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小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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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陽天
○常小琥
醫(yī)生告訴張俊英,已經(jīng)五年了,她子宮上的惡性腫瘤沒有復發(fā)跡象,是個好消息。
可是她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從廣安醫(yī)院出來,她沒有急著回家,而是坐在花園廊架的木臺上,想挨著太陽曬一會。
她低下頭,側(cè)靠在一根方柱旁,臉和手被烤得暖烘烘的,非常舒服。
張俊英覺得,她這半輩子,就像是游樂場里的過山車,急上急下,卻始終都走不了太遠。而且,一點也不好玩。
清明,無風,也無雨,兩個妹妹開著車,去良鄉(xiāng)的青龍湖公墓,為老人掃墓。
大姐獨去?;蛘哒f,不去。
至于張俊英,自從染病,身子垮了不說,心也灰了,能勉強爬下樓,找個十字街口燒燒紙,就算不錯。
當然她不能下去太久,否則她的男人也不會答應(yīng),因為他還躺在床上,他需要看見她。
張俊英每次看到他癱在床上的樣子,難免會想當初為什么要嫁給這個男人。她腦子里便立刻會閃現(xiàn)出,年輕時的李樹全,戴著邁克鏡,在廠區(qū)附近扛鋼筋的樣子。
他一瘸一拐的,滿頭曲發(fā),迎風亂舞,比閱兵式上的儀仗隊,還瀟灑。
而她,那時也正在右安門商場的化妝品柜臺前,做的有滋有味。不要說大姐和老四,就連最漂亮的老三,都圍著她轉(zhuǎn),求這求那。
處對象的時候,她知道他腿有毛病,知道他愛喝酒,也知道他曾被人拿著刀,追出去一整條街。
她還是答應(yīng)了婚事,因為南城瘸崽兒的名號太響了,也因為,她想要一個這樣的男人,保護自己。
那時整棟樓的人都能聽見,他用皮帶抽打她時,吼出的罵聲,也包括啤酒瓶爆碎的響聲。但是他們永遠也聽不見,挨打的人是誰,因為張俊英不會吭出一聲,因為第二天她還要體體面面的出門,站在化妝品柜臺前,對顧客笑臉相迎。那是她一天里,最美麗的時光。
年輕時的張俊英,腦子里有很多幻想,她覺得能否實現(xiàn)不重要,至少她敢想。可是李樹全卻告訴她,每次出門的頭一天,必須當面匯報。
她很聽話的,匯報了三十年,沒有中斷過。
當然現(xiàn)在不用了,他已經(jīng)是第二次中風,但是她依然會坐到沙發(fā)椅旁,附在他的耳邊。
“三兒和小紅叫我,就在樓下的白鷺餐廳,我去去就回。”
他動了動頭,然后看著她,在穿衣鏡前,梳頭發(fā),換衣裳。
她那頭細長的銀發(fā),如同蠶絲般裹在外面,臉好像洗不干凈了一樣,還有些與生俱來的兜齒。她閉上眼,等著腦子里的一聲悶響,快些過去,然后在半清醒中的,打開衣柜。那里有一件櫻桃紅的棉服,她希望這樣可以提提精神。
整個身子,全是樟腦球的味道。
她慢慢拉上衣鏈,有些不想去了。
猶豫中,她對著鏡子,用習慣了僵硬的臉,練習了幾下微笑。
怎么能不去呢,為了兒子,這個門檻兒,也要過的。
在老三張秀英和老疙瘩張紅英眼里,張俊英是一棵誰也敲不響的“二木頭”。
但她不蠢,明白這頓飯吃的,不會無因無由。
她們是對付不了大姐,才會在她身上做文章。
