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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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貍貓換太子”傳說的虛與實
——后真宗時代:宋代士大夫政治下的權(quán)力博弈
王瑞來
摘要:撇去表面荒誕無稽的浮沫,從各種戲劇作品講述的“貍貓換太子”傳說背后,洞察到的將是一個時代歷史的大真實。宋真宗在位二十六年,劉太后繼而臨朝十二年,初期的士大夫政治經(jīng)歷了正常時期,也經(jīng)歷了非正常時期。其間還伴隨著黨爭的風起云涌。這可以稱得上是一種全經(jīng)歷,短短幾十年的初期士大夫政治便把此后幾百年的政治梗概全面演習了一遍。真宗時代與后真宗時代,便成為此后宋代歷史的“故事”與先例。那一時代僅僅一兩代士大夫的短期作為,引導了長時段的歷史走向。此后的北宋與南宋,又有過多次皇太后或太皇太后的臨朝。劉太后臨朝時期在士大夫規(guī)制下的種種言行,都成為了祖宗之法,成為她們效法和遵守的規(guī)范。這一切,都是“貍貓換太子”傳說背后所潛藏的真實。
關(guān)鍵詞:宋代;真宗時代;后真宗時代;劉太后;士大夫政治;權(quán)力博弈;貍貓換太子;祖宗之法
Fiction and Fact of the Legend“Palm Citvet for Prince”: the Era after Emperor Zhenzong,a Power Game under Scholar-bureaucrat Politics in the Song Dynasty
Wang Ruilai
Skimming off the ridiculous surface, we can discern the great truth of a historical period through the legend “Palm Civet for Prince” narrated in various dramatic works. The reign of Emperor Zhenzong of Song lasted for twenty-six years, and afterwards, Empress Dowager Liu presided the court for twleve years. The scholar-bureaucrat politics in early Song Dynasty experienced both normal period and abnormal period, along with surging conflict between parties. The political outline of centuries hereafter was exercised comprehensively in such few decades. Therefore, the era of and after Emperor Zhenzong became the “story” and “precedent” of the dynasty. The short-term behavior of one generation of literati or two guided the historical trend for a long time. Afterwards in the Northern and Southern Song Dynasties, there were again many empress dowagers or grandma-empresses presiding the court. The words and deeds of Empress Dowager Liu under the regulation of literati became the ancestral laws to be followed. Those are all the reality hidden behind the legend.
一、引言:“貍貓換太子”傳說由來
對于今人來說,宋代是一個不遠不近的存在。盡管古代的“四大發(fā)明”在宋代就占了兩項,“唐宋八大家”也讓宋人占去了六個,但由于戲劇性的事件不多,人們對于宋代的印象或多或少有些模糊。不過,在模糊而平淡的印象之中,有一個傳說還是清晰而生動的,這便是有關(guān)北宋仁宗皇帝身世的“貍貓換太子”。這一傳說盡管在元雜劇中已略見雛形,最終形成則很晚。孫楷第《包公案與包公案故事》考證說:“宋真宗后劉氏謀害太子事發(fā)起于元曲(指元雜劇《抱妝盒》),更張于《桑林鎮(zhèn)》(見于明人《包公案》),集成于《萬花樓》(指清人所作《萬花樓楊包狄演義》)。但自《桑林鎮(zhèn)》以下,都是粗疏脫略的民間傳說。到了《忠烈俠義傳》才為之補充繕完,成了一個轟轟烈烈的‘換太子’話本。”*孫楷第:《滄州后集》卷二《包公案與包公案故事》,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46頁。由于富有戲劇性,后來便被演繹成為京劇、越劇等多種藝術(shù)形式,遂為眾所周知。近年,又有了長達30集的電視連續(xù)劇《大宋奇案貍貓換太子傳奇》,便更為家喻戶曉。
盡管耳熟能詳,在這里筆者還是想先簡單敘述一下原始的傳說。傳說在宋真宗的皇后去世后,劉妃和李妃都懷上身孕,為了爭奪皇后之位,劉妃串通宦官和產(chǎn)婆,在李妃分娩昏迷之際,用一只剝掉皮毛的貍貓換走剛出生的太子。真宗看到貍貓以為李妃產(chǎn)下妖孽,遂怒將李妃打入冷宮。因此劉妃所生之子被立為太子,劉妃也被冊立為皇后。后來劉妃之子夭折,被換掉的李妃之子又被劉妃找到,養(yǎng)為己子。劉妃又讒害李妃,李妃逃往民間。真宗死去,李妃之子即位。包拯遇到流落民間的李妃,得知真相,將李妃帶回京城,設(shè)法讓仁宗皇帝與生母李妃相認。真相大白后,已成為太后的劉氏驚厥而死,悲劇以皆大歡喜收場,包公也被任命為宰相。近年上演的電視劇則進行了極大的鋪衍,成為這一傳說的最新版本。電視劇的劇情梗概如下:
北宋真宗年間,外憂內(nèi)患,朝中有人妄圖加害真宗。宰相寇準力保真宗的安全和江山社稷的安定,但是反被郭槐和丁謂誣陷,真宗不察竟貶寇準為雷州司戶參軍。劉妃、郭槐一伙陰謀得逞,漸漸開始干預(yù)朝政。在雷州,寇準展開一系列行動,終于發(fā)現(xiàn)原來這一切都是因為劉妃爭寵釀成的。局勢發(fā)展,李妃被劉妃一伙打入冷宮,她為皇上產(chǎn)下的太子下落不明,朝廷危機四伏。在寇準的策劃下,眾英雄從宮中救出了危在旦夕的李妃。經(jīng)過眾位英雄的百般努力,終于,在整個過程中受盡苦難煎熬、因真宗殯天哭瞎了雙眼的李妃得見天日,與當了皇帝的兒子在上元節(jié)鬧花燈之時母子相見,成就了歷史上膾炙人口的一段佳話。
