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宇 郝涂根
(安慶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安徽安慶 246001)
《鰥夫的房產》的倫理內蘊
汪宇郝涂根
(安慶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安徽安慶246001)
蕭伯納的處女作《鰥夫的房產》看似一部簡單的愛情喜劇,實則蘊含著作家本人納對維多利亞晚期社會倫理狀況的關切和憂慮。通過描述極度扭曲的婚戀倫理關系和物化的人際倫理關系,蕭伯納向觀眾再現(xiàn)了當時社會嚴重失衡的倫理關系,意在引導他們關注和反思拜金主義、利益至上所造成的種種道德危機。
婚戀倫理;人際倫理;道德危機;反思
《鰥夫的房產》是英國著名劇作家蕭伯納初涉戲劇界的首秀。因其獨特的情節(jié)設置和對社會問題的深切關注,該劇在1892年首場演出時,便引發(fā)評論界和新聞界持續(xù)兩周的激烈討論。受此鼓舞,蕭伯納繼續(xù)堅持現(xiàn)實主義新戲劇創(chuàng)作,寫下了許多經典劇作,如《華倫夫人的職業(yè)》(1894)、《傷心之家》(1917)和《圣女貞德》(1923)等。
相較作家的其他作品,作為處女作的《鰥夫的房產》在內容、情節(jié)、人物塑造等方面稍遜一籌,也因此未吸引國內外學界的廣泛關注。在這些為數不多的評論中,研究者往往采用傳統(tǒng)文學批評方法,將重點放在分析人物形象、語言特色和所隱含的荒謬因素等方面。然而筆者認為,從倫理角度審視該作品完全可以挖掘出更多的新意。該劇圍繞男女主人公(貴族青年屈蘭奇大夫和房地產商人之女白朗琪)一波三折的婚約展開,看似一則普通的愛情喜劇,實際上卻蘊含著蕭伯納對維多利亞晚期社會倫理狀況的關切和憂慮。通過描述劇中戀人之間和人際間的互動,蕭伯納淋漓盡致地向觀眾展現(xiàn)了嚴重失衡的倫理關系,即婚戀倫理和人際倫理極度扭曲和物化。這種混亂的倫理狀況正是維多利亞晚期英國社會的真實寫照,人們背棄基本的道德準則,擁抱極端利己主義,拜金主義和金錢崇拜蔚然成風。
(一)扭曲的婚戀倫理。如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中所言,“婚姻是具有法的意義的倫理性的愛”[1](P210),愛情是婚姻倫理的基石?;诖?,男女雙方自愿同意締結婚姻,并自覺維護婚姻關系。然而在《鰥夫的房產》中,這條維系婚戀關系的精神紐帶被金錢徹底切斷。戀人之間的純潔愛情摻雜著種種利益考量,神圣的婚姻也淪為合作伙伴用來鞏固經濟聯(lián)盟的工具。
仔細分析男女主人公一波三折的婚約,不難發(fā)現(xiàn)金錢在他們的婚戀關系中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雖然最初雙方是因兩情相悅走到一起,但隨后愛情便迅速讓位于金錢。后者作為導火索和催化劑影響著他們的分分合合。在是否接受白朗琪嫁妝的問題上,兩人的意見產生嚴重分歧。當屈蘭奇得知這筆嫁妝源于準岳父薩托里阿斯對貧民窟窮租客的殘酷壓榨,自命清高的他立即大義凜然地強迫白朗琪拒絕父親的饋贈。他沒有因為愛情放棄所謂的自尊,心平氣和地與戀人溝通。而白朗琪也沒有因為愛情放棄這筆“不義之財”,對她而言,金錢意味著衣食無憂的安穩(wěn)生活。她無法忍受拮據窘迫的生活,認為單靠屈蘭奇一年700英鎊的收入,他們將會度日艱難,無以為繼。兩人因此產生激烈爭執(zhí),最終撕毀了婚約。隨后屈蘭奇得知自己和親戚都是薩托里阿斯的債權人,自己所謂的正當收入——那些“靠抵押品得來的利息”[2](P49)——正是源自這筆骯臟的錢財。而此時薩托里阿斯正與李克奇斯密謀通過翻新貧民窟房屋謀求高額賠償費,并準備結束和屈蘭奇的借款關系,另尋其他的合伙人。因為害怕自己的利益受損,屈蘭奇立馬改變原來的想法,向薩托里阿斯低頭,并與白朗琪重修舊好。而此時的白朗琪雖然早已認清屈蘭奇的真實動機即“他到底還是經不起錢的誘惑”[2](P55),為了能躋身上流社會,她還是主動與屈蘭奇交流,誘導他重拾婚約。
