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落
張國榮去世13年,懷念持續(xù)了13年,像一種定期發(fā)作的病痛,每年3月前后就開始醞釀、發(fā)酵,像一場戰(zhàn)爭一樣,暗暗布置下四面楚歌。而在持續(xù)13年的懷念里,每年都會出現(xiàn)“如果張國榮活著”命題作文,揣想“如果他活著”,已經(jīng)成為懷念的一種方式。
在專欄作家劉子冀看來,他大概會祝賀爾冬升導(dǎo)演的獲獎,并開始當導(dǎo)演,請劉德華、古天樂來演他的戲;他大概會和杜琪峰合作,會和徐克討論《三少爺?shù)膭Α?他會在某個夏天開始巡回演唱會,籌備音樂劇,并邀請林嘉欣擔任配角。其他的時間里,他會和唐鶴德先生暢游世界,和毛舜筠喝茶。
在林奕華先生看來,他可能會“喜歡梁洛施,《刺青》說不定還會因哥哥再被邀任柏林電影節(jié)評審而被他贊賞和力挺”;“《赤壁》中的諸葛孔明會不會就是他”;他會出演王家衛(wèi)電影,在臺北小巨蛋開演唱會。
而在我看來,如果張國榮還活著,他或許會成為選秀節(jié)目的評委,不是《中國好聲音》也不是《中國最強音》,它們都太戲劇化,他最有可能坐在《中國達人秀》的舞臺下。
如果他活著,他今年60歲了。能想象嗎?
現(xiàn)在,人們已經(jīng)認為,造成張國榮意外離世的原因,是抑郁癥。但在去世之初,震驚期一過,各種可怖的傳言不斷出現(xiàn):黑幫陰謀、演藝圈糾葛、拍《異度空間》導(dǎo)致鬼上身……甚至根據(jù)他去世當天的行跡推理,認定是謀殺。自殺得到承認,是許久之后的事,對自殺原因的推測,一度也是負面的,比如投資拍電影資金卻沒到位;還有各種感情原因。直到霧霾散盡,人們開始定下心來懷念,抑郁癥才慢慢浮出水面,逐漸成為通認的原因。
抑郁癥盡管也是疾病,卻近乎一種榮譽。疾病的世界里,分為兩種,一種可以言說,一種必須被隱藏。在肺結(jié)核能夠被治愈前,肺結(jié)核就是那種可以被言說的疾病,因為許多藝術(shù)家患上這種病,它一度與“年輕、純潔、熱情、憂傷和才華”聯(lián)系起來。而抑郁癥,因其來歷不明、病因神秘,沒有肌體表現(xiàn),不會紅腫潰爛,最終當選為我們這個時代的肺結(jié)核,可以被言說,可以與“敏感、有才華”掛鉤,完成人們的凄美想象。
于是,在患有抑郁癥和被人們承認患有抑郁癥之間,出現(xiàn)了一道鴻溝。那些風評不好的明星,即便宣稱自己患有抑郁癥,也會得到無情譏諷。他們會被偷拍到去看婦科、男科。抑郁癥幾乎成為一種需要爭取才能得到的獎勵。
張國榮去世后,那近乎漫長的、懸而未決的爭議期,那遲遲沒有到來的抑郁癥判定,就是人們的觀察期。最終,塵埃落定,確認他的聲譽清白無瑕,贊美的力量才大過詆毀的力量,懷念才戰(zhàn)勝了無情,他才被獻上抑郁癥的花環(huán)。
僅僅有這種確認是不夠的,還需要漫長的創(chuàng)作和再創(chuàng)作。
張國榮去世之初,在痛惜、懷念出現(xiàn)的同時,也有粗暴的謾罵、無休止的質(zhì)疑,但兩股力量博弈了許久之后,還是懷念占了上風。
在這個過程里,許多與他有關(guān)的軼事加入,例如流傳最廣的這一則:“某女鬧離婚,深夜蹲在路邊哭。某陌生男士經(jīng)過,問:我可不可以幫到你?某女煩躁地說:你走開!某男仍在旁邊默默守護,直到某女情緒平靜后,陪她聊天到天明。分手時某男記下了某女電話,后時時致電問候,希望她過得幸福。這是1998年的事,某女名叫Jacqueline,某男名叫張國榮。”據(jù)說,這個故事來自2003年4月3日的新城電臺通宵節(jié)目,打進電話的女聽眾,正是故事中的Jacqueline。
