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澤

楔子

以往破曉前夕，昆侖弟子便會齊聚山巔練劍，可如今已近隅中，山頂卻依舊一片靜謐，反倒是越靠近昆侖派的所在，便越能聽聞刀劍碰撞的聲音。

“為什么？”昆侖派掌門岑文捂著自己險些被一劍廢掉的胳膊，臉上再看不出往日的淡然，他看著面前的男子，忍著疼意恨聲開口：“宋清晏，為師素日待你不薄，如今你已是昆侖派首席大弟子，掌門之位遲早都是你的，為何你連這區(qū)區(qū)幾年都不愿等待？”

不同于岑文的狼狽，被他質(zhì)問的男子發(fā)如鴉羽顏若美玉，明明已經(jīng)殺了許多的人，所處周遭也都遍布尸骸，可他身上的白衣卻依舊干凈如雪。

他抬眸輕輕掃了一眼自己昔日的恩師，嘴角一勾，便露出一抹漫不經(jīng)心的笑：“人固有一死，不過早晚罷了，反正你也遲早會退位，又何必再對掌門之位戀戀不舍呢？佛說，人生來便是受苦，如今我助你早登極樂，讓你從權(quán)力束縛中解脫，你還應(yīng)當(dāng)感謝我才是?。　?/p>

人生在世，每個人都難免會有欲望，但有的人會遵守世間的道德規(guī)則壓抑自己的欲望，而宋清晏則選擇一直遵從于自己的欲望。

然而似乎自古便有邪不勝正的道理。

就當(dāng)宋清晏以為自己終會徹底勝利，從此便可將昆侖盡握掌中之時，一早便順著密道逃走的昆侖弟子居然帶回了無數(shù)前來聲援昆侖的名門正派。

見勢不對，宋清晏便立馬吩咐家族眾人替他掩護(hù)斷后，并以最快的速度開始撤退。

他素來行事都喜歡做最好的打算和最壞的打算，所以一開始撤退很是順暢，唯有在行至半山腰時，被一身著霓裳艷如牡丹的姑娘攔住了去路。

“清晏，你會帶我走的對不對？”她為了他背叛了父親岑文，背叛了昆侖派，若非有她這個掌門之女相助，宋清晏的計劃絕對無法實施得那樣順暢。

她不在乎昆侖派大小姐那高高在上的位置，她也不在乎跟著他以后是否會顛沛流離受盡世人唾罵，她只是想跟他一起，他到哪兒她便跟到哪兒。

身后已經(jīng)隱隱傳來追兵的馬蹄聲，若他帶著她逃，承載了兩個人的重量馬匹的速度便會減慢，到時候誰都逃不了。

宋清晏想也未想，便用掌風(fēng)推開了她：“如果你當(dāng)真那樣喜歡我，就去替我引開追兵，為我爭取逃離此地的時間?！?/p>

語罷，宋清晏便再未看過那姑娘一眼，直接策馬在山道疾行。

若非她是昆侖派掌門的女兒，對他還算有點用，他也不屑花那么長的時間陪她玩那些兒女情長的把戲。對他而言，這世間最重要的東西有兩種：第一，是他自己的命；第二，便是讓所有男人趨之若鶩的權(quán)。

他不曾回頭，所以并不知曉那姑娘是何表情，只是沒走多遠(yuǎn)，他便聽到她用極其悲傷絕望的哭腔哽咽道：“宋清晏，當(dāng)你坐擁天下那日，必當(dāng)永失所愛，一世無依，一生無靠……”

再然后，崖邊雀鳥驚飛，好似有人從崖邊一躍而下。一代佳人，興許就這般香消玉殞。

可宋清晏卻僅是指尖一頓，便若無其事地繼續(xù)。

他想，能坐擁天下者誰不是無情無義之輩，這個女人的詛咒，當(dāng)真幼稚得可笑。

第一章

因為宋清晏這一鬧，昆侖派幾乎折損了近五成的優(yōu)秀弟子。

在危機解決的當(dāng)日，昆侖派便向整個武林發(fā)出了通緝令，誰能取下宋清晏的人頭，便賞豪宅，賜萬金，終其一生無條件以客卿長老的身份享受昆侖派的供奉。

昆侖派是如今的武林第一大派，財力實力雄厚，早先江湖便有傳聞能享昆侖派一世供奉比在朝當(dāng)一輩子的宰相都來得富貴劃算，因而此通緝令一出，宋清晏立馬便成了整個武林追殺的存在。

