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鷗,李彥群
(首都師范大學 教育學院,北京 100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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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人命”的教科書
——小論黃晦聞的“廣東鄉(xiāng)土教科書”
石鷗,李彥群
(首都師范大學 教育學院,北京 100037)
摘要:中國漫長的教育歷史里,誰都無法輕視小小的課本。教科書的每一次“出格”都會立即引來高度的社會關注甚至焦慮。即便離各種高厲害考試很遠的、相對邊緣化的鄉(xiāng)土教科書,一旦它跨界鄉(xiāng)土,觸及敏感問題,就可能會惹出不小的麻煩。黃晦聞編著的《廣東鄉(xiāng)土教科書》即為一例,它不但掀起了一場關聯(lián)一大族群的身份認同的風波,甚至還因它出了人命,最終逃不脫被禁止的命運。該教科書事件表明,薄薄的鄉(xiāng)土教科書竟然有足夠的力度穿透鄉(xiāng)土社會沉寂的外殼,激蕩起鄉(xiāng)村民眾熾熱的民族情感,建設有厚重底蘊的鄉(xiāng)土教科書對于修補已破壞殆盡的鄉(xiāng)土社會具有難以替代的價值。該教科書事件的發(fā)生,或因為無知(不了解教科書這一文本的獨特性),或因為輕視(以為學術自由、文責自負,怎么寫都不會有什么關系),或因為權力(包括學術的霸權),警醒我們教科書文本的編撰必須慎重對待。
關鍵詞:鄉(xiāng)土教科書;廣東鄉(xiāng)土教科書;黃晦聞(黃節(jié));教科書風波;族群認同
中國漫長的教育歷史里,誰都無法輕視小小的課本。教科書占據(jù)了教育文化的中心地位。教科書的每一次“出格”都會立即引來高度的社會關注甚至焦慮。即便離各種高厲害考試關系很遠的、相對邊緣化的鄉(xiāng)土教科書,一旦它跨界鄉(xiāng)土,觸及鄉(xiāng)民的敏感問題,比如身份認同問題,就會惹出不小的麻煩。黃晦聞編著的《廣東鄉(xiāng)土教科書》即為一例。
一大學者和小課本:黃晦聞的“廣東鄉(xiāng)土教科書”
黃晦聞(后改名黃節(jié))①,清末民初大名鼎鼎的學者,既有嚴重的反清情緒,也對新文化運動不屑,既淡泊名利,又有多房妻妾,更以嘲諷梁啟超、漠視胡適等新派學者著稱。身為北大教授,他一向教學認真。據(jù)弟子蕭滌非回憶,黃晦聞開過一門選修課,只有兩個人選修,有時候一人請假,課堂上就只剩下蕭氏一人,黃照講不誤,依然聲如洪鐘,隔壁教室也能聽見[1]5。1935年1月病逝于北京寓所,其哀悼會以“國師”的規(guī)格在南京召開,追悼會由蔡元培等發(fā)起,行政院長汪精衛(wèi)親臨主祭,章太炎、胡適等撰寫挽聯(lián),南京國民政府明令褒揚,將逝者生平言行著述宣付國史館立傳。胡適在追悼會上說:“我同晦聞先生前后共事二十多年,雖則沒有個人交誼,今天我參加追悼會,是我心中有其人,敬仰他學問和品格?!盵2]282事實上,黃、胡二人的學術觀點和思想傾向沖突頗大??删褪沁@個名頭響亮、嚴謹而極富個性的大學者,卻也有在陰溝里翻船的隱痛,尤其令人難堪甚至想不通的是,起因竟是在毫不起眼的鄉(xiāng)土教科書上,對他來說,也許會認為實在是牛刀小試的事情。
