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寧瑞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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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郭元亨先生相處的日子
文圖/寧瑞棟
郭元亨先生是瓜州近代一個頗有傳奇色彩的人物,他曾在紅軍西路軍最為艱難的時候伸出援手,也曾為了保護國寶——象牙佛被馬步青的匪兵毒打火燒致殘,為此,他受到國家的表彰和人們的尊敬。但也有人以他和一個地主寡婦有所謂的曖昧關系而稱他是風流道士,并反對為他立傳,一些相關的文章更無中生有,說他和地主寡婦生有一個私生子,或說當年馬匪兵用火燒掉了他的下身……近日,在一位文人的大作中也寫到:“馬匪兵往他褲襠里澆了一勺燒滾的清油……但那被滾油燒壞的下身慢慢干死,最后結痂脫落”,如此等等。郭元亨先生早在1976年便去世了,我曾有幸和他在特殊的年代相處過一些時日,因此,覺得有必要把我所知道的一些事情真相講出來。
1960年,一場被稱為“三分天災,七分人禍”的大饑饉迅速在全國蔓延,瓜州也未能幸免,連我們這些所謂吃官飯的國家職工的糧食定量也從每月30斤降到了20多斤,一度甚至降到了15斤(幾個月后又增加到22斤)。中央發(fā)出了“糧食不夠瓜菜代”的號召,但在瓜菜也成了稀缺物品以后,人們開始挖空心思尋找一切能揎起空癟肚皮的東西?!叭曜匀粸暮Α逼陂g,僅我吃過的代食品就有榆樹葉面、榆樹皮面、沙棗樹葉、蓬棵籽、堿柴籽、土珠子等。同年10月25日,縣政府(當時叫縣人民委員會,簡稱縣人委)從所有在政府食堂吃飯的部門和事業(yè)單位抽調一些人組成野糧隊下灘打(采)野糧,原本已安排下鄉(xiāng)的我(當時在縣畜牧獸醫(yī)工作站任技術員)也忽然被通知去打(采)野糧。我們一行30多人先是到踏實鄉(xiāng)(今鎖陽城鎮(zhèn))青山子鹽池一帶采堿柴籽,這是一種生長在鹽土荒漠中只有駱駝采食的鹽生灌木,土名堿柴的種籽,這期間被當作野糧而倍受青睞。公社食堂也派社員在采,所以不到半個月,這一帶的堿柴籽就被采光了。11月8日我們回到縣里,在食堂吃了采回來的野糧。已經過多日浸泡卷在面里蒸成的花卷咸苦得難以下咽,縣長卻一邊大口吃著一邊晃著腦袋說:“嗯,好吃好吃,要多打些回來?!本驮谖覀儨蕚淙ノ骱l(xiāng)繼續(xù)采堿柴籽時,郭元亨來到縣里,他帶來一些用野糧做的炒面讓縣領導品嘗,就是用生長在榆林窟戈壁上的土珠子和小麥一起炒熟再磨成的粉做的。縣領導們嘗了都說不錯,于是我們一行人于11月11日又來到了榆林窟,就這樣,我有幸見到了這位傳奇人物。當時,以郭元亨在縣上的名望和身份,像我這樣一個進入社會才三兩年的毛頭小伙只能以敬畏的目光遠遠看他幾眼而已。轉眼到了12月份,各單位紛紛以年底總結為名把自己的人招了回去,只剩下我和科文委的張維山兩個人看守留下的帳篷、麻袋、灶具等物品。不久,我們口糧告罄,又因為他生性膽小,一個人不敢待,所以只好讓他回縣去取口糧,但他卻一去不返(后來得知他請假回張掖老家結婚去了)。幸好敦煌研究所副所長李承仙(常書鴻先生的夫人)帶了10多個人來榆林窟臨摹壁畫,他們走的時候剩下半袋面粉讓我打借條留下了。同時,郭元亨去了省里參加人代會,偌大的榆林窟就只有我一個人。在此之前,踏實鄉(xiāng)曾發(fā)生過饑民搶糧站的事件,同時還有土匪在這一帶流竄的傳聞,我雖自幼就不相信鬼神而敢于獨守榆林窟,但匪人流竄的傳聞還是讓我每天提心吊膽。我不時跑到距榆林窟8公里多遠的蘑菇臺水文站給縣里打電話,催他們快點派車來拉東西,但縣里總是一拖再拖。我嘗夠了孤獨和恐怖的滋味,真是度日如年,也體味到郭元亨獨自一人幾十年守窟的不易。直到1961年1月底,縣里終于松口讓我等郭元亨先生從省上回來后將東西交代給他后就可以回縣里了。那時,我住在睡佛殿小院緊靠河岸的一間小屋里,小院南北各有一扇門,大部分時間我都用石頭從里面將兩邊院門頂上,偎在被窩里看書。這天下午,我正背對著臨河的窗戶把剛做好的面糊連鍋從火上端下來,猛聽身后窗外一聲:“呵呵,你還在??!”轉臉昏暗中只見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在窗戶外對著我笑,我一個冷戰(zhàn),差點將手里的飯鍋掉到地上?;剡^神來,我才看清是郭元亨先生。我打開院門把他讓進來并對他說:“哎呀!可把你盼回來了?!彼f:“小伙子,你膽子真不小,一個人竟敢在這里待這么久,現在連我都有些怯火?!蔽壹敝o他交代東西,他卻說不忙,讓我給他做幾天伴,他把有些事料理一下,然后送我下山。在以后相處的10多天里,我們白天往河岸邊的地里送糞、修樹,榆林窟地處深谷,又是隆冬,白天很短,入夜后,我們便坐在熱炕上閑聊。他說他是高臺南華人,自幼家里窮,學了個織土布的手藝,靠給人織土布和打短工維持生活,倒也勉強過得下去,后來為了躲避抓兵,輾轉逃到了安西,沒想到安西也在抓兵,想去新疆,聽說新疆也不安穩(wěn),他便逃到踏實給人打短工,可是沒消停幾天,也傳出要抓兵的消息,這讓他覺著無路可走便一咬牙進山出家了。但出家的日子并不好過,他說:“在這深山溝里,除了刮風的聲音和河里的水聲,連個鷹雀、老鴰都看不見,你說我這幾十年活得有多孽障(可憐)?”