和締結婚約的當事人一樣,劇中其他人物對婚姻的態(tài)度也是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在世故精明的薩托里阿斯看來,女兒白朗琪與貴族青年屈蘭奇的結合是提升家族社會地位的重要途徑,所以他自始至終都在極力促成這段婚事。早在與屈蘭奇見面之前,他便對后者的地位和經濟情況了如指掌。當得知屈蘭奇在與女兒交往時,他樂觀其成,并主動為兩人創(chuàng)造單獨見面的機會。在兩人分手后,他仍試圖說服女兒與屈蘭奇重修舊好。而在李克奇斯眼中,屈蘭奇和白朗琪的結合意味著確保共同利益的盟約。通過建立姻親關系,房地產商人的薩托里阿斯與土地債權人屈蘭奇形成了更加牢固的合作關系,而自己與薩托里阿斯的合作項目也有了更為堅實的基礎?;谶@個目的,他“熱心”地幫助屈蘭奇,建議他用婚約的方式重新入伙,并在薩托里阿斯面前為他說盡好話。
如上所述,劇中的婚戀倫理嚴重扭曲,金錢和利益取代愛情成為決定婚戀關系的主導性因素。男女主人公締結婚約的動機不是基于彼此深厚的感情,而是為了收獲金錢和地位。其他人在看待這段婚約時,不是以當事人是否獲得幸福作為衡量標準,而是以自己能否獲得更多的利益為準則。
(二)物化的人際倫理。作為社會的一份子,每個人與他人交往時需遵循某些約定俗成的原則和規(guī)范?;镜娜穗H倫理以互惠互利、真摯友善為基礎,力求達成良性互動,形成和諧融洽的人際關系。但是在《鰥夫的房產》中,這一基本倫理卻被劇中人所拋棄,他們用金錢來衡量他人價值,界定人際關系的親疏?;诖?,他們把彼此視為獲取財富和利益的工具,人際關系被嚴重物化。
李克奇斯發(fā)跡前后所經歷的人情冷暖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在劇中,李克奇斯是一個頗具傳奇色彩的人物,短短半年時間內,他從貧窮卑賤的社會底層小人物躍升為體面光鮮的房地產合伙人。在這個過程中,他與劇中其他人物之間的關系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在第二幕首次登場時,李克奇斯只是一個落魄卑微的收租人,定期為薩托里阿斯收取貧民窟的房租。盡管他兢兢業(yè)業(yè),想方設法地替薩托里阿斯從窮苦的租客身上榨取更多的租金,卻始終得不到后者的歡心。在貪婪挑剔的薩托里阿斯眼里,他算不上一個稱職的員工,稍有不如意,便對他肆意呵斥和辱罵。當他不得已花了24先令修理貧民窟破舊不堪的危房時,薩托里阿斯更是怒火中燒,大發(fā)雷霆,當即解雇了他。劇中的其他人物也對他極其冷漠和不尊重。當他向白朗琪問候時,后者面帶不屑沖他點點頭,敷衍了事。當走投無路的他為保住飯碗向屈蘭奇求助時,屈蘭奇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打著官腔。而深諳生存之道的李克奇斯,十分清楚自己卑賤的社會地位。雖然“從他的嘴巴和眼睛看來,他活像一條機警、堅韌、短小精悍的猛犬”[2](P29);但在其他人面前,他總是裝出膽小如鼠、卑躬屈膝的樣子,極力奉承和討好,以期保住自己的飯碗。然而在第三幕,當發(fā)跡后的李克奇斯身著華服出場時,立馬受到其他人的注目和尊敬。薩托里阿斯家的女仆開始恭謹地改稱他為“先生”,滿臉笑容地迎接他的來訪;白蘭琪也不再敷衍,主動問候起他的家人,并暗中打量他的虎皮大衣,就連他的老東家薩托里阿斯也一改往昔的冷漠,帶著適度的尊敬與他交談。當得知李克奇斯賺錢的好項目時,薩托里阿斯欣然加入,最后兩人形成利益同盟,手挽手親密無間地共赴晚宴。而李克奇斯也拋開原來怯懦諂媚的假面,從容不迫、自信滿滿地與其他人打交道,他洋洋得意地向眾人展示新形象,大說特說發(fā)家史,炫耀自己的成功。他的來訪目的不再是乞求原雇主的垂憐,而是與其合伙共同謀利,所以當和薩托里阿斯意見不和時,他對前雇主冷嘲熱諷、毫不退縮。
