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墨曦
序
洪荒之初,諸神與天地共生,天地之間,有靈者得智,悟天道而得形,本無人類。
天地廣大,生靈稀少,杳杳無聲,女媧怕孤單,便用泥土捏了人,渡之以氣,使天地增色,人類畏暗,天帝便制星星掛于天穹之上。
天后覺得星星漂亮,便纏著天帝多造幾顆,以飽她之眼福。天帝為討好愛妻,今天放一顆,明天放兩顆,后天放個(gè)百來顆,還都有自己的運(yùn)行軌道,時(shí)日一長,天帝天后一看飛來飛去的星星,再看身后四個(gè)黑著臉的自家孩兒,雙雙決定化身山河,堅(jiān)決不去收尾。
而四象帝君為了不累死在星盤之上,開始在天下物色星官,執(zhí)掌天上星辰,為己分憂。
001
中原花開,三年不敗。
陶然村的落霞坡,房耀到時(shí)已是黃昏,沒看到接他的人,卻看到了山坡上蹲著一只赤色小狐貍,正仰頭看著樹上的桃子,雙眼黑漆漆的。
房耀摘下一顆桃子遞給它,它伸出兩只前爪抓住了,左爪將桃子按在地上,伸出右爪子在他手心拍了一下,軟軟的肉墊墊,然后抱著桃子跑了。
火紅一道身影,像奔騰而去的火焰,他抱著竹簍站在原地拉長了聲音:“喂——狐貍也吃桃子嗎——”
小狐貍停下來,扭頭看了他一下,偏了偏頭:“你不是村里人。”
他一愣。再去看小狐貍,它已經(jīng)不見了。
那天,房耀見到了陶然村的村長,半夜,房耀開始發(fā)起燒來,村長一家已經(jīng)睡著,他走到水缸旁,對著月光一照,發(fā)現(xiàn)自己眉心多了一朵桃花。
房耀摸了摸眉心那朵桃花,心里浮起三個(gè)字:桃花煞。
陶然村桃花盛開三年,不落不敗,最初村民以為是神跡,設(shè)了祭神臺,用來祭祀花神,可漸漸地村民們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自從神跡出現(xiàn)后,他們村里就再?zèng)]配成過姻緣,甚至許多小夫妻都因?yàn)楦鞣N誤會(huì)而離異,連村長的夫人都看上了隔壁村的小白臉,對村長大打出手。
村長撫摸著烏青的左眼,十分心酸:“她過去總贊美我長得英武,如今卻嫌棄我不夠白嫩,房先生,我夫人過去從不曾這樣的?!?/p>
房耀攏了攏袖子:“不急,我先去看看?!?/p>
他拿著青木纏花枝的竹簍,挨家挨戶問了情況,發(fā)現(xiàn)那些離異的夫妻與發(fā)生爭執(zhí)的小情侶,都去過落霞坡,給小狐貍摘過桃子。
他拿桃花枝在村民額心點(diǎn)了一下,果然看到了那朵和自己額心一樣的記號。
“落霞坡那樣的景致,你們是否想要它長盛不衰?”
村長一路跟著他來的,此時(shí)聞言,不禁愣了一下,三百里桃花,宛如天邊落霞,且留霞住,且讓春留,這本就是落霞坡名字的由來。
不待村長回應(yīng),房耀已然知道答案了。
房耀再去落霞坡,仍看到那只狐貍蹲在樹下,他又摘了一個(gè)桃子遞給它,這次卻沒讓它拿走桃子:“你叫什么名字?”
它縮了一下,捧著桃子逃走了。
樹枝擺成的陣中留下它的爪印,一朵朵桃花盛開,房耀蹲下身去,伸手摸一下它的爪印,以火為精,以狐為形,又生于盛春,撞了春的靈氣,這是命帶桃花煞的運(yùn)數(shù)?。?/p>
這樣天生地養(yǎng)之物,也是心性純?nèi)唬星毅露?,否則陶然村的一干村民被它碰一下就不只是命犯桃花這么簡單的事了。
祭神臺前,房耀沿著臺階往上,月光落在巨大的女神像之上,仿佛給她籠上朦朧的紗,他折了一只紙雀鳥,雀鳥飛到女神像頭上,不一會(huì)兒便看到一只赤色狐貍抓著雀鳥、搖著尾巴鉆出一個(gè)小腦袋,房耀仰頭看它:“我餓了,能給我一個(gè)桃子嗎?”
