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濤
天津外國語大學
中國古典文論在西方英語世界傳譯研究的概念厘定與方法
——兼論社會翻譯學方法的價值與功用a
王洪濤
天津外國語大學
在當前中國文化“走出去”和中國文論界飽受“失語癥”困擾的雙重背景下,探討中國古典文論的外譯問題具有特別的意義。本文以中國古典文論在西方英語世界的傳譯研究為題,意在界定、厘清該研究所涉及的傳譯對象、傳譯形式以及傳譯范圍等基本概念,并探索該研究宜秉持的方法論原則,在此基礎上重點論述新興的社會翻譯學方法在本研究中的價值和功用,以期對當前方興未艾的中譯外研究有所啟發(fā)和借鑒。
中國古典文論;英譯與傳播;社會翻譯學;“失語癥”
當前,隨著中國綜合國力的不斷增強,以提高中國文化國際影響力和競爭力為核心內容的國家文化安全戰(zhàn)略已成為一個廣受學界矚目的重要課題。對此,王岳川教授的觀點可謂一語中的:“隨著中國經(jīng)濟和軍事大國地位的逐漸確立,大國文化安全必然提到當代前沿問題的議事日程。”(王岳川, 2008: 4)而在一系列的國家文化安全戰(zhàn)略之中,中國文化走出去戰(zhàn)略又具有特殊的意義:“中國文化走出去戰(zhàn)略是中國國家文化安全戰(zhàn)略的重要組成部分,對中國國家文化安全戰(zhàn)略實施的效果將起到?jīng)Q定性作用”(蘇毅, 2014: 130)。
中國文化走出去戰(zhàn)略在中國翻譯界受到了廣泛關注。在翻譯實踐領域,許多譯者開始投身到中譯外活動之中,以新近設立的國家社科基金“中華學術外譯項目”為例:該類項目自2010年啟動起在數(shù)量上一直快速增長,而“近三年年均增長幅度為85%”(張威, 2015: 108)。在翻譯研究領域,中國文化與中國文學走出去的話題一直備受關注,翻譯學界就中國文學文化走出去語境下翻譯人才的培養(yǎng)(周明偉, 2014)、翻譯策略的選擇(汪慶華,2015)、譯文的誤讀與重構(朱振武,楊世祥, 2015)、譯作在譯語世界的傳播與接受(吳攸,張玲, 2015)以及中國文學文化走出去的問題與出路(王志勤,謝天振, 2013)等話題展開了熱烈討論。正是在這種背景下,筆者將目光投向了中國古典文論在西方的英譯與傳播問題,或稱中國古典文論在西方英語世界的傳譯問題。之所以關注中國古典文論的英譯問題,主要是出于以下兩點原因:首先,中國古典文論是中國古典文學的理論精華,蘊含著豐富的中國古代文化,在當前中國文學文化走出去之際應該予以充分的關注,但多年來中國古典文論的英譯問題要么被淹沒于廣義的中國典籍英譯問題之中,要么被更接地氣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作品的英譯問題所掩蓋,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其次,當前中國文藝理論界正處于罹患“失語癥”的焦慮之中(曹順慶, 1996;高迎剛, 2010),而探討中國古典文論的英譯問題,有助于實現(xiàn)中西文學理論之間的對話,提升中國文論的國際話語地位,進而有助于重建富有現(xiàn)代精神的中國文學理論話語體系,應該予以特別關注。限于篇幅,本文主要探討中國古典文論在西方英語世界傳譯研究中基本概念的厘定以及研究方法的論證兩個方面的問題。
中國古典文論在西方的英譯與傳播研究,或稱中國古典文論在西方英語世界的傳譯研究,涵蓋的內容很多。為了后續(xù)研究的順利展開,有必要首先以哲學研究中“清理地基”的方式對該研究所涉及的基本概念予以厘清,這其中主要包括作為傳譯對象的“中國古典文論”、作為傳譯形式的“英譯與傳播”和作為傳譯范圍的“西方英語世界”。
2.1 傳譯對象:中國古典文論
