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太珩小說四題

江湖知己

他和她最初是在網(wǎng)上的一個同城論壇上認識的，網(wǎng)名龍飛鳳舞的他是這個論壇的名人。他因?qū)W識淵博、語言幽默、見解深刻，又常幫助別人分析、解決復雜的問題而被大家尊稱為“龍哥”。網(wǎng)名江湖小妹的她也是論壇上的一個活躍分子，剛參加工作、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她，在和他幾次過招后甘拜下風。由于倆人觀點接近，言語投機，便單獨互相加為qq好友。

隨著交流的頻繁和深入，倆人發(fā)現(xiàn)了彼此在觀念和愛好上更多的共同之處，而且都在一個系統(tǒng)里工作，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在備注上，把對方寫成“江湖知己”。雖然雙方依然遵循著“不顯露自己的真名，不進行視頻聊天，不進行電話交流”的三不上網(wǎng)原則，但在網(wǎng)絡的世界里，已成為幾乎無話不談的知心好友，她稱他為“師兄”，他則稱她為“師妹”。

剛參加工作的她在業(yè)務上還是一張白紙，急需別人的幫助以盡快成為一個成手，可部門里的同事只是說東扯西地敷衍她，誰也不愿把貨真價實的技術(shù)和經(jīng)驗傳授給她，真可謂“同行是冤家”。用她的話說，根本找不到可以交心的人，剛步入社會就領(lǐng)教了世態(tài)炎涼。這個時候，身為業(yè)務部門科長的他及時向她伸出了熱情的雙手，非常耐心、細致、毫無保留地向她傳授業(yè)務知識。原本就聰明好學的她在他精心地遙控指導下，業(yè)務水平迅速提升，這讓不明真相的同事很是吃驚。

在一次聊天中，她向他說起單位要舉行業(yè)務技能比賽，而自己不想?yún)⒓舆@場充滿火藥味的爭斗。他則力勸她參加這次比賽，“這正是展示和證明你自己才華和實力絕好的機會，這種場合才容易獲得領(lǐng)導的注意和青睞，你才不會一直默默無聞！”“可我不一定能競爭過他們呀，萬一搞砸了，不得被笑話死呀！”“你還沒和他們比，怎么就說競爭不過他們呢！你是個新人，如果敗了也很正常，可萬一你勝了，得到了領(lǐng)導的認可，他們就不敢再肆意地踩你了！”“師兄，你說得對，我聽你的。”“這就對了，你放心，師兄在比賽的準備過程中全力支持你！”結(jié)果連她自己也沒想到，竟在這次業(yè)務比賽中捧得金杯。當滿臉笑容的老總把獎杯交到她的手中時，她恍若在夢里。

表彰會剛一結(jié)束，她就快速跑出會場，用手機上網(wǎng)把這一天大的喜訊發(fā)給他，并特別說明這軍功章有他的一大半。在辦公室電腦前焦急等待戰(zhàn)果的他馬上給她發(fā)了一大捧鮮花和笑臉，以示祝賀和喜悅。此時她已沉浸在一種難以言表的幸福之中……

這時的他已成了她唯一可以袒露真心，完全信賴的知己。“師兄，氣死人了，他們在辦公室里談論什么潛規(guī)則，明顯就是說給我聽的?！薄罢f潛規(guī)則的人，自己最希望被潛規(guī)則了，柏拉圖說，生氣是拿別人做錯的事來懲罰自己，師妹不可上當！”他總是恰到好處地給予她及時的慰藉?！澳愕囊娊馓毜搅?，認識太深刻了，你這么一說我的心情好多了。你可真是我的好師兄呀！”

不知不覺，他已成了她生活的精神依賴。而他也時常把自己單位里的諸如領(lǐng)導的丑惡、同事的卑劣、自己對他們的鄙視以及如何與他們費盡心機、斗智斗勇的周旋傾訴給她。把在自己生活圈子里不能向人訴說的事，向圈子外朋友訴說出來，釋放一下心靈，也是一種幸運。在她每每被他逗得嬌嗔地說著“你壞”的時候，總是一臉的幸福。

有一段時間，不知什么原因她不怎么上網(wǎng)，有時上了網(wǎng)也很快就下去了。他問她是病了還是其他什么原因，她則神秘兮兮地說，不告訴你！弄得他摸不著頭腦。在她又沉寂了一段時間后，一上線劈頭就問：“師兄是不是想我了呀？現(xiàn)在師妹要給你個驚喜。我早就厭倦了單位同事的爾虞我詐，通過這段時間的努力，在我同學的幫助下，已成功地調(diào)到你們單位，這回師妹就不用隔空請教了，也終于可以見識你的“龍顏”，得到你的現(xiàn)場照應了！”并希望他確定一下她報到后兩人見面的方式。