它回頭,雙爪捧一個(gè)出來丟下來,正好掉在他手中,房耀捏一下,是烤熟的桃子。
“我還想吃個(gè)桃子。”
它又丟了一個(gè)下來。
一連十天,白天房耀就去落霞坡陪它對著桃樹發(fā)呆,晚上就去祭神臺問它要桃子吃,終于,第十天晚上,當(dāng)房耀再問它要桃子時(shí),它沒了動(dòng)靜,趴在女神的桂冠上,烏溜溜的眼睛看了他好一會(huì)兒,抱著它最后一個(gè)桃子跳下來,蹲在地上好一會(huì)兒,在小桃子的尖尖上親了一嘴,依依不舍地把桃子遞給了他:“這是最后一個(gè)了。”
房耀沒有去接,而是俯身捏捏它爪子上的肉墊墊,捏一下,他額心的印跡便深一分。
“最后一個(gè)桃子還可以給我?”
它把桃子放在他手心,拍拍肉墊墊:“我以后可以再存?!?/p>
月光下,它雙眼漆黑,純潔清澈,房耀看它良久,一時(shí)只覺得它可憐又可愛:“你要不要和我一起離開陶然村?”
002
月宿取白芷,尊皇夏腎堂。秋蘭得相佩,閑視必兇藏。錫得三千耀,名余心狐殤。內(nèi)美修能助,春秋肇落棠。
房耀教給村民一句口訣,讓他們時(shí)時(shí)念誦,用來切斷與小狐貍之間的糾葛。
村長拿著寫著口訣的紙條:“這樣就能驅(qū)除桃花煞了嗎?”
房耀拿起竹簍,點(diǎn)點(diǎn)頭說:“能?!?/p>
所有契約的形成,最簡單的就是兩種形式,一問一答,一物換一物。當(dāng)村民給它桃子、它接受那個(gè)桃子時(shí),契約便已經(jīng)形成,村民額心的印跡便是契約的痕跡。
然靈物的饋贈(zèng)本不是凡人能輕易承受的,當(dāng)它逆了節(jié)氣,將春留在陶然村時(shí),饋贈(zèng)便超過了村民的所求,于是懲罰開始降臨,這便是陶然村總出怨偶的原因。
他把從小狐貍那兒拿到的桃子都埋在樹下,讓它們歸于來處,就是取消了它和村民的交易,那些被它吃掉的桃子,交易已取消不能,他便只能用口訣進(jìn)行轉(zhuǎn)移,將契約轉(zhuǎn)移到自己身上,然這樣的介入勢必是要付出代價(jià)的。
離開陶然村時(shí),桃花落盡了,成片桃林光禿禿地壓著積雪,四季重新輪回,而房耀將竹簍放在它面前:“從今天起,你就叫‘心了?!?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1/24/fmha201604fmha20160413-1-l.jpg" style="">
賜你以名,你在這世上便有了自己的符號,這世上名為心的東西很多,可名為心的狐卻很少,叫心的紅狐就更少了,我所贈(zèng)你的獨(dú)一無二,用來抵消轉(zhuǎn)移到我身上的契約。
“心?”它歪著頭,肉墊墊拍拍自己的臉,鉆進(jìn)了竹簍里,透過竹簍口,房耀看到它窩在竹簍底,尾巴一晃一晃的,大聲叫它自己的名字,“心!”
它從竹簍里鉆出腦袋:“心!”
它趴在竹簍邊沿:“心!”
它蹲在他的肩膀上:“房耀!”
她在他面前跑:“房耀!快看!”
山坡上,一身紅衣的女孩子赤足跑向陡坡,從陶然村回八卦田的這三個(gè)月里,她長得飛快,不僅通人情、知人意,還和人類小姑娘一樣養(yǎng)成了愛美燒包的性子。
她跑到陡坡處,踮起腳指著坡下被綠水青山環(huán)繞的地方:“是八卦田,你到家了!”
房耀伸手,只堪堪抓住她大袖的紅色衣角,宛如流水在他手中滑過,她回頭對他笑,春風(fēng)明媚,草長鶯飛,房耀笑著跟著過去:“跑慢點(diǎn),小心又摔倒?!?/p>
中原姚書城,八卦田是姚書城城郊交界處一個(gè)小地方,她因?yàn)轶w質(zhì)原因,極易破壞碰觸她之人的桃花運(yùn),平日總是想方設(shè)法躲避和他人接觸,最初縮在竹簍里,后來化了人形,二三歲到七八歲時(shí),總窩在房耀懷里,十來歲時(shí),就扯著他的手躲在他身邊閃閃避避,直到如今十五六歲的模樣了,房耀抱著她在懷里,嘆了口氣:“心心,能變成狐貍躲竹簍里嗎?”