所謂中國古典文論,是對中國古典文學理論的簡稱,在此特指產(chǎn)生于上迄先秦下至明清、截止于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前、比較完整地保持了本土性和民族性且長期以來被奉為經(jīng)典的中國古代文學理論。這里需要著重指出的是:之所以將五四新文化運動作為下限,是因為在此之前產(chǎn)生的中國文學理論尚未明顯受到西方文學理論的影響,尚能較好地保有鮮明的本土性和獨特的民族性,而本土性和民族性正是中國古典文學理論有別于業(yè)已“西化”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理論,有別于西方文學理論的寶貴特質之所在。當前,中國文藝理論界飽受“失語癥”的困擾,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中國文論在現(xiàn)代轉型時盲目遵從西方話語”(曹順慶,邱明豐, 2010: 229),從而在很大程度上喪失了以本土性和民族性為顯著特征的自身話語體系,無法與西方進行對話。而在西方,傳統(tǒng)漢學、中國研究、比較文學、文學批評等領域的理論家或出于考察“他者”、反觀自身的功利目的,或出于汲取異質文化的精華、推動世界文化走向多元的學術公心,也開始越來越關注孕育于中國本土、具有典型中華民族特征的中國文明與中華文化,比如法國漢學家Francois Jullien就指出:“中國文明是在與歐洲沒有實際的借鑒或影響關系之下獨立發(fā)展的、時間最長的文明……中國是從外部正視我們的思想——由此使之脫離傳統(tǒng)成見的理想形象?!保ㄓ谶B, 1998: 3)不難看出,西方學者Jullien所珍視的正是有別于西方、具有異質特征的中國文明、中華文化。正因為如此,中國古典文論作為孳乳于儒釋道思想、脫胎于文史哲框架之中的中華文化之重要組成部分,其本土性和民族性特征理應予以彰顯和標示。
同時,這里所說的“中國古典文論”也有別于慣常所謂的“中國古代文論”,而區(qū)別就在于“中國古典文論”專指那些長期以來被奉為“經(jīng)典”或者已經(jīng)“經(jīng)典化”(canonized)了的中國古代文論。作出這種限定,主要是出于兩種考慮。其一,那些經(jīng)過長期經(jīng)典化歷程的中國古典文論,代表了中國古代文論的精華,無論是在國內還是在西方,都具有更大的學術影響力,更容易受到西方漢學家和學者的關注,更能與西方文論形成對照與對話。至于這里所說的“經(jīng)典”文論,指的是那些業(yè)已在中國文論史、文學批評史上確立其權威地位,且其自身價值也在專業(yè)學術領域得到廣泛認可的文論作品,而“經(jīng)典化”的過程一般包括被收入重要的文論選集、得到權威學者的普遍肯定與長期關注等。事實上,目前在西方業(yè)已被翻譯成英文、進入西方學者視野的中國古代文論絕大多數(shù)正是這些已“經(jīng)典化”的中國古典文論。其二,中國古代文論形式繁多,數(shù)量充棟,難以盡述。對此,許多前輩學者早有定論,比如郭紹虞先生就曾指出:“我國的文學理論遺產(chǎn)極為豐富,它的形式是多種多樣的:有專書,有見于各種書籍中的單篇詩、文、筆記。這大量的資料龐雜而又分散……”(郭紹虞, 2001: 4);而王先霈先生也認為:“兩千多年來的文學理論批評論述,蘊藏在各朝各代浩如煙海的典籍里面……”(王先霈, 2002: 1)。有鑒于此,為了凝練研究對象,突出探討的縱深性和細致性,本文將考察對象確定為那些在文論研究、文學批評領域被奉為經(jīng)典的中國古典文論。
然而,由于“經(jīng)典”文論與“非經(jīng)典”文論之間并沒有絕對的界限,“經(jīng)典化”又是一個動態(tài)的、漸進的過程,而中國大量的古典文論更是以多種形式蘊藏在各類典籍之中,本文對中國古典文論的考察,將秉承以“專論”為主、兼及“泛論”的原則?!皩U摗笔侵敢元毩⒊善晌牡男问綄τ谖膶W理論的探討和論述,而由于這些專論的作者往往是鴻儒大家、名人名士,因此一般多為名人名篇、名家名著,比如毛公1的《詩大序》、曹丕的《典論·論文》、陸機的《文賦》、劉勰的《文心雕龍》、鐘嶸的《詩品》、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歐陽修的《六一詩話》、嚴羽的《滄浪詩話》、元好問的《論詩三十首》、王夫之的《姜齋詩話》、葉燮的《原詩》、王國維的《人間詞話》等。