那是一個為了替她出頭,可以在年三十晚上,扇李樹全耳光的女人。
走進包間時,張俊英看到這一桌子菜,可真豐盛。
“沒點糖醋排骨和紅燒茄子?”她專心致志的問。
“加上。”老三囑咐服務(wù)員?!岸悖堰@件衣服脫了吧,我都替你熱的慌?!?/p>
是的,很多事情,妹妹們都可以替她。比如那五萬塊錢醫(yī)藥費,是小秀替她掏的,比如做手術(shù)的主刀醫(yī)生,是小紅替她聯(lián)系的。
可有的事,又沒人能替得她。比如這個惡性腫瘤,怎么偏偏長在她的身上,再比如,怎么只有她會過到這種地步。
她怨。
“氣色果然越來越好了?!毙〖t這樣算是打了招呼,她還是那樣年輕,臉上的淡妝自然得體,像是韓劇里走出來的闊太太。
小秀一擺手,小紅低下了頭。
老三讓她的男人把包拿到身邊,從里面取出自己的Ipad。
“上個月我和車毅剛從南非回來,這是我們到了好望角,站在制高點的燈塔下拍的?!?/p>
老三用她光滑的手指,點來點去,令張俊英看到一個無比壯美,又與自己無關(guān)的世界。
她裝作去看小紅,卻瞄了車毅一眼。
他笑起來,還保留著年輕時的那股斯文勁兒,尤其是那副茶色的金屬框眼鏡。
這個書香門第里長大的公務(wù)員,對于小秀的縱容和疼愛,到了令她想不通的地步。
“他把我拍老了,買那么貴的鏡頭有什么用,連基本的構(gòu)圖都不會。”
車毅還在笑,連嘴都不張。每次聚會,他都會陪著,從不插話,甘當配角。
這種男人,要到哪里才找得到。
“你都快五十了?!鼻炎觼砹?,張俊英搬起盤子,往碗里倒菜湯,活飯吃。
“你說話還是那么不中聽,就因為歲數(shù)大了,才應(yīng)該出去走走。勸你多少次了,趁還能動,先在新馬泰玩一圈,最不濟去三亞住幾天。我剛和車毅說,叫他租個公寓,能看海景的?!?/p>
她一邊吃著茄子里的蒜瓣,一邊在想,老三在勁松、呼家樓和新源里的那幾套三居,每個月能收回來多少錢。
她喜歡給別人算賬,還算的很仔細,這個愛好幫她撐過了最艱難的五年時間。
“二姐,既然你病好了,就談?wù)勗蹅兊姆孔影伞!?/p>
小紅終于沉不住氣了,果然是年輕。她臉上苦,心里卻樂。
“房子的事,大姐不在,怎么談?她不是說明年春節(jié)一起投票么。”
“她每年都這樣說,數(shù)一數(shù),這都十年了。我閨女要去韓國讀書,學費是我七拼八湊借來的,等過完暑假,還要再寄一筆生活費過去?!?/p>
小紅急起來,還真和電視劇里的人物一個樣子。她眨著眼看。
“二姐,我知道你不像大姐那樣鐵石心腸,不如你先表個態(tài)。這個房子,是買是賣,也好給我吃一粒定心丸?!?/p>
“大姐鐵石心腸?”張俊英傻笑著抿了一口菊花茶,用手指朝外面戳了戳。“我那里有個更鐵石心腸的人,就躺在咱們的房子里,你要不要親自問問他。”
被她這樣一說,小紅像被人搶走了心愛的衣服一樣,低下眼睛生氣悶氣來。
老三早料到這個打小就受寵的老疙瘩,會碰到軟釘子。
只是連回轉(zhuǎn)的余地都不給留一留,她替妹妹不平。
“二哥好些了么?!?/p>
張俊英聽見后,看了看老三,提醒自己注意真正的對手。
“我問過李宇,你什么時候結(jié)婚呀,你們猜,他怎么說?!?/p>
她太會還嘴了,不是要把孩子抬出來嗎,誰沒有孩子?
她眼淚汪汪的等著他們回答。
“兒子跟我說,我爸什么時候死了,我什么時候結(jié)婚。我在想,該不該告訴他,就算你爸死了,你都沒有地方結(jié)婚?”
她咬起嘴唇,站起身去夾菜,夾最大塊的排骨。
“你別忘了,媽臨終前立的遺囑,房子留給我,這是事實!”