鄉(xiāng)土教科書也稱鄉(xiāng)土教材。一般是以學校所在地的自然、地理、歷史、政治、經濟、文化、民族、民俗等為內容編寫的補充教材。多由學?;蛘叩胤浇逃姓块T或個人編寫。1904年,晚清政府推行癸卯學制,仿照西方與日本,嘗試在初等小學校開展鄉(xiāng)土歷史、地理、格致教育,以培養(yǎng)忠君愛國思想,由此掀起了推行鄉(xiāng)土教育、編撰鄉(xiāng)土教科書的熱潮。
就全國而言,其時推動鄉(xiāng)土教科書最力者為頗有反滿傾向的國學保存會。該學會是黃晦聞與章太炎、鄧實、馬敘倫、陳去病、劉師培等在上海創(chuàng)立的,以“保種、愛國、存學”為宗旨,闡發(fā)學術傳統(tǒng),宣傳反清思想。而國學保存會的鄉(xiāng)土教科書建設中,又數(shù)劉師培、黃晦聞等最為努力。有研究指出,20世紀初年的鄉(xiāng)土歷史教科書約有16種,其中由國學保存會編印、鄉(xiāng)土教科書發(fā)行所發(fā)行的有7種,劉師培編著了其中的三種(《江蘇鄉(xiāng)土歷史教科書》、《安徽鄉(xiāng)土歷史教科書》和《江寧鄉(xiāng)土歷史教科書》),都系1907年出版[3]129。其實,劉師培不但編撰了鄉(xiāng)土歷史教科書,還編撰了若干種鄉(xiāng)土地理教科書以及其它教科書。除了劉師培,在鄉(xiāng)土教科書中成績顯著者就算黃晦聞、陳去病(陳慶林)等人了。
1907年始,推崇舊學的黃晦聞,先后出版了新式教育倡導的多種鄉(xiāng)土教材,包括《廣東鄉(xiāng)土地理教科書》、《廣東鄉(xiāng)土歷史教科書》、《廣東鄉(xiāng)土格致教科書》等,均由國學保存會編輯印行。其編輯形式和體例,與劉師培所撰《安徽鄉(xiāng)土教科書》相似,線裝豎排,內容組織也頗為接近?!稄V東鄉(xiāng)土地理教科書》含沿革、總論、區(qū)劃、海岸、山脈、河流、潮汐、人種、丁口、田賦、通商港、鐵路、航路、驛路、電線、郵政、電話等內容。該教科書的繪圖者是他的好友、畫家潘鐵蒼。
黃晦聞的《廣東鄉(xiāng)土地理教科書》似乎只出了第一冊,“專備廣東省初等小學第一二年級第三年上一學期地理教科之用”,“初等小學第一二年,講鄉(xiāng)土之道里建置,附近之山水,以及本地先賢之祠廟遺跡等類。第三年上一學期,講本縣本府本省之地理山水”[4]1。該書還類似于廣告一樣宣稱該書的后幾冊即將出版發(fā)行,但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鄉(xiāng)土地理其他幾冊的實物(“鄉(xiāng)土歷史教科書”續(xù)出了后兩冊),我們推斷其實并未完成出版。國學保存會的其它鄉(xiāng)土教科書也多有這種情況,如劉師培的鄉(xiāng)土教科書也說后幾冊馬上出版,但事實上并沒有出版[5]215。
二因“人種”而出“人命”的“鄉(xiāng)土教科書”
正當黃晦聞信心滿滿地推出自己的鄉(xiāng)土教科書時,壞消息接踵而至。先是他編的《廣東鄉(xiāng)土地理教科書》、《廣東鄉(xiāng)土歷史教科書》遭到地方士紳的反對和上訴,結果是他的這兩本書均沒有被學部審定通過。不能通過審定,就意味著不能進學校、不能進課堂,而教科書不能進學校進課堂簡直就是教科書命運的終結。不但他的教科書沒獲審定通過,而且還被禁了,不能進圖書市場零售。該書還頻頻引出糾紛,越鬧越大,最終竟然要了一個人的命。這都是因為他的教科書中出現(xiàn)了敏感內容,即:客家人不是漢種。