這邊的她像機關(guān)槍一樣地發(fā)泄著，另一邊的他倒真像中了彈一般呆在那里。在單位里以老謀深算著稱的他，怎么也沒算計到這個“江湖知己”竟然要從網(wǎng)絡上走進他的現(xiàn)實。然而“龍哥”畢竟是“龍哥”，面對她發(fā)過來的一個個驚訝的表情，他沒有再做任何說明，只發(fā)過去一句歌詞，“請你不要再迷戀哥，哥只是一個傳說”，便迅速地把她拉進了黑名單……

改名

小陳大學畢業(yè)的時候，本來市里一家單位相中了他，答應給他編制，誰知在快要簽合同的時候，本系里一個有背景的同學突然一腳插了進來，結(jié)果功虧一簣，最終命運安排小陳來到了這家位于外縣的國企。粘上了背氣就接二連三，到公司辦人事關(guān)系時，小陳沒注意聽上班那天提前半小時到公司的忠告，以為按照公司正常上班的點到公司就可以，結(jié)果當他走進會議室時，迎來了公司領(lǐng)導和其他新分配來的大學生齊刷刷的目光掃射。公司老總沉著臉對他說，年輕人剛參加工作就出現(xiàn)差錯，無論什么理由都是不應該的。小陳當時滿臉通紅，恨不得有個地縫鉆進去。剛來就給領(lǐng)導這么一個不好的印象，小陳心情沮喪死了，一股火上來扁桃體發(fā)炎，嗓子啞了，打了四五天吊瓶才緩了過來。

小陳所在的科室雖屬于技術(shù)部門，但活兒平時并不多，也不累，但他不會像其他同事那樣把閑暇的時間用來天南海北地侃大山，或議論公司里的是是非非，而是靜靜地坐在那里專心致志地看書學習或是寫點小文章。他對他們每天那些千篇一律的話題毫無興趣，提干、晉級、表彰等工作上的好事更都離他很遠甚至無關(guān)，他一向的為人就是低調(diào)、不張揚，沉默是金呀。其實他心里還藏著一個想法，就是將來有機會考研，人總得有點追求，這是他一貫的主張。

工作之余同事們諸如喝酒、唱歌、打麻將之類的活動，小陳自然也很少參加。大家覺得小陳這個人老實巴交，性格內(nèi)向，不太合群，但人品還是不錯，辦公室里的衛(wèi)生打掃被他義務地承包，公司里哪個同事個人家有什么活兒或事情他都會主動幫忙。有同事說，小陳少言寡語倒正應了他的名字——陳默。公司的主要領(lǐng)導對他的印象則一直不太好，尤其對他剛來時工作上出現(xiàn)的幾個小事故，一直耿耿于懷，認為他就是一個沒什么能力和造就的平庸之輩。這些評價和議論傳到小陳的耳朵里，讓小陳很是郁悶，于是他更“陳默”了。

在小陳來到公司第五個年頭，原公司老總退居二線，從總部派來了一個很年輕的老總。新領(lǐng)導新氣象，在找公司職員座談時，小陳有幸成為座談之列，結(jié)果新老總和小陳竟然談得很投機。新老總稱贊小陳有思想，有才學，就是名字有些老氣，還開玩笑說，不如改成陳述顯得有些活力。多年沒得到領(lǐng)導夸獎的小陳，情緒有些激動，當即表示就按老總的意思把名字由陳默改成陳述，從此他便以陳述的名字出現(xiàn)于各種場合。

你還別說，自打小陳改了名字后，話還真的多了起來，每日上班有說有笑，會上發(fā)言滔滔不絕，充滿活力。過去不怎么參加公司里的各種活動，現(xiàn)在是積極參加，而且演講、唱歌、跳舞等都出手不凡。大家都說，小陳改了名字之后真像換了一個人似的，過去根本沒見過他這么開朗又有才干，敢情他是深藏不露呀！小陳卻很認真地說，我還是原來的那個我呀！

對小陳欣賞有加的新老總，有意識地把一些重要且較難的工作交給他做，結(jié)果小陳都是出色地完成了任務。而在后來公司參加的一次至關(guān)重要的招標會上，作為公司招標主要成員的小陳舌戰(zhàn)群雄，以很高的素質(zhì)，樹立了公司良好的形象，最終為公司贏得了一筆大單，立下汗馬功勞的小陳，自此名噪公司。真是時來運轉(zhuǎn)，不久小陳被破格提拔為科長，不到兩年又升至獨當一面的部門經(jīng)理，一路春風得意。