她搖頭,好奇地用手去勾田邊的含羞草:“房耀,它會(huì)動(dòng)哎!”
房耀把她放在田邊玩,背著竹簍去了主樓見師父,他本是受命去岐黃谷替師父給岐黃谷谷主送信,去陶然村幫村民解決了節(jié)氣不正的問題只是順便。
窗外傳來心心的笑聲,師父走到窗邊,看一眼那個(gè)火紅的身影,撫了撫須:“那便是陶然村作孽的東西?”
“她修的是正道,應(yīng)春氣而生的,天生火精,并不是真的命中帶煞?!敝皇敲裉F,凡人承不起恩澤,看起來才像帶了煞氣。
房耀順著師父的視線看過去,她站在一棵樹下看枝頭的杏花,風(fēng)過時(shí),停留在了枝頭,一簌簌的杏花落下來,全落在她及腰的長發(fā)上,一朵花瓣落在她的鼻尖,她噘著嘴一吹,花瓣飄起來,被風(fēng)卷走。
她在和風(fēng)玩,房耀眼神溫柔。
師父卻低聲說:“阿耀,為師讓你送去岐黃谷的信中寫的是替你求娶瑰覃的事,你別忘了你的責(zé)任。”
房耀眼中的柔和尚未收起,便淡了下來。
003
岐黃谷與八卦田多年往來,據(jù)聞從伏羲與神農(nóng)時(shí)期便交好,只是岐黃谷懸壺濟(jì)世,八卦田專心致志研究奇門遁甲,隱居山林,并不如別支后裔那樣繁榮,中原廣大,人如滄海一粟,想要遇上并不容易,只是瑰覃,房曜卻是熟悉的,如他時(shí)常去岐黃谷一般,瑰覃也時(shí)常帶著她師父的書信來八卦田。
上次房曜帶心心去岐黃谷時(shí),瑰覃恰好不在,因此心心并未看到她。
在房曜回來后沒多久,瑰覃便來了八卦田。
那時(shí)心心化了個(gè)狐身趴在小河中央的石頭上,房曜用軟刷給它刷背,遠(yuǎn)遠(yuǎn)地,小路盡頭跑來了一匹馬,純白色的馬,馬背上馱了一個(gè)白衣少女,隨著馬蹄奔騰,她的長發(fā)在風(fēng)中微揚(yáng),停在了小河邊。
“房耀。”瑰覃從馬背上翻身下來,對房曜揮手,笑靨如花。
那是心心第一次見到瑰覃,她像一朵盛開在霧中的百合,純?nèi)挥殖鰤m,而房耀將軟刷放下,拿了毛巾將心心包裹起來,搓了搓:“洗好了,自己去玩。”
心心不肯,賴在他懷里:“蹄子還沒搓呢?!?/p>
他捏捏它的肉墊墊:“自己搓?!?/p>
它站在石塊上,看著那兩個(gè)白色的身影漸行漸遠(yuǎn),低頭撥弄著軟刷,蹲了下去,他過去總是將它全身上下刷得舒舒服服干干凈凈的,從來沒有為了誰刷它刷到一半就放下過。
自從瑰覃來了八卦田,八卦田就更熱鬧了,村民都來拜謝她昔日為他們治病的恩德,瑰覃在八卦田擁有自己的住所,就在房耀旁邊的小竹樓附近,離得很近,而心心則從房耀的小竹樓中搬了出來,被發(fā)配到了她的獨(dú)立院落。
心心靈識通后,許多事情不用人教就明白,她知道白胡子老頭兒不喜歡她,總是攛掇房耀和瑰覃成親。村民私底下也叫她狐貍精,說她是妖怪,對她并不喜歡,只是她沒想到瑰覃會(huì)幫她在村民面前說好話:“天地仁慈,只要一心向道就是好的,狐妖也并非一定作惡啊!”