這一段是摘錄自國際文化交流音像出版社音像制品的簡介*http://product.dangdang.com/8990117.html。從這一簡介看,電視劇較之以前的小說、戲曲,在情節(jié)上都大大附益了,并且置放到當時朝廷政治斗爭的背景之下,使過去單純的個人悲劇得到升華,顯得更有深度。對于原始的“貍貓換太子”傳說的荒誕不經(jīng),已經(jīng)多有學者定論,但對戲說成分很多的最新版本,則似乎沒有看到太多的分析。不僅古史有顧頡剛先生所說的“層累地造成”過程*顧頡剛:《古史辨》第一冊,樸社,1933年,第52頁。,許多距離并不太遠的事件,也存在這樣的現(xiàn)象。歷史上,劉皇后、李宸妃真實存在,并且仁宗確曾被劉皇后養(yǎng)為己子。從這樣些許的歷史事實而生發(fā)出來的“貍貓換太子”事件,從原始傳說到電視劇本,人物形象愈發(fā)鮮明,故事情節(jié)愈發(fā)曲折,事件構(gòu)架愈加張大。層累地造成的虛構(gòu),早已將那一丁點的真實淹沒。不過,從小說到戲曲,再到電視劇,如同相信其他諸多的歷史戲說一樣,人們也相信“貍貓換太子”事件的真實性。信以為真的原因,大約有兩點。
一是中國有著深厚的演義講史傳統(tǒng),而像《三國演義》那樣優(yōu)秀的講史,基本依托史實,多數(shù)都可以找到歷史痕跡,至少是“七實三虛”。所以人們相信其他講史也是如此,大抵真實。有了這樣的傳統(tǒng)墊底,人們在看多數(shù)歷史戲說時,都抱著一個“信”字,先入為主。就像打卦算命,大多因為是相信才去求的。所以當打卦算命的人僅僅碰巧被說對了一分的時候,連其余的九分也跟著信了。
二是包括“貍貓換太子”在內(nèi),多數(shù)的歷史戲說都沒有達到離譜的荒唐程度。如果講的都是“關(guān)公戰(zhàn)秦瓊”,超出了人們最基礎(chǔ)的常識范圍,那么就不會有誰去相信了。世上似是而非的東西,最足以迷惑人。少許的錯誤對接,短時期的時間錯位,很少有人去認真追究。比如“貍貓換太子”事件的主人公包拯,在仁宗出生之時才是十一歲的兒童。包拯盡管在天圣五年(1027)進士及第,但為了贍養(yǎng)年邁的父母,十年沒有出來做官。在父母去世后,包拯才開始政治活動,出任知縣。此時已是景祐四年(1037),“貍貓換太子”的主角李宸妃、劉太后早在四、五年前已經(jīng)相繼死去。但由于包拯的確主要活躍于仁宗時期,又曾做過諫官、御史,清要職名也帶過龍圖閣直學士,擔任過權(quán)知開封府,最終盡管沒有做到宰相,但也在去世前一年做到了主管全國軍政的副長官樞密副使*脫脫等撰:《宋史》卷二一一《宰輔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5480頁。。包拯的這些經(jīng)歷與“貍貓換太子”傳說在時期和史實上并沒有太大的錯位*關(guān)于包拯事跡,詳見《宋史》卷三一六、《隆平集》(王瑞來校證本,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卷十一《包拯傳》以及宋人吳奎撰《宋故樞密副使孝肅包公墓志銘》(楊國誼:《包拯集校注》附錄,合肥:黃山書社,1999年)。。這種似是而非,便讓一般人相信“貍貓換太子”確有其事。
“貍貓換太子”事件,從原始傳說到電視劇本,出場人物多是實有其人,仁宗被劉皇后養(yǎng)為己子又實有其事,因此可以說,整個故事是在真實基礎(chǔ)上的虛構(gòu)。擔任知諫院的包拯在皇祐二年(1050)曾參與處理過詐稱皇子事件。有人考證,說“貍貓換太子”事件是說書藝人對此事的焊接。其實,依照說書藝人的文化水準,不見得會知道這一不大引人注目的事件。根據(jù)前面孫楷第先生所述,“貍貓換太子”傳說,于元雜劇初見形跡,在明代又有更張,至清代方完全形成。從這一過程看,明代實為重要的一環(huán)。從《水滸傳》到“三言二拍”,明人寫小說多托宋人而言時事,“貍貓換太子”情節(jié)想像的產(chǎn)生,大概不能說與明憲宗時萬貴妃謀害太子之事完全無關(guān)。還有學者認為,“貍貓換太子”傳說的形成,是受到印度文化的影響,借用了《佛說孝順子修行成佛經(jīng)》中太子轉(zhuǎn)生成銀蹄金角牛犢以及《大阿育王經(jīng)》中的豬崽換太子的故事*羅璇:《中印文化轉(zhuǎn)型重構(gòu)的一個生動個案:“貍貓換太子”故事元素分析》,《懷化學院學報》2007年第4期。。
盡管如此,透過“貍貓換太子”傳說,可以洞察宋代政治不大為人所道的真相,而這才是“貍貓換太子”傳說所體現(xiàn)出的另一層深刻意義。
二、傳說背后的真實(上):宋真宗與士大夫政治的形成
“貍貓換太子”的原始傳說,訴說的基本上是一個反映個人恩怨的悲劇,劉皇后雖然兇狠惡毒,但與政治關(guān)涉不多。而到了根據(jù)一定史實大加鋪衍的最新版本的電視劇那里,便在歷史的政治時空中展開了這一傳說。我們的考察將兼顧原始傳說與最新版本,嚴格依據(jù)史實,無一事無來處。這樣的考察將有助于人們認識“貍貓換太子”傳說所投射的時代。
1.真宗其人與即位風波。
宋太祖憑借實力奪得政權(quán),宋太宗則是在“燭影斧聲”的疑惑之中登上的皇位*王瑞來:《“燭影斧聲”事件新解》,《中國史研究》1991年第2期。,宋真宗才是宋朝第一個正常繼統(tǒng)的皇帝。真宗是太宗的第三子,在嫡長為繼的傳統(tǒng)下,本來輪不到真宗來承繼大統(tǒng),可陰錯陽差居然就落在了他的頭上。長子元佐,原本是太宗作為繼承人培養(yǎng)的,但由于反對太宗迫害叔侄,佯狂放火燒宮殿,被廢為庶人*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十六“雍熙二年九月丁巳”,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598頁。。次子元僖則跟太宗關(guān)系緊張到快要兵戎相見的地步,后來不明不白地死去*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十三“淳化三年十一月丙辰”,第741頁。。真宗是按順序輪到的,但其中也有寇準說項的因素*脫脫等撰:《宋史》卷二八一《寇準傳》,第9528頁。。不過,在多疑的太宗面前,做繼承人既而做太子并不輕松。真宗在擔任開封府尹時蠲免屬縣租稅,讓太宗感到了收買人心的不快*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四十二“至道三年十一月丙寅”,第888頁。。