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華偉

地板

◎萬華偉

同事老張，雙喜臨門。

兒子上大學(xué)，曰一喜；買了三房兩廳的新居，曰二喜。

話說這兩喜合一塊兒了，除了眉開眼笑，老張明顯也有些吃不消?，F(xiàn)如今的房價，不說你懂的；孩子上大學(xué)，多少開銷大家心知肚明。這兩件大事已將老張多年的積蓄消耗殆盡?？蛇@新居要裝修呀，都快奔五的人了，辛苦勞碌了半輩子，從沒住過這么敞亮氣派的房子，怎么也該享受享受了吧?？蛇@資金缺口從何而來呢？老張兩口子日夜盤算，最后下了決心，東挪西借，籌了五萬多元，準(zhǔn)備裝修新居。

老張自知財力有限，在房子的裝修上不求高端奢華，但求簡潔大方。老張心里一直藏著一個愿望：這么亮堂堂的房子，要再能鋪上冬暖夏涼的實木地板，踩在上面，得有多愜意??！這么一尋思，老兩口一咬牙，花了三萬多買了雜牌的實木地板。

老張家裝修的重點，就自然而然集中到了這地板上。這地板，算是老張家裝修的亮點。喜遷新居之后，走在觸感舒適的地板上，老張兩口子小心翼翼，生怕哪只腳落重了。老張妻子對這實木地板更是珍愛有加，輕腳碎步，腳掌落下去，真有如琢如磨的親密感。這實木地板，就是她的眼珠子，心尖子。

這嶄新的地板，光可鑒人。怎么維護(hù)，老張妻子可謂費盡了心思。從里到外，逐一防范。從里著手，首要是廚房。廚房本有抽油煙機，但哪怕一丁點兒油煙對實木地板都有腐蝕作用，如此日積月累，不敢想象。老張妻子在家苦思冥想，終于翻出老張當(dāng)兵時用的一張舊軍毯，將它墊于廚房；其次是餐廳，每天吃飯時，免不了不小心掉下的飯?；蛴蜐n，這對地板的影響也不小呀。想到這兒，老張妻子有些坐立不安，翻箱倒柜之后，拿一床過時的舊床單鋪在了餐桌下。幾天試驗下來，效果不錯。于是，每頓飯畢，老張妻子就把舊床單拿出去拍拍灰塵，再鋪回餐廳里。至于廚房那張舊軍毯，每周清洗一次。老張看妻子憑空多出了這么些事，有些心疼。說，煩不煩??？妻子說：不用你管，嫌煩我來收拾！

內(nèi)部防范算是到位了，但家里不可能沒客人呀，何況還是新居！這三姑六婆、左鄰右舍、親朋好友都得來參觀。從外攜帶的沙粒灰塵對嶄新的地板也是硬傷哦。為了解決這個頭疼的問題，老張兩口子齊心合力，專門上街買了塊塑料墊放在門口，又在門外立了個鞋架，倘有客人來到，不論誰去開門迎客，先把拖鞋遞上，弄得來客慌不迭地在門外解帶寬鞋?？腿藫Q了拖鞋，走進(jìn)客廳，四面一望，四墻刷白，不蔓不枝，只有腳下的地板熠熠生輝，只好恭維老張家的地板不僅平滑如鏡，而且落足無聲。這時，老張兩口子心里就像喝了蜜似的，美滋滋的。開始不厭其煩地向客人介紹新居的地板工藝，說這地板是如何上好的桃木，這板下的龍骨做得是如何細(xì)密，這油漆，那可是返了三道工才達(dá)到的效果啊?？腿酥Z諾連聲，這地板，為老張撐足了面子，也更受兩口子的珍愛。

為了保持地板的锃亮干凈，老張妻子簡直到了潔癖的程度。她每天要跪在地上仔仔細(xì)細(xì)擦三次，連墻腳的踢腳線也不放過；見不得一根頭發(fā)絲兒或者一丁點兒灰塵，不管有沒有客人，看到了馬上彎腰去拾起來。搞得大家去老張家做客都緊張兮兮，進(jìn)門前先上上下下拍打拍打，以防自己攜帶了什么不潔之物，以免尷尬。