城鎮(zhèn)市集人多眼雜，宋清晏自是不會前往，而深山中雖多豺狼虎豹，卻更方便他輕易躲藏。

誰知，這廂他剛剛深入密林尋了一處隱秘位置正打算休息片刻，那廂他便被一突然冒出來的小手抓住了腳踝。

宋清晏第一反應(yīng)是有埋伏，下意識地便拔出腰間長劍斬向了那只沾滿泥土的黑乎乎小手，可讓他沒有想到的是，他往日削鐵如泥的佩劍沒能傷到那只小手分毫不說，緊接著那看似僅堆滿枯枝落葉的地面竟爬出來一個長著碧綠雙眸，看上去約莫十五六歲，渾身臟兮兮的小姑娘。

小姑娘見他白衣勝雪，風(fēng)姿翩翩，一看便是有本事的主，立馬便松開了拽住他腳踝的爪子，隨后手腳并用地抱住了他的大腿，扯著嗓子號道：“好心的大爺，給點吃的吧……”

宋清晏打小便防備心甚重，一直不大喜歡與他人太過接近，小姑娘剛一抱住他的腿，他便下意識地用劍吻上了她纖細(xì)的脖頸。

這一劍，他毫無保留地用上了所有的內(nèi)力，可最終他的寶劍斷成了兩截，小姑娘卻安然無恙。

她眨巴著漂亮的綠色雙眸，看著他幽幽道：“你們城里人真是太奇怪了！每次一看到我便會拿這些刀槍劍戟往我身上招呼，還是說要跟你們親近就必須也要對你做出同樣的行為？”

她話音一落的瞬間，宋清晏便察覺自己被她抱住的大腿突然一疼，他猛地低頭，便瞧見那小姑娘竟不知何時拾起了他的斷劍狠狠扎入他的大腿上。

不過眨眼的工夫，鮮血便浸透了他的白衣，而那小姑娘也松開了抱住他的手腳以極快的速度退到一旁，看著他的傷口一臉艱難地咽了咽口水道：“這位好心的大爺，你趕快替我找些吃的吧，你血的味道太誘人了，我怕一會兒當(dāng)真控制不住咬了你可怎么辦?！?/p>

若是他人傷了他還敢對他說這樣的話，宋清晏肯定會讓對方付出比他慘烈數(shù)十倍的代價，可如今他用來打探小姑娘的目光卻恍若看著一件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他如今深處的地方名喚浮玉山，相傳浮玉山是神匠魯班晚年的避世之地，魯班生平所造木鳥能展翅高飛，所造牛馬能急速奔跑，而他在避世浮玉山的時候則用畢生心血制造了一個與真人并無兩樣的小姑娘。

小姑娘自完成那刻便能口吐人言下地行走，且不知是不是她承載了神匠魯班太多期盼的緣故，小姑娘竟天生懂得吸收日月精華化為己用，并很快便生出了獨屬于自己的三魂七魄，由人偶化為了以鮮血為生的精魅。

宋清晏祖父曾與魯班私交甚好，他曾在族書紀(jì)事看過有關(guān)小姑娘的記載，上面寫著小姑娘容顏不老，且刀槍劍戟都無法傷她分毫。這也是為何明明有那么多的權(quán)貴來請魯班出山，魯班毅然拒絕后卻依舊能壽終正寢的真正原因。

當(dāng)時他的先祖也曾想過要將小姑娘收為己用，可自魯班去世后，小姑娘也隨之不知所終。這也是為何九州之上有那么多的山林，宋清晏卻偏偏選擇逃往浮玉山的真正原因。

他想要去尋找那個先祖紀(jì)事里的小姑娘，就算找不到，憑借浮玉山復(fù)雜的山勢，他也能趁機甩掉身后的追兵。

但如今看來，他的運氣應(yīng)當(dāng)是極好的，居然一進(jìn)浮玉山，便遇到了想要尋找的人。

在宋清晏眼里人素來只分三種：有用、無用、敵人。而對待有用之人他總是會如春風(fēng)拂面般溫暖。

在聽到小姑娘的要求后，他便動手在附近的灌木叢中抓了好些的山雞和兔子，先給她削了木碗給她飲血，后又將那些兔子、山雞都烤得噴香，不厭其煩地給她喂食。

雖然小姑娘僅食鮮血便可緩解饑餓，但她卻總是嘴饞世間的美味，在將所有山雞、兔子統(tǒng)統(tǒng)消滅后，她秉著有奶便是娘的唯一原則，立馬蹭到宋清晏身邊，對他無比親切道：“你真好。”