承唐末五代百年混亂之后,都城的人看到首次冊立的太子真宗,歡呼為“少年天子”。這事傳到太宗耳中,跟寇準抱怨說:“人心遽屬太子,欲置我何地?”*脫脫等撰:《宋史》卷二八一《寇準傳》,第9529頁。類似的事情一定不少,為了保住繼承人的位子,真宗只能更加低調(diào),臨淵履冰,小心翼翼。如請求對太宗指定的老師李沆等每見必拜,不讓大臣對他稱臣等*脫脫等撰:《宋史》卷五《太宗本紀》,第98頁;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十八“至道元年十月乙亥”,第821頁。。但這樣做的結(jié)果是,從一開始,這個少年天子的自尊心便已消失。在他即位之初,見到呂端等大臣時,常常是又鞠躬又作揖,并且還不直呼其名*徐自明撰,王瑞來校補:《宋宰輔編年錄校補》卷三,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81頁。。真宗對大臣的這種態(tài)度,與他一直生活于太宗的陰影之下有關(guān)。
即位雖然還算順利,但真宗并不輕松。謀立元佐的幾個人已被貶往地方,但李皇后還在,他的幾個兄弟都有可能成為皇位的覬覦者。真宗可以依靠的,只能是忠心維護他的宰相呂端以及太子時代的老師李沆等一批人。從成為繼承人的時代開始,長期嚴酷的客觀現(xiàn)實與巨大的心理壓力,終于鑄成了真宗庸懦的性格。
2.士大夫政治的形成。
真宗的庸懦卻給士大夫們重塑皇權(quán)帶來了契機,給中國歷史后來的政治走向帶來了契機。在“燭影斧聲”之下不清不楚登上皇位的太宗,最初想收復被石敬瑭割讓給契丹的燕云十六州,以不世之功樹立威望,沖淡人們對他即位的疑惑。但太宗畢竟不是善戰(zhàn)的太祖,連連敗北的太宗最后將精力轉(zhuǎn)向內(nèi)政建設(shè)。內(nèi)政建設(shè)需要人才,當時從中央到地方充斥的,多是后周入宋和降服后諸國的官員,并且隨著時光的流逝,這批官員也在逐漸老去。維持王朝運行的官員急待補充。然而,作為官員再生產(chǎn)裝置的科舉,自隋歷唐至宋初,不過如涓涓細流不絕若線,只給少數(shù)及第者帶來榮譽,并未在王朝統(tǒng)治機器中發(fā)揮很大的作用。有鑒于此,太宗毅然擴大科舉取士的規(guī)模,由原來一榜取士十幾、幾十人驟然擴大到幾百人、上千人。十幾年下來,宋王朝的統(tǒng)治機器,從中央到地方,終于由自己培養(yǎng)的士大夫全面接手。
“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張端義:《貴耳集》卷下,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76頁。。大批讀書人通過科舉及第走上仕途。其中的出類拔萃之輩迅速脫穎而出,十幾年不到,便登上了政界的制高點,或是成為代掌王言的翰林學士之類,或是成為宰相、執(zhí)政。貫穿了整個真宗朝的幾位主要宰相,都是在太宗朝進士及第的士大夫,如李沆、王旦、寇準都是太平興國五年(980)的進士,王欽若、丁謂則是淳化三年(992)的進士。太宗朝的進士到了真宗朝,蔚成氣候,開始全方位地掌控朝政,士大夫階層全面崛起,士大夫政治從此形成。
傳統(tǒng)中國的君主制政體,賦予了皇帝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不過,宋代皇帝的角色定位,到了宋真宗,卻進入了一個很微妙的時期,也是一個決定性的時期。在士大夫政治業(yè)已形成的新形勢下,性格謹畏的宋真宗,無法做到像開國皇帝太祖、亞開國皇帝太宗那樣強勢專權(quán),大事小情無所不統(tǒng)。真宗自幼接受的是正規(guī)的帝王教育,據(jù)他自己講,在東宮時,光《尚書》就聽了七遍,《論語》和《孝經(jīng)》也都聽了四、五遍*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七十二“大中祥符二年九月乙亥”,第1635頁。。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為君之道,已在真宗的頭腦中設(shè)置了不可逾越的政治倫理規(guī)范的“雷池”。在士大夫政治的設(shè)計下,真宗即位后,對皇帝進行再教育的侍讀侍講制度也被重新建立。據(jù)南宋的陳亮講,相對于臺諫阻皇帝不正確行為的“諫身之制”,侍讀侍講制度是一種防患于未然的“諫心之制”*章如愚:《群書考索》別集卷十八《人臣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真宗所接受的教育,使他擁有較強的自律。這個既無創(chuàng)業(yè)之功又是非長而立的皇帝,對政務(wù)幾乎都是“每事問”,根據(jù)宰執(zhí)大臣的意見作出決定。當他的意見遭受抵制時,很少固執(zhí)己見。有時他還要動點腦筋,耍點小花招,才能使自己的想法在宰臣那里獲得通過。比如,真宗在王欽若的建議下打算舉行封禪大典,擔心宰相王旦不同意,便在一次酒宴后,送給王旦一壇好酒。王旦回家打開一看,原來是滿滿一壇珍珠*脫脫等撰:《宋史》卷二八二《王旦傳》,第9545頁。。于是,等于是受賄的王旦便沒在封禪一事上再提出過反對意見。
中國古代的君臣關(guān)系,不同于商業(yè)中的主雇關(guān)系。皇帝常常把臣僚看作是師友。關(guān)于真宗在位二十六年間的幾位重要宰相,筆者略微作了歸納:真宗初年的宰相李沆,可以稱之為畏友。因為他在真宗即位前就是太子師傅,真宗即位后也一直向真宗灌輸憂患意識,以此來規(guī)諫真宗,讓真宗整天戰(zhàn)戰(zhàn)兢兢。繼李沆之后長達十二年為相的王旦,可以稱之為誠友。他兢兢業(yè)業(yè),以忠誠獲得真宗的信賴,從而達到真宗對他的話言無不聽的地步。力主真宗親征,以澶淵之盟開創(chuàng)北宋一百余年和平局面的寇準,可以稱之為諍友。忠心耿耿,但處事強硬,真宗雖不滿意又不得不依靠??客稒C取信,靠阿諛獲寵的王欽若,可以稱之為佞友。他同真宗一起偽造天書,鼓動真宗東封西祀,真宗對他“一見輒喜”。而丁謂則是靠他的能力讓真宗離不開他。后來大權(quán)在握,在真宗病重的特殊時期,對真宗公然欺瞞,當面矯詔,十分霸道,而真宗也拿他無可奈何。對后來臨朝攝政的劉太后,丁謂也不放在眼里。因而可以稱之為霸友。