而“泛論”主要包括以文學作品、史學作品、哲學作品、宗教作品、藝術作品等形式蘊藏于中國各類古代典籍之中,但具有鮮明的文學理論屬性和價值的各種著述,比如先秦時期的《易經(jīng)》、《老子》、《莊子》、《詩經(jīng)》、《論語》2、《孟子》、《尚書》3、《墨子》4、《荀子》5、《左傳·襄公二十五年》,兩漢時期王逸的《楚辭章句》(序)、司馬遷的《史記·太史公自序》、王充的《論衡·超奇》、《禮記·樂記》,魏晉南北朝時期王弼的《周易略例·明象》,唐宋金元時期陳子昂的《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敘》、杜甫的《戲為六絕句》、皎然的《詩式》、白居易的《與元九書》、韓愈的《答李翎書》,明清時期袁宏道的《雪濤閣集序》、李漁的《閑情偶記》、龔自珍的《書湯海秋詩集后》、劉熙載的《藝概》等等。
2.2 傳譯形式:英譯與傳播
“傳譯”在這里并非是平常意義上“翻譯”一詞的簡單替代,它涵蓋“翻譯”與“傳播”兩層含義,具體到本文則代指“英譯”與“傳播”兩個概念。
翻譯,古往今來都是人類共有的一種文化現(xiàn)象,中西方學者對其所作的界定不一而足。從中國的“信達雅”、“神似”與“化境”等學說到西方的“功能對等”、“操縱”與“改寫”等理論,從以文藝學、語言學、社會學等人文社會學科為根基的種種闡釋到以女性主義、后殖民主義、解構主義等后現(xiàn)代思潮為依托的諸多透視,古今中外學者給翻譯所下的定義各式各樣、異彩紛呈,但翻譯活動以文本或話語為依托、以語言或符號的轉換為本質的跨語符、跨文化、跨時空的屬性恐怕是誰也無法否認的。具體到本文所考察的中國古典文論的英譯,則是以文本為載體、以漢語與英語之間的語符轉換為根本的跨語言、跨文化活動。當然,這里面也涉及一些早期(17世紀及以前)將中國古典文論從拉丁語等其他歐洲語言間接轉譯成英語的比較復雜的跨語言現(xiàn)象,同時也涉及英譯活動在中國或亞洲而讀者對象為西方人的更為復雜的跨時空現(xiàn)象。但無論其復雜程度如何,中國古典文論英譯活動所涉及的關鍵性主客體因素,卻是和其他翻譯活動一起共有的恒定性的常量,包括英譯的主體、對象、目的、策略與譯本的語言、風格、讀者、受眾等,而這些因素正是本研究重點探討的內容。
傳播,從本質上來講,是人類通過有意義的符號進行信息傳遞、信息接收、信息反饋等一系列信息交換活動的總稱。傳播學的奠基人、美國學者Harold Dwight Lasswell在其1948年發(fā)表的“傳播在社會中的結構與功能”一文中提出了著名的5W經(jīng)典傳播模型:“who (誰)→ says what (說什么)→ in which channel (通過什么渠道)→ to whom (對誰)→ with what effects (取得什么效果)”,而這一模型也界定了傳播學五大基本研究內容,即“傳播主體”、“傳播內容”、“傳播渠道”、“傳播受眾”和“傳播效果”。如果將傳播學的研究內容與上文提到的翻譯活動的常量作一番比對,則會發(fā)現(xiàn)兩者之間存在著許多相似甚或重疊的地方。事實上,翻譯活動本身就是一種特殊的傳播活動,翻譯學的研究內容自然也就與傳播學有許多共通之處。
鑒于中國古典文論的英譯本身即為一種特殊的跨文化傳播活動,可以兼容許多傳播研究的內容,同時為了不在英譯與傳播兩種活動之間作絕對的區(qū)分,本研究將傳播維度上的主體、內容以及受眾三部分內容分別融合到了英譯維度上的主體、對象以及讀者與受眾三個部分之中,而將傳播學所特有的渠道研究和效果研究兩項內容單獨保留,作專門的闡述。
2.3 傳譯范圍:西方英語世界
“西方”,在本研究中是一個與“東方”或在更為確切的意義上與“中國”相對照而言的概念。作為一個地理概念,它是指歐洲、北美洲和澳大利亞等國家和地區(qū);作為一個文化概念,它是指以古希臘、古羅馬文化為源頭,以基督教為宗教信仰的歐美澳文化。在本研究中,“西方”主要作為地理和文化概念使用。