黃晦聞在《廣東鄉(xiāng)土地理教科書》(第12課)中介紹了廣東的“人種”。就是這一課,他把客家人說成是非“漢種”,這一下等于捅了馬蜂窩,一片嘩然。書中寫道:
粵中有單純之漢種,則始自秦謫徒民處粵,自秦以前,百粵自為種族,舊有君長臣服于越,越為夏少康庶子無余之苗裔,故少康種族有分徒嶺南者是為漢種,于百粵種混合之族名之曰獞。今猶有獞、猺、獠、黎、蜑族、客家、福狫諸種,散處各方。[4]6-7
課文最后用圖表形式把“漢種”與“百粵諸種”、“外來諸種”并列開來。這等于將客家人劃出“漢種”以外,屬于與“漢種”并列之“外來諸種”范圍里(還有福狫、蜑族),也與其他帶“犬”字旁的各少數(shù)民族并列(屬于“百粵諸種”),如“獠”、“猺”等(顯然這些都是對少數(shù)民族的藐視,但這也不能責諸黃晦聞,這些字并不是他創(chuàng)造的)②。
黃晦聞這篇課文,涉及一個由族群到民族的身份認同的大事,必然引起極大關注,掀起了一場不小的風波,特別是引起了客家士子的極度憤慨,部分客家士子對黃晦聞鄉(xiāng)土教科書反應之強烈前所未有,甚至有客家士子因此一度氣絕身亡。
當時的《興寧縣鄉(xiāng)土志》述及當?shù)匾晃豢图沂孔雍貢r說:胡曦(字曉岑,1844—1907),歲丁未(1907)卒,先卒前數(shù)日,見廣州某編鄉(xiāng)土史,詆客族非漢種,群起與爭,尚考證客族源流,洋洋萬言,后與友人縱談至夜半,旋瞑目,年六十四[6]。這里“廣州某編鄉(xiāng)土史”應該就是指黃晦聞編著的鄉(xiāng)土教科書。
歷史學家羅香林為胡曦撰寫的年譜上亦提到此事:“上海國學保存會順德黃節(jié)晦聞,撰地理教科書,于客族源流,多所誤解?;浿锌蛯偃耸?,聞之大嘩,多為文與辯。并呈大吏,禁止刊行。經廣東提學使,牌示更正。興寧興民學校諸教習,乞先生為粵民考,以示信將來。先生為文數(shù)千言,詳實稱最。未幾即嬰疾不起,蓋絕筆矣?!盵7]163
黃晦聞自己恐怕也沒有想到,自己一輩子著書講學,思想廣布,未料想因為他的一本毫不起眼的薄薄的鄉(xiāng)土教材的一種特定說法,在一定程度上竟然讓人激憤而死,活活送了一條性命。
而當時的客家士人,真的有那種如果不為客家人就是正宗中原漢人(進而就是中華民族的一分子)正名就死不瞑目的氣概。當然,也許落在任何一個族群,都會這樣。因為這涉及“我是誰”、“我從何而來”、“我向何處去”等系列根本問題的回答,即身份認同的問題,本質上也是民族認同的問題。這種認同給人一種存在感、安全感,涉及的是個體的社會關系,關注的是個人或特定群體心理層面的歸屬感,其本質是心靈意義上的歸屬,強調情感依附與心理安全的保障。
客家人的身份認同危機是受到以學者黃晦聞的教科書為代表的系列沖擊而產生的。黃晦聞的教科書顯然是要打破或分解這些所謂“客家人”的“漢族身份”的認同,通過外在的某種形式,不承認他們是漢種,消解其屬于漢種的合法性存在,而漢人(族、種)是能夠為他們提供一種家園和根基感的共同體,他們對漢人、對中華民族也有著高度的民族忠誠和自我認同。這種主動的自覺的由族群向民族的身份認同的努力,與西方的情況大不一樣。這是中華民族文化的極大包容性的體現(xiàn),是中國人最寶貴的民族精神和民族情結。