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堯 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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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能的生 快樂的活——我的抑郁筆記

文/堯 戈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醫(yī)學部

出院不久，我就在微信上看到了一條令人痛心的消息?！熬嗪灱s工作11小時前，24歲北郵研究生孫某在宿舍樓上縱身一躍……”相同的年紀、同樣的學歷、相似的經(jīng)歷，讀完文章不由地驚出一身冷汗?！澳愠隽艘粋€我永遠無法破解的謎題，我日夜后悔遺憾自責思考探求，但你不留痕跡不愿透露”——死者女友。是的，我想這是很多人的疑問，平日里表現(xiàn)那么優(yōu)秀的小伙子怎么就選擇了這樣一種方式結(jié)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答案是抑郁癥！

一方面，我能一定程度地理解孫某為何會做出這種選擇。因為前不久我也患上了抑郁癥，抑郁的時候常有生不如死的念想；另一方面，我也在內(nèi)心里不斷暗示自己：這是一種懦弱的選擇。雖然現(xiàn)在寫出了這篇文章，我仍不敢說自己戰(zhàn)勝了抑郁，因為一直還在服用一些抗抑郁藥物。但是，我想說的是：抑郁并非是不可戰(zhàn)勝的，勇敢地活下去并努力與之對抗才是人生路上真正的勇士。孫某的事讓我想到了自己在抑郁住院期間認識的一位病友博易（化名）。

博易是一位長期重度抑郁癥患者，像我這種體會過中度抑郁的人已經(jīng)覺得是病痛難忍，他的痛苦可想而知。博易是云南宣威人，從高中時就患上了慢性抑郁癥。經(jīng)過自己驚人的毅力和堅持，考取了西南財經(jīng)大學，不幸的是，大學期間抑郁再次發(fā)作，而且一次比一次嚴重，辦理休學艱難地熬過了一段時間，最后不得不選擇退學接受全面的治療。他給我講起自己的病情是這樣說的：“每次抑郁來襲，感覺好像生命的氧氣被斷掉了，一種強烈的窒息感讓人生不如死?！睘榱藢挂钟魩淼膹娏业淖詺⒛铑^，博易選擇了一種外人看來相當極端的方式——自殘。他的兩臂、大腿、背部、腹部有大大小小八九個米字型劃痕，加上他的疤痕體質(zhì)，使得他在自己身體劃過的疤痕顯得格外的刺眼；手腕上的劃痕已經(jīng)成了一種網(wǎng)狀結(jié)構；左手食指被自己切斷了一截。最開始接觸的時候，我不解地問：“你是有多么想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他的答案讓我愕然：“這么多疤痕并不意味著我要選擇死亡，而是因為我想活下去，在強烈的輕生念頭時只有這樣做才能緩解這種不好的念想。”博易對抗抑郁的方式并非簡單的自殘而已，在他的空間里有一篇五萬字的日志《平淡平凡平?！罚_頭這樣寫道：“一個人，九十九天，我從宣威市龍?zhí)舵?zhèn)第二中學的家里走到了拉薩。曾經(jīng)三次自殺未遂的年輕人想要去尋找新的人生，于是便往那更藍的天空走去。我出發(fā)了，然后，我到達了。”這篇日志目前為止已經(jīng)被贊了近七千次。這是博易對抑郁的挑戰(zhàn)！在他將要出院和我告別時跟我說，“我打算去支教，要有意義地活著”。我說，“還要嘗試去快樂地活著，祝你出院后一切都好！”

我在不久之前也患上了抑郁癥，所以對于孫某輕生的念頭并無太大的詫異。理解歸理解，但是我還是想說：“生是一種本能，更是一種尊嚴！”面對抑郁，我的選擇大概比較有代表性：求助！求助于師友，求助于父母，求助于醫(yī)生?，F(xiàn)在的我雖然并沒有完全將抑郁驅(qū)逐，但我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情緒在一天天好轉(zhuǎn)。有時想想之前輕生的念頭會淡然一笑，有一種滑稽的喜感。人生真是奇妙！生命仍然美好！