也直到那時，宋清晏才知曉，自魯班去世后，她并非不知所終，而是沒了她主人魯班的帶領(lǐng)，她根本就不認(rèn)識那機關(guān)遍地的回家之路，便只好在浮玉山中四處徘徊。

在遇到他之前，她已經(jīng)在這里餓了好些年了，若不是時常以一些沒毒的樹葉充饑，而她又妖力強橫，恐怕老早就餓死了。

宋清晏微微側(cè)頭，便瞧見小姑娘碧綠的眼眸里滿是天真和依賴，看上去十分好哄騙的模樣。

他只略微思忖了一會兒，便笑吟吟地看著她道：“跟著我，有肉吃，你走還是不走？”

魯班在去世之前，反復(fù)對小姑娘強調(diào)過外面人心復(fù)雜，以她那般單純的性子肯定會被人吃得連骨頭渣都不剩，可這些年小姑娘獨自一人在山林中又餓又寂寞，她不想再過那種只能一個人自言自語的日子，是以宋清晏話音一落，小姑娘便毫不猶豫地應(yīng)下了。

第二章

在遇到宋清晏之前，小姑娘并沒有名字，主人說她不屬于這個世間，不能用凡人之名約束她，便總是喚她丫頭?？伤吻尻淘诼犅劥嗽捄?，卻對此極是不贊同。

重新刷洗干凈的小姑娘，眉眼精致，氣質(zhì)清純，看上去十分惹人憐愛，宋清晏想更進(jìn)一步拉近兩人的關(guān)系，便對她道：“每個人在這世間都應(yīng)該有獨屬于自己的名字，從今往后你跟著我姓宋名如畫，就叫宋如畫如何？”

小姑娘開心地點了點頭，有些臭美地拎著宋清晏替她新買的漂亮裙子原地轉(zhuǎn)了幾圈，甜滋滋道：“就算你不給我解釋，我也知道這“如畫”二字肯定是取自眉目如畫，對嗎？”

宋清晏含笑不語，其實他并不太在意女子的長相容貌，他給她取名如畫，只不過是希望未來她能給他帶來如畫江山罷了。

他知曉她渴望像普通的姑娘那般可以肆意在世間行走，便花了極大的代價從江湖第一神醫(yī)那里給她換來了可以改變眸色的方法，帶著對什么都好奇的她，走遍了城中她想要去的每一個角落。

她懊惱自己的笨手笨腳，羨慕街上女子那三千青絲綰就的各種美麗發(fā)髻，他便每日清晨在她醒后都會拿出木梳替她綰發(fā)，讓她開心展顏。

但凡她喜歡的，他總是不遺余力地替她弄到手，他對她無微不至，讓她全身心地依賴他。

如畫從來便不懂這世間的爾虞我詐，她只知曉誰對她好，她便對誰好，而宋清晏又是這幾百年來唯一對她好的人，她便更加對他死心塌地。

也正是因為如此，當(dāng)追兵發(fā)現(xiàn)了宋清晏的蹤跡，打算對他刀劍相向時，如畫想也未想，便挺身擋在了宋清晏身前。

對于一個小丫頭片子，這些成名已久的武林高手自是不曾放在眼里，可結(jié)果不過幾個回合，這些高手們便統(tǒng)統(tǒng)被如畫劈暈在地。

如畫自有記憶以來便是跟在魯班身邊長大，她的主人心思單純與人為善，她也便承了主人的性子，哪怕曾經(jīng)誤入浮玉山的那些人把她當(dāng)作怪物追殺，她也未曾動手傷過他們。

通過這些日子的相處，宋清晏自是了解如畫的性子，可對他而言，稱王之路都是鮮血和尸骨堆砌而成的，他不需要那沒有意義的善良。

因而當(dāng)如畫拽著他的衣擺讓他離開時，宋清晏卻蹙眉搖了搖頭道：“如畫，若不殺了他們，待到我們行蹤暴露，恐怕會引來更多的危險，到時候說不定，我會死的?！?/p>