在士大夫政治形成初期,以這幾位宰相為主的士大夫精英的活動,無論忠奸美丑,都給士大夫政治打下了鮮明的印記,為后來明確的理論建設(shè)提供了最近的審視與解剖的活體。降至仁宗朝,范仲淹、歐陽修等人發(fā)軔的政治文化重建,最主要的參照系就是剛剛過去的真宗朝。從仁宗朝開始的政治文化建設(shè)與理學創(chuàng)生,其主要資源就是來自真宗朝的政治實踐。因此說,研究宋代以及宋代以后的歷史,真宗朝實在可以說是一個極為重要的起點。真宗朝君臣的共同行為所形成的祖宗之法,又對后世的君主形成規(guī)范。從真宗朝開始,士大夫政治走上君主合作下的宰輔專政軌道,而皇權(quán)的實際政治空間則日漸狹小,逐漸走向權(quán)威化、象征化。
三、傳說背后的真實(中):皇帝參與的政變
1.劉皇后的出場。
“貍貓換太子”事件的主角劉皇后,其活動不僅貫穿整個真宗朝,與真宗淵源深厚,還在真宗后期和仁宗前期對宋代政治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實在是不亞于任何宋代皇帝的一個重要存在。
劉氏身世不明,《宋史·后妃傳》的記載屬于顯赫后的偽造,不足為信。從少年時代起,四川出身的劉氏便走上街頭,成為撥鼓賣藝的藝人,后來嫁給銀匠龔美。由龔美攜至京城,轉(zhuǎn)讓給還是皇子的真宗*王稱:《東都事略》卷十三《章獻明肅皇后傳》,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端问贰ず箦鷤鳌酚涊d說“后年十五入襄邸”,恐非屬實。據(jù)《宋史·真宗紀》,真宗封為襄王在端拱元年(988),開寶二年(969)出生的劉氏這一年已經(jīng)虛歲二十。減去五歲,無非是想證明劉氏的年幼清白。襄王跟一個來歷不明的賣藝女子交往,很快為奶媽告發(fā),劉氏被太宗下令趕走*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五十六“景德元年正月乙未”,第1225頁。。
至道三年(997),真宗即位,終于如愿以償,將劉氏迎入宮中。此時已是十年之后,可見真宗終未忘情。不過宮中亦有制度在,進入等級森嚴的皇宮,劉氏僅成為嬪妃中四品之末地位低下的美人,距離上面的貴妃隔著二十二級,僅比地位最低的才人、貴人稍高兩級*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五十六“景德元年正月乙未”,第1225頁。。不過,有真宗的寵愛,這些都不是問題。入宮后,這個連親屬都沒有的女子,指認前夫龔美為兄,為此龔美只得改姓為劉。此時的劉氏已經(jīng)接近三十歲。又過了十多年,大中祥符五年(1012)五月,已成為修儀的劉氏升為僅位于貴妃、淑妃之后的一品德妃*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七十七“大中祥符五年五月戊寅”,第1765頁。。是年十二月接近月末的一天,真宗在皇后去世的第七年終于立劉氏為皇后*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七十九“大中祥符五年十二月丁亥”,第1810頁。。劉氏成為皇宮中的女性之首、母儀天下的皇后,若從她結(jié)識真宗時算起,已經(jīng)過去二十多年,即使從進宮算起,亦已走過了十五年。這一年,劉氏已經(jīng)四十三歲。劉氏以這個年齡成為皇后,比三十二歲成為皇后的武則天還要讓人吃驚。作為一個女人,四十三歲寵壓群芳、母儀天下,絕非僅憑姿色容貌。這是任何人都可以作出的簡單判斷。
并且,劉氏成為皇后不僅要擊敗宮內(nèi)眾多的競爭對手,還要沖破來自朝廷的重重阻力。當真宗決定立劉氏為皇后時,宰相王旦、向敏中以及前宰相寇準等多數(shù)大臣都明確表示反對,理由都是“出于側(cè)微不可”*司馬光:《涑水記聞》卷七,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32頁。。特別是真宗朝的狀元李迪數(shù)次上疏強烈反對,說她“起于寒微,不可母天下”。參知政事趙安仁不僅反對,還給真宗提供了一位高貴的人選即出身于故宰相沈義倫之家的沈才人*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七十八“大中祥符五年九月戊子”,第1786頁。。有學者曾以鄭樵所云“婚姻不問閥閱”為證,論述宋人在婚姻方面已無門閥觀念*張邦煒:《試論宋代“婚姻不問閥閱”》,《歷史研究》1985年第6期。。其實,這至少與皇帝的婚姻狀況不符。趙安仁推薦的沈才人,據(jù)《宋史·后妃傳》記載,當初就是“以將相家子被選”*脫脫等撰:《宋史》卷二四二《后妃傳》,第8619頁。。可見,皇帝選妃一定要講究家世,必須出身名門。這也是劉氏在立后之際遭遇強烈反對的原因之一。
劉氏最終能夠在反對呼聲強烈的情況下成為皇后,當然主要還是取決于真宗的態(tài)度堅決。不過,這并不代表皇權(quán)的力量。在士大夫看來,皇帝的皇后是誰,無關(guān)乎政局變化,所以沒有徹底干預(yù)皇帝的個人私事。此外,這也與首相王旦在最后一刻妥協(xié)有關(guān)。王旦多年為相,史載“事無大小,非旦不決”,擁有很大的權(quán)威。前面提到,甚至真宗要舉行封禪大典都要事先賄賂王旦,以取得同意。不過,王旦處理君臣關(guān)系的方式非常溫和,跟李沆和寇準都不同,從不勉強真宗。而劉氏當時也很在意王旦的態(tài)度。王旦因病沒有上朝,劉氏便勸真宗推遲討論立后之事,后來王旦上疏表示同意,此事方得以決定*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七十九“大中祥符五年十二月丁亥”,第1810頁。。
這里,還需要提及一下“貍貓換太子”傳說的另一個主角李妃。李妃初入宮就被指派給劉氏做侍兒,從此便與劉氏開始了不解的關(guān)系。這個比劉氏小十八歲的宮女,在真宗到劉氏那里去時,被指定為司寢,因而有孕。大中祥符三年(1010),生下一子,后為仁宗。在喪失唯一的九歲兒子之后,真宗復得此子,欣喜逾常。李氏因此被封為縣君,但還沒有進入嬪妃之列。后來又生下一女,雖然夭折,但此后李氏卻得以進入嬪妃的最低一級五品才人。到了真宗快去世時方升為二品婉儀*脫脫等撰:《宋史》卷二四二《后妃傳》,第8616頁。。由于李氏是當時尚為修儀的劉氏房里的侍兒,因而所生之子為無子的劉氏養(yǎng)為己子,并無不妥之處,而猶如劉氏奴隸一般的李氏也不敢作聲。由于地位的懸殊,李氏根本沒有可能同劉氏爭奪皇后之位,連想都不敢去想。劉氏無須搶奪,更無須以什么貍貓來偷換。劉氏房里有了真宗的唯一子嗣,自然也是劉氏兩年后成為皇后的一個很重的砝碼。