談起住院感想，首先要從如何生病說起。“我有抑郁癥！我怎么可能有抑郁癥！我沒什么可抑郁的。所有認識我的人都說我非常樂觀。我這種人要是有抑郁癥，那——全省人民大概都有這個病?！崩钐m妮在自己的《曠野無人》書中有這樣有一段自白。是的，我也有著同樣的疑問。我得病了嗎？得的什么?。恳钟舭Y！嗯？怎么可能？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看，我有著近乎理想的幸福生活：愛我的爸爸媽媽，一個幸福的三口之家，算不上大富大貴，家庭的收入也足以滿足我大部分生活需求；我有很多的朋友，發(fā)小、從小學到研究生積累的各種同學朋友，列個好朋友的名單可能數(shù)量上還要超出同齡人平均水平；我有著很多人羨慕的生活——北大，很多人夢寐以求的學校！而我，課余時間，熱愛運動，籃球、乒乓球等球類運動玩得都可以，平時熱愛踢足球，甚至還代表學校參加了全國大學生足球聯(lián)賽；除此之外還積極地投身各種學生活動和組織……看起來我應該是一個生活充實、積極進取的有志青年。忽然，醫(yī)生給我下了診斷——中度到重度抑郁。

是的，我得了抑郁癥。我有著和其他抑郁癥患者相似的癥狀。早上不想起床，早醒后非常希望起床時間能慢些到來；不愿見人，不愿看微信、郵箱等信息，老想把自己封閉起來，一個人在房間對聲音很敏感，不希望有人接近房間、時常會胡思亂想（學業(yè)、謀生、婚姻、贍養(yǎng)父母、自己的健康狀況、不斷反省質(zhì)疑自己的性格——缺乏耐性、自控、好的意志力、為過去的所作所為后悔）而焦慮、發(fā)急、心慌、驚慌，老想躺進被窩，而且一個人時焦慮起來會逐漸變重，以致產(chǎn)生輕生的念頭，做什么事都覺得麻煩、嚴重的拖延癥，食欲下降，重復某些單一動作，幻想著時間停止、徹底換個人。睡覺早醒后我看到頭在一旁漂浮，四肢像被斬斷的青蛙發(fā)蔫，身子是空的，腦漿、鮮血、額頭那一塊皮、兩個眼珠子……浮在空中飄，各飄各的。過去我看不懂畢加索的畫，現(xiàn)在我就是畢加索的一幅畫。

具體來說得病的過程，要從去年三月份談起。由于意識到自己并非醫(yī)學生出身，專業(yè)基礎薄弱，研二的寒假我就啟動了自己的論文計劃，不巧的是得了肛瘺，做了個小手術，于是及早開始論文的計劃便被擱置了。三月份開學做出了兩篇小論文，交給導師審閱，都未能達到要求。然后四月份開始，跟著北大校學生足球隊接連征戰(zhàn)北京市大學生足球乙級聯(lián)賽和特步全國大學生足球聯(lián)賽（哈爾濱），在比賽期間，腹股溝拉傷，無法再繼續(xù)運動。四五月份期間還要準備大學研究生會的競選，其實當時出于對學業(yè)和將來就業(yè)的考慮，已經(jīng)開始有些排斥這次競選。但是在好朋友的拉攏和扶植下，還是參與進來了。五月初，我的心里好像出現(xiàn)了一道裂縫：一邊是足球比賽和研究生會的競選工作，另一邊是學業(yè)論文和對將來就業(yè)方向的考量。于是，出現(xiàn)了焦慮的癥狀。焦慮發(fā)展到后期非常難受，坐立不安，抽煙抽得越來越兇，便自行到校醫(yī)院開了抗焦慮藥物。吃了半個月似乎有很大的緩解，同時伴隨比賽結(jié)束和競選成功，情緒表面上有了一些好轉(zhuǎn)。