這個故事集中地展現(xiàn)了張國榮性格中善良、細膩的一面,與“風華絕代”“顛倒眾生”等詞一起,成了“張國榮”的一部分。
有人質(zhì)疑這故事,當然不是出于對張國榮人品的懷疑,而是對所有太具傳播性的事物的本能懷疑。但重要的已經(jīng)不是真假,而是我們是否需要這個故事。只要我們認為它屬于“張國榮”,它就是真的。
在這種懷念壯大成熟的過程中,我們也有選擇,有遮蔽。專欄作家柏小蓮說:“《明報》每次做他,配圖都很80年代,香港人把他做成80年代大歌星,那些精選集,一邊在紀念他,一邊對他的后13年視而不見,總是《英雄本色》《胭脂扣》,而對他復(fù)出之后的東西視而不見?!北M管,他后期的作品,也是“張國榮”的一部分,而且是能讓這個形象豐富起來的那個部分。
韓寒曾提出疑問,我們“需要真相,還是需要符合需要的真相”?從張國榮的形象演變,可以看出,我們需要的不是張國榮,而是一個符合我們需要的張國榮。這個張國榮,經(jīng)過長達10年的演變,最終和很多逝去的明星一樣,“認真、忠誠、謙遜、友愛、親切,并且還不約而同地特別喜歡孩子”。這個張國榮形象一經(jīng)確定,就再也無法更改,所有的追念、回憶,都必須圍繞這個基調(diào)進行,一旦有人提出了不同的例證,立刻會被圍剿,最后被淹沒。
對張國榮的懷念,持續(xù)了13年,逐漸變成“懷念張國榮花樣大競賽”。重點不在于懷念,而在于花樣,必須要有新料、新動向、新觀點。
2013年,由張國榮生前經(jīng)紀人、好友甚至是自殺目擊人陳淑芬發(fā)起的“繼續(xù)寵愛·十年”音樂會在香港紅館舉行,演出現(xiàn)場眾星云集,張學友、梁朝偉、黃耀明、莫文蔚、容祖兒、許志安、周慧敏、張智霖、古巨基、陳慧琳、草蜢悉數(shù)露面參加演出,劉嘉玲、任達華及一眾TVB老明星則到場觀看。演出中的許多場面令人動容,例如梁朝偉和張國榮的隔空對話。
但人們的眼球卻被陳淑芬的花樣抓走了。她爆料說,要在演唱會現(xiàn)場傳達一個很重要的信息,“是哥哥最想和大家講的message(信息),關(guān)于他自己?!币欢热f眾期待這個message,甚至有人以為,這個信息可以揭開張國榮死亡之謎。結(jié)果演出現(xiàn)場,“驚天信息”卻不過是陳淑芬說她曾聽到一個聲音:“我終于可以舒舒服服地睡覺了?!北虾捅娙似诖牟顒e如此巨大,毫無意外地引起強烈反彈和激烈批評。
顯然,在這場懷念花樣大賽中,不但操持懷念的個人或者媒體陷入了花樣無法翻新的焦慮,觀眾也時時陷入“還是舊時天氣舊時衣”的不滿之中。我們信不過自己的懷念,必須要用持續(xù)不斷的新材料,為懷念制造或大或小的高潮,似乎一旦離開這些新材料,就會陷入懷念危機。
難怪,專欄作家狠狠紅在談及張國榮懷念潮時說:“越紀念,越忘卻”。因為那種紀念是一個創(chuàng)作的過程,是一個整隊的過程,是用一個形象覆蓋他真實形象的過程,懷念越多,覆蓋越多,最終引向忘卻——我們懷念的只是那個由我們創(chuàng)作的結(jié)果,我們感動的只是我們懷念的姿態(tài),和我們?yōu)椤皯涯睢弊龀龅母鞣N努力。
對于逝者,真正的哀悼是什么樣的?大概是英裔美國詩人奧登在《葬禮藍調(diào)》里所寫的那樣:“停止所有的時鐘,切斷電話 / 給狗一塊濃汁的骨頭,讓它別叫 / 黯啞了鋼琴,隨著低沉的鼓 / 抬出靈柩,讓哀悼者前來?!辈恍枰?,不需要殫精竭慮的呈示,也不需要焦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