有一天,我們往地里抬糞抬得熱了,他不經意擼起了袖子,我忽然看見他的左肘彎肌腱攣縮,像是被火燒傷后留下的疤痕,之前見他的左臂總是彎著也沒怎么在意,這時我才有些好奇地問他咋回事。他嘆了口氣說:“晚上慢慢給你說吧。”這天晚上,他給我講述了自己那段駭人聽聞的遭遇:“民國二十九年(1940)夏天的一個大后晌,來了四個買賣人,說是去南山收羊毛,天晚了想借宿,以前也常有過往的買賣人和金客子(挖金子的人)借宿,所以我也沒多問就答應了。他們住下以后,到我房里沒話找話地跟我閑聊,聊著聊著他們就問起象牙佛來。象牙佛是榆林窟的一寶,聽師傅馬榮貴說,他的師傅和師傅的師傅都是為此被人殺害在這洞子里的。后來,師傅給一隊要去昌馬的隊伍帶路,將象牙佛交給了我,再三叮囑我一定要收藏好,還說現在世道亂得很,等太平了再拿出來。師傅這一去再沒回來,聽說是死在了路上。眼前這幾個人一提起象牙佛,我心里就咯噔一下,覺得這幾個人來意不善,所以不管他們怎么套我的話,我都說自己從來沒見過什么象牙佛,也沒聽師傅說起過。四人見套問不出來,一下就翻了臉,齊刷刷從腰里掏出盒子槍頂住我的腦袋,惡狠狠地說他們是馬長官派來專門取象牙佛的,要我乖乖交出來,我要是不交他們就不客氣了。我說我真不知道更沒見過,交不出來,他們便把我綁在柱子上,在我頭上纏上纖子(細)麻繩,用一根紅柳棍穿進去,抓住兩頭狠勁擰,就像孫猴子的緊箍咒一樣,疼得我眼珠子都快憋出來了,但我還是咬住牙說不知道。他們又把我反手吊在房梁上,在我的脊背上摞上整把子蘸滿清油的香點著了燒,這會子我也豁出去了,破口大罵,但不一會就昏過去了,那四個人興許以為我死了,便悄悄溜走了,底下干活的人把我放下來時看我還有氣,就把我送到了踏實,也是我命大,緩了大半年才活過來?!闭f著,他掀起衣服讓我看他背上的傷疤,真是傷痕累累,慘不忍睹。后來,我和當年救治郭元亨的橋子鄉(xiāng)獸醫(yī)站梁克仁先生(甘肅省榆中人,早年流落瓜州踏實鄉(xiāng)當鄉(xiāng)土醫(yī)生)聊起郭元亨,他說:“當時剛看到他的傷勢,我都嚇傻了,脊背上幾乎沒有一塊好肉皮,還燒了一個洞往外冒氣,我趕緊給涂了傷藥,抓了一只雞活把雞皮扒下來貼上,送到和我一個村的一農戶家養(yǎng)傷,那家女人心細,照顧得也周到,算是把他的命救下了。打那以后,他每回下山,都在那女人家歇腳,后來那家男人沒了,郭道士看她們孤兒寡母的可憐,少不了時時給些照顧。”我想,這也就是人們所謂的郭元亨的風流韻事吧?!拔母铩逼陂g,他因此受到沖擊,省政協(xié)委員的資格也被取消。隨后,張大千和于右任來榆林窟時,也都打問過象牙佛,但都被他搪塞過去了,張大千曾許諾如果他交出象牙佛,給他2000大洋,并送他到四川峨眉山去修行。郭元亨故意裝傻說可惜他沒這個福份。為了象牙佛的安全,他將象牙佛藏到卡房子山上的一個小洞子里,直到解放以后才交給了人民政府,從此,他再也不用為象牙佛提心吊膽了。1956年,正在蘭州上學的我曾有幸在五泉山的文物展廳里見到這一珍貴文物,也因此第一次知道安西這個地方,為畢業(yè)以后主動申請來安西工作埋下了伏筆,更不會想到自己會把一生都奉獻在這里。上世紀80年代,副縣長裴傳哲從北京請回象牙佛的復制品,也曾交給我保管過幾天。此后,復制品在展出時發(fā)生被盜事件。之后,因為我正負責籌建安西戈壁荒漠自然保護區(qū),經常去北京,又受縣博物館張淳館長之托,便請北京象牙雕刻傳人李萬順先生,依原樣又復制了兩件供展出。看來,我與象牙佛真是有不解之緣!