心心覺得瑰覃也是個(gè)好人。
于是她跑到村口摘了一個(gè)桃子送給瑰覃當(dāng)謝禮,瑰覃拿著桃子笑一笑,手一松,它掉在了她的腳邊:“唉?不小心掉在地上了。”
那是開春的第一顆桃子,她用自己的靈氣催化了桃花,凝結(jié)而成,是她的心意,她以為瑰覃會(huì)喜歡的。
心心彎腰撿起它,離開了瑰覃的住所,此后再不肯輕易進(jìn)去。
時(shí)日一長,房耀也發(fā)現(xiàn)了心心對瑰覃的疏離,村民們罵她不知好歹,房耀來問她原因,她初時(shí)不肯說,最后被他問得急了,才委委屈屈地把懷里的桃子拿出來:“我去謝謝她,但她把桃子丟在地上,她不是真的喜歡我?!?/p>
房耀愣一下,伸手摸摸她的腦袋:“不要總送桃子嘛,不是每個(gè)人都和你一樣喜歡桃子的?!?/p>
但他們都知道,這和送什么沒有關(guān)系,只要瑰覃還喜歡房耀,而房耀心里沒有她,她就不會(huì)樂意看到房耀身邊出現(xiàn)別的人。
心心只是不明白,她明明是只狐,又不是魚,為什么會(huì)被殃及?
師父說,女孩子心細(xì),狐族本以魅惑美艷聞世,縱然心心以火為精,生來神胎,亦逃脫不了此族的印記,瑰覃容顏不及她美麗,自然不喜歡心心,這亦是人之常情。
“不如將心心送走吧?!?/p>
可讓房耀將心心送走,卻是不能的事。
“師父,我答應(yīng)過她不拋棄她。”
房耀離開了主樓,去把心心接回了自己的竹樓,她開心得吱吱亂叫,被他抓住了丟進(jìn)河里刷毛,他將她刷得干干凈凈,才告訴她噩耗。
“心心,我要出遠(yuǎn)門了,最多兩三個(gè)月就回來,你乖乖在八卦田待著?!?/p>
她拱進(jìn)他懷里蹭著撒嬌:“我也一起嘛?!?/p>
房耀將她拎起來:“我去岐黃谷退婚,帶你去不方便。”
心心便化了人身抱住他的腰:“那我等你回來?!?/p>
小河流水,湍流而去,她坐在水中,宛如一朵盛開的紅蓮。
那時(shí),殘陽如血。
004
背著師父去岐黃谷退婚,惹得谷主大怒,要與八卦田斷交,他差點(diǎn)毀了八卦田與岐黃谷累世的交情,房耀知道回去之后肯定會(huì)惹得師父大怒,說不定要將他驅(qū)逐出八卦田,可當(dāng)房耀回去之后,師父卻已經(jīng)沒有罵他的力氣。
一場大火,將八卦田燒成了灰燼,無數(shù)村民流離失所,師父的胡子都被燒掉了,而房耀遍尋不見心心,當(dāng)他問起,師父給了他一巴掌。
“你還有臉問它,你以為這場大火是怎么來的?若非那個(gè)畜生擁有火精,縱火行兇,區(qū)區(qū)小火能將八卦田燒成這樣?”
看著師兄弟的尸體與氣得臉色蒼白的師父,房曜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口,師父問他要心心的蹤跡,房曜低下頭:“我不知道?!?/p>
師父怒而拍案:“你與它有賜名之情,天地為鑒,除去生身父母,唯有你與它最近,你會(huì)不知道它在哪兒?”
存活下來的師兄弟們?nèi)剂x憤填膺,要?dú)⒀秊樗廊サ娜藞?bào)仇。
“妖就是妖,有幾個(gè)妖是修正道的?”
“你看它壞了陶然村那么多人的姻緣,就知道它本性大兇,這樣殘暴的東西,就該殺了為民除害。”
房曜找到心心時(shí),她在陶然村的祭神臺上,他在下面叫她的名字,她伸出半張臉來,烏黑的眼睛看著他,輕輕叫他的名字:“房曜?!?/p>
他張開雙臂,她卻不肯跳下來,房曜幾番催促,只能自己爬上去,卻看到她身上全是傷口,整個(gè)人瘦了好大一圈,唇色極其蒼白。她扭著身體不讓他看,他蹲下身去,把她雙手從臉上摘開,只一眼,便知道她受過大刑,出了大血。
她是以火為精的狐,天火之力早已融入魂骨血肉,這樣的靈物,血肉最是大補(bǔ),食之能延年益壽,若吃的是她的心臟,更能長生不老,得以飛升。
他的聲音輕輕的,哄著她:“誰放你的血了?”