“中國古典文論在西方的英譯與傳播研究”中的“西方”主要是指“西方的英語世界”。根據(jù)黃鳴奮的分析,“作為文化圈的英語世界是一個歷史范疇,在近代史上它伴隨著嶄露頭角的大英帝國的對外擴張而拓展,并由于上述過程中宗主國和殖民地的矛盾等原因而逐漸分化,產(chǎn)生了以英語為母語、通行語或外國語的不同層面”(黃鳴奮,1997: 17)。英語世界主要是指以英語為母語的國家和地區(qū),包括英國、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等。然而,由于近幾個世紀以來英語作為國際通用語在世界各國的流行,加上翻譯活動以及譯本流通是一種流動性、跨越性極強的活動,盡管本研究考察中國古典文論在“西方”的英譯與傳播情況,但很難將以英語為官方語言、學術語言的非西方國家和地區(qū)完全排除在外。事實上,早期的一些中國古典文論英譯活動卻是發(fā)生在中國較早開放的上海、香港以及作為西方在亞洲傳教活動前哨的印度、馬來西亞等地。
另外,歐洲的法國、德國、荷蘭、瑞典等非英語國家的漢學家、翻譯家中也有不少人使用英語從事中國古典文論的英譯、傳播和研究工作,而這些國家中的許多學者甚或普通民眾也能很熟練地運用英語進行閱讀,他們自然也是本研究的考察對象。因此,這些能熟練駕馭英語的歐洲非英語國家也是本研究所謂西方英語世界中比重不大但意義特殊的一個組成部分。
中國古典文論在西方英語世界的傳譯研究既需要在宏觀上秉持科學、合理的方法論原則,又需要在微觀上運用適當、有效的研究方法,以保證研究能夠順利開展并最終有所突破和創(chuàng)新。
3.1 整體的方法論原則
中國古典文論在西方英語世界的傳譯研究宜秉持歷時研究與共時研究相結合、描寫研究與規(guī)范研究相結合、外部研究與內部研究相結合、實證研究與理論研究相結合的綜合性方法論原則,而這種綜合性方法論原則是由本研究的基本內容決定的。首先,本研究需要發(fā)掘、梳理中國古典文論在西方英語世界傳譯的史料與史實,以再現(xiàn)中國古典文論“西漸”的傳譯文化交流史,自然需要作動態(tài)的歷時性研究,同時需要在中國古典文論的原作與譯本之間、在同一作品的不同譯本之間作靜態(tài)的共時性比較研究,因此歷時研究與共時研究的相結合是本研究的實際需要。其次,本研究既需要對中國古典文論在西方英語世界的傳譯史實、英譯主體的構成、英譯作品的風格等進行客觀性的描述,又需要對具體譯本的翻譯質量、接受情況、影響效果等作出規(guī)范性的價值判斷,故而描寫研究與規(guī)范研究的相結合也是本研究課題中的應有內容。其三,之所以要秉持外部研究與內部研究相結合的方法論原則,是因為本研究既涵蓋微觀意義上對英譯方法與策略、譯本語言與風格等翻譯內部問題的考察,也包括宏觀意義上對傳播的渠道與模式、譯本的影響與接受等翻譯外部問題的探索。其四,本研究需要針對譯本的接受與影響效果開展問卷調查,并作數(shù)據(jù)分析,進行實證研究,另外也需要從比較詩學的角度開展中西文學理論的對比研究,進而嘗試重建一套擁有核心概念、范疇及完整理論框架的中國文論話語體系,所以實證研究與理論研究相結合也是本研究重要的方法論原則。
當然,形而上意義上的整體方法論原則要靠形而下意義上的具體研究方法來實現(xiàn),而本課題的具體研究方法主要來自翻譯學及其相鄰學科。在翻譯學的多種研究方法之中,新近興起的社會翻譯學方法值得特別關注。
3.2 社會翻譯學方法
3.2.1 社會翻譯學的興起