他伸手撫著她柔軟的發(fā)，聲音低沉，目光悲傷，他說：“我不怕死，可是我死了，你怎么辦？到那時我再也不能替你綰發(fā)，也不能陪你去想去的地方，陪你去吃想吃的東西……”

這些日子如畫被宋清晏照顧得很好，她一點也不敢想象若失去宋清晏，她以后的漫長人生該如何度過。

她舍不得宋清晏遇到半點危險，只好強迫自己用不停顫抖的手結(jié)束了那些人的性命。

她殺人時用的是宋清晏送她的銀色長劍，鮮血并未沾到手上，可不知為何，如畫卻總覺得自己滿手的鮮血，胸口也難受得厲害。

可宋清晏早就對鮮血習(xí)以為常，因而看著這一地尸體他只是頗有些感觸地嘆道：“如果我們的同伴再多些便好了，如今敵人數(shù)不勝數(shù)，可我們卻勢單力薄，步步驚心。”

眼下僅有他們兩人，如畫又是打從心底里將他視作了自己人，因而未及多想，她便將自己最大的秘密說了出來：“以前主人很喜歡的小鸚鵡不小心淹死了，當(dāng)時恰好我手指被劃破了，落了幾滴血在它身上，它便紅著眼睛活了過來，雖然模樣怪怪的，之后也喜食鮮血，卻非常聽我的話。當(dāng)時主人十分震驚，他說興許活人也可以的，但不知為何，他卻讓我一定不可以告訴其他人這個秘密，也不要隨意復(fù)活他人……”

幾乎在如畫話音一落的瞬間，宋清晏便聽到了自己胸口劇烈跳動的聲音。

僅需一滴血，便能復(fù)活一個武林高手，那便意味著這些前來追殺他的人，哪怕死了，最終都可以成為他的助力為他所用。

特別是當(dāng)他親眼看著如畫咬破指頭讓那幾個死去的人復(fù)活之后，再抬眸時，宋清晏看著如畫的目光，就好似看到了一座會直立行走的人形寶山。

第三章

自那日之后，宋清晏身后便多了幾個功夫高強隨叫隨到，永遠(yuǎn)不會背叛的自己的武林高手護(hù)航。

對于這樣的結(jié)果，宋清晏十分滿意。

可是從未傷害過任何人，如今卻雙手染血的如畫，一連好些天都無法入睡。

宋清晏想讓她學(xué)會習(xí)慣這些血腥，所以一開始并沒打算給予她任何安慰，但看著她越來越憔悴的面容后，終究還是不忍心讓她獨自自責(zé)。

若天氣好時，他便擁著這個小姑娘坐在高高的房頂或樹梢，給她講那些天上星宿的故事。他清冷的聲音在夜風(fēng)里緩緩飄散，讓如畫原本焦躁不安的心，漸漸重歸平靜。

她最喜歡聽的是牛郎織女的故事，因為兩人縱使常年分開受盡波折，卻依舊相親相愛。每每聽完后，如畫都會晃著他的袖口問他，若有朝一日他們不得已被人分開，他也會千山萬水去尋找她嗎？

看著小姑娘一臉單純的期盼，宋清晏卻想也未想，便斬釘截鐵地?fù)u頭道：“不會?！?/p>

沒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小姑娘的腦袋立馬耷拉了下來，宋清晏微微莞爾，又接著道：“因為我會殺掉那些企圖分開我們的人，不會給任何人帶走你的機會?！?/p>

如今她便是宋清晏的心肝疙瘩，手中最大的翻身底牌，誰敢打她主意，便等于在間接葬送他的野心和未來。

可如畫卻不知道宋清晏心底的真實想法，她只是高興，原來他也不愿跟她分離。

她雖不知跟著他究竟是好是壞，但哪怕前方是地獄，只要有他相伴，她都能重新鼓起勇氣繼續(xù)走下去。

宋清晏知曉她依舊沒辦法接受主動殺人，所以在她精神一日好過一日的時候，他便故意暴露自己的行蹤，引來更多的追兵，好讓如畫能夠用鮮血復(fù)活更多的傀儡。

起初得知這些被復(fù)活的傀儡只聽如畫一人之令，宋清晏心中還有些疙瘩，但后來如畫事事都以他為先，再加上那些傀儡戰(zhàn)斗力極強，就算掉了腦袋，也能拖死好幾個武林高手，他便徹底釋懷了。待到手中的傀儡越積越多，宋清晏估摸著已經(jīng)能對付昆侖派之后，便以徹底解決后患為由，想讓如畫與他一起，帶著由傀儡組成的大軍殺向昆侖。