在“貍貓換太子”傳說中有一個情節(jié),說真宗看到李妃產(chǎn)下剝了皮的貍貓,大為驚恐震怒,指為妖孽。這很具有邏輯真實。真宗篤信天命鬼神?!端问贰ふ孀诩o》說真宗出生時左腳趾有文成“天”字。其實這不過是新生兒的皮膚皺褶,但真宗相信這是天命的暗示。他長在宮中,幼年時跳上太祖的龍椅玩耍,太祖問他:“天子好作否?”他回答說:“由天命耳?!?脫脫等撰:《宋史》卷六《真宗本紀》,第103頁。后來真宗偽造天書,大搞封禪,固然有平衡心理的外交意義,因為澶淵之盟后宋遼天子互相承認,在出現(xiàn)天有二日的狀況下,要以此來昭示宋朝奉天承命。還有真宗緩解自身精神焦慮的因素,以天書的“付于恒”來強調(diào)自身的正統(tǒng)地位*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六十八“大中祥符元年正月乙丑”,第1519頁。。而選擇天書封禪這種形式,則主要是出于真宗以及王欽若等人的宗教狂熱,不然不會有長達數(shù)年的持續(xù)。與李妃有關(guān),《宋史·后妃傳》記載了這樣一個細節(jié):“(李妃)既有娠,從帝臨砌臺,玉釵墜,妃惡之。帝心卜:釵完,當為男子。左右取以進,釵果不毀,帝甚喜,已而生仁宗?!币娾O不壞而喜,見貍貓而惡,都反映的是同樣的真實,真宗篤信天命鬼神的真實。
2.走向前臺的劉皇后。
在大中祥符末(1016),真宗中風病倒。此后幾年,身體有所康復。不過,天禧四年(1020)春,病情再次加重,這便將劉皇后推到了處理政務(wù)的前臺。史籍記載:“時上不豫,艱于語言,政事多中宮所決?!?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九十五“天禧四年六月丙申”,第2196頁。不過,劉皇后并不是突然走向前臺的,這之中有一個很自然的過渡?!端问贰ず箦鷤鳌酚涊d說:“后性警悟,曉書史,聞朝廷事,能記其本末。真宗退朝,閱天下封奏,多至中夜,后皆預(yù)聞。宮闈事有問,輒引故實以對。”從這段記載可知,劉皇后與唐朝的武則天一樣,不僅通曉文辭,還有見識,成為皇后之后,在內(nèi)廷充當了真宗的秘書與助手的角色。從這一角色轉(zhuǎn)身,直接處理政務(wù),對劉皇后來說,不過是從幕后走向前臺,駕輕就熟?!端问贰ず箦鷤鳌方又涊d說:“天禧四年,帝久疾居宮中,事多決于后?!本褪钦f,在真宗病倒后,以真宗名義發(fā)出的詔令裁決,多是出自劉皇后之手。不待真宗去世,劉皇后走向前臺,就意味著后真宗時代已經(jīng)開始。
3.真宗末年的政局。
天禧元年(1017),長期任相的王旦逝去后,在中書,除了宰相向敏中之外,真宗寵信的佞臣王欽若被補充進來,成為宰相之一*脫脫等撰:《宋史》卷二一一《宰輔表》,第5443頁。。天禧三年(1019),曾擔任過宰相、樞密使的判永興軍寇準,急于重返政治中樞,以犧牲道德原則為代價,奏上了他素所不信的天書。這次的天書跟大中祥符年間真宗跟王欽若一同偽造的不同,是寇準手下一個叫朱能的巡檢勾結(jié)內(nèi)侍周懷政偽造的*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九十三“天禧三年三月乙酉”,第2142頁。。上天書,主要是想投熱衷此道的真宗所好。這也是寇準試圖與皇權(quán)結(jié)盟從而重返政治核心的一步棋。這當是寇準分析了當時王欽若“恩遇浸衰”的現(xiàn)狀而走出的一步*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九十五“天禧三年六月甲午”,第2149頁。。在奏上天書之后,寇準成功地取代政敵王欽若,再度執(zhí)掌相印*脫脫等撰:《宋史》卷二一一《宰輔表》,第5445頁。。
王旦去世,已屆真宗末期,中央政治亂象紛呈,已無往昔的安定。帝黨、后黨以及執(zhí)政集團內(nèi)外,各種矛盾交織在一起,形勢異常復雜。因此從明哲保身的角度,有謀士曾勸阻寇準此時不要進入中央攪這個亂局*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九十三“天禧三年五月甲申”,第2148頁。。不過,或許出于貪戀權(quán)位,或許出于試圖挽回王旦去世后朝廷頹勢的責任感,更或許是同年盟友宰相向敏中、甚至還包括真宗的暗自相召,總之,寇準義無反顧地返回了政治核心。
在寇準拜相的同一天,真宗朝的另一個重要人物丁謂也再次進入中書,成為參知政事*脫脫等撰:《宋史》卷二一一《宰輔表》,第5445頁。。本來,寇準早年對丁謂很欣賞,曾屢屢向他的同年進士宰相李沆推薦丁謂,但李沆似乎看透了不可“使之在人上”的丁謂的人品,硬是沒有起用*脫脫等撰:《宋史》卷二八二《李沆傳》,第9539頁。。后來頗有能力的丁謂出任主管財政的三司使,在天書封禪活動中,積極給予真宗財政支持,因此而頗得詬病,在當時便被公論冠以“五鬼”之一的惡名*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〇七“天圣七年三月戊寅”,第2503頁。。從當時寇準私下言及丁謂的諷刺語氣看,受公論的影響,寇準對丁謂已經(jīng)改變了印象。不過,真宗和宰相向敏中似乎并不知道寇準對丁謂印象的這一變化,還記得早年寇準對丁謂的欣賞,以為他們會和衷共事,所以如此搭配了執(zhí)政班底。在共事之初,丁謂倒是對寇準恭敬有加,但這樣做有時反而更增加了寇準的鄙視。史載:
謂在中書事準甚謹。嘗會食,羹污準須。謂起,徐拂之。準笑曰:“參政,國之大臣,乃為官長拂須耶?”謂甚愧之。由是,傾誣始萌矣。*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九十三“天禧三年六月戊戌”,第2152頁。
這就是漢語中“溜須”一詞的來源??軠嗜绱诵呷瓒≈^,在丁謂的心里埋下仇恨的種子??梢韵胂螅诳軠逝c丁謂在中書共事期間,類似的事情肯定不止這一件。仇恨由萌芽到爆發(fā)有一個過程。經(jīng)過了一定的積累,遇有適宜爆發(fā)的機會,就會爆發(fā),這是勢所必然。
丁謂報復寇準的機會是伴隨著一場宮廷政變來臨的。就在寇準入相的天禧三年,真宗患病中風,不僅說話不利落,而且神智也有些恍惚。因此,在真宗不能處理日常政務(wù)的情況下,“政事多中宮所決”,即政務(wù)在經(jīng)過皇帝這道必要的程序時,多由劉皇后代為處理。這就使頗喜歡干預(yù)政事的劉皇后權(quán)力驟然增大,并且也給朝廷的政治派系的角逐與組合提供了新的機會與可能。
當時朝廷的政治形勢,盡管劉氏權(quán)勢增大,但畢竟處于宮內(nèi),在發(fā)號施令上,則不如宰相有力。因為從業(yè)已形成的政治傳統(tǒng)上,宰相主政,皇帝則基本上是實施名義上的裁決權(quán)來支持宰相主政。在皇帝與宰相之間,很少有尖銳對立。因此,當時中書內(nèi)寇準與向敏中兩個宰相,在權(quán)力上足以敵過劉氏,至少可相抗衡。不過,暫時的平衡很快被打破了。首相向敏中于天禧四年(1020)三月薨于相位。向敏中當是寇準重要的同盟,寇準的再入相,并不是真宗一個人能完全做主的事,至少是得到過宰相向敏中的首肯,甚至是推薦。而向敏中的去世,則使政治天平開始傾向于寇準敵對勢力一方。從寇準入相到罷相整整一年期間,朝廷執(zhí)政大臣狀況如下表:
人 名中書樞密院就任時期備 注向敏中首相大中祥符五年~天禧四年三月卒寇 準宰相天禧三年六月~天禧四年六月罷曹利用樞密使天禧二年六月~天禧三年十二月以前知樞密院事李 迪參知政事天禧元年九月~丁 謂參知政事天禧三年六月~天禧三年十二月以后為樞密使任中正同知樞密院事天禧元年九月~天禧三年十二月以后為樞密副使周 起同知樞密院事天禧元年九月~天禧三年十二月以后為樞密副使曹 瑋簽書樞密院事天禧四年正月~
資料出處:《宋史·宰輔表》。
對上表中的執(zhí)政大臣,我們姑且以對寇準的態(tài)度為標準,略作分析。
向敏中,如上所述,當屬擁寇派。
曹利用,早在“澶淵之盟”時,寇準就與其有過從。不過,對曹利用來說,那是并不愉快的過從?!板Y之盟”時,曹利用作為和談使者出使契丹軍中,當時擔任宰相的寇準曾威脅曹利用,說如果應(yīng)允歲幣數(shù)額超過三十萬就殺了他,嚇得“利用股栗”*朱熹:《五朝名臣言行錄》卷四《丞相萊國寇忠愍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18頁。。就是這個曹利用,十年后寇準再入朝廷任樞密使時,居然也被任命為樞密副使,與寇準共事。不過,寇準一直瞧不起這一介武夫。史載:“準為樞密使,曹利用副之。準素輕利用。議事有不合者,輒曰:‘君一武夫爾,豈解此國家大體耶?’利用由是銜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九十五“天禧四年六月丙申”,第2196頁。所以說,曹利用對寇準積怨頗深,是寇準反對派的主將。
李迪,《宋宰輔編年錄》卷三說“李迪與準同在中書,事之甚謹”。而且,在當初真宗立劉氏為皇后時,同寇準一樣是個反對派*《宋史》卷三一〇《李迪傳》載:“初,上將立章獻后,迪屢上疏諫,以章獻起于寒微,不可母天下。章獻深銜之?!?第10173頁)。由于這個因素,李迪當可以列入寇準陣營。
丁謂,自不待言,是寇準反對派的主帥。
任中正,“素與丁謂善,謂且貶,左右莫敢言,中正獨救謂,降太子賓客、知鄆州”*脫脫等撰:《宋史》卷二八八《任中正傳》,第9670頁。。由于有這一層關(guān)系,任中正當屬于寇準反對派。
周起,與寇準過從甚密?!捌鹚厣瓶軠?。準且貶,起亦罷為戶部郎中、知青州”。周起“嘗與寇準過同列曹瑋家飲酒,既而客多引去,獨起與寇準盡醉,夜漏上乃歸”*脫脫等撰:《宋史》卷二八八《周起傳》,第9672頁。。因此,周起當為擁寇派。
曹瑋,明確被丁謂指為寇準之黨,“宰相丁謂逐寇準,惡瑋不附己,指為準黨”*脫脫等撰:《宋史》卷二五八《曹瑋傳》,第8987頁。。
歸納上述分析,寇準陣營:向敏中、李迪、周起、曹瑋;丁謂陣營:曹利用、任中正。此外,代掌王言的翰林學士楊億與錢惟演,分別屬于寇準陣營和丁謂陣營。表面的力量對比看,似乎兩個陣營彼此彼此,難分軒輊。但寇準陣營在首相向敏中死后則實力大失。最主要的是失去了與皇權(quán)的平衡,這就給了反寇派以可乘之機。而朝廷中一些見風使舵之人,也紛紛投靠丁謂陣營。史載:“翰林學士錢惟演,見謂權(quán)盛,附離之,與講姻好。而惟演女弟實為馬軍都虞候劉美。時上不豫,艱于語言,政事多中宮所決。謂等交通詭秘,其黨日固。”*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九十五“天禧四年六月丙申”,第2196頁。這就是當時的政治形勢。
4.太子監(jiān)國之爭。
面對嚴峻的政治形勢,寇準感到已不能再指望病入膏肓的真宗了,決計尋找新的支持力量。劉皇后他無法也不屑于爭取,于是就把眼睛盯在了年僅十歲的皇太子身上。他倒不是指望皇太子能發(fā)揮什么作用,而是要“挾天子以令諸侯”,利用皇太子的名義來壓倒畢竟不是真正皇權(quán)代表者的劉皇后,建立起新的皇權(quán)與相權(quán)的聯(lián)盟。如果寇準能像當年在澶淵之盟時左右真宗那樣左右皇太子,就意味著重新控制了皇權(quán),也就等于控制了斗爭的主動權(quán),足以打垮敵對勢力。
為了能利用皇太子,寇準必須先把皇太子的權(quán)威樹立起來,這樣才能發(fā)揮皇太子的作用。為此,寇準考慮了兩個方案:一是讓皇太子監(jiān)國,二是讓真宗退位做太上皇,皇太子即位。只有如此,皇太子這樣一個有名無權(quán)的少年小兒,才能罩上威力無比的皇權(quán)的光環(huán)。然而,宋代士大夫政治的最高形式是宰輔專政。宰輔是指宰相和輔弼大臣的參知政事、樞密使等人構(gòu)成的執(zhí)政集團。就是說,在正常狀態(tài)下的政治運作,是執(zhí)政集團的集體領(lǐng)導,并不是宰相獨裁。宋代歷史上的確出現(xiàn)過不少宰相獨裁的局面,那是士大夫政治發(fā)展到極致的變質(zhì),并非常態(tài)。在寇準任相時期,還沒有走到這一步。所以,寇準要想實現(xiàn)他的方案,首先要在執(zhí)政集團內(nèi)部獲得通過。
因為讓真宗退位的事情過大,所以寇準先是把讓皇太子監(jiān)國的方案提出,在執(zhí)政集團中商議。史載:“初,真宗不豫,寇準議皇太子總軍國事,迪贊其策,丁謂以為不便,曰:‘即日上體平,朝廷何以處此?’迪曰:‘太子監(jiān)國,非古制邪?’力爭不已。于是皇太子于資善堂聽常事,他皆聽旨?!?脫脫等撰:《宋史》卷三一〇《李迪傳》,第10173頁。從這段記載看,在太子監(jiān)國的問題上,寇準、李迪與丁謂的意見是對立的。爭論的結(jié)果,達成了一種妥協(xié),即皇太子依舊在太子學習的地方聽取日常事務(wù)性的匯報,而重要事情還是要聽取真宗的意見。由此可見,是否讓皇太子監(jiān)國,在什么程度上聽政,都是由執(zhí)政集團來提案和決定的。
由于丁謂的阻撓,寇準和李迪并沒有完全達到目的。因為“他皆聽旨”,到頭來,重要事項到了病重的真宗那里,還可能被劉皇后所控制。實際上,皇太子這個十歲的小孩子在多大程度上參預(yù)朝政,并不是特別重要的事情。但皇太子不與朝政,在名義上還是由真宗來主持朝政,而病重的真宗事實上又難以主持朝政,這樣大權(quán)勢必就會旁落到劉皇后手中。而當年支持過劉氏當皇后的丁謂,與寇準和李迪已經(jīng)產(chǎn)生嚴重對立,自然同與寇準、李迪有宿怨的劉皇后結(jié)成了事實上的聯(lián)盟。因此,劉皇后攬過大權(quán),當然就如同丁謂攬過大權(quán)。