自20世紀90年代末以來,西方學者Daniel Simeoni (1998)、Gerald Parks (1998)、Jean-Marc Gouanvic (1999)、Theo Hermans (1999)、Isabelle Kalinowski (2001)、Moira Inghilleri (2005)等紛紛借鑒Pierre Bourdieu的反思性社會學理論對翻譯活動和翻譯現(xiàn)象進行研究?;谶@種社會學路徑的翻譯研究,Michaela Wolf積極倡導建構“翻譯的社會學”:在其與Alexandra Fukari合作主編的《建構翻譯的社會學》一書中不僅詳細區(qū)分了“行動者的社會學”、“翻譯過程的社會學”、“文化產(chǎn)品的社會學”等三種翻譯的社會學研究類型,而且探討了翻譯社會學中譯者地位、翻譯社會學的研究方法等基本理論問題,為社會學與翻譯學之間這門交叉學科的誕生奠定了重要的基礎(Wolf & Fukari, 2007)。作為國內較早從事社會學路徑翻譯研究的探索者,筆者認真考察了James Holmes最早提出的“翻譯社會學(translation sociology)”與“社會翻譯學(socio-translation studies)”兩種稱謂(Holmes, 1972/1988: 72),主張將“社會翻譯學”作為這一翻譯學分支學科的恰當稱謂(王洪濤, 2008: 274);在此基礎上又分別從認識論的角度對社會翻譯學的合理性、有效性和科學性進行了論證,從本體論的角度對其研究對象進行了界定,從方法論的角度對其研究方法進行了探討,提出社會翻譯學旨在探索社會因素、社會變量與翻譯活動及翻譯產(chǎn)品之間雙向、互動的共變(covariance)關系,并特別指出社會翻譯學在研究方法上應該積極借鑒Bourdieu的社會學理論及其關系主義方法論(王洪濤, 2011: 14-18)。
3.2.2 Bourdieu的反思性社會學原理及其核心概念
“反思性社會學”(ref l exive sociology)理論是由享譽國際的當代法國社會學家和思想家Pierre Bourdieu提出的,在哲學、人類學、歷史學、語言學、美學、文學研究等許多人文社會科學領域都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Bourdieu& Wacquant,1992: 2)。為了“將社會學發(fā)展成為一門總體性的社會學科”(肖倩, 2005: 59),并超越傳統(tǒng)社會學領域中個體主義與整體主義、主觀主義與客觀主義之間的二元對立,Bourdieu提出了其著名的“反思性社會學”理論,而在方法論上則提倡“關系主義”(relationalism)的原則。
Bourdieu將黑格爾的名言“存在的就是合理的(the real is rational)”加以改動,提出“存在的就是關系的(the real is the relational)”(Bourdieu& Wacquant,1992: 97),認為“在社會世界中存在的都是各種各樣的關系——不是行動者之間的互動或個人之間交互主體性的聯(lián)系,而是各種馬克思所謂‘獨立于個人意識和個人意志之外’而存在的客觀關系”(ibid:162)。據(jù)此,Bourdieu將社會學的研究對象界定為“場域(f i eld)”——一種具有自我運行規(guī)則且其規(guī)則獨立于政治及經(jīng)濟規(guī)則之外的“獨立社會空間(social universe)”(Bourdieu,1993: 162)。而為了研究場域,又必須分析與其密切相關的行動者的“慣習(habitus)”。所謂“慣習”,Bourdieu將其定義為“可持續(xù)、可轉換的傾向系統(tǒng),傾向于把被結構的結構(structured structures)變成具有結構功能的結構(structuring structures)”(Bourdieu, 1992: 53),簡單說來就是個人所擁有的性格傾向、思維方式、行為習慣等,它在社會的制約中生成,而一旦生成后又順應并反作用于社會。另外,充斥于各種場域之中的則是三種“資本(capital)”:可直接轉化為貨幣、經(jīng)常表現(xiàn)為產(chǎn)權的“經(jīng)濟資本(economic capital)”,以教育文憑等為表現(xiàn)形式且在某些條件下可以轉化為經(jīng)濟資本的“文化資本(cultural capital)”,由個人社會職責和社會關系構成、經(jīng)常表現(xiàn)為各種頭銜爵位且在某些情況下可以轉化為經(jīng)濟資本的“社會資本(social capital)”(Bourdieu,1986: 243)。這樣一來,Bourdieu“反思性社會學理論”所提倡的“關系主義”方法論則又具體體現(xiàn)了“場域”、“慣習”、“資本”這三個彼此關聯(lián)、互鑒互證的核心概念以及由此形成的具體方法6。