“原來這些人都是昆侖派來的嗎？”如畫有些驚訝道。

這些日子她隨他一起在塵世奔走，早已不像當(dāng)初在深山時那般孤陋寡聞，在她所聽聞的傳言中，昆侖是當(dāng)今武林第一的名門正派，在江湖上的口碑極好，昆侖派弟子也是人人稱贊的優(yōu)秀俊杰。

宋清晏做事一貫不喜歡與人解釋，但只要如畫一露出可憐兮兮的表情看他，他便沒來由地心軟了。

抬手摸了摸她柔軟的發(fā)，宋清晏斂眉道：“其實一開始我對昆侖的看法與你一樣，可我沒想到當(dāng)我在昆侖里面待的時間越久，便越發(fā)現(xiàn)它并不像我所想的那樣?？此葡娠L(fēng)道骨的掌門背地里為了延年益壽練就邪功，不知禍害了多少云英未嫁的姑娘；而那看似清純?nèi)缟彽恼崎T之女，一方面在他面前裝得極是圣潔驕傲，背地里卻不知跟多少世家公子勾搭；至于那些傳聞中品性高潔的昆侖弟子……”宋清晏嘴角微勾，笑容嘲諷，“無非都是因為他們作惡的時候?qū)⑺械哪繐糇C人都處理掉罷了，沒留下一個活口，自然便不會有對他們不利的言語傳出?！?/p>

他想要推翻昆侖，其一便是因為太過惡心這個道貌岸然的門派，其二便是因為想創(chuàng)造一個全新的只聽令于他的昆侖，去實現(xiàn)自己的野心。

如果只是單純的懲惡揚善，他才沒有興趣去做。只是這樣的話，他沒有對如畫說，對他而言，那個傻姑娘只要知曉第一點，便可以了。

第四章

如畫原本想著，沒有了昆侖，宋清晏便不會再有危險，而她往后便不用再殺人，可以跟他一起過輕松平靜的生活。

可宋清晏原本便是一個野心勃勃的男人，在體會過那種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強大力量后，根本就不可能只滿足于偏安一隅。江湖中沒有人膽敢再來觸他的霉頭，他便將目光放到了更遠(yuǎn)的朝野。

彼時國內(nèi)天災(zāi)人禍狼煙四起，各路梟雄紛紛揭竿起義，他想著只聽命于如畫的強大傀儡，心思再度活泛了起來。

而恰在此時，距離昆侖最近的青州城主也打算參與天下大局的謀劃中，在聽聞宋清晏那詭異莫測的實力后，便派遣使者來到昆侖，說是家有嫡女正值豆蔻年華，一心仰慕宋公子，愿與其結(jié)為兒女親家。

說白了無非是強強聯(lián)合，為了保證合作的雙方都彼此安心，從而采取的聯(lián)姻手段罷了。

用一場婚姻交換一座城池的實力，這般劃算的買賣，宋清晏嘴角微勾，總歸他現(xiàn)在有傀儡在手也無懼對方會耍手段，因而只略微沉吟了片刻，便點頭應(yīng)下了。

如畫不大能聽得懂他們交談的內(nèi)容，所以他們說話的時候她很是乖巧地沒有插言，直到使者離開，她才一臉好奇地問道：“清晏，什么是聯(lián)姻？”

她在他身邊跟了這么長的時間，已經(jīng)見證了世間許多的黑暗，可時至今日，這個小姑娘除了貪嘴一些外，對于權(quán)力、財富依舊沒有半點渴望。

塵世污濁，處處皆是爾虞我詐，唯有她才是他最后一方凈土，也唯有在她面前，他才不用費心去算計。

婚姻對于他人而言或許是一生中最值得慎重以待的事，但在宋清晏眼里不過是場交易罷了，因而他想了想，方才漫不經(jīng)心地開口道：“聯(lián)姻就是以后會多一個姑娘跟我們一起生活?！?/p>