李克奇斯發(fā)跡前后的境遇形成了鮮明對比。導致這天壤之別的原因無他,就是金錢和利益。李克奇斯無意中得到房地產開發(fā)的內幕消息,即為了開辟街道,政府將要拆除貧民窟一帶的房屋,并予以房主相應的賠償。憑借對金錢的敏銳嗅覺,他立即找人合作,驅除所有租客,改造舊房為高尚住宅,借以謀取高額賠償金。這種厚顏無恥的投機行為讓他迅速攫取了人生第一桶金,搖身變?yōu)樨敻恍沦F。金錢不僅美化了他的服飾和面容,也改變了他與別人的人際關系。豐厚的身家讓他拋開昔日怯懦落魄的可憐相,挺起腰桿,得意洋洋地向所有人炫耀自己的成功。華服馬車、精心修剪的胡須都是一一明證。與此同時,周圍人對他的態(tài)度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因折服于財富的魅力,他們收起曾經不屑蔑視的嘴臉,面帶笑容地迎接這位貴客,殷勤地與其打交道。誠如李克奇斯所說的那樣:“你(薩托里阿斯)和我現(xiàn)在是處于平等的地位了。以前我的主人是錢,你別以為是你?,F(xiàn)在在錢這方面我已經獨立自自主了。”[2](P60)在劇中的小社會里,金錢不僅是衡量一個人的價值和社會地位的主要標準,也是人際交往中的重要準則。正是因為在金錢上的不平等,過去的李克奇斯才會對薩托里阿斯和其他人卑躬屈膝、搖尾乞憐。也正是因為在金錢上的平等,現(xiàn)在的李克奇斯才會得到周圍人的另眼相待。
實際上,這則黃金準則不僅作用于李克奇斯的人際交往,也影響著其他人物的互動上。在劇中人之間的交往中,金錢仿佛一雙隱形的黑手,推動各方的往來,決定互動的程度。為了保住既得利益,屈蘭奇放棄自己的良知,向薩托里阿斯妥協(xié),與白朗琪重締婚約;白朗琪掩藏心中對屈蘭奇毀約的不滿,主動向其示好。為了謀求更多的利益,薩托里阿斯也再次欣然同意屈蘭奇和女兒的婚約,并放下身段與李克奇斯商談合作計劃;李克奇斯拋開與薩托里阿斯之前的恩怨,主動登門推銷舊房改造計劃。各方人馬在共同利益的驅動下,締結同盟,皆大歡喜。
在《鰥夫的房產》中,蕭伯納為觀眾展現(xiàn)了一個倫理關系嚴重失衡的世界,其間愛情不再是婚戀關系的基石,誠摯和友善也不再是人際交往的標準。唯有金錢和利益才是屢試不爽的黃金準則,被用來衡量個人的成敗和社會地位高低,界定人際關系的遠近親疏。這種扭曲的倫理關系得到了普遍的認可,上至出身高貴的屈蘭奇,下至卑微低賤的女仆,都將此奉為圭臬。
值得注意的是,劇中的小世界并非虛構,實則是當時時代即維多利亞晚期社會的真實寫照。隨著19世紀末英國進入壟斷資本主義階段,社會主導思想功利主義的種種弊端不斷凸顯,個人利益至上傾向日益嚴重,極端利己思想四下滋生并迅速蔓延。極端利己者認為個人利益是至高無上的,人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滿足自己的欲望和追逐最大的利益。因此,他們把個人利益置于社會和他人利益之前,十分在意個人得失。除此之外,極端利己者將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簡單視為“一種互相利用來滿足個人利益的關系”[3](P507)。人與人之間除了利害關系,便再無其他聯(lián)系。而利益不僅是人際交往的唯一紐帶,也是重要準則,個人的得失是界定關系親疏遠近的標尺。在他們眼里,沒有永恒的敵人或朋友,唯有永恒的利益,為了滿足個人欲望,他們極力追逐利潤,不顧及道德良心,甚至不惜損害或犧牲社會和他人的利益。受此影響,維多利亞晚期的英國社會拜金主義盛行,金錢成為衡量人的價值的唯一尺度,利益成為人際交往的重要準則。