3.2.3 社會翻譯學方法的價值及其在本研究中的功用
社會翻譯學所形成的研究方法,前所未有地揭示了翻譯活動自身所蘊含的社會屬性,并深入地詮釋了翻譯活動與社會文化之間的雙向互動關系。翻譯活動自身“具有鮮明的社會屬性”(王洪濤, 2011: 15),只是長久以來人們習慣于將翻譯視作一種跨語言、跨文化的交流行為,而忽視了其社會屬性。其實,Wolf就曾非常深刻地論述過翻譯活動的社會屬性:“任何翻譯,無論是作為一種行為還是作為一種產(chǎn)品,都必然深嵌于社會環(huán)境之中。一方面,翻譯行為在其所有的環(huán)節(jié)中都確鑿無疑地是由主體的人完成的,而這些人都是社會系統(tǒng)中的一員;另一方面,翻譯不可避免地都與社會機構密切關聯(lián),而這些社會機構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源語文本的選擇、譯作的產(chǎn)生過程和流通過程,進而決定了翻譯的策略”(Wolf, 2007: 1)。社會翻譯學所引領的翻譯研究方法,構成了一種有效的翻譯研究新模式,而這種翻譯研究的新模式“較之以往的研究模式更能展現(xiàn)出翻譯活動與各種社會因素之間的張力與互動,因此更能有效地揭示出翻譯活動的社會屬性”(王洪濤, 2011: 15)。
作為眾多翻譯活動中的一種,中國古典文論在西方英語世界的傳譯活動自然也具有社會屬性,并深嵌于社會環(huán)境之中,運用社會翻譯學的方法對其進行研究不僅能夠更好地將傳譯活動與社會環(huán)境之間充滿張力的雙向互動關系清晰地展示出來,而且能夠將從源語文本的選擇到譯語文本的生產(chǎn)、流通與接受等整個傳譯過程細致地刻畫出來,進而能夠將決定各個譯者主體翻譯策略的制約因素以及整個傳譯活動對中西社會文化產(chǎn)生的影響深入地揭示出來。
如上文所述,Bourdieu的反思性社會學理論與方法是社會翻譯學重要的借鑒對象,運用其“場域”并“慣習”、“資本”等理論概念與方法來考察中國古典文論在西方英語世界的傳譯活動自然是適用的。道理十分顯見:在中國古典文論英譯與西傳的進程中有來華傳教士、西方漢學家以及西方的華裔學者等幾個主要的譯者群體,這些譯者群體分屬于西方的宗教場域、漢學場域以及高等教育場域并在各自不同的場域中形成了自身獨特的慣習;譯者身上的慣習影響并決定了其在中國古典文論英譯過程中所采取的策略,反過來說,譯者身上的慣習以及由此形成的翻譯活動進而又對其所處的場域產(chǎn)生了影響,而譯者與場域之間的這種主客互動則是通過經(jīng)濟資本、文化資本、社會資本等形式來實現(xiàn)的。因此,借鑒Bourdieu的“場域”、“慣習”、“資本”等社會學理論與方法來考察中國古典文論在西方英語世界的傳譯活動,可以深入地描寫并詮釋從譯前到譯中再到譯后、從文本外部到文本內部再到文本外部、從生產(chǎn)到傳播再到接受等整個傳譯活動,進而解決一系列先前語言學及文化路徑翻譯研究難以解決的問題。
3.3 其他研究方法
當然,中國古典文論在西方英語世界的傳譯研究是一種典型的綜合性研究,不僅涉及中西語言、文學與文化等多個方面,而且涉及翻譯學、歷史學、傳播學、語言學、漢學、比較詩學等多個學科,因此除了需要運用翻譯學領域的社會翻譯學、描寫翻譯學、理論翻譯學研究方法之外,還需要從上述其他相關學科中吸收和借鑒一些長期普遍使用、成熟有效的具體研究方法,比如文獻研究、文本細讀、篇章分析、問卷調查、統(tǒng)計分析、個案研究等方法。