她抱著他哭起來:“我等了你好久,你一直不回來?!?/p>
房曜再要問,卻忽而一陣目眩,耳邊是她的尖叫聲。目眩中,房曜看到了師父的面容,她驚恐地朝天空躍去,卻被召喚而來的雷劈落在地,女神像一陣顫動(dòng),他無力地爬到桂冠上,匆匆向下一眼,看到她倒在祭神臺上,維持不住人身,化了狐形。
“不要?!?/p>
他下意識抓住師父的腳踝,卻被一腳踹飛,從空中跌落,意識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他看到師父舉起了利劍,刺入了她的胸口,將她的心,狠狠地挖了出來。
溫?zé)岬难獮⒃诹怂哪樕稀?/p>
落霞坡上,她跑了一半:“你不是村里人?!?/p>
祭神臺上,女神像前,她捧著桃子:“我以后可以再存?!?/p>
陶然村口,他把竹簍放在它面前:“從今天起,你就叫‘心了?!?/p>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離開陶然村?”
“我們?nèi)ツ睦锬???/p>
“我?guī)阕弑橹性?,看遍河山?!?/p>
“中原是什么?能吃嗎?有你嗎?你會(huì)一直和我一起玩嗎?”
“會(huì)?!?/p>
在我有生之年,在我殞命之前,我?guī)阕弑樘煜?。你的生命中,不?huì)只有桃花。
你懵懂無知,而我以為是憐憫,卻原來那時(shí),我邀你與我同行,已是種下了情緣。
天地乾坤,我自負(fù)精通八卦,跳出五行,卻原來只是畫地為牢,自欺欺人。
005
他眉心那朵桃花痕跡,終是消退了。
師父舒了口氣:“自你回來,為師便發(fā)現(xiàn)你的記憶被篡改了,你竟忘了你和瑰覃青梅竹馬之事,為師本以為按你的修為,要抵御桃花煞不是難事,直到你去岐黃谷退婚,為師才知道你被影響太深,阿耀,如今都好了,你與瑰覃的婚約……”
房耀站起來:“師父,她的心和尸體在哪里?”
師父臉色沉下來:“一個(gè)妖物,死就死了吧,你還關(guān)心這個(gè)做什么!”
房曜沒能問出心心的尸體和心在哪里,直到他和瑰覃大婚那日,沒有看到岐黃谷谷主出席,他起了疑心,念了個(gè)隱身訣跟著師父出去,看到岐黃谷谷主年輕面容與她身上那件狐皮大衣,他才知道,原來它的歸處竟是死無全尸。
“沒想到那狐貍真是應(yīng)運(yùn)而生的,半顆心便能使我恢復(fù)四十年前的容貌。”岐黃谷谷主推一下師父,嬌俏的面容上滿是笑容,“老頭子,如今你徒弟不在身邊,你快讓我看看你的容貌。”
師父洗去了臉上的藥水,露出一張年輕的臉:“只是不知道她把火精藏到哪里去了,若吞了那個(gè)東西,只怕能直接得道成仙了?!?/p>
兩人正說話間,忽然聽到身后一聲輕響。
“誰?”
師父一個(gè)顯形術(shù)丟過來,房耀沒有閃避,被丟了個(gè)正著,師父看著他,詫異了一會(huì)兒,忽而笑起來,俊朗無匹的面容上如過去般溫和:“我悉心栽培你多年,本是打算飛升之后將八卦田留給你的,但看你如今這個(gè)樣子,只怕活著便要與我?guī)熗蕉鲾嗔x絕了。為師也擔(dān)心此事傳出去被人不齒,既如此,只好委屈你,去死一死了?!?/p>
他的一切皆是師父所授,在祭神臺上他敵不過師父,如今還是敵不過,只是拼著這條命不要,他沖過去,將藏在袖中的桃核打入了谷主的胸口。
長劍穿過他的身體,他倒在地上,血泊之中,他看到谷主倒在了他的旁邊,而他握緊手中的桃核。
師父,這一劍、這條命,我還了你的養(yǎng)育之恩,此后若我化為厲鬼,定要向你索命。
八卦田的房曜與岐黃谷的瑰覃大婚當(dāng)夜,八卦田又起了大火,岐黃谷谷主去世,被燒得面目全非,而八卦田的大弟子房曜亦在這場大火中殞命。