如今，公司的人們似乎已忘記了小陳的過去，當然既不稱他陳默也不稱他陳述了，人們早已習慣稱他為“陳總”了。

阿文的感覺

阿文真不知怎樣感謝上帝才好，因為上帝安排他在這一天終于找到了夢中的白雪公主。對于阿文來說，其感覺可以同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相媲美。他無比幸福地感到，自己這些年辛苦的追求和等待，終于沒有白費，要知道這些年他承受了多少令人難以想象的壓力。在婚姻方面，阿文有著與別人明顯不同的追求，他想要找一個溫柔、沉靜、善良、聰慧、有高雅氣質(zhì)的古典型的女子。他也不完全贊同別人說自己是所謂的理想主義者。對當今社會的年輕女性，阿文極其不能恭維，常扼腕嘆息，“淑女都哪里去了？！”他發(fā)誓一定要找到一位淑女。

正是由于這個原則，使阿文的個人問題遲遲得不到解決，又在人們的眼里落得個孤傲清高之名。沒有完美的人，但阿文一定要找到一種完美的感覺。因此他不顧一切流言蜚語，這樣一直地堅持著尋找或等待。

而今天他終于如愿以償，他相信自己今后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個他生命中值得紀念的日子。

這天，阿文的一個很關(guān)心他個人問題的朋友，打電話給他，邀他去參加單身俱樂部舉辦的有特殊意義的舞會。阿文本來因為有事謝絕了朋友，誰知由于事情辦得很快，鬼使神差他又趕去了。

找到地點后，舞會已接近尾聲，朋友也未去。當他在舞場坐定后，目光自覺不自覺地掃視著周圍的人。很快他的視線停在了一位身著白色連衣裙、右眉心上長著一顆紅色美人痣的姑娘身上，阿文等待多年的感覺終于找到了。他驚嘆于世間竟有這等美好的女子，她的魅力不僅在于她端莊的儀表，更在于她那欲說還羞、又略帶憂傷的情態(tài)。她靜靜地坐在角落里如一尊女神，典型的一位古典淑女。

阿文當然不能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在一曲又響起的時候，他以瀟灑的步履走到女神的面前，做了一個很紳士的手勢說：“可以和您跳一曲嗎？”女神的臉上立時映現(xiàn)出幾朵紅云。只見她嬌羞地一笑，起身隨阿文步入了舞池。處于無比激動中的阿文驚訝于這位女神對音樂的感受力和非同一般的舞技，配合能力如此之高，實為阿文從未見過，兩個人都很陶醉。這一曲舞曲，雙方未說半句話，但阿文卻感到，與女神的心是如此的貼近，正是“此時無聲勝有聲”。阿文真希望這支曲子永遠地持續(xù)下去，然而曲子還是結(jié)束了，阿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座位上去的。遺憾的是舞會剩下的兩支曲子，女神都迅速被別人搶去了，而女神在兩次被請的時候，都有意無意地看了他一眼。而一直到舞會結(jié)束，阿文也沒找到機會和女神接觸，最后不得不隨著散場的人們回到了家里。

這一夜阿文平生第一次嘗到了失眠的滋味。他相信自己的感覺，發(fā)誓一定要找到這位尋找已久的女神。

第二天午休，阿文連午飯都沒吃就心急火燎地趕到朋友的單位，迫不及待地向朋友袒露了心曲。朋友在確認了阿文描述的這位女神的真實身份后，很認真地問他：“你真的愛上了她嗎？”阿文也很認真地說：“絕無半句戲言！”朋友便說：“她確實是像你感覺的那樣，是一個溫柔、賢惠、有才學、有教養(yǎng)的女子，只可惜，她是個——啞女?！薄笆裁?？”阿文的嘴張大了，“你不是戲弄我？”“我也無半句戲言！”朋友再一次很嚴肅地說。此時的阿文已癱在了那里，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自己這一次的感覺，竟又成了錯覺……

我認識蔡縣長

大楊原來在這個小鎮(zhèn)上擺地攤，賣些小商品之類的東西。要是守住鋪、能吃些辛苦，一年也能掙個萬八千塊錢?？纱髼钣袀€毛病，愛喝大酒，一喝起酒來沒時沒晌，就顧不上他的攤子，要么是扔給旁邊的攤主看著，要么卷包帶到飯店，所以，這樣一年下來也掙不上多少錢。媳婦為此沒少和他吵架，可大楊總是惡習不改，后來媳婦干脆就不和他過了。