正如上文所述,中國古典文論是指業(yè)已經(jīng)典化的中國古代文論,代表了中國古代文論的精華。李建中教授認為:“中國古代文論是中國古代文化的組成部分,古代文論的發(fā)生、發(fā)展及演變既以儒道釋文化為思想背景和精神資源,而古代文論本身又是古代文化巨苑中一道靚麗的風景。”(李建中, 2002:1) 由此而言,中國古典文論又含英咀華,是中國古代文化的重要載體。在當前中國文學文化走出去之際,應該予以充分的關注。事實上,自明末清初以來,在“東學西漸”的歷史進程中,一些中國古典文論中的名篇名作,諸如《詩大序》、《文賦》、《文心雕龍》、《二十四詩品》、《人間詞話》等已經(jīng)先后被來華傳教士、西方漢學家、海外華裔學者、中國翻譯家等譯成英文在西方英語世界傳播,當然各個譯本的優(yōu)缺高下不一而足,而其他大量的中國古典文論作品尚待我們翻譯和傳播。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本文以中國古典文論在西方英語世界的傳譯研究為題,就其中基本概念的厘定以及研究方法等基礎問題略述己見,以求拋磚引玉,共商中國文學文化外傳之道。
探索中國古典文論在西方英語世界的傳譯對于幫助當代中國文論研究走出“失語癥”的困境大有裨益。中國文論的“失語癥”一說是曹順慶教授于20世紀90年代中期提出來的(曹順慶, 1996),此后便成為中國文論研究領域熱議的話題之一。對此,高迎剛教授的說法比較中肯:“直到今天,‘失語癥’依然是這一領域最為流行的話語之一。在筆者看來,‘失語癥’之說的持續(xù)被關注,意味著其所描述的現(xiàn)象依然存在,問題尚未解決……”(高迎剛, 2010: 111)在當前中國文論“失語癥”尚未解決的背景下,考察中國古典文論在西方英語世界的傳譯,具有特別的意義:一方面,可以促使中西文學理論形成對照和對話,幫助中國文論“接上傳統(tǒng)文化的血脈,然后結合當代文學實踐,融匯吸收西方文論”(曹順慶, 1996: 53),進而在此基礎上最終走向中國文論話語體系的重建;另一方面,可以促進中國文學思想的西漸與外傳,在與西方文論交流和碰撞的過程中檢驗中國文論對文學多樣性的詮釋能力,幫助中國文論研究走出“失語癥”的困境,提升中國文論的國際話語權力??傊?,探索中國古典文論在西方的英譯與傳播活動,意義深遠。
注釋
1. 關于《詩大序》的作者,學界多有爭議,尚無定論。有人認為是子夏(卜商),也有人認為是東漢衛(wèi)宏,但一般認為是毛公。
2. 其中的“學而”、“為政”、“八倄”、“雍也”、“泰伯”、“子路”、“憲問”、“衛(wèi)靈公”、“季氏”、“陽貨”等篇章蘊含著豐富的文論思想。
3. 其中的《堯典》記載了“詩言志”等中國早期的文學理論思想。
4. 其中的“非樂上”、“非命上”、“小取”等片段包含著“尚用”與“尚質”等文論思想。
5. 其中的“勤學”、“非相”、“非十二子”、“儒效”、“正論”、“樂論”、“正名”等篇章討論了“言”、“名”、“樂”等文論概念。
6. 參見筆者另一篇相關文章《社會翻譯學視閾下中國文學在英國傳譯的歷時詮釋》(待發(fā)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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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馬會娟)
a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國古典文論在西方的英譯與傳播研究”(批準號:13CYY009 )的階段性成果之一。
王洪濤,天津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翻譯學、文學翻譯與批評、比較文學與比較詩學。
作者電子郵箱:htw_wang@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