黃晦聞這樣做,也許并非有意為之,也許僅僅是當時一種認識的反映??图覍W研究權威羅香林先生二十多年后,也相信“黃先生著鄉(xiāng)土史時,當不至存有若何不良目的”[8]27。但后果卻是一樣的,甚至更嚴重。因為這種沖擊或造成這種危機的原因是以教科書的形式出現(xiàn),即出現(xiàn)在學堂,在師生手上,這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是非常嚴重的事情。學堂之書,圣賢之書,一言九鼎,只可背記,不可置疑,意義非一般書籍可比。羅香林對此是認同的,他認為,因為“其書為普通教科所用,故深為當時客家人士所不滿”[8]27。于是,以死抗爭就在所難免。
因了這本薄薄的鄉(xiāng)土教科書,除了生命抗爭的極端情形,其他形式的抗議更可謂一波接一波。當時廣東法政學堂的客家讀書子弟鄒魯③是抗議隊伍中的主要代表。鄒魯聯(lián)合其他客家士人包括丘逢甲等,成立了“客族源流調查會”,以證明客家人確屬“漢種”無疑。鄒魯在回憶錄中寫到:
入學不久,看到黃晦聞先生所著的兩本書:一本是《廣東鄉(xiāng)土歷史》,一本是《廣東鄉(xiāng)土地理》,里面竟有客家和福佬都非漢族的言論。我認為他抹煞史實,有傷同胞感情,便挺身出來作文辯斥,同時請客家和福佬的知識分子注意。結果所有客家和福佬主持的勸學所,都一致附從,竟得到了全省的大半數(shù)。于是共同推舉我領銜交涉,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直到把那錯誤的言論修正了才罷。[9]18
1910年,鄒魯與張煊更是出版《漢族客福史》一書,申明客家人和福建人漢族源流的純粹性,該書有丘逢甲的序,力陳以黃晦聞為主的鄉(xiāng)土教科書作者將客家人和福建人劃為非漢種的荒謬。此書后來在1932年鄒魯任職中山大學校長期間,由中山大學再次出版,鄒魯作序時又重提黃晦聞一事[10]??梢姶耸碌囊饬x。此外,張資平、古直、羅靄其等人分別從語言、起源等多角度申明客家人來自中原,論證客家人與中原漢人同祖同宗同源。
三結局:審查不予通過,逐出學堂,禁止發(fā)行
由于黃晦聞在《廣東鄉(xiāng)土地理教科書》中將漢人和獞、猺、獠、黎等少數(shù)民族做了劃界,把這些少數(shù)民族排除到“純種”的漢人之外,對于當時身為客家人的各路學者、官僚而言,簡直就是挖祖墳的事情,群起而攻之勢所必然。
當時的軒然大波先在學校鬧,再到地方鬧,一級一級鬧,最后一直鬧到清政府學部。由于問題敏感,有關各級教育當局不能不介入,都對此事給予了極大關注。因為此書是上海國學保存會出版的,所以蘇省學務公所圖書課在審查時就認為部分內容“因種族之別致啟爭競之風”,“甚非和平之福”,因此案呈提學司,要求“書肆更正,方準售賣采用”,并得到了提學司的同意,當即牌示更正[11]。接著,兩書呈報學部,學部“批令改正后再呈部校閱”,處理相對較輕。然而,時任廣東潮州府大埔縣勸學所總董饒熙向廣東提學使提出申訴,由廣東提學使將此事匯報給學部,而且把問題性質說得很嚴重:用該書教學,“幾釀事端”,于是學部查禁了該書。令稱:
學部為咨行事。茲據(jù)廣東大埔縣勸學所總董廩生饒熙等稟稱:上海國學保存會所編廣東鄉(xiāng)土歷史、地理教科書,書中以客家、福老為非漢族,擬為周官職方七閩之族,荒謬無稽,該省法政學堂曾本是書宣講④,幾釀事端,請將原書版權撤銷等。因查是書,前經呈部已將書中謬誤之處逐條籖出,批令改正。今據(jù)所稟各節(jié)與原籖出者略同,亟應改正。相應咨照貴督請即札飭上海道,飭令亟行改正,其原書應即禁止發(fā)行可也。[12]