兩次痛失愛徒的八卦田之主一夜老去不止二十歲,新娘瑰覃含淚問起誰是兇手,師父捂著灼傷的手臂,顫顫地落下淚來:“是房曜帶回來的那只狐貍?!?/p>
從此,八卦田與岐黃谷,將中原各類狐貍列入拒訪名單,且世代相傳,只要兩派弟子不滅,勢必殺盡天下妖狐,為師尊與枉死的弟子報(bào)仇雪恨。
而那夜之后,師父仙逝,在逝世之前,將八卦田傳給了二弟子扶黎。
姚書城的茶樓中,說書先生唾沫橫飛地說著中原異聞,故事到最后,先生不禁搖著折扇長嘆一聲:“此狐因己嫉妒之心,縱火傷人,為禍人間,除得好,只是害慘天下之狐了,八卦田弟子精通奇門遁甲五行八卦,若有心抓妖,中原哪還有它們的容身之地……”
說書先生還在說,茶樓中一個(gè)戴著面具的男人丟了幾個(gè)錢在桌上后便拿著竹簍起身離去。
有往來于八卦田的村民疑惑地看著他的背影:“那人怎么那樣像八卦田的房耀……”
旁邊之人感嘆:“房先生為中原百姓做了那么多事,卻搭上了這樣一只狐貍,真是不值得……”
房耀本以為自己會(huì)死,醒來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被丟在亂葬崗,他去看過自己的墳,那里面埋著的是他的衣冠,師父說,他被大火燒成了灰燼。
他并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活下來的,卻知道師父將他丟在亂葬崗的意思——烏鴉狼狗會(huì)將他的尸體啃得一干二凈。
走出姚書城,房曜背上竹簍,拿出袖中的桃核,開始卜卦,尋找?guī)煾浮?/p>
他的師父,名伏一,他知道,伏一沒有死,他在房耀的卦象上顯示的是生卦。
006
知道心心一直跟在他身邊的事,是在他路過霍山時(shí),一種名為腓腓的靈獸告訴他的。
那時(shí),他已經(jīng)找了伏一三個(gè)月,身體中的靈氣一日比一日可怕地暴漲,伏一已越來越難隱藏自己的氣息。
中原各城發(fā)生大量的人口失蹤事件,卻找不到犯人,仰光城的血腥事件發(fā)生時(shí),房耀剛好在那里,在州牧的指引下,他看到了殺戮過后的現(xiàn)場,州牧以為他是法師,房耀便順?biāo)浦鄣貫槟切┰┧乐俗隽顺?,只是他再?zèng)]用過八卦田的手法,而是消耗著自己的靈氣以作引導(dǎo)。
他自然看得出來,這是伏一造下的殺戮。
仰光城的霍山之上,他將伏一堵在山頂,月夜之下,伏一雙眼赤紅,已入魔道,房耀將他裹在靈力中,一點(diǎn)點(diǎn)困住他,看伏一作困獸之斗。
伏一卻嘎嘎一笑:“若非你所逼,我何至于鋌而走險(xiǎn)以人命增加修為!”他眼中恨恨,“房耀,你我才是師徒,本該榮辱與共,我不過殺了一只畜生而已!你竟敢欺師滅祖!”
畜生一詞,終是觸碰到了房曜心底的傷口。
伏一最后心有不甘地對他露出一個(gè)奇怪的笑容:“房曜,我得不到要的,你也得不到你要的,那個(gè)畜生本有生路,是你害死她的!要怪你就怪你自己吧!”
他收攏靈氣所制的牢,看伏一在牢中化為灰燼,他把桃核拿出來,在手中細(xì)細(xì)把玩了一番,低聲說:“心心,我給你報(bào)仇了?!?/p>
房耀解開捆獸繩,將霍山之上被伏一抓來的靈獸悉數(shù)放走,靈獸散盡,唯有一只腓腓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邊:“你的心里住著一只紅紅的狐貍哎?!?/p>
他以為這只腓腓能看穿人心,摸摸它的頭便準(zhǔn)備離去,腓腓卻幾步跟上來:“是火,是火,它住在你的心里,你把它拿出來?!?/p>
“什么?”