雖然宋清晏的語氣極是云淡風(fēng)輕，可如畫胸口卻悶得生疼。

也不知從何時起，她對他的感情，就從想一直待在他身邊，變?yōu)榱酥幌胨麄儍蓚€人一直在一起。

在此之前但凡遇到想不通的問題，她都會得過且過，絕不愿勉強自己，可如今她卻十分想要弄明白，這些世人皆知的情緒。

宋清晏忙著謀劃，如畫便獨自下山，花了大筆銀子請了一個私塾先生，問他道：“如果一個姑娘想一直跟一個男子在一起，又不想他們之間有其他女子的存在，這樣的感情是喜歡嗎？”

私塾先生斷然道：“絕對是喜歡?！?/p>

得到如此肯定的回答，如畫心中對于自己不高興的困惑終是漸漸消散，是了，如果不是因為喜歡，又怎會容不下他身邊有旁人。

按捺住胸口的劇烈跳動，如畫頓了頓，又道：“那如果那個姑娘是不老不死的妖，而對方卻是再普通不過的人，他們有在一起的可能嗎？”

私塾先生臉色驟變：“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那誘惑凡人的妖怪在哪兒？姑娘還是趕快請道長去收了她……”

如畫的笑，頓時僵在了嘴角。也直到這時她才明白，為何當(dāng)初主人一直不讓她下山，為何那些誤入浮玉山的凡人一看見她便對她喊打喊殺。

因為她是妖，是所有凡人眼中的異類。

她想，或許就是因為如此，宋清晏才會從未對她提及過婚姻嫁娶，才會在他人提出聯(lián)姻時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

一月時光一晃即過，很快便到了宋清晏約定娶親的日子。

盡管她拼命告訴自己，宋清晏是對她最好的人，對于他的親事她要選擇祝福而非阻攔，卻終是沒忍住，在他牽著新娘的身影消失在長廊盡頭的瞬間，便不顧一切地沖了過去。

她想告訴他，她其實可以廢掉修為，像一個普通姑娘一樣，陪他一起白首到老。

可當(dāng)她終于尋到他時，那些原本醞釀了許久的話，卻一句都沒能說出口。

因為那盛裝嬌美的新娘，已經(jīng)倒在了血泊之中。

而她心心念念的男子，手中的劍還在不停往下滴血。

察覺到她的到來，他回頭看著她，微微笑道：“如畫，從今天起，青州城便是我們的了?！?/p>

也就在他語罷的同時，方才還熱鬧萬分的婚宴場，竟有刀劍交錯和凄厲的慘叫不停傳來。

如畫以為他答應(yīng)成親，是因為他渴望有一個家，可殘酷的現(xiàn)實卻告訴她，這一切不過是他為了順利進(jìn)入青州城，從而奪取這座城池的陰謀。

就在不久之前，她還看著宋清晏對新娘柔聲說話，眸帶溫暖。可不過轉(zhuǎn)眼，新娘便倒在了血泊之中，而他臉上淡漠的神情，卻好似從未見過那姑娘一般。

他牽著她的手，帶她坐到了城主府最高的位置，可看著他沒有任何情緒的眼，看著庭院外堆積如山的尸骸，如畫覺得胸口陣陣發(fā)寒。她第一次開始認(rèn)真思考，自己無條件聽從他的話，是不是當(dāng)真做錯了。

而察覺到她的顫抖，宋清晏抬手撥開了她的劉海兒，在她的額頭留下旖旎一吻，對她輕聲道：“如畫，你是上天賜給我最好的寶貝?！?/p>

她緊緊地抓著他的袖口，臉色蒼白，她問他：“清晏，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平安日子不好嗎？”

宋清晏笑了笑，似在笑她的天真，又似在笑如今的勝利，良久他才撫了撫她的發(fā)，漫不經(jīng)心道：“我的傻姑娘，已經(jīng)到了這一步，不是別人死，便是我們亡，所以你一定會幫我得到這個天下的對不對？”