又一天晚上閑聊中,郭元亨忽然問我知不知道程世才這個人,而我正好不久前讀過程世才寫的《悲壯的歷程》和李天煥寫的《氣壯山河》兩本書。我說:“知道,他是裝甲部隊司令,你認識他?”他拿起手中的旱煙袋吸了一口,才慢悠悠地給我講述了也許是他終生難以忘懷的一段往事:“民國二十六年(1937)春末,紅軍從山里出來,一個個披頭散發(fā),胡子拉茬,穿得更是破衣爛衫,有的裹著被單,有的披著野羊皮,好多人還都光著腳片子。那天,我正在蘑菇臺子和伙計們整地,他們來到我面前說他們是紅軍,讓我不要害怕,其中一個20來歲的尕小伙說他叫程世才,旁邊一個說是他們的軍長。程軍長人很和氣,沒有一點當官的架子,說他們在祁連山里轉了40多天,沒有吃糧了,問我能不能借點糧食給他們。我說出家人慈悲為懷,貴軍有難,貧道理當幫助,便拿出了僅有的兩石四斗小麥、六斗黃米、200余斤面粉、30斤胡麻油、4口袋硝鹽、20只羊、2頭牛。晚上,程軍長和幾個當官的擠在磨房里睡,部隊在蘑菇臺住了一天,說是要上新疆。紅軍走的時候,我又將一匹馬、一頭騾子送給他們,并送他們到了卡房子山,紅軍走之前,程軍長給我打了一個收條,說:‘你把這個收條收好,以后我們勝利了,不管我在不在,我們的人都會認這個賬并好好感謝你的?!甭牭竭@里,我既感動又興奮,就問他程軍長打的收條還在不在。他長嘆了一口氣說:“當時我不要,程軍長一定要我收下,我也沒當會事,隨手放到房梁上吊的饃饃筐里,誰知,緊跟著馬家隊伍過來,他們搜了一陣沒搜出個啥就走了??蓻]想到,有兩個人又踅回來一頓亂翻,從饃饃筐里搜出了那張條子,二話不說就把我綁起來,嘴里罵罵咧咧地說:‘日奶奶的,這雜慫通匪。’這會子,我只好聽憑他們處置。他們又翻騰了一陣,沒再翻出啥來,其中一個對我說:‘像你這樣,送到縣上去,免不了是個死罪。我和我的班長都不想吃這碗飯了,你給我們湊個回家的盤纏我們把你放了,咋樣?’我把金客子寄放的二兩沙金和幾塊大洋給了他們,他們才把我放了,臨走把收條也燒了,說后面還有他們的大部隊,條子再被查出來,可沒他倆這么好說話?,F在,人們都不相信我?guī)瓦^紅軍,我想給程軍長寫封信,可我沒文化,你能不能幫我寫封信,我不要政府還這個賬,只是讓程軍長證明一下有這么個事就行了?!甭犃诉@些,我不由地對他肅然起敬,這是一個多么了不起的人哪!只是我當時被派出來采野糧,沒帶紙和筆。我答應他什么時候到縣城找我,我?guī)退麑戇@封信,但我最終沒幫上他。2月17日(農歷正月初三),郭元亨用他的毛驢馱著我的被褥送我下了山?;氐娇h里不久,我便請假回了安徽老家看望父母。后來,縣電影隊隊長胡璉幫他給程世才寫了信,程世才也及時給他和縣政府回了信。1962年,我調到縣辦橋子國營牧場任技術員。有一天,郭元亨拿著縣政府的條子來場里買羊,這是我和他的最后一次見面,我倆都非常興奮,在我的辦公室里聊了好久才分手。
1976年,先生以八十高齡仙逝,我雖然只和他相處了10多天時間,但他的音容笑貌始終清晰地印在我的腦海里。和莫高窟愚昧的王圓箓比起來,他的高風亮節(jié)更值得人崇敬。而一些人用所謂的風流韻事來詆毀他、貶低他,真是可笑、可鄙。套用杜甫的兩句詩來回應這些人是再合適不過了:
爾曹身與名俱滅,
不廢江河萬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