他回身問它,腓腓膽小,躲到樹后了,露出一只眼睛來:“那還是別拿出來了,她的火精是你的心,拿出來了它會(huì)死,你也活不成了。”
房曜低下頭去,自他在亂葬崗中醒來,這里便多了一道傷口,宛如曾經(jīng)被人挖出了心臟,而他因?qū)ふ曳唬瑥奈醋屑?xì)想過其中的秘密。
如今,他伸手按在那里,豁然發(fā)現(xiàn),他的胸口并沒有一絲心跳,而是散發(fā)著一團(tuán)溫?zé)岬哪芰浚路鹛杖淮迓湎计律铣跤鰰r(shí),她將爪子放在他的手心,肉墊墊觸碰上來的溫?zé)嵊|感。
他忽而想起,若要置人于死地,怎會(huì)留著他的心臟,八卦田中,伏一定然擊碎了他的心臟,是她的火精,化作了他的心,續(xù)了他的命。
月夜之下,他的臉色很不好看,腓腓被他嚇得眼淚汪汪地逃走。
房曜抱著竹簍,倒在了霍山之上,他流不出眼淚,只是覺得其實(shí)這樣也不錯(cuò),大好河山,壯闊天下,綠樹紅花,奇珍異寶,他本就打算帶她去看的。
她成了他的心,成了他命,他眼中的世界,就是她所看到的了。
007
遇到青帝時(shí),房曜正在云夢澤的湖心等著看水靈跳舞,云夢澤是水靈聚集地,每年三月三所有水靈都會(huì)從四面八方而來,在神女的主持下唱歌跳舞,以賀山川秀美,天地廣大。
一個(gè)青衣男子踏水而來,坐在他身旁的竹筏之上,瞥一眼他手中的桃核:“不知先生手中桃核有何來歷?”
五十年時(shí)光飛逝,房曜已融了火精,以凡人之軀而能使天地之力,壽與天齊,然,在這樣的修為之下,他仍舊看不穿這青衣男子是何真身,只知道他所來的方向是神女所在之地。
房曜低頭看著手中桃核,這么多年把玩之下,它們各個(gè)散發(fā)著玉一樣的潤澤。
來云夢澤的觀眾大多都有自己的故事,房曜亦不是第一次聽座談會(huì),只不過是第一次講自己的故事。
“曾經(jīng)有個(gè)小狐貍,它很喜歡吃桃子,后來我?guī)x開了它的故鄉(xiāng),臨走之前,讓它去整理行李,它背了一袋子的桃子核。”
青衣男子哦了一聲:“為何只帶桃核?”
房曜低頭,語氣溫柔:“因?yàn)樗赣H葬在那棵桃樹之下,它守護(hù)著那個(gè)村落中的人,又不敢靠近,吃了村民給她摘的桃子,幫他們留住了春天,于她而言,桃子不是桃子,是母親的饋贈(zèng),桃核也不是桃核,是她無法觸碰的友人給她的禮物?!?/p>
房曜想起,最初的陶然村,他帶心心離開之后,擔(dān)心她在竹簍里太寂寞,就用她帶來的一袋子桃核給她做了玩具,刻上乾坤,制了八卦,讓它在竹簍里拿著玩耍。
他背著竹簍趕路:“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等到了八卦田,我教你占卜、觀星、擺陣,好不好?”
她在竹簍中回答:“好啊好??!”
她能玩桃核玩一整天,累了便伏在竹簍中睡覺,餓了便鉆出竹簍,眼巴巴看著他,她學(xué)的第一個(gè)句子便是:“房耀,我餓。”
……
他飲了一杯酒,對青衣男子說:“她是應(yīng)春氣而生的,命帶桃花煞,一生孤寂,卻從未曾傷人。是這世界負(fù)了她,是我不好,把她帶入了這個(gè)世界?!?
不論是在陶然村,還是在八卦田,他知道的,那些火都是伏一縱的,因?yàn)樗砩献允贾两K,都沒有沾染人命的血腥。
青衣男子聽后,彎了一下嘴角,長袖一揮,房耀眼中便蕩開一片幻境。
“你說的,可是陶然村這個(gè)天生魂靈中帶火精的狐貍?”
房曜一愣,幻境中的他們便已身處祭神臺的女神像上,小小一只的心心將桃子擺成一座小山,時(shí)不時(shí)抓一個(gè)在手中,爪子上浮一層火,將它們烤上一烤,幾百年歲月,她一直在烤桃子,吃桃子,躲在人群中偷偷地看陶然村的村民嬉鬧,眼中帶著渴慕。
青衣男子打了個(gè)響指,幻境便收了回去,房耀看著他。
“你是誰?”
他輕笑一聲:“你要不要看看,她為什么生來帶火精?所有事情皆有因果,要看嗎?”
房耀尚未點(diǎn)頭,青衣男子伸手在空中一抓,便又是另一個(gè)場景。
百花盛開的宮宇中,青衣男子高居玉階之上的大座中,階下立著一個(gè)長著一張和房耀一模一樣面容的人。
“不知帝君為何叫我?”