兩江總督接到申訴,處理結果經由學部向廣東方面做了傳達,處理結論的核心是“停止原書發(fā)行”,并轉各地實現(xiàn),理由是該書“以客家、福老為非漢種”,“荒謬無稽,恐啟妄分種族之禍”[13]。最后,黃晦聞所編撰的鄉(xiāng)土教材,因無法通過審定,而被逐出了學校。
盡管《廣東鄉(xiāng)土地理教科書》、《廣東鄉(xiāng)土歷史教科書》是由國學保存會出版和知名學者親自編撰的,確實有獨特價值,但事關族群團結,故不僅沒有被學部審定通過,而且還被禁了。光緒三十三年(1907)頒行的《第一次審定初等小學、高等小學暫用書目表及暫用教科書》,在“凡例”中公布了光緒三十三年國學保存會出版的“廣東鄉(xiāng)土教科書”未能審核通過的理由是:“考證固疏,且因種族之別致啟爭競之風,甚非和平之福”[14]。引起民族糾紛,“啟爭競之風”,“甚非和平之福”,事關重大,是很嚴重的錯誤,焉能通過。學部審查不予通過,完全可以理解。這與百年后今日教科書審定標準之一的強調民族團結是高度一致的。
這一鄉(xiāng)土教科書風波的發(fā)生,是有其深刻歷史背景的。廣東地區(qū)廣府人和客家人長期在經濟和政治上存在沖突,有關客家人族群身份的討論,歷來都十分突出。不少社會人士在口頭或書面上稱客家人為“客賊”,認為其“非漢種,亦非粵種”,是“退化、野蠻部落之民”等等;在一些地方志中,客家人經常被稱為“匪”、“賊”。例如,明崇禎《東莞縣志》稱客家人為“獠”;《新會縣志》甚至在客字旁加個“犭”;宣統(tǒng)元年(1909)出版的《新寧鄉(xiāng)土地理》,作者站在廣府人立場,每論及客家人士時,多以“匪”字稱之:“……大隆山:謹案:……客匪常據(jù)此山為亂,圖新寧之治安者,不可不預防也?!盵15]12直至1920年,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烏爾葛德(R. D.WOLCOTT)版的《英文世界地理》,其中“廣東”辭條下還赫然寫著:“其山地多野蠻的部落,如客家等等便是”[16]132。這一切引起了各地各領域的廣大客家人的強烈不滿與反對,也促使客家人從文化方面來闡明自身族群的淵源。一批客籍賢達紛紛撰文著書,以筆為刀槍,撰述客家歷史和文化,為客家人正名立論。
這一鄉(xiāng)土教科書風波的發(fā)生,也許還與國學保存會這一機構的定性和組成這一機構的人員有一定關系。國學保存會的定位與目的就是保存國學精粹,其代表人物劉師培等人在清末是力主排滿興漢的,他通過自己的歷史研究想方設法證明滿人和漢人不是一家,滿人非中國之臣民,滿清是外族奪權,漢人應該奮起反抗;由于對當時執(zhí)政不滿,他還曾參與實施對當時的執(zhí)政者的暗殺行動,后來在安徽避難于中學,授學之余編撰鄉(xiāng)土教科書,不久又逃亡日本,受到日本社會思潮的洗禮;辛亥革命之后思想轉向保守,反對革命,這是后話。至少從清末的歷史節(jié)點上來看,國學保存會及劉師培等人的民粹主義是有歷史淵源的,他們將這種種族對立的思想帶進了鄉(xiāng)土教科書。了解了國學保存會這一段歷史,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他們的教科書在族群問題的處理上是這樣的態(tài)度,以及他們的教科書為什么無法通過清廷審定之緣由。
