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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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到二十歲
文/蔡瀾
我們是清晨進的車廂。車是從湛江來的,經(jīng)過了15個半小時,到達貴陽,再經(jīng)過十多個小時,會到達終點站重慶。車廂里是過了一夜的氣味,睡眼惺忪的旅客,以及離去旅客留下的亂翻著的鋪被。
我們坐下,放好行李后,還有旅客陸續(xù)上來。
我盼望著早一點離站,火車開起來后,也許能有新鮮空氣進來,狀況會好些吧。
忽然聽到一個女孩的聲音:“沒有換啊?”
她也是剛剛上來的,站在臥鋪車廂過道上,盯著一個中鋪,聲音很大,憤怒又委屈。
她退了兩步,坐到車窗邊的凳子上。
她細長的臉,長長的直發(fā),劉海遮住了額頭,這樣臉就顯得圓潤一些了。沒帶什么行李,隨身只有一只黑色的小挎包。
她用手向耳后撩頭發(fā)的時候,我忽然覺得她有些像我大學時上鋪的女孩,我那時的閨蜜。年紀也像,大約二十出頭。
賣食品的小推車來了,女孩對售貨的婦女說:“床鋪都沒打整!”
售貨的婦女說:“呃,我是賣東西的。這些是列車員負責的?!?/p>
“你喊一下列車員嘛!”
“火車開了列車員要過來的?!?/p>
她拿出手機,大聲地打電話:“車里好臭哦!床上的東西都沒換過!”
她這么一強調(diào),坐在車廂里的乘客,本來已經(jīng)習慣了這渾濁的空氣,一下子又被提醒,覺得不安起來。有些人明顯露出了厭煩這個女孩的表情。
她坐在那兒,半垂了頭。我看到過道中間的地面上,出現(xiàn)了一堆廢紙,正在嘀咕,這車里真是臟啊。忽然才看見,原來是女孩,正在哭泣。她一邊哭,一邊拿了紙巾,擦著鼻涕眼淚,然后狠狠地把紙巾扔在地上。那一堆紙,原來都是這樣出現(xiàn)的。
火車啟動以后,列車員過來了。列車員是一位五十多歲的男人,中等身材,臉上很疲憊。他手里拿著掃帚,一路掃了過來。
女孩的鼻子已經(jīng)捏紅了,眼淚汪汪,又狠狠地盯著他。他不知所措地望著女孩。
女孩帶著哭腔,指著中鋪說:“你們也不換被子!那么臟!”
列車員大約很少遇到這種情況,咕噥著,走到床前,拿起被子,有些不知所措,就在半空中,把被子對折了一下,抖了幾下。
這車上的被子,確實太舊了,早已經(jīng)變成灰灰的顏色,被列車員這么一抖,飄出無數(shù)塵屑。下鋪坐著的人,并未抗議。大家都被這女孩搞得不知如何是好。
列車員然后放下被子,看了女孩一下,小聲說:“只有這個樣子?!蹦闷饞咧憔妥吡?。
女孩沖著他的背影大叫:“你們也不換被子,這么臟,我曉得是什么人睡過的啊?”她頓了一下,又叫道:“萬一是艾滋病睡過的,我得了艾滋病怎么辦?”
這一嗓子,估計所有的人都會對她反感了。
一會兒,我又被一個聲音吵醒。往下一看,還是開始吵鬧的那位女孩,她把床上的被子扔到了過道正中。一會兒,又把床單、褥子和枕頭,也扔了下去。
推貨車的人過不去了,只好返身去告訴列車員。列車員過來詢問:“哪個把被子扔下來?”
女孩氣呼呼地回答:“我不用,當然扔了!”
列車員想了想,也不知該如何應對,只好抱起地上的那堆床褥。在走回列車室的時候,有人跟他打招呼,遠遠地還能聽到他既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語:“她不要,有啥子法?只有先放著……”
當我從上鋪下來的時候,穿著襪子的腳,觸到了中鋪,沒有觸到床,而是碰到了一雙骯臟的鞋底。
女孩是穿著鞋上來的。她現(xiàn)在躺著。身下沒有褥子,直接躺在中鋪那層藍色的塑膠上。她那粘著濕泥的鞋底,正對著外面,正好對著來來往往的乘客。高度正是大家的頭部、眼睛,或者臉。
這種情況雖然很少,但沒有人跟她吵。她也許潛意識里正期望著有人跟她吵,期望棋逢對手,把戰(zhàn)火燃起來。
我去車廂銜接處,接開水,扔垃圾。仔細看了這車廂。這車實在太舊了。車廂上滿是歲月留下的印跡。那些油垢灰塵,吸在各處,縫隙和表面,都是,再不可能清除干凈。
不單是車廂舊,我還留意到,這車上服務的列車員年齡都很大,好多都五十多歲,接近退休的樣子。這也是我?guī)缀鯖]遇到的情況。我平時遇到的列車員,大都是二三十歲,最大也就四十多。
這些五十多歲的列車員,服務態(tài)度還比我平時遇到的好,不時地過來掃一掃地,清一清垃圾。
硬臥車廂上中途不換被褥,這的確是慣例,別的列車也是這樣。
如果今天沒遇到大鬧的女孩,這節(jié)車廂的列車員,看他麻利的清掃動作,我猜他可能是個性格樂觀,喜歡這份工作的人。但現(xiàn)在他走來走去忙碌的時候,臉上盡是無奈和疲憊。
我坐在車窗邊休息的時候,看到那女孩一會兒又坐了起來,把鞋脫了,放在中鋪上,還是對著過道。她面向鋪位的靠背,蜷坐著,又開始哭。
哭得沒完沒了,不住地把紙巾扔到下鋪的小桌上,一會兒就是一大堆。
我忽然茅塞頓開,她哪里是為一個臟的鋪位在哭呢,這種哭法,只可能是為愛情在哭。
二十歲的姑娘,在陌生的人群里,痛哭流涕。這種心痛,當然是因為愛不得,愛無果。
我又想起二十歲時的閨蜜,睡在我上鋪的女孩,想起那時的女伴們。那時,愛情是天大的事,常會這樣,為愛情可以拋棄一切,包括生命,當然,也包括他人。他人的世界,在二十歲的愛情里,是不存在的。
后來就明白了,世界還很大,人生也不是這樣的,離開了誰,自己還是可以活得很好,未來還會有無數(shù)的道路。
看著那哭泣的女孩,就忍不住想穿越這些歲月,去跟二十歲的自己和女伴們,說說話,抱抱她們,告訴她們這個道理。
這是沒用的。那個年歲,誰聽得進這些呢。
我們在那個年紀,其實也聽到過大一些的人提醒。但那個年歲,多么狹隘,世界只有自己和自己的情緒,容不得他人,連他人的善意也很難接受。
中鋪的女孩,哭了好久。售貨推車又一次路過的時候,她叫住了推車:“有煙嗎?”她的嗓子已經(jīng)完全啞了。
買了煙,她又買了打火機。
我正擔心,她如果就坐在鋪位上開始抽煙,該怎么辦。她拿著煙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穿了鞋,下了鋪位,去了車廂銜接處。
她回到中鋪的時候,接了一個電話。我聽到她懨懨地說:“回來了,下午五六點就會到?!彼穆曇粢呀?jīng)比較平靜,對方也許能聽出疲憊,不一定會想到之前的激烈。
我這才想起,今天是端午節(jié)小長假結(jié)束之后的第一天。這女孩估計正是在貴陽,度過了一個傷心的假期。
摘自《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