轉(zhuǎn)眼到了暑假，按照之前請教導師的情況，暑期一個人留在了學校做畢業(yè)論文設計。但是進展得很不順利，晚上難以入睡，睡眠很淺，早上起不來，即使強撐著早起也是無精打采的?？凑撐暮茈y集中注意力。加上論文中確實有一部分是需要技術指導的，當時便有種孤立無援的感覺。焦慮再次來襲！離開學的日子越來越近，焦慮也越發(fā)的厲害，神經(jīng)衰弱的癥狀似乎也有所增加，有種拖著僵硬的身體行尸走肉的感覺。慢慢地，開始懷疑自己的能力，后來泛化到懷疑自己的性格、成長經(jīng)歷等等，愈發(fā)的不自信。八月底離開學只有幾天的日子，精神上已經(jīng)煎熬得不行，開始出現(xiàn)了輕生的念頭。輕生念頭嚴重的時候甚至有一些滑稽的舉動：晚上一個人躺在北醫(yī)花園的座椅上想凍死自己；在宿舍樓頂弄好了繩子勒自己的脖子；用晾衣架制作成夾子夾住自己的脖子；總想找沒人的地方自己獨處。

就這樣熬到了開學，隨著同門師兄姐弟順利地開題、寫論文。巨大的壓力感再次來襲，十一假期前一天倉皇逃回了家里。在家里待了一周，10月7號到我們市的心理?？漆t(yī)院看病，被診斷為廣泛性焦慮障礙。10月8號住進醫(yī)院，住了十天左右，癥狀得到了很大的緩解，后來想想緩解是一種假象，只不過是逃離到了另一個無需面對現(xiàn)實的環(huán)境。出院后在家待到了11月15號，期間各種癥狀逐漸來襲。于是出于各種綜合考慮，和爸爸一起回到了北京就診。

醫(yī)生給我診斷是中度抑郁，建議住院治療。11月17號住進了北京大學第六醫(yī)院。在這里與世隔絕的40天的生活是枯燥而有趣的，也是我病情得以好轉(zhuǎn)的關鍵時期。

挑戰(zhàn)死神 攝影/李 穎

早上六點，伴隨著王力宏歌聲的巨響，病友們紛紛爬起來洗漱、疊自己的被子，如果有病友疊被子不自覺會由護工謝師傅代理。謝師傅是蒙古人，偶爾在晚上值班的時候給家里通電話，沙啞的蒙語別有一番風味。每天早上六點半，病房中的病人基本洗漱完畢，大家聚集在大廳聊天，不愿意聊天的病友則在樓層的走廊里踱步；六點五十，護士給病友們發(fā)早上的藥，七點排隊打早飯；吃完飯又是短暫的自由活動；八點整，二樓和一樓的工娛室開放，二樓提供：KTV、報刊雜志、專門練書法的一個小房間，還有很多可以借閱的書籍。各種各樣的書琳瑯滿目，大部分是小說和暢銷書，少部分是心理專業(yè)類書籍。相比二樓的工娛室，一樓的工娛室面積上大了很多，提供的娛樂項目就更多了：乒乓球、鋼琴、象棋、五子棋、跳棋，當然還可以看電視。我在一樓工娛室學到了一個新技能就是打麻將，頭幾次打就連胡了七把，驚得大媽下巴都快掉下來了，相對優(yōu)雅的項目就屬彈鋼琴了，女病友里不乏彈鋼琴的好手，《夢中的婚禮》時常回旋在麻將牌的碰撞聲中。

從早八點到十點，除了一樓和二樓的工娛室，病友們還可以到外面的小花園進行戶外活動，籃球、羽毛球、散步都是不錯的選擇。十點一到，各自回到病房，歇一歇、聊聊天、看看電視，不知不覺就到了中午吃藥的時間。吃過午飯就是午休，下午兩點到四點，大家又跑到一樓和二樓的工娛室各玩各自感興趣的項目。四點回到二樓玩會撲克。晚上六點到九點半，只有一樓的工娛室開門，不允許戶外活動了，所以這也是一樓工娛室最熱鬧的時候：老年人、青年人，還有兒童、陪護都混在一塊兒，各自找自己的好伙伴撒歡地玩。即使是聊天也是聊得不亦樂乎，甚至有互有好感的年輕男女會在這個時候悄悄聚在角落擦耳私語，在我住院期間就見證了幾對情侶的誕生。病人面對病人，隔絕了外在的世界，是極容易催生出某種情感的。當然，也有不少悶聲不語的特例，因為病情不同、程度不同，不同的病人便構成了錯綜復雜的小世界。八點半吃晚上的藥，然后在樓層和大廳自由活動，晚上九點半睡覺。

