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杰

作為歐盟總部，布魯塞爾所經(jīng)歷的恐怖襲擊，給歐盟各國帶來的恐慌最為強烈

如果你生活在布魯塞爾郊區(qū)，視線所及或許仍是擁堵的街道、遛狗的行人和辦公樓外抽煙的白領，但越靠近老城區(qū)或歐盟總部所在地，你就越能清晰地感受到：這個國家已經(jīng)被發(fā)生在3月22日的恐怖襲擊完全改變——在距離歐盟總部僅約200米的舒曼廣場，人們在附近地鐵站的封鎖線欄桿上貼上“No Tears（不哭）”的標簽，還有幾對情侶在一旁相擁而泣;市中心大廣場邊，悼念的人們坐滿了證券交易所門前的臺階，臺階下畫滿了比利時、美國、巴西等國的國旗，每一面國旗都代表著一個國家的遇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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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有著“歐洲心臟”之稱的布魯塞爾來說，3月22日無疑是黑暗的一天。那天之后，震驚、恐懼、憂傷的情緒牢牢籠罩著整個比利時、整個歐洲，乃至整個世界。

三聲巨響攪亂布魯塞爾

沒人愿意回憶22日的黑色時光，即便是毫發(fā)無傷躲過那場劫難的阿爾楓斯·尤拉也不例外。

40歲的尤拉是布魯塞爾扎芬特姆機場的員工，負責行李安檢。22日，他和往常一樣早早到崗，卻在臨近8點時聽見一個男人大喊了幾句阿拉伯語。緊接著，附近傳來一聲巨響，他條件反射似地竄到柜臺邊躲了起來。距離尤拉僅5米之遙的首次爆炸并沒傷到他，卻讓他看到了畢生難忘的可怕景象——四處濃煙滾滾，無數(shù)窗戶碎裂，人們仿佛置身戰(zhàn)場，在廢墟中倉忙逃離?！俺龈鄞髲d的天花板被震塌了，兩位老太太被壓在天花板下。我把她們拉出來，一直護送到救護車。一路上，她們兩人的手一直緊緊抓著我?！敝?，尤拉又救出5名傷員，其中好幾位腿斷了，他的褲子被傷者的鮮血染得斑駁。

來自山東的杜錚也聽見了第一聲巨響。由于距離較遠，他最初并沒當回事，但緊接著又一聲巨響，他才回過神來，立刻和同伴躲到星巴克咖啡館的桌子底下?！俺壬幕鸸舛伎匆娏?，也就60米的距離?！苯俸笾厣?，他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是：“太可怕了！”

就在杜錚等待撤離之時，大約9點出頭，一輛五號線地鐵列車在駛入馬埃勒貝克地鐵站時發(fā)生爆炸。26歲的亨德里克當時正在這列地鐵里，他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列車剛進站，我就聽到一聲巨大的爆炸聲，震得我耳朵發(fā)聾，我和人群一起匆忙逃出車廂，然后發(fā)現(xiàn)前面有一節(jié)車廂整個都被炸毀了。”

新華社員工李霞（化名）則幸運地躲過了這次恐怖襲擊——她乘坐的地鐵從藝術—法律站駛向馬埃勒貝克站時，突然在隧道中急剎車停了下來，一股“鐵皮燒焦”的味道隨之撲面而來。李霞和同行的乘客一起，在廣播的指引下從地鐵尾部的出口下車。隨后，大家沿著地鐵軌道走回藝術—法律站?！拔覀儧]有聽到爆炸聲，但我乘坐的就是爆炸地鐵的下一班?！边@讓李霞至今心有余悸。

布魯諾·雷特是德國馬歇爾基金會北約安全問題專家，他的辦公室就在馬埃勒貝克地鐵站附近。爆炸發(fā)生后，《環(huán)球人物》記者第一時間撥通他的電話詢問安危。電話那頭，雷特顫抖著說：“機場爆炸時，我正在上班的路上，很快就接到通知讓我回家辦公;可剛剛調轉車頭回家，又收到辦公室附近爆炸的消息。一位同事還告訴我，市中心也發(fā)生了爆炸。雖然這只是誤傳，但我覺得，布魯塞爾已經(jīng)開始恐慌了?！?/p>

恐慌的確已經(jīng)開始蔓延。三聲巨響過后，這座城市的幾乎每一個角落都充斥著救護車、消防車、警車的各式警笛聲，通向市中心的道路被封鎖，靠近機場和歐盟總部的兩家醫(yī)院所接收的傷員人數(shù)已接近極限。據(jù)比利時官方29日發(fā)布的消息，布魯塞爾恐怖襲擊已造成32人死亡，300余人受傷。