反過來,皇太子一旦如寇準所設(shè)想的“總軍國事”,真宗就可以不必過問政事,因而劉皇后也就沒有理由過問政事了?;侍犹幱谠紫嗫軠实目刂浦?,也就意味著寇準重新控制了皇權(quán),或者說與皇權(quán)建立起了新的聯(lián)盟。這樣就能夠名正言順地發(fā)號施令,在朝廷政治斗爭中奪得主動權(quán)。所以,成功與否對寇準來說至關(guān)重要??軠室粫r還無法對付與他對立的劉皇后,但可以通過皇太子“總軍國事”來剝奪她攫取的皇權(quán),從而實現(xiàn)寇準打敗丁謂集團的最終目標。因為對寇準造成直接威脅和傷害的不是劉皇后,而是丁謂集團。寇準試圖剝奪劉皇后皇權(quán)的目的,也主要是為了打擊丁謂集團。
5.政變:從密謀到未遂。
丁謂的阻撓,使寇準讓皇太子監(jiān)國的方案未能全面實現(xiàn)。所以寇準便開始嘗試啟動第二方案,讓皇太子即位,真宗退位做太上皇。歷史上在位的皇帝成為太上皇的原因很復雜,固然有出于皇帝本人的意愿,也有大臣做主的操作。比如南宋高宗、孝宗成為太上皇是出于本人的意愿,而光宗成為太上皇則是出于大臣們的壓力。不過,無論如何,在程序上,在名義上,都必須要征得在位皇帝本人的應(yīng)諾。于是,乘真宗有時還清醒,寇準找機會與真宗單獨談話。史載:“準嘗請間曰:‘皇太子人望所屬,愿陛下思宗廟之重,傳以神器,以固萬世基本?!笨軠试谕孀谡f了上述一番話之后,接著又說:“丁謂,佞人也,不可以輔少主,愿擇方正大臣為羽翼?!睂軠实脑?,真宗表了態(tài),即“上然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九十五“天禧四年六月丙申”,第2197頁。。有了真宗的這一態(tài)度,寇準大受鼓舞,打算大干一場。據(jù)記載,寇準的計劃是,“欲廢章獻(劉皇后),立仁宗,尊真廟為太上皇,而誅丁謂、曹利用等”*朱熹:《五朝名臣言行錄》卷四《丞相萊國寇忠愍公》,第121頁。。這無疑是一次政變計劃。如果事情成功,不僅會打敗敵手,平彌朝廷政爭,而且寇準也會因此而成為擁立兩朝君主的元勛。這對他權(quán)力的穩(wěn)固具有重要意義。
盡管事情進行得十分隱密,最終政變還是功虧一匱。問題極有可能就出在寇準身上。他在飲酒忘情之際,不慎失言,泄漏了機密,被丁謂的黨羽聽到,立即跑去報告丁謂。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注引《龍川別志》則說是楊億對其妻弟說“數(shù)日之后,事當一新”而泄漏*記載亦見于今本《龍川略志》別志卷上,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75頁。。總之,丁謂得到情報后,慌慌忙忙半夜乘牛車趕到其黨羽樞密使曹利用家商量對策?!稏|軒筆錄》卷三記載說:“且將舉事,會公(寇準)因醉漏言,有人馳報謂。謂夜乘犢車往利用家謀之?!钡诙?,“利用入,盡以公所謀白太后。遂矯詔罷公政事”。詔,是以皇帝的名義發(fā)出的命令,體現(xiàn)的是皇權(quán)。矯詔,則是偽造皇帝的命令,是對皇權(quán)的借用。成功的矯詔便也成為了真正皇權(quán)的實施。對上述記載,值得注意的是,曹利用入宮,找的不是真宗而是劉皇后。是劉皇后矯詔罷免了寇準的宰相。《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的記載不是劉皇后矯詔,是與劉皇后有著姻親關(guān)系的翰林學士跟真宗商議后的草詔。盡管如此,寇準罷相,秉承的還是劉皇后的意志。
當計劃被泄漏之后,《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記載“謂等益懼,力譖準,請罷準政事”。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謂等”,即不是丁謂一個人。對寇準的計劃感到恐懼的,都是這一計劃威脅到其自身利益的人。除了丁謂和曹利用之外,還應(yīng)當包括有劉皇后。于是這些人聯(lián)合起來,在真宗面前對寇準進行了猛烈的攻擊。這種攻擊無非還是拿真宗做文章。私下勸真宗退位無妨,但一經(jīng)別人披露出來,就是陰謀廢上的不赦之罪。所以,當初楊億要“夜屏左右為之辭”*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九十五“天禧四年六月丙申”,第2197頁。,極為隱密地操作。而計劃一旦曝光,寇準必然會被罷相,真宗也保不了他。一場驚心動魄的政變,還在計劃之中,就這樣連點響動都沒發(fā)出,便流產(chǎn)了。
6.皇帝參與政變的秘密。
寇準的政變目標主要針對的是丁謂集團,但為何要廢掉劉皇后呢?劉皇后是丁謂集團依靠的大樹不錯,她畢竟是皇后,是真宗喜愛的妻子。但同世間的一切事物一樣,人的感情世界其實也處于不斷變化之中?;疾『蟮恼孀冢瑢⒒屎蟮膽B(tài)度便發(fā)生了變化。這種變化的產(chǎn)生,自然并不是真宗一方發(fā)生的,與劉皇后的種種行為也難脫干系。夫妻之間許多事情本來就難以說得清,何況真宗、劉皇后不是普通的夫妻,他們還是兩個政治人。真宗并不滿意劉氏過分干預(yù)朝政,《五朝名臣言行錄》卷四載:“天禧末,真宗寢疾,章獻明肅劉太后漸預(yù)朝政,真宗意不能平?!?朱熹:《五朝名臣言行錄》卷四《丞相萊國寇忠愍公》,第121頁。沒有真宗的這種態(tài)度,盡管寇準等人對劉皇后不滿,也不敢斗膽廢后。因此,上述寇準與真宗談話,“上然之”這樣的表態(tài),實在有無限玄機,包羅萬象,其中可能就有對劉皇后處理的計劃在。因此,筆者推測,實際上這次未遂政變的計劃是真宗與寇準共同策劃的。這并非毫無根據(jù)的臆測。
由于“章獻太后漸預(yù)朝政,上意不能平”,從打擊劉氏的目的出發(fā),真宗想采取一些行動。而能幫助他實現(xiàn)這一目的者,只能是與劉氏對立的寇準和李迪等人,而不可能是與劉氏相勾結(jié)的丁謂。《龍川別志》卷上載:“真宗晚年得風疾,自疑不起,嘗枕枕宦者周懷政股,與之謀,欲命太子監(jiān)國。懷政,東宮官也。出與寇準謀之。遂議立太子,廢劉氏、黜丁謂等,使楊億草具詔書?!?蘇轍:《龍川別志》卷上,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75頁?!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九十六“天禧四年七月甲戌”亦載此事,雖文字略異,其源當出于《龍川略志》。躺在宦官周懷政的大腿上,真宗下達了密令。
所以說,宦官周懷政告訴寇準真宗與他商量的事,決不是他自作主張的個人行為,而是受真宗之托,傳達給寇準的,等于是給寇準下達的密詔。而前面所說“準嘗請間”,并非宰相寇準乘沒人見到,抽空子偷偷會見真宗??軠实娜胍?,實際上很有可能是真宗的召見。寇準與真宗商量后,計劃變得具體化了,即前面說的“廢章獻,立仁宗,尊真廟為太上皇,而誅丁謂、曹利用等”。
