顯是違法的。我國刑事訴訟法第12條明確規(guī)定:“未經(jīng)人民法院依法判決,對任何人都不得確定有罪?!币虼?,本文認為,張金柱之死與其說是“媒介審判”“新聞殺人”,不如說是轉型期中國的非民主、非法治狀態(tài)造成的輿論監(jiān)督效果畸變。
三、張金柱案中輿論監(jiān)督與司法審判互動關系的反思
(一)張金柱案中的公眾意見與司法審判
本部分進一步討論張金柱案中公眾意見與司法審判之間的互動關系。在這里,公眾意見和媒體監(jiān)督,在一般意義上,我們認為是一體兩面的。代表公眾意見是媒體對司法審判開展輿論監(jiān)督的基礎和合法性所在。如果公眾意見對司法的影響是不受歡迎的,那么新聞媒體對司法的監(jiān)督也將失去著力點而受到排斥。
現(xiàn)在有一種排斥公眾意見或民意對司法的影響的傾向,認為公眾意見是片面、情緒化和不理性的,中國的司法還太幼弱,尚未對不斷增大的媒介壓力做好準備,③“經(jīng)不起公眾意見的炙烤,它需要小心呵護,需要與社會相對的隔離”,[9]369而看不到其背后“濃縮的對正義的企望、審視、評論和監(jiān)督”。[10]48“從技術層面而言,司法具有較強的職業(yè)屬性應該是沒有異議的”,[11]151這要求某種程度的司法獨立和專業(yè)化,但是將這種技術理性推向極端而排斥公眾意見的參與,最終也會損害司法的社會公信力。因為司法公正作為一種價值追求,其最終歸宿必不是高高在上、凌空蹈虛,而必然要落實到公眾的認可上來。因此,我們認為代行公眾意見的媒體對司法的監(jiān)督,具有深厚的邏輯基礎和正當性。這種正當性并不因為局部媒介審判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而受到削弱。
當然公眾意見的聚集和新聞媒體監(jiān)督對象的選擇是有前提和規(guī)則的。清華大學何海波教授認為,對權勢階層的警惕和仗勢欺人的痛恨、建立在對好人壞人區(qū)分上的樸素的道德情感以及對特定身份的特殊關懷,[9]388是刑事案件中三個引發(fā)媒體監(jiān)督介入和公眾意見及情緒聚集的重要主導因素。觀察張金柱案會發(fā)現(xiàn),張金柱的局長身份、蘇東海父子的平民背景及悲慘遭遇,與上述三個標準若合符節(jié)。也正是上述三個主導因素的疊加,導致張金柱案迅速走出中原,造成了全國范圍內(nèi)的媒體關注和公眾意見聚集。這種大規(guī)模的媒體關注和公眾意見聚集所引起的社會躁動和不安,為權力介入司法提供了借口和“正當性”,并最終導致媒體輿論監(jiān)督效果的異化:張金柱枉死和法治權威受損。從表面上看,張金柱案的判決結果是司法部門、黨政權力和公眾皆大歡喜,但深究就里這其實是一個三輸格局:眼前來看是司法部門權威受損、公信力下降,而從長遠看法治權威的削弱對黨政權力和公眾顯然也不是一個利多因素。
行文至此我們不禁要問,影響公眾意見與司法審判的互動關系良莠的關鍵節(jié)點在哪里?
(二)張金柱案中輿論監(jiān)督與司法審判互動關系的反思
反思張金柱案的關鍵價值所在,即在于找出影響公眾意見與司法審判的互動關系良莠的關鍵節(jié)點。我們認為,這個關鍵節(jié)點不是公眾意見或媒體監(jiān)督能否影響司法審判,也不是公眾意見或媒體監(jiān)督應當不應當影響司法,而是它通過什么途徑影響:一是公眾意見或媒體監(jiān)督為法官過濾和吸收而融合到司法運作過程中,如此則非但司法獨立性與專業(yè)化不受損傷,司法社會公信力、公眾法治素養(yǎng)反而會在此良性互動中提升;二是公眾意見或媒體動員為黨政權力所吸收而造成權力干預司法運作的局面,若如此則司法獨立性與專業(yè)性喪失、社會公信力下降,公眾與黨政權力的長遠利益亦受損害。不幸的是,張金柱案是后者。
除此之外,導致張金柱案中輿論監(jiān)督效果異化的因素還有如下兩者:
一是現(xiàn)行媒介體制下信息傳播的制度性障礙較多、社會信息能見度低下。信息傳播的制度性障礙不但導致整個社會的信息能見度下降,而且導致公眾被蒙蔽,缺乏監(jiān)督政治權力和開展自治所必需的信息。張金柱案中質(zhì)疑死刑判決的聲音因所謂的內(nèi)參制度而無由大范圍抵達公眾,社會公眾缺乏足夠的信息供給以了解張金柱案判決的幕后真相。正是單向度的信息傳播所造成的公眾認知偏差,為行政權力干預司法提供了氣候和土壤。
二是制度化、透明化言論表達、傳輸及反饋渠道稀缺,權力運作的制衡力量缺失。最明顯的佐證即是媒體精英、法律專家都發(fā)現(xiàn)了這一案件在判決上的缺陷,并試圖進行救濟,但是透明的制度化權力制衡渠道缺失,導致這種救濟最終失敗。
這一切不僅造成一個公民因不恰當量刑而送命,而且導致我們喪失了一次寶貴的彰顯司法獨立、提升公眾法治意識并推動民意表達走向理性、成熟的機會。如何正確對待輿論監(jiān)督中的民意表達、謹守政治與司法分際、避免輿論監(jiān)督效果異化,成為社會轉型過程中政府、公眾和媒體必須面對的重要課題。
四、余論:兼談新媒體環(huán)境下的司法審判與輿論監(jiān)督
張金柱案是傳統(tǒng)媒體時代政治權力干預司法導致輿論監(jiān)督效果畸變的典型表現(xiàn)。新媒體環(huán)境下的司法審判與輿論監(jiān)督之間的博弈又表現(xiàn)出某些新的特點。