旗幟鮮明的國學保存會和黃晦聞本人后來也不得不修改《廣東鄉(xiāng)土地理教科書》,避開了這個敏感的內容,將圖表上有關客家部分全部刪去。只是它再難全面進入廣東學堂了,因為清政權的崩潰迅即到來,蔡元培主掌的民國教育部廢除了一切清教科書。
四結論:慎對教科書
清末社會,強弩之末,山雨欲來風滿樓,知識分子可以痛快謾罵,指點江山的文字俯拾即是,然而黃晦聞萬萬不會想到,他的很邊緣的、學者們不屑一顧的鄉(xiāng)土教科書為什么就會惹出這么大的麻煩與風波?社會上不是一直有這些說法嗎?是的,社會上可以說,著書立說可以說,就是教科書不能說。黃晦聞忽略了教科書這一特殊的文本,和他一樣低估了教科書引起的震蕩、一定程度栽在教科書上的學者還有不少人,比如呂思勉,比如顧頡剛等等。
黃晦聞的鄉(xiāng)土教科書事件令我們驚訝的是,該書光緒三十三年正月首版,出版地是上海國學保存會,三月底就已經沸沸揚揚鬧到廣東地方教育行政主管部門,且要求其“改正”,四月初一已經見報,七月更是被學部批判和查禁了。這么短的時間里發(fā)生著這么多、這么復雜的事件,竟然都得到了有效解決,晚清教育行政當局的辦事效率還是很高的。同時,我們也可以從中獲得系列認知。首先,它表明當時教科書出版印行后能夠在最快的時間進入學堂(正月印,估計二月就到了粵地學堂,開學就使用上新教材了,只有使用了新教材,才會發(fā)現(xiàn)問題,惹起糾紛),教科書供應渠道非常暢通。其次,說明當時的學生對教科書有很大的發(fā)言權。該教科書是被學生掀開其抗議帷幕的,而且這種抗議的表達一路升級,言路至少是暢通的。第三,表明晚清教科書審定制度并不嚴格。教科書可以先用后審或邊用邊審,這一缺陷導致清末教科書一度混亂,一本一本的新式教科書,甚至有民主、革命思想的教科書進入學堂,進入大眾層面,為清政權埋下了一顆一顆的炸彈,只等誰來點燃它們了。當然,這一缺陷逐漸被各執(zhí)政者注意到;進入20世紀后半葉,這種對教科書審定的松疏現(xiàn)象完全被杜絕。制度的完善本質上是對教科書控制的加強。
黃晦聞的鄉(xiāng)土教科書事件讓我們欣喜的是,薄薄的鄉(xiāng)土教科書竟然有足夠的力度穿透鄉(xiāng)土社會沉寂的外殼,激蕩起鄉(xiāng)村民眾熾熱的民族情感,檢驗著鄉(xiāng)土文化的核心內涵。這是多么值得期待和欣喜的社會現(xiàn)象。中國長時間里是個鄉(xiāng)土社會。鄉(xiāng)土,從古至今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生活方式的主要載體。中國傳統(tǒng)社會以鄉(xiāng)村為基礎,并以鄉(xiāng)村為主體,所有文化都是從鄉(xiāng)村而來,又為鄉(xiāng)村而設。鄉(xiāng)土教科書正是這一社會本質的體現(xiàn)和弘揚。有鄉(xiāng)土教科書讀響的地方,不管政治如何、政局如何、物質生活如何,一定是人們心靈安寧、鄉(xiāng)村平和、故鄉(xiāng)溫馨、文化厚重的地方。鄉(xiāng)土教科書猶如一支風向標和體溫計,插在鄉(xiāng)土社會的肌體,測定鄉(xiāng)土社會的健康和走向。鄉(xiāng)土教科書只能氤氳在濃濃的鄉(xiāng)土氣息當中。