這種利益至上、拜金主義猖獗的社會現(xiàn)實引起當時很多作家的關注和激烈討論。哈代在《遠離城囂》(1874)、《還鄉(xiāng)》(1878)等作品中將利己主義人物作為利他主義人物的陪襯,前者的唯利是圖、自私偽善與后者的大公無私、甘于奉獻形成了鮮明對比。被稱為“時代號角”的特羅洛普在長篇諷刺小說《如此世道》(1875)中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金錢崇拜和對物質的狂熱追求所導致的社會道德危機。無獨有偶,梅瑞狄斯專門撰寫小說《利己主義者》(1879),通過描述主人公威洛比為追求私利,犧牲親情和愛情,最終眾叛親離的經歷,批評極端利己主義讓人心靈扭曲,罔顧道義;利益至上使人際關系緊張和嚴重物化。
深受易卜生影響的蕭伯納自然也不例外,他秉承易卜生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觀點,認為劇作家應關注社會現(xiàn)實以及生活在其中的人物命運。在評論文集《易卜生主義的精髓》(1891)一書中,他明確指出,作家的責任不是“用虛構的故事來迎合讀者的趣味,而是要探索現(xiàn)實,批評現(xiàn)實”[4](P122)。在他看來,戲劇的首要任務就是反映社會問題,而一切社會問題的根源則是人們道德的墮落。故此,在處女作《鰥夫的房產》中,蕭伯納以喜劇的形式展示嚴肅的社會現(xiàn)實——維多利亞晚期社會嚴重失衡的倫理關系,讓觀眾在娛樂放松的同時,也感受到來自劇情的挑戰(zhàn),不得不“面對一些不愉快的事實”[5](P25),進而開始重視和反思拜金主義、利益至上所引發(fā)的種種道德危機。
[1]黑格爾.法哲學原理[M].范楊,張企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
[2]蕭伯納.蕭伯納戲劇集[M].楊憲益,潘家洵,等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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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王守仁,何寧.20世紀英國文學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5]Shaw,George Bernard.Plays Unpleasant[M].London: Penguin Books,1982.
[責任編輯王占峰]
I106.4
A
2095-0438(2016)11-0067-03
2016-05-30
汪宇(1983-),女,安徽懷寧人,安慶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碩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研究;郝涂根(1962-),男,安徽潛山人,安慶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博士,研究方向:英國文學和英語教育教學。
安徽省人文社科重點項目“內部的他者——19世紀英國文學中的吉普賽人形象研究”(SK2016A055);安徽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一般項目“維多利亞中后期文學與民族道德的重構研究”(AHSKY2014D110)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