青衣男子笑容滿面:“房耀啊,東方這樣多的星辰,我們春宮里就兩個(gè)人,是不是多找?guī)讉€(gè)星官比較合適啊,你看星星這么多,寡人和你管不來嘛。”
于是那玉階下的男子碰落了擺在玉階上的燭火:“為帝君分憂是分內(nèi)之事,只是我只去找這一個(gè)。得春宮青龍殿中燭火者為星官?!?/p>
那直面帝君仍舊面不改色一臉傲嬌的男子,轉(zhuǎn)身投入了人間,滄海茫茫中,成了八卦田中一位小童,被那年尚未迷失在長生中的伏一收為了弟子,開啟了他在人間短暫的一生。
房耀錯(cuò)愕地看著,忽地聽到耳邊傳來一聲嘆息。
“房耀,你已找到星官,卻入局太深,遲遲不肯醒來,害得寡人想出門談戀愛都不成,你倒是給寡人醒一醒吶?!?/p>
008
人間大陸邊緣,有四個(gè)方位,正東正西正南正北,各住著一位四象帝君,東方春宮中住著青帝,青帝座下七星宿,如今仍缺六位星官,房宿位居第四,卻是青帝座下第一個(gè)歸位的星官。
房宿殿中,房耀睜開沉沉的雙眼,青帝攏袖站在他面前:“喲,真沒想到,咱們清湯寡水、清貴無雙的房宿君上,竟然還是個(gè)癡情種。”
房耀以真身入世,自然是在人間發(fā)生什么,如今他便是什么樣的。
“是我碰落了燭火?!弊采狭舜喝粘錾乃o她帶了一世桃花煞。
而最后,她卻還是為了他而死。
青帝拉了個(gè)椅子坐下來:“你要拿你胸口這個(gè)東西怎么辦?她已無形體,只留一縷火精,如今化了你的心,你是神祇,從你身體里拿出來的東西不論原先是什么,都屬于神之一脈,尋常軀體承受不住恩澤,若要神體,便只能弒神了?!?/p>
弒神是不可能的。
房耀伸手撫上心臟,輕聲說:“無妨,以我血肉供養(yǎng)她之血肉,以我魂靈滋養(yǎng)她破碎的魂靈,待千萬年之后,汲取夠了我的記憶與精血,即便只是一縷火精,也足夠化她之形。”
青帝憂傷:“那豈不是還要等上個(gè)千萬年……好好好!可心只有一顆啊,她化形時(shí)體質(zhì)極弱,可是承受不住你的心的?!?/p>
房耀想了想:“昔日母親看膩了星星,寂滅之前不是特地摘下一只眼睛化了月嗎,月有天后之氣,雖弱卻也足夠她活下去?!?/p>
青帝吐血:“那是天下人的月亮啊!”
“又不是全拿過來,以半月為期,逐次遞減再遞增,星辰已不變,月便該有陰晴圓缺才有意思?!?/p>
青帝甩袖而去,將青帝氣走了的房耀,坐在星盤之上,身下是宇宙星辰,他將桃核一枚枚擺在星盤上,仿佛看到了竹簍中低頭推乾坤的她。
千萬年之后,我仍在等你,而你,何日歸來?
終
春宮青帝座下,在房宿一枝獨(dú)秀了幾百年后,終于迎來了第二個(gè)歸位的星官。
心宿,春宮第五位,全名心月狐。
只是有很長一段時(shí)間,心宿所執(zhí)掌的星辰,悉數(shù)由房宿代為操控,且除去青帝與房宿星君之外,別的神祇都沒見過她,是二十八星宿中最為神秘高冷的一位女神。
那一日,房耀在房宿殿中入夢,又回到了萬年之前的陶然村,桃花不似人間該有的繁盛,她蹲在地上,還是幼狐的模樣。
那是他整個(gè)萬年里第一次夢到心心。
睡夢中的房耀忽而覺得心痛,在痛楚中醒來,睜眼時(shí),入目的便是她伏在他胸口的模樣。
“房耀?!彼兴拿?,用肉墊墊拍他的臉,懵懂天真,“咿——房耀是什么呀?能吃嗎?”
他握住她的爪子,聲音嘶?。骸笆悄愕男摹!?/p>
這一場桃花煞,動(dòng)了誰的劫,亂了誰的命數(shù),我已等了你太久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