連環(huán)爆炸發(fā)生后，比利時迅速將全國恐怖威脅警戒級別升至最高。部分犯罪嫌疑人的身份也隨之曝光：一對擁有比利時國籍的兄弟，分別在機場和地鐵站發(fā)動了自殺式襲擊，且雙雙在襲擊中身亡;幾天后，一名名為費薩爾的嫌疑人以“涉恐”罪名被起訴……

比利時“與恐怖主義淵源較深”

就在爆炸發(fā)生前4天，2015年巴黎爆炸案的主犯之一薩拉赫·阿布德斯蘭在比利時警方的突襲行動中被捕，并供稱自己正策劃對布魯塞爾發(fā)起恐怖襲擊。巴黎、布魯塞爾，這兩個在恐怖襲擊中受傷的城市，因為薩拉赫的存在被聯(lián)系在一起。

中國現(xiàn)代國際關系研究院安全與軍控研究所所長李偉認為，近一年多歐洲遭遇的多次恐怖襲擊大都與比利時有關，比利時正在不經(jīng)意間成為恐怖主義“輸出之地”。

根據(jù)李偉的梳理，比利時“與恐怖主義淵源較深”。上世紀60年代，無政府主義思潮在巴黎首先出現(xiàn)，并很快席卷歐洲。此后，歐洲本土恐怖組織“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黨”多次在比利時境內發(fā)動恐怖襲擊。不過，這些襲擊多披著“共產(chǎn)主義”的外衣，屬于歐洲社會內部的相互斗爭，與宗教圣戰(zhàn)無關。

上世紀80年代中期，比利時搗毀了一個名為佛阿德·阿里·薩利赫的恐怖團伙。該團伙在巴黎制造了大量恐怖襲擊事件，并常年在比利時境內活動，比政府還為此專門成立了應對伊斯蘭極端主義的部門。

到90年代中期，比利時警方突擊行動，抓獲了恐怖組織“伊斯蘭武裝組織（簡稱GIA）”的大量支持者。GIA是諸多在比利時落地生根的恐怖組織之一。在對這些支持者的住宅進行搜查時，警方發(fā)現(xiàn)了一份阿拉伯文文件，第一頁便是向“基地”組織和本·拉登奉獻的相關內容，這是截至目前在歐洲發(fā)現(xiàn)的第一份“圣戰(zhàn)”手冊。

李偉撰文稱，進入21世紀后，比利時受到“基地”組織極端思想的一系列毒害：2001年“9·11”事件發(fā)生前48小時，阿富汗北方聯(lián)盟領袖馬蘇德在阿富汗北部被兩名持比利時護照的恐怖分子刺殺;2004年，“摩洛哥伊斯蘭戰(zhàn)斗團”在西班牙首都馬德里制造了地鐵爆炸案，多名比利時人被證實與該組織有牽連;2005年，一名比利時女性在伊拉克搞自殺式恐襲，成為西方第一例女性人體炸彈;2010年，比利時極端分子成立“比利時沙利亞法運動”組織，多次揚言要在比搞“圣戰(zhàn)”，敘利亞內戰(zhàn)爆發(fā)后，又竭力慫恿比利時人赴敘參戰(zhàn)……

“伊斯蘭國”崛起后，迅速將比利時列為滲透和攻擊的目標。2014年5月，與“伊斯蘭國”有關的恐怖分子襲擊了布魯塞爾的一座博物館，造成4人死亡，打響了“伊斯蘭國”境外襲擊美歐的“第一槍”。

進入2015年后，比利時與恐怖主義的“絲絲相關”更明顯地體現(xiàn)出來——1月，法國《查理周刊》襲擊事件中嫌犯所用的武器，據(jù)稱是在比利時找到的相關線索;8月的歐洲“大力士”國際列車槍擊案，疑犯被查出是在布魯塞爾登車，所攜帶的武器“很可能”購于比利時;11月的巴黎連環(huán)爆炸案發(fā)生后，法國情報部門調查發(fā)現(xiàn)，參與者大都曾在布魯塞爾籌劃多時，主謀薩拉赫更是在事后逃回比利時，在布魯塞爾郊區(qū)的莫倫貝克待了4個月。

面對如此嚴峻的反恐形勢，今年年初，比利時一度將安全級別提升到最高級，學校停課，地鐵停駛，火車站、大廣場等原本摩肩接踵之地都變得空空蕩蕩。不少布魯塞爾市民當時還埋怨安保措施過于嚴苛，但僅僅幾個月后，比利時首相不得不悲傷地表示：“我們害怕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松散聯(lián)邦”的復雜生態(tài)