離了婚的大楊有些反省，從親戚那借了些錢，雇了一個廚師和一個服務員，開了個小飯店，想正經(jīng)八百地干點事情。干這個營生倒是既不耽誤他喝酒，也不怎么耽誤生意。不過“不干不知道，一干嚇一跳”，雖是個小飯店，卻并非那么好經(jīng)營，吃辛苦不說，主要是來飯店的一些人不好應對。一般的像有的顧客挑三揀四或者酒喝起沒完沒了之類的事情倒都可以承受，最難答對的是兩種人，一種是當?shù)氐囊恍┑仄o賴，這些社會混混來飯店吃飯，經(jīng)常不給錢，還在飯店里亂作一氣，為了維持生意，大楊只能忍氣吞聲。另外一種就是機關(guān)單位里的人，他們捧場到飯店來吃飯當然是求之不得，但都不是現(xiàn)錢，而過些日子去找他們結(jié)賬就不是那么順利了。大楊最怕的是那些來檢查的戴大蓋帽的人，每次來飯店檢查，他都畢恭畢敬，笑臉相迎，生怕哪一句話說錯了惹來人家的不滿和訓斥，被處罰。

日子雖說磕磕絆絆，倒也不愁吃喝，生活也算過得去。俗話說，“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可還有一句俗話，“朝中有人好做官”，也許是大楊命里該有這次機遇，而大楊也及時地抓住了這次機遇。那天上午飯店還沒上來人，大楊正斜躺在外面的椅子上曬自己的將軍肚，眼看著一輛黑色的轎車開到他的飯店前面陷在了泥坑里，從車上下來的一個人，大楊覺得有些面熟，猛然想起──這不是在電視里經(jīng)?？吹降牟炭h長嘛！大楊立即進屋拿了一把鐵鍬跑到車前，用鐵鍬去挖車轱轆前的淤泥，不一會，車子就從泥坑中開了出來。蔡縣長很高興，過來和大楊握了握手說：“謝謝你，老鄉(xiāng)！”而就在這時，后面縣電視臺的記者把這個場景錄了下來。第二天縣電視臺的關(guān)于蔡縣長到靠山鎮(zhèn)考察的頭條新聞里，便出現(xiàn)了蔡縣長與大楊握手的畫面。一時間大楊成了這個巴掌大的小鎮(zhèn)的名人，別人特意找他確認：“電視里的和蔡縣長握手的人真是你？”大楊得意地說：“在我飯店這兒，還有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嗎？”

自打這次曝光后，大楊的生活就多了一項內(nèi)容，在各種場合，總是有意無意地透露出自己和蔡縣長認識的信息。在飯店里經(jīng)?？吹酱髼钜贿吅蛣e人喝酒，一邊高聲說著：“蔡縣長讓我有事隨時找他，人家大縣長忙呀，一般的沒什么大事咱還不找他！”人們也真對他高看一眼了，見面時不時恭維他幾句。到鎮(zhèn)上辦事也比過去痛快多了，鎮(zhèn)上的人說，縣長都給你楊老板的面子，我們也不能不給呀！小混混們不怎么來飯店了，偶爾來了吃了飯也如實給錢。村里和鎮(zhèn)上的人到飯店來，也客氣多了，吃完飯簽字后就說，“楊老板，別忘了過幾天過去取錢呀。”

真是時來運轉(zhuǎn)，大楊飯店的生意是蒸蒸日上。為適應生意的發(fā)展，大楊決定在飯店的右邊接個偏房，擴大一下規(guī)模，不過這就屬于影響市容市貌的違章建筑。大楊和城管的人一說，你還別說，這些過去擺地攤時經(jīng)常攆得大楊直跑的大蓋帽，這回竟對大楊網(wǎng)開一面，很爽快地答應了大楊的要求。春風得意的大楊一時興起，又買了一輛二手車玩起了酷。車子手續(xù)還沒辦全大楊就開車上道過起了癮，被鎮(zhèn)上管交通的看到，也很給面子，沒深說他什么，只是讓他注意一下安全。

車買回來四個多月的時候，大楊去參加一個朋友孩子的結(jié)婚典禮，又喝多了酒，朋友讓他第二天再走，大楊大著舌頭說：“我總這樣開車也沒出什么事啊，再說就是出了事你楊哥也能擺平！”說著猛一踩油門，甩下一道黑煙消失了。結(jié)果車才開出十多里，便在一個拐彎處與迎面開來的一輛大卡車相撞，可憐大楊被抬上救護車的時候已是奄奄一息，他人生的最后一句話是和現(xiàn)場處理事故的交警斷斷續(xù)續(xù)說的——“我——認識——蔡縣長?！?/p>

趙太珩，吉林省永吉實驗高級中學教師，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國家各級報刊，小說和詩歌多次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