如果說傳統(tǒng)媒體時代新聞輿論監(jiān)督更多體現(xiàn)的是媒體精英的意志,那么在微博等社會化新媒體蓬勃發(fā)展的語境下,公眾對司法案件展開輿論監(jiān)督的門檻越來越低,也越來越體現(xiàn)自發(fā)的公眾意志,因為網(wǎng)絡民意的表達、傳布及聚集的門檻越來越低。
但是與傳統(tǒng)媒體時代相比,中國內(nèi)地的司法獨立并無明顯進步,政治權力運作的“白箱化”程度亦未見明顯提升,制度化、透明化言論表達、傳輸及反饋渠道依然缺乏,官方主流媒體、政府及司法的公信力較張金柱案時期甚至有較大滑坡。正是出于對官方行為的深刻不信任,新媒體賦權下的網(wǎng)民才展現(xiàn)出對司法案件表達意見的強大熱情,其實質(zhì)是以微博等社會化媒體為載體在與官辦喉舌媒體搶奪正義的定義權和話語權。這導致了名副其實的兩軍對壘,網(wǎng)上一個“法庭”,是謂網(wǎng)絡審判或輿論審判,網(wǎng)下一個法庭,是謂領導審判或權力審判。網(wǎng)絡法庭的輿論審判甚至能夠左右網(wǎng)下的法庭審判結果。正是領略到網(wǎng)絡民意的巨大影響力,加之案件當事人及其代理律師對司法部門的不信任,促使其主動利用新媒體發(fā)聲尋求民意支持,以使政法部門有所顧忌。這是因為借助新媒體,個人化的事實呈現(xiàn)、意見表達等直接訴諸較大范圍內(nèi)的公眾,并獲得較大影響,進而帶來某種客觀的“輿論監(jiān)督”效果。浦志強律師代理的任建宇發(fā)帖被勞教案就是一例。
從根本上講,這種局面的出現(xiàn)是由司法機構自主性和專業(yè)性缺失導致的。所謂網(wǎng)絡審判或者輿論審判,固然不是我們想要的,但是網(wǎng)民們相信至少比領導審判、權力審判更接近正義。所謂兩害相權取其輕。這種對壘看似嚴峻,官民話語嚴重斷裂,但其實并不難解決,只要司法獨立,網(wǎng)民的關注和跟進發(fā)表意見的熱情,自然就消退了。
有一種聲音認為,為了避免網(wǎng)絡輿論審判妨礙司法公正,政府應加強政府對互聯(lián)網(wǎng)等新媒體在基礎設施、服務與內(nèi)容乃至資本屬性層面的全面規(guī)管。作者以為此說大謬不然。揆諸現(xiàn)實我們甚至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網(wǎng)絡民意“法庭”的出現(xiàn)為陷入絕望的案件當事人提供了一種體制外的“司法救濟”。
司法審判與輿論監(jiān)督本屬現(xiàn)代社會兩個相向而行的不同領域,其基本訴求都是社會公正。之所以會出現(xiàn)像傳統(tǒng)媒體時代張金柱案中所謂的媒介審判以及新媒體時代網(wǎng)絡輿論審判這樣的矛盾和爭議,其根源在于中國內(nèi)地現(xiàn)行體制下司法和媒體缺乏專業(yè)自主性。這種專業(yè)自主性的缺乏導致司法和媒體淪為權力或經(jīng)濟勢力的工具。正如何海波教授所說:“一場缺少獨立和權威、四面透風的司法審判,很可能只會隨波逐流;一場缺少充足信息和充分辯論的公眾議論,很可能只是情緒的宣泄。我們要做的,不是限制公眾對司法活動的了解和表達,而是構建一個足夠獨立和權威的司法;不是去指責公眾的愚昧和偏激,而在于構建一個公眾獲得信息和表達意見的渠道?!盵9]419
至于其施行之道就目下而言,則是知易行難:首先政府放松對社會的管制,更多地相信個人自由和公民的力量;其次,改革司法體制和媒介體制,確立司法機構和新聞媒體的專業(yè)地位,使二者運作各依其專業(yè)倫理,如此則媒體、公眾、司法可相互制約、彼此糾偏,爭議或可息、正義或可期。
注釋:
①彭懷恩教授講課概要:新聞傳播法規(guī),2012年11月28日訪問于臺灣世新大學遠距教學網(wǎng),
http://distance.shu.edu.tw/distclass/classinfo/8602cs01/c8602t01cst09.htm.
②馬云龍(2008).深度報道的社會責任和歷史使命——我在河南的實踐和體會.2012年11月28日訪問于共識網(wǎng),
http://www.21ccom.net/articles/zgyj/ggzhc/article_
2011022430523.html.
③Benjamin L. Liebman(2005). Watchdog or Demagogue? The Media in the Chinese Legal System. Columbia Law Rwview.NO.1,1-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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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博士生,此論文在中華新聞傳播學術聯(lián)盟第六屆研究生學術研討會宣講,此次有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