《環(huán)球人物》記者在比利時工作多年，對這個國土面積不到北京市兩倍大小的國家，有機會進行全方位的接觸和觀察。

作為歐盟總部所在地，比利時地處西歐中心，交通四通八達，從布魯塞爾到巴黎、倫敦、阿姆斯特丹都只需幾小時車程，即便再遠一點的巴爾干半島，也只要一兩天。便捷的交通網(wǎng)絡，加上申根國家之間不設邊界管控，為一些極端組織以布魯塞爾為中心開展恐怖活動提供了便利。在布魯塞爾南站，任何人可以在1個小時之內買到任何想要的東西。2015年《查理周刊》襲擊事件后，一名軍火商在南站附近投案，稱襲擊中使用的AK—47“有可能是從我這里購買的”。比利時還沿用歐洲管理模式，火車站不設安檢、上車時不查票。一把AK—47長度不到1米，重量約4公斤，在哪里發(fā)動恐怖襲擊都不在話下。

多種原因導致的國內管控能力的不足，也是造成比利時反恐形勢嚴峻的重要原因之一。

政治方面，與其說比利時是一個王國，不如說是一個松散邦聯(lián)。雖然有中央、大區(qū)、省、市四級政府，但中央政府只在外交、國防等少數(shù)問題上享有決斷權，其余權力幾乎全部下放到各級省市。名義上作為國家首腦的王室和聯(lián)邦層面的中央政府在民眾日常生活中“幾乎沒有存在感”，各級政府部門則將太多時間、精力和資金耗費在相互扯皮上。

社會生活方面，比利時主要劃分為兩大民族，北部是說弗拉芒語的弗拉芒人，人口約650萬，南部是說法語的瓦隆人，人口約450萬。兩大民族各有獨立的政治、社會、文化體系，相互猜忌、敵對，彼此間鴻溝巨大。地方治理同樣如此，僅布魯塞爾就分為19個自治區(qū)（市）和6個警察片區(qū)，各自治區(qū)之間分歧巨大，6個警察片區(qū)的職責也不盡相同，且分屬不同管理機構，各自為政。2014年11月6日，布魯塞爾安德萊赫特自治市的游行演變成暴力活動，現(xiàn)場維護秩序的警察隊伍被團團圍住，多輛路邊汽車被燒毀，110名警察受傷。在最需要援助的時候，時任布魯塞爾市長竟拒絕派遣援助警員，其他片區(qū)的防爆警察也因為缺乏有效溝通沒能及時趕到。

比利時情報能力的薄弱也是有目共睹。按照比情報機構前負責人阿蘭·懷南特斯的說法，比利時是歐洲最晚利用現(xiàn)代技術獲得情報的國家之一。加上經(jīng)濟危機的影響，比利時早在幾年前就停止招募情報人員，以縮減財政開支。如今，比利時情報機構僅有600名工作人員，是鄰國荷蘭的1/3，很難獲取有價值的情報。在這樣的情況下，比利時幾乎完全依靠北約的情報網(wǎng)絡，卻也因此帶有一定滯后性，幾乎無法提前化解危機。至于恐怖襲擊等非常規(guī)領域，安全專家布魯諾·雷特曾無奈地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表示：“調查恐怖襲擊并不在北約的情報領域之中，因此北約現(xiàn)階段能做的真的很少。至于歐盟層面、申根內部的情報共享，我只能呵呵了。世界上最低的效率，讓這種情報共享只是個笑話?！?/p>

世界上最“寬容”“和諧”的國家，是歷代比利時人引以為傲的資本，但多元文化也是語言族群、文化族群、宗教族群無法有效融合的遮羞布。作為接納移民較早、移民人數(shù)較多的國家，比利時幾乎近一半人口是移民及其后代，其中包含相當數(shù)量的穆斯林。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聚居在經(jīng)濟相對落后的地區(qū)，相對封閉和獨立，難以獲得與當?shù)厝送鹊木蜆I(yè)機會和社會地位。莫倫貝克是布魯塞爾最為“貧困”的郊區(qū)之一，全區(qū)10萬居民中，有30%為外來移民。當?shù)厥I(yè)率高達25%，遠高于全國8.4%的平均值。在比利時經(jīng)濟最好的布魯塞爾都尚且如此，經(jīng)濟更差的瓦隆區(qū)等地方更可想而知。這樣的社會現(xiàn)實，使不少人經(jīng)濟困頓，進而心生怨恨，走向極端主義。