而鄉(xiāng)土教科書的枯萎或缺失,只能因為鄉(xiāng)土社會的衰落,并加速鄉(xiāng)土社會的衰落。如此,僅僅依靠金錢的投入以及這也祭孔那也祭孔的花哨儀式,并不能真正振興失落的鄉(xiāng)土社會和故鄉(xiāng)情懷,必須借助文化的力量,要有鄉(xiāng)土教科書的書寫和閱讀,使鄉(xiāng)土就在課本中,故鄉(xiāng)就在課本中。失去鄉(xiāng)土教科書,就意味著失去了鄉(xiāng)土,失去了故鄉(xiāng)。建設有厚重底蘊的鄉(xiāng)土教科書,對于修補已破壞殆盡的鄉(xiāng)土社會,具有難以替代的價值。這也許是今天尋找故鄉(xiāng)、重振鄉(xiāng)村的出發(fā)點,如果能夠尋找和重振的話。
黃晦聞的鄉(xiāng)土教科書事件給我們的啟迪是,教科書的作者身份不同,會發(fā)生對教科書話語的掌控問題。本為學童而設的鄉(xiāng)土教材,往往會從政府推行愛國主義的陣地以及傳承鄉(xiāng)土文化的載體變成地方上掌握話語資源的群體捍衛(wèi)自己利益的角斗場。黃晦聞如此寫作鄉(xiāng)土教材,如此對待所謂少數(shù)族裔,和不準《背影》進入課本一樣表現(xiàn)出傲慢與偏見,一般只能出自如下三個因素。1.或因為無知,即不了解教科書這一文本的獨特性。這恰如二十年后戴季陶批評顧頡剛的教科書一樣,“民族問題是一個大問題,學者們隨意討論是許可的,至于書店出版教科書,大量發(fā)行,那就是犯罪”[17]45。這實際就是教科書的學術性(科學的求真標準)和意識形態(tài)性(在正面程度上包括道德的求善標準)沖突的標志或表現(xiàn)。2.或因為輕視,即以為沒有什么關系,學術自由,文責自負。黃晦聞忽略了一點:幾乎所有教科書,包括鄉(xiāng)土教科書本質上都是政治教科書,都是德性教科書。這導致教科書比任何文本都更能夠引起社會關注,教科書作者比任何作者承擔的風險都大。這一特性被阿普爾等人總結為:“教材的出版商承受著巨大而持久的壓力,他們需要在教科書中加入更多的內容”[18]12。如果不這樣做,他們只能失敗。從古至今,誰都無法輕視教科書。教科書的書寫變更,會引起社會神經的痛,從百姓到官方。3.或因為權力(包括學術的霸權)。作者自己以及他的團隊——國學保存會及章太炎、劉師培這樣的人物——以為他們的如椽大筆既然可以指點江山,可以橫掃千年,蕩滌一切,怎么就不能夠任由自己在教科書中盡情揮灑展示呢?這是一種“致命的自負”。以如此響亮的名頭,黃晦聞和國學保存會恐怕從來就沒有預計到小小的鄉(xiāng)土課本,竟然引起如此大的騷動,并讓自己栽倒于此⑤。事實上,教科書絕不等同于作者的學術著作。作為學者的黃晦聞,一方面堅持自己的學術觀點,另一方面還要介入學堂教育,這本身就是悖論,很難達成“和諧”的。我們的研究發(fā)現(xiàn),教科書文本的教誨性或意識形態(tài)性使得某些思想、某些內容必須讓路[19]92-97。知識分子有時想利用教科書,到頭來會發(fā)現(xiàn)他們被教科書利用了。在各方的對峙中,學者往往是弱者,他們的學術追求根本無法有效挑戰(zhàn)教科書的意識形態(tài)本質以及政治化運作的模式。
我們懷念并銘記此類教科書及其作者,不是因為它是多么的不朽,也不是因為其作者有多么巨大的成就,而是為了提醒我們,薄薄的教科書確是一種燙手的文本,必須慎對。原因在于:它們形塑一代代年輕人!由此,它們形塑國家的未來!