是勢在必得的肯定，而非心懷忐忑的疑問。

哪怕明知答應(yīng)他的后果便是日日不安，夜夜惶恐，她最終也一定會應(yīng)下。

她喜歡他，她舍不得他死，這便是他最大的有恃無恐。

第五章

在奪得青州之后，宋清晏便整合了如畫手中的傀儡和如今已經(jīng)全部聽令于他的青州將士，開始正式加入逐鹿天下的梟雄之中。

但隨著死去的人越來越多，傀儡大軍的數(shù)量也越來越多，所需要供養(yǎng)他們的鮮血也達(dá)到了一個極為恐怖的數(shù)字。為了保證傀儡的戰(zhàn)斗力，但凡宋清晏大軍所到之地，幾乎都雞犬不留。

每攻下一座城池，宋清晏臉上的笑意便越發(fā)愉悅燦爛，可如畫心中卻越發(fā)惶恐不安。

且為了能保證凡人軍隊的血性和絕對的忠誠，在攻城結(jié)束之后，宋清晏便會縱容那些殺紅了眼的將士在城中燒殺搶掠，如畫聽著那些撕心裂肺的號哭，只覺得心如刀割，可宋清晏卻毫不在意地摸了摸她柔軟的發(fā)，冷冷地道：“哪一條通向王座的路，不是用堆積如山的尸骨鋪就的？”

那天談話的最后他說，她如果無法眼睜睜地看著將士們的所作所為，那便閉上眼，當(dāng)什么都不知道，那便不會再有任何難過。

如畫怔住，她終于意識到他的殘忍，她想，興許只要沒有了他們，這世間便會減少許多的殺戮，可是，她卻仍舊舍不得傷害他半分。

因為有傀儡大軍的相助，不到一年時間，宋清晏便率兵攻破了京城。

他帶她站在最高的城樓，臉上皆是壓抑不住的興奮，他對她說：“如畫，你看，從今往后這整個天下都是我們的。”

他目光所及之處，是江山如畫?？伤抗馑街?，看見的卻是滿目瘡痍。

他如愿當(dāng)上九五之尊的那天，如畫本以為涼薄如他，應(yīng)當(dāng)便會當(dāng)眾宣布，處死她這個妖孽。

畢竟他早從奪回昆侖開始，便一直在著手組建獨屬于自己的暗衛(wèi)和軍隊，如今天下已定，他更不會需要只知殺戮的傀儡大軍了。

卻不曾想，當(dāng)群臣跪伏在地三呼萬歲之后，他卻側(cè)頭對她微微一笑，隨后便握著她的手，以絕對不容置疑的態(tài)度宣布道：“朕能得天下，如畫功不可沒，皇后之位，非她不可?！?/p>

隨后也不管群臣是何表情，他便徑直拉著她的手去了御書房，說是要讓她看著他寫下立后的旨意。

如畫起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他將寫好的圣旨塞到她手里，她才反應(yīng)過來，他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她撫著冰涼的黃帛，淚盈于睫，她問他：“我是木偶化為的妖，永遠(yuǎn)也不可能為你誕下子嗣，盡管如此，你也不悔嗎？”

“我不在乎?！彼焓?jǐn)埶霊?，依舊笑得漫不經(jīng)心，似她所說的皇嗣問題根本無關(guān)痛癢，“人活一世，管好當(dāng)下便成，而皇位能者居之，有的是人想坐，根本就不用我們操心?！?/p>

其實后來就算不靠她的幫忙，僅憑他培養(yǎng)出來的軍隊去征戰(zhàn)，這個天下遲早也會是他的。

但一個人的地獄太荒涼，是以他才會不顧一切地將她也拖向地獄，讓她雙手染血，讓她共享江山。他想，她那樣喜歡他，就算會埋怨他一開始的利用，可一旦她成了他唯一的妻，往后他便有一生的時間，去等待她的原諒。

第六章

其實早在入京之前，因為傀儡大軍的數(shù)量過多，如畫便已經(jīng)有些控制不住。

偷跑出去的傀儡會下意識地傷人，造成了很多百姓的傷亡不說，有好些傀儡竟因為吸食了活人的鮮血，產(chǎn)生了自己的思想。而有了思想的傀儡，就算明知道自己已是活死人，但了解到自己所擁有的力量后，依舊不肯對浮華塵世死心。

宋清晏是天生的王者，在他雷厲風(fēng)行的領(lǐng)導(dǎo)之下，混亂的九州漸漸安定下來。

為了安撫各地的百姓同時防止別有用心之人在此時叛亂，宋清晏親自訓(xùn)練出來的大軍皆各自領(lǐng)命分散到了各地，京中便僅剩五萬禁衛(wèi)軍和數(shù)十萬傀儡大軍。