“薩拉赫在莫倫貝克藏身4個月之久，卻沒有被抓，比利時警方能力不足絕不是唯一原因，”布魯諾·雷特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薩拉赫曾在敘利亞接受訓練，具有反偵察、反情報部門的能力和經(jīng)驗;在莫倫貝克，他還被不少穆斯林視作英雄，很多親朋好友都協(xié)助他掩護身份。要不是警方在突襲中發(fā)現(xiàn)了他不慎遺留下來的指紋，他很可能至今還逍遙法外?！?/p>

雷特還向記者描述了一個只有在電影、電視劇中才會出現(xiàn)的場景：“不少恐怖襲擊事件的實施者就像恐怖勢力散布在各個城市的閑棋冷子，他們像普通人一樣工作、生活，卻可能被一通電話‘激活，變身殺人不眨眼的‘圣戰(zhàn)分子?！痹诶滋乜磥?，組織一場恐怖襲擊需要很長時間的準備，所以此次布魯塞爾爆炸案并非單純出于對警方逮捕薩拉赫的報復，而很可能是其他參與者擔心薩拉赫被捕后向當局招供，不得不提前行動。雷特的話引發(fā)了記者的思考：扎芬特姆機場的爆炸事件發(fā)生在薩拉赫被捕之后第五天，因為是周二一早，機場里以商務旅客為主，如果原計劃行動時間是幾天后，趕上復活節(jié)假期，大量西方父母帶著孩子們出門旅行，機場將異常擁擠……后果真的不堪設想。

歐洲反恐形勢不容樂觀

比利時本是小國，小到美國幾乎不知道它在哪里，這才有了在爆炸發(fā)生后的燈光默哀中打出法國國旗的烏龍。這樣的小地方，恐怖分子本應不放在眼里。但布魯塞爾身為歐盟、北約兩大政治、軍事組織總部所在地，又能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在一些極端組織看來，襲擊這個“歐洲心臟”，能令整個歐洲受傷。

事實的確如此。就在恐怖襲擊爆發(fā)當天，北約上調了安全級別，歐盟也中止了當天的所有會議。歐洲多國迅速調整相關反恐政策，以求遏制恐患。但這些舉措能在多大程度上遏制恐怖主義的“擴張”，答案不容樂觀。

早在敘利亞內戰(zhàn)爆發(fā)之初，歐洲智庫就開始擔憂敘利亞的恐怖威脅外溢，但彼時，歐盟各成員國還在為敘利亞反對派帶來的民主歡欣鼓舞，對本國人前往敘利亞參戰(zhàn)的行為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并不多加干涉。

隨著戰(zhàn)事的發(fā)展，形勢漸漸超出了歐盟的意料。敘利亞日漸成為土耳其、沙特擴展勢力的棋盤，也成為培養(yǎng)“圣戰(zhàn)”分子的大熔爐，很多來自歐盟的志愿者抱著支持民主的初心，卻在地獄般的戰(zhàn)火中喪失了人性，在極端思想的熏陶下成為“圣戰(zhàn)”分子。2014年，外籍“圣戰(zhàn)”分子來自90多個國家共1.8萬人，如今的數(shù)字是來自100多個國家共2.5萬人。這些人一旦回流到自己的母國，對歐盟及各成員國來說就成了極大的安全威脅。

然而，不少歐洲人不愿為了安全犧牲個人隱私和生活的便利，這使得一些反恐法律和安檢措施難以真正推行。加上由經(jīng)濟危機引發(fā)的社會危機，以及疊加難民危機產(chǎn)生的安全危機，歐盟面對重重困局卻一如既往地強調“人權”，忽略了這種做法對內部凝聚力的傷害：本應團結一致的歐盟各國，開始為難民配額和援助份額相互指責，各成員國內部也因為難民問題出現(xiàn)了向右轉的民粹主義浪潮。

布魯塞爾只是歐盟的一個點，其所經(jīng)歷的恐怖襲擊也只是歐盟所有危機中的一個。但作為歐盟的總部，這里發(fā)生的恐怖襲擊給歐盟各國帶來的恐慌最為強烈。在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爆發(fā)之后，美國借量化寬松政策保住了世界第一的位置，中國用積極財政政策穩(wěn)住了經(jīng)濟增長，而歐盟的各種刺激政策都打了水漂?，F(xiàn)在的歐盟，只是在不斷啃自己的老本，再一味這樣發(fā)展下去，或將陷入更大的發(fā)展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