注釋:
①黃晦聞(黃節(jié),1873—1935),廣東順德人。1911年秋,廣東光復,黃晦聞出任廣東高等學堂監(jiān)督。1923年,孫中山由滬返粵,被推舉為大元帥,討伐北洋軍閥,任命黃晦聞為大元帥府秘書長。不久,黃辭職而去,仍回北京大學任教。1928年,應廣東省長李濟深之聘,回粵擔任教育廳廳長。后辭職復任北大教授和清華研究院導師。黃晦聞專心致力于學術研究和教育事業(yè),先后執(zhí)教于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等,授書終生。
②關于本課的文字內容和圖表,令人納悶的是出現(xiàn)了兩種不同版本,表述有顯著不同,特別是在客家人等敏感表述以及圖表上,兩個版本不一樣,但版權頁顯示均為1907年正月首版,且均為第12課“人種”,均為國學保存會出版發(fā)行。這是一個未解的謎。難道是為了逃避追責,而專門付印了若干“修訂本”,只把敏感字眼和圖表抽出,以應付審查?或者僅僅是印刷錯誤?怎么可能錯得那么巧呢?這也許是部分學者的研究成果有誤的重要原因。關于此書的出版時間、冊數(shù)、課文內容,尤其是“人種”一課等的敘述,一直以來多有失誤。
③鄒魯(1885—1954),廣東大埔縣客家人。19歲赴潮州韓山書院讀書。歷任國立中山大學校長、國民黨中央特別委員會委員、中央常務委員、國民政府委員、國防最高委員會常務委員、國民黨中央評議委員、總統(tǒng)府資政、監(jiān)察院監(jiān)察委員。孫中山去世后,任國民黨中央三常委之一。1925年11月,參與發(fā)起西山會議,后在國民黨二大上被開除。
④很有意思的是,該鄉(xiāng)土教材本是為小學一、二年級和三年級上的學生使用的,卻被廣東法政學堂采用。這意味著:首先,鄉(xiāng)土教材很重要;其次,鄉(xiāng)土教材奇缺;第三,該鄉(xiāng)土教材的編著并沒有完全實現(xiàn)其適合小學一、二年級用的意圖,而是有較大的彈性空間,以至于更高年級學生也可以使用。
⑤學部審定不予通過,禁止發(fā)行,要求國學保存會和黃晦聞進行修改。但鄉(xiāng)土教科書市場需求已經攪動起來了,它不會等待,不能等待。還等不及黃晦聞修訂的教科書面世,新的《廣東鄉(xiāng)土地理教科書》(至少有黃培堃和蔡鑄兩個版本,最早的黃培堃的版本就在1907年黃晦聞教科書被禁當年面世)迅速推出,搶占性地填補了這一市場,而且多次重印再版,滿足了興學的需要。教科書的文化屬性和商品屬性在這里淋漓盡致的展露出來。黃晦聞和國學保存會失去了一個重大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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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羅銀科]
中圖分類號:G423.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0-5315(2016)02-0069-06
作者簡介:石鷗(1956—),男,湖南新寧人,首都師范大學教育學院教授,研究方向為課程與教學論、教科書;李彥群(1977—),男,河北隆堯人,首都師范大學教育學院博士生,研究方向為課程與教學論、教科書。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課題全國教育規(guī)劃項目“百年中國教科書在文化傳承與創(chuàng)新中的基礎作用”(BAA120011)。
收稿日期:2015-1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