這從里到外，從物到人，老張兩口子可謂方方面面都考慮周全了。哪料百密終有一疏，越在意則越不如意。

這一日有客來聚，并攜了小孩來玩兒。老張陪客人在書房里搓麻將，老張妻忙于備廚。幾個小孩在寬敞的客廳里玩得不亦樂乎，突然對那兩只圓圓的真皮海綿凳發(fā)生了興趣。于是，一人一只凳子在地板上滾來滾去，鬧得熱火朝天。等客人走后，老張妻收拾屋子，發(fā)現(xiàn)客廳地板中央赫然蹭起幾塊漆皮，這猶如烙鐵燙在心上，老張妻頓時傷心無比。說：這新家還沒住上一個月，花了那么多錢，費了那么多工夫，一下子就掛了彩，好比一個大美人被毀了容，這今后可怎么住啊！看著就心煩！老張也心疼得半晌不出聲，但客人是他邀來的，掉了塊漆，他找誰去說理??？和誰說不都是個笑話？這樣一想，老張覺得一腔委屈無從傾訴，半夜輾轉(zhuǎn)難眠。老張妻也一直唉聲嘆氣，不停地在老張耳邊嘀咕，弄得老張心煩意亂，火就上來了：原來那舊房不也住得挺好的，怎么弄掉兩塊漆皮就不能住了？妻子被老張這一嗆，竟小孩般嚶嚶地哭了起來。夫妻倆為了這地板，背靠背躺了一夜，再無言語。

第二天，老張妻子照常把地板擦得一塵不染，然后拿著水果刀，提著果籃從廚房進(jìn)了客廳，準(zhǔn)備歇息一下。哪知眼睛一瞟，獨獨又見地板上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劃痕。老張妻子“啊喲”一聲，打算奔過去看個究竟，孰料腳底一滑，老張妻子一個踉蹌，“撲通”一聲，人結(jié)結(jié)實實摔倒在心愛的地板上，手中的水果刀也應(yīng)聲落地。

老張在書房聽見響動趕緊出來，一扭頭看老婆摔倒了，大驚失色，慌忙伸手去扶，被老婆一巴掌打開。老張老婆號啕起來：“快把刀撿起來啊，你這個沒眼色的！”

老張這才發(fā)現(xiàn)，那把水果刀不偏不倚，刀尖落地，竟生生地插在了地板上！

老張把刀拔起來，扶著老婆坐到沙發(fā)上，仔細(xì)查看有無大礙。老張妻子“哎喲喂”地哭著，也不知道是摔疼了還是心疼地板。老張忽然就火了：你就別管這破地板了！是人重要呢，還是幾塊木頭重要？

入夜，老張妻子早早睡下了。為了地板，她昨晚就沒睡好，這會兒大抵也尋思著反正地板已經(jīng)那樣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它去，反而睡得實沉。

老張卻無心睡眠，坐在客廳里發(fā)起呆來。柔美橘色的燈光，傾灑在地板上，溫馨宜人。老張本是個快活隨和之人，沒搬新居時，常有三五好友來家里串門，可搬了新居后，少見往昔舊朋造訪。有次，老張邀老友來家里玩，老友笑笑說：還是算了吧。老張是個明白人，知道是因為自己家的地板看得金貴，怠慢了朋友；而妻子也為了這地板，成天累得腳不沾地，腰酸背痛。思前想后，老張嘆了口氣，都是地板惹的禍呀！

老張站起身，在地板上踱來踱去，地板柔和的光毫不留情地拉長了他蹣跚的身影。這么多年，自己在社會上行走，一直誠惶誠恐，如履薄冰。如今年歲大了，也就混了個小頭頭，沒實權(quán)沒實惠，還不得不向現(xiàn)實妥協(xié)，周旋其間，身心俱疲。原打算買了新居，回到家就能在清新可人的環(huán)境中放松久繃的神經(jīng)，好好享受一下生活，不承想又被區(qū)區(qū)地板捆住了手腳。難道，人的一生總要這樣本末倒置么？人活在這世上，自由自在才是最重要的吧?？赏藗儠榱俗咭粭l看似漂亮體面的路，而把自己變得面目全非，多可悲?。∠氲竭@里，老張突然緊張起來，自己來日無多，虛浮的東西再光鮮亮麗，也難于把握，就像這地板；不如做好實實在在的自己，保留本真，活得痛痛快快，無拘無束。

老張停住了腳步，突然，使勁地在地板上踩了幾腳。地板，不就是讓人踩的么？一念及此，他覺得渾身暢快，起身扔了那舊床單和舊軍毯，眼前的景致豁然開朗，整面地板光潔敞亮，一直延伸到他的心海。

（責(zé)任編輯 象話）

萬華偉，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長江大學(xué)兼職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荊州市作家協(xié)會常務(wù)副主席。作品散見于《清明》《散文百家》等文學(xué)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