小紅雙手緊扶著桌沿,發(fā)出嬌慣女人特有的長音,每一個字,帶針帶尖。
小秀用手拍了拍妹妹的肩膀,轉(zhuǎn)臉看著二姐。
“我們還不了解你嗎,誰也沒有為難你的意思,就是想讓你勸勸大姐?;蛘咦獬鋈ィ蛘哔u了,這個房子,她拖了十年,你住了十年,小紅這個繼承人當?shù)模┎辉??!?/p>
張俊英知道,再講下去,就都是難聽的話了,這個惡人她不當,要留給大姐的。
車毅坐在老三身邊,始終笑容可掬的看著這三個女人。
他出去結(jié)賬的時候,小秀和小紅聊起閑話,張俊英挽起袖口,舉著筷子,逐個打包。
她的銀發(fā)像線簾一樣滑下來,擋在眼前,但是并沒有影響她,將一塊塊排骨和茄子條,連湯帶醬,橫搭豎放,準確的填滿五個快餐盒。
這令她想起,在商場上班時,她的化妝品展示架上,每一瓶夏士蓮雪花膏的玻璃小瓶、百雀羚的圓鐵皮盒子,還有一筒筒的蜂花護發(fā)素,都被她擺放的停停妥妥,有模有樣。
這是她的天賦。
從登萊胡同到核桃園的路,有五公里遠近,張俊英定期要去那邊的廣安醫(yī)院開藥,排很長的隊,交很多的錢。
她的一卡通,像是在寺里開過光似的,很少舍得拿出來。
中午,日光充足,走回家時,連眼皮都懶得抬了。
街一側(cè)的過道里,種有幾棵粗大而茂盛的泡桐樹,隨著初夏的風,沙沙簌簌,散著清香。
淡紫色的喇叭花,滿身枯癟,散落在地上。
她就是在那里暈倒的。
這件事,如同二木頭出過的許多洋相一樣,在姐妹間流傳著。
大姐家的人造革沙發(fā),還是當年她從商店里走內(nèi)部價拿的。
她爬了五層樓梯,才進的門,坐下去的時候,有許多虛汗在流。
大姐矮胖的身體,很像張俊英賣過的裝發(fā)蠟的小鐵罐。
她在學校,在兵團,在工廠的時候,就是張俊英的腰桿子。
可自從張俊英為了李樹全跟她翻臉以后,就不是了。
“你省下那點錢,卻把自己的身體給敗了,怎么辦?!贝蠼阕雷由戏帕艘恍⊥胂骱玫奶O果塊,接連放進嘴里,咔咔嚓嚓的嚼著?!斑@時候比的,就是誰活的長。”
張俊英知道,大姐很擔心媽的絕癥會遺傳到自己身上。
可是沒有。
“少花幾毛錢,李宇結(jié)婚就能多倆氣球出來。”張俊英窩在沙發(fā)上,冰涼的雙手放在兩腿中間,夾緊,能暖和些?!叭齼汉托〖t又找我提咱媽的房子,我看這回是真得有個結(jié)果了?!?/p>
“她們想要什么結(jié)果,去年不是還找了媽的鄰居做證人,想打官司么?你們仨是我從小帶大的,最苦的哈爾濱佳木斯,是我去的。回來以后媽在噴漆廠的工作,是我接的班,老人走之前是我盡的孝。我想要結(jié)果的時候,她們在哪里。”
大姐在喘,在咳嗽,這是她痛哭的前兆。按程序,后面該說到媽咽氣的那天,小秀和車毅在逛街,小紅在家遛狗。只有她,見到了老人最后一面。
“李宇帶女朋友來家里了?!彼D(zhuǎn)移了話茬,想聊點輕松的事情。“那姑娘雖然是良鄉(xiāng)人,卻很懂事,又白又高。就是妝畫的重了點,看不細致?!?/p>
可惜自己的手機沒有看照片的功能,她很想讓大姐見一見兒媳婦的樣子。
“老天爺還是公平的,你不會總走背運?!贝蠼阆袷窍肫鹆耸裁?,情緒也被分散掉了?!袄顦淙部吹搅??”