常見病的種類有以下幾種：抑郁癥、躁狂癥、雙向情感障礙（躁狂和抑郁交替發(fā)作）、精神分裂癥、強迫癥、潔癖等。因為不同的病種混在一起鬧出了很多笑話。病房中的一個大哥，早上住進醫(yī)院號召大家造飛機，口出狂言，要建造自己的飛機制造廠、醫(yī)藥博物館，信誓旦旦地招攬人才，結(jié)果午睡打了兩針之后，下午就蔫了，別人找他聊天他也不說話。很明顯，這是一位雙向情感障礙的病友。還有，我的一個好伙伴——巷子經(jīng)（化名），六歲得了抽動癥，十歲患有精神分裂。他的典型癥狀就是經(jīng)常穿著拖鞋來回跳動，有一次大家正在排隊打飯，只見他高高跳起，不巧的是，他飛起的拖鞋不偏不斜地落在了后面大哥的頭上；還有一位潔癖大哥，30歲左右，唐山人，已婚并且有一個5歲的兒子，他的強迫癥狀就是反復要求別人用他的香皂洗腕帶；類似的笑話著實不少……現(xiàn)在想起來，都忍不住暗自發(fā)笑。

笑話背后，我感受更多的是凄涼。很多病友在住院之前不知道經(jīng)歷了多少磨難。

由于我在醫(yī)學院也度過了兩年多時間，也算半個醫(yī)學生吧，有幾個病友對我很信任，有時間促膝長談，他們會給我講屬于他們的故事。雖然我不是專業(yè)的臨床醫(yī)生，但是我時常想起著名醫(yī)生特魯多的一句話——有時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在醫(yī)院里，我將這句話融入了我的行動。當發(fā)現(xiàn)有人孤獨時，我會跑去陪他聊天；當發(fā)現(xiàn)有人心思很重，不愿和醫(yī)生交流時，我會借助自己的獨特身份嘗試去了解，幫助其傾訴出內(nèi)心的擔憂和苦惱；有的人整日躺在病床，我便嘗試著拉他下床一起活動；這些時候，我完全忘記自己也是個需要別人幫助的病人，我只覺得醫(yī)學真神圣，醫(yī)生真?zhèn)ゴ蟆?/p>

醫(yī)學的研究對象是人，其目的是為了呵護人的生命與健康。既然我們解決的是人的問題，我們就必須關注人的需求。任何一個人，既是生物的，也是社會的，因此病人不是器官與系統(tǒng)的簡單相加。他們到醫(yī)院就醫(yī)，不僅僅希望通過醫(yī)生的治療解除癥狀，同時也非常希望在醫(yī)務人員的理解與幫助下緩解與釋放心中的不安與焦慮等心理問題。因此，一名優(yōu)秀的醫(yī)生必須在治療疾病的同時，更多地去安撫病人的情感，表現(xiàn)出設身處地的同理心，使病人足以抒發(fā)焦慮，并給予開導，解釋與再保證等等。

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是一種人性的傳遞，也說明了體貼的安慰、鼓勵的語言在醫(yī)學實踐中的重要性。這些積極的語言不僅使患者感到溫暖和安全，同時也能調(diào)動患者的積極因素，及時解除患者的心理隱患，增強患者戰(zhàn)勝疾病的信心。古希臘醫(y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曾說：“醫(yī)生有三件法寶，第一是語言，第二是藥物，第三是手術刀。”在醫(yī)療服務中重視語言的作用，也正說明了醫(yī)學是一門人學。抽去醫(yī)學的人文性，就拋棄了醫(yī)學的本質(zhì)屬性。

活著，然后嘗試快樂地活著。一起加油吧，病友們，活出屬于自己的獨特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