傀儡們開始意識到這是一個絕好的翻身反攻之機，因而當(dāng)最后一撥親衛(wèi)軍也抵達(dá)遙遠(yuǎn)的目的地后，高階傀儡便控制著低階傀儡，開始對京城展開了進(jìn)攻。

在接到傀儡攻城的消息后，宋清晏便立馬下令封鎖城門，可守城的大軍依舊晚了一步。

為了將已經(jīng)進(jìn)城的數(shù)千傀儡清理出去，禁衛(wèi)軍們幾乎付出了一半傷亡的代價。

傀儡徹底失控，京城岌岌可危。

為安撫百姓的情緒，也為了給禁衛(wèi)軍增加信心，自傀儡開始攻城之后，宋清晏便一直在城樓沒有離開過。

看著城樓下那些堆積如山的骸骨，如畫心中是從未有過的后悔和懼怕。

可宋清晏卻擁她入懷，輕聲安撫她：“我們一起共享過天下，就算最終一起喪命于此，我也沒有任何懼怕。我只是遺憾，沒來得及給你一個最盛大的婚禮?！?/p>

看著城下源源不斷的傀儡大軍，宋清晏舉劍向天，朗聲道：“既一日為王，便終身為王。王者，當(dāng)為社稷百姓而死?！?/p>

從很早的時候，如畫便知道，宋清晏雖然看似心狠手辣，可心底卻有著自己的原則和驕傲。

所以哪怕明知傀儡攻城，僅靠城中之人根本守不住，但他依舊選擇了與他的子民共存亡。

如畫看著他在城樓舉劍向天的堅定背影，心中溢滿了說不出的驕傲。

也在那時，她亦在心中下定了決心。

她喜歡的男人能帶著這個國家重新蒸蒸日上，她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他死于壯志未酬的遺憾里。

所以夜里，如畫趁著雙方暫且停戰(zhàn)的空隙，在守著疲憊的宋清晏緩緩入睡后，她戀戀不舍地吻了吻他的額頭，便獨自一人來到了傀儡大軍駐扎的城外。

她不知道徹底消滅傀儡大軍的方法，她只知道如果自己死了，其他所有的傀儡也都會死。

凡塵的刀劍無法傷她，若想要結(jié)束這一切，便唯有自己了結(jié)自己的性命。在回頭深深看了一眼皇宮所在的方向后，如畫用瞬間變長的鋒利指甲，慢慢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她的生命力在緩緩流失，傀儡們也在發(fā)出陣陣撕心裂肺的哀鳴。

鮮血蔓延而出，一切都將結(jié)束之際，她想，待到來年這片滿目瘡痍的大地再次開滿春花，不知道她的清晏還會不會記得有一個叫如畫的木偶小妖，曾經(jīng)那樣深愛過他……

【尾聲】

幾乎在聽見城外傀儡齊齊哀鳴的瞬間，宋清晏便是心中一緊，再加上他醒來后并沒有看見如畫，心頭的不安越發(fā)強烈。

可盡管他快馬加鞭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城外，最終還是晚了。

那原本應(yīng)該與他結(jié)為夫妻，共度一生的姑娘，雙眸緊閉，倒在血泊之中，早已死去多時。

而她身后，所有讓人談之色變的傀儡大軍，也徹底沒了聲息。

他顫抖著手將她擁入懷中，他一遍一遍呼喚她的名字，可她再也不會像往常那般應(yīng)他。

那一刻，宋清晏終于體會到了什么叫心如刀割。

其實他很早便知道，她會因為殺人而自責(zé)難過，但他卻只顧著自己的野心，從來沒有考慮過物極必反，沒有考慮過她的力量極限，太多的傀儡遲早會失控。

“宋清晏，當(dāng)你坐擁天下那日，必當(dāng)永失所愛，一世無依，一生無靠……”

當(dāng)日他曾嗤之以鼻的詛咒，在這一刻終成現(xiàn)實。

彼時他以為，他永遠(yuǎn)也不會在意，可如今他才明白，他當(dāng)初之所以會那樣篤定，不過是因為他還沒有當(dāng)真愛上過一個人。如今他終于奪得天下，卻也徹底失去了唯一的真心，唯一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