“怎么可能,我把他關(guān)在臥室里?!睆埧∮咽謴耐乳g收回來,捋了捋頭發(fā)?!敖?,我的時間不多了,這次不應(yīng)小紅吧,我怕將來咱們這輩人的賬,會落在孩子們身上。應(yīng)了她吧,這房子真轉(zhuǎn)手了,李樹全住哪,李宇結(jié)婚住哪。所以我來求你,想想辦法?!?/p>
“你怎么會沒有辦法,你把李宇抬出來,她們誰敢惹他。”
張俊英沒有聽到自己想要的回答,便繼續(xù)窩在沙發(fā)上。
“媽這個病,怎么傳,也不該傳到我頭上?!?/p>
她開始敲起鑼邊。
“老二,你嘴是夠臭的,照你意思,應(yīng)該我得病就對了?”大姐把舉到嘴邊的蘋果瓤又放回碗里。“媽走的時候,積蓄全留給老家的遠親。房子是她叫你大哥刷的,結(jié)果卻給了老四。喪葬費是我墊的不說,老家來人,堵在門口找我要錢,你們誰站出來替我想辦法了。”
“大姐。”張俊英知道這些話,是每次來都要聽一遍的。她想不出該說什么了,嘆過一口氣后,眼睛慢慢摸到身前的那張玻璃茶幾。
大姐剛結(jié)婚時,她們四個人常湊在這上面,下跳棋。
那時老四剛上高中,大姐總暗示老二和老三,讓小紅贏。
現(xiàn)在那塊玻璃面上,早被磕出兩條裂紋,用透明膠布強粘在一起。曲曲迂迂,像是陡深的峭壑。
“老二,你答應(yīng)她們,房子不如租給你?!?/p>
“我哪有錢給她們。”
“租給你,她們不會開價太高?!贝蠼氵t疑了片刻,堅定的又講了下去。“我那份錢,就不要了,你拿著。”
張俊英感覺腦袋頂?shù)菚r熱了一下,撅起嘴笑。
“大姐,你這話是真心實意自愿的嗎?我可沒有逼你?!?/p>
她從褲兜里取出筆紙,啪嗒按了一下。
“不如寫個條子吧,簽上名字。你幫人幫到底,我心里面,也踏實。”
在南線閣菜市場的前面,有幾輛賣涼皮和牛筋面的小攤車,張俊英有時餓的心慌,會買一碗填填肚子,她總讓對方多放一些辣椒,然后一喝水,就飽了。
但是這次沒有,她進了市場旁邊的一家快餐店,點了一份肉餅,一碗豆粥,以及一杯雪碧。
她坐在位子上,怔怔的看著大姐寫的字條,筆跡像是一條舞動的長龍。
怕那條龍從紙上飛走似的,她趕緊疊好。
她的心,再也不慌了。
隔著玻璃窗,可以清楚的看見,街對面那家川菜館。
她就是在那里擺的婚宴。以后的日子,李樹全也常來這里,喝酒。
他喜歡喝酒,喝各種各樣的酒,然后由她去承擔,各種各樣的后果。
有一陣子,他沉溺在用牛鞭、蛇皮和枸杞調(diào)配藥酒的過程里。
然后夜夜折騰她,令年過五十的她,再度懷孕。
李樹全把這件事,當作豐功偉績,挨家挨戶的打電話,傳播喜訊。
即便她的子宮因為胎位不對,小產(chǎn)后流血不止,即便她為此疼的無法入睡。
那也依然是喜訊,在李樹全看來,他這個酒,管用。
張俊英特別能夠理解,大姐講的,媽臨走時見不到寶貝女兒的感覺。
她自己放療的那會兒,住在腫瘤科的病房里。每到晚上,就看到對面那張床上,躺著一個周身浮腫,發(fā)著亮光的,半透明的小金人。
她以為是自己眼睛出了問題。
要是兒子在,多好,至少她不用怕了。
她不是怕疼,不是怕死,唯獨怕閉上眼后,就再見不到兒子。
他那時整日在家里上網(wǎng),要準備去展覽館路的電話局面試。
后來單位發(fā)給了兒子一部Iphone手機,他玩手機的時候,她緊緊望著他,看不夠似的。
他越來越像李樹全了,臉長長的,尖尖的,頭發(fā)有些自然卷。
張俊英把房子的事,興致勃勃的當著兒子面,碼了一碼。
兒子聽完后,異常冷靜,他很少有耐心聽她講完這么多的話。
從他眼睛里透射出的冷,近乎于某種動物的本性。張俊英知道,兒子要說話了。
“你多慮了?!彼吭谄饺罩挥欣顦淙拍茏纳嘲l(fā)床上,兩臂交叉,翹腿,抖腳?!爸灰易≡谶@里,沒有人敢打這套房子的主意,你犯不上跟叫花子一樣,兜那么大圈子。”
張俊英把身子躬了過來,坐近了一些,示意他小點聲。
兒子輕笑對她。
“我現(xiàn)在其實特別高興,知道為什么嗎?”他把那張長臉輕輕一甩,對著臥室使起眼色?!八K于下不來床了,我在門縫里看到了,只剩下一口氣?!?/p>
他對著她的臉,伸出細桿般的食指。
“一口氣?!?/p>
“結(jié)婚以后,你們住大屋,還是小屋?”
他聽了沒有回答,僅僅搖了一下頭。
“我現(xiàn)在都還記得,他第一次中風前,撒酒瘋,把我往飯桌下面踢的樣子。他說我出來一次,他就踹我一次。在餐館里,我看到桌布外面圍了那么多人的腿,不知道那條是他的。直到有一雙腳后來倒在地上,我才鉆了出來,他們叫我快背著他,送醫(yī)院?!?/p>
張俊英半低著頭,老老實實的坐在他身邊,聽,好像這些都是她造成的。
這沒有什么,李樹全講話,她也是一樣的狀態(tài),習慣了。
“他患上急性胃出血并發(fā)癥的時候,大夫叫我領(lǐng)病危通知單,那是我第一次想到他可能快死了,我居然求老天爺再給他一次機會。后來我接他出院,走到掛號大廳時,他說要坐下來休息。然后他突然沖那么多人喊,老天爺幫我,我他媽又活過來了!你知道當時我有多失落么?!?/p>
“這些不是都過去了么?!彼]上眼睛,在說話的時候。
“當然沒有。”即使不去看他,那股冷依舊清晰可見?!奥犞?,我在局里已經(jīng)干夠五年了。業(yè)務(wù)上我是骨干,但是我學歷不夠,也沒后臺。這次落實編制問題,我不能受到任何不利因素的干擾?!?/p>
“不利因素?”
“對,打個比方吧,比如我是北京人,就是有利因素,結(jié)婚,也是?!眱鹤釉俅伟杨^甩向臥室?!八?,就是不利因素?!?/p>
“哦。”張俊英在極力的消化兒子給出的指示。
“真有一天,有領(lǐng)導要來政審,看到他在,那我這五年,不就等于白干了?!?/p>
“我懂了,我明天就去廣安醫(yī)院,給他辦住院手續(xù)?!?/p>
生平頭一次,張俊英在兒子面前,提前轉(zhuǎn)過了彎來,連他都一時沒緩過神。
“你是我媽……”
后面兒子又講了什么,她全沒記住,只是這四個字,刻骨銘心。
廣安醫(yī)院新的住院部,設(shè)施非常齊全,兩人一屋,每張床頭,還有可折疊的液晶電視。
李樹全像一個標本似的,被抬了進來。每天張俊英會給他喂食,擦身子,守在他身邊,看電視。
他都明白,她知道的。
兩個人的退休金和報銷額度,足夠令他在這里一直住下去。
這里床位也不錯,和窗子的中間,還有一小塊地。
她白天在家?guī)托煽跍蕚浠槭?,洗碗疊被,晚上,就支開一張鋼絲床,睡在李樹全身邊。
星期天,她掀開一點簾子,窗外的艷陽呈現(xiàn)出一種燦爛的琥珀似的光芒,打在她的肩上。
張俊英緩緩揚起了臉,看著天空,仿佛還有希望。
常小琥,北京作家,出版長篇小說《收山》《琴腔》等作品,曾獲第四屆臺灣“華文世界電影小說”首獎,另有其他中短篇散見于《收獲》《上海文學》《小說選刊》等雜志。
責任編輯張韻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