在這個計劃中,“廢章獻,立仁宗,尊真廟為太上皇”是真宗要達到的目的,而“誅丁謂、曹利用等”則是寇準要達到的目的。這個計劃體現(xiàn)了君臣二人互相利用的一面。即真宗要借寇準之手來達到目的,寇準則是要借助真宗尚能行使的皇權(quán)來打擊政敵。當計劃失敗后,真宗無法面對攻擊寇準的人說出這是他的計劃。這就委屈了寇準,使寇準在某種程度上成了犧牲品和替罪羊。結(jié)果是寇準的宰相職位被罷免。但真宗還是盡最大的努力對寇準進行了保護。
我們來看一下《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九十五“天禧四年六月丙申”條對寇準罷相的記載:“會日暮,召知制誥晏殊入禁中,示以除目。殊曰:‘臣掌外制,此非臣職也。’乃召惟演。須臾,惟演至,極論準專恣,請深責準。上曰:‘當與何官?’惟演請用王欽若例,授準太子太保。上曰:‘與太子太傅?!衷?‘更與加優(yōu)禮?!┭菡埛鈬?,出袖中具員冊以進上,于小國中指‘萊’字。惟演曰:‘如此,則中書但有李迪,恐須別命相?!显?‘姑徐之?!饧日`召,因言恐泄機事,臣不敢復出。遂宿于學士院。及宣制,則非殊疇昔所見除目?!庇蛇@段記載可知,寇準罷相,是丁謂集團反擊的結(jié)果。
代王言的翰林學士錢惟演所起的作用尤為重要。錢惟演既同皇后劉氏有聯(lián)姻關(guān)系,也同丁謂有聯(lián)姻關(guān)系??梢哉f他是聯(lián)系劉氏與丁謂集團的重要人物。據(jù)宣制與晏殊最初所見除目不同這一點來看,錢惟演在其中又搞了名堂。同時他還試圖說服真宗,乘機將丁謂推上相位。他站在劉氏與丁謂的立場上,對寇準進行了強烈非難,但從記載看真宗對錢惟演的非難似乎沒表示什么態(tài)度,對錢惟演處理寇準的意見也不是全盤接受,而是盡可能做了優(yōu)待。盡管錢惟演對寇準極盡非難,但由于真宗的態(tài)度,從收載于《宋大詔令集》卷六十六的《寇準罷相以太子太傅歸班封萊國公制》看,竟無一句非難之辭。
寇準罷相,只是以太子太傅歸班,并且還封了萊國公,留在了朝廷,偶爾有重大活動還少不了出面。比如罷相后快一個月的時候,真宗召近臣觀內(nèi)苑嘉谷,并設(shè)宴款待,也叫上了寇準*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九十六“天禧四年七月辛酉”,第2205頁。??軠湿q如丁謂集團的心頭之患,一日不去,一日不安。而真宗的態(tài)度,也讓他們擔心寇準隨時會卷土重來。因此,他們加強了對寇準的攻擊?!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九十六“天禧四年七月癸亥”條載:
翰林學士錢惟演又力排寇準曰:“準自罷相,轉(zhuǎn)更交結(jié)中外,求再用。曉天文卜筮者皆遍召,以至管軍臣僚、陛下親信內(nèi)侍,無不著意。恐小人朋黨,誑惑圣聽,不如早令出外?!鄙显?“有何名目?”惟演曰:“聞準已具表乞河中府,見中書未除宰相,兼亦聞有人許以再用,遂不進此表?!鄙显?“與河中府何如?”惟演乞召李迪諭旨。上曰:“李迪何如?”惟演曰:“迪長者,無過,只是才短,不能制準?!币蜓灾袝嗽缑唷I想y其人。惟演對:“若宰相未有人,可且著三兩員參知政事?!鄙显?“參政亦難得人?!眴柦裾l在李迪上。惟演對:“曹利用、丁謂、任中正并在李迪上?!鄙夏?。惟演又言:“馮拯舊人,性純和,與寇準不同?!鄙弦嗄?。既而曰:“張知白何如?”惟演曰:“知白清介,使參政則可,恐未可為宰相?!鄙项M之。惟演又言:“準朋黨盛,王曙又其女婿,作東宮賓客,誰不畏懼。今朝廷人三分,二分皆附準矣。臣知言出禍從,然不敢不言,惟陛下幸察?!鄙显?“卿勿憂。”惟演再拜而退。后三日,拯遂拜樞密使。蓋用惟演之言也。迪既為宰相,而準為太子太傅、萊國公如故。
從這段記載中,我們可以清楚以下幾點:其一,無怪丁謂等人害怕,寇準在朝廷中是有一定勢力的。其二,寇準謀求再相是在朝廷中活動,而不是去求皇帝。這反映了寇準認為在士大夫中尋求支持甚至比爭取皇權(quán)的支持還重要。其三,錢惟演對情報刺探相當用力,甚至刺探出寇準草擬了請求出任地方官的表奏和有人許諾起用寇準這樣極為秘密的情報。聯(lián)想到寇準政變計劃的泄漏,可見朝廷中黨派斗爭之激烈。其四,錢惟演極力想把丁謂推上相位。在寇準罷相時,他就對真宗說“中書但有李迪,恐須別命相”,真宗用一句“姑徐之”搪塞過去。這次他又提出了這個問題。其五,對錢惟演提出任相之事,真宗表示“難其人”。對錢惟演的提名,一再默然不表態(tài),而突然提出了錢惟演所未提到的人??梢娬孀诓坏饺f不得已是不愿讓丁謂集團的人執(zhí)掌相印的。
然而,在壓力之下,真宗只得聽從了錢惟演的建議,讓與丁謂關(guān)系不太密切但與寇準有宿怨的馮拯為樞密使,但同時任命了與寇準政治立場一致的李迪為宰相。“迪既為宰相,而準為太子太傅、萊國公如故”。后來,真宗在受到更大壓力的情況下,“擢丁謂首相,加曹利用同平章事,然所以待寇準者猶如故”。這一切,都表明寇準所進行的那場未遂政變,是與真宗合謀的,所以真宗才如此回護寇準。有真宗的袒護,身在朝廷的寇準試圖力挽頹勢。在錢惟演等人攻擊寇準的時候,寇準也進行了反擊。《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九十六“天禧四年七月壬申”條記載寇準在罷相后的一天,乘“入對”見到真宗的時候,“具言謂及利用等交通蹤跡”,并且寇準由于是同李迪一起策劃太子監(jiān)國事敗而被罷相,所以他同真宗說:“臣若有罪,當與李迪同坐,不當獨被斥。”言外之意,這件事你真宗也是贊成的,為什么獨獨把我罷免了?
不諳政治策略的寇準,并不理解真宗是在壓力之下不得已才罷免寇準的苦衷。這讓真宗很生氣。既然寇準拉上了李迪,“上即召李迪至前質(zhì)之。兩人論辨良久,上意不樂。迪再三目準令退。及俱退,上復召迪入對,作色曰:‘寇準遠貶,卿與丁謂、曹利用并出外?!涎裕骸^及利用須學士降麻,臣但乞知一州?!铣烈髁季茫珴u解,曰:‘將取文字來?!贤耍魑淖謪s進,上遽灑然曰:‘卿等無他,且留文字商量。’更召謂入對。謂請除準節(jié)鉞,令外出,上不許”。
從這段記載看,真宗在兩面受壓的情況下,曾想把丁、寇兩黨都趕出朝廷。但看了李迪奏上的文字,他改變了主意,決定支持寇黨,因此在丁謂入對時提出把寇準驅(qū)出朝廷時,被真宗斷然拒絕了。
7.宦官謀劃的武力政變。
寇準留在朝廷,不僅是對丁謂集團的威脅,也給寇準集團的人留下了一線希望。本來事情至此,還可能有回轉(zhuǎn)的余地。因為這段時間真宗的神志還算清醒,并且在內(nèi)心是支持寇黨的。然而,寇黨操之過急了。就在寇準與真宗進行上述談話的時候,他們打算進行一次反撲,一舉打垮丁謂集團:
這是一次真正的有計劃的未遂的武力政變。政變的主謀竟是以宋朝防范甚嚴的宦官為主,這在宋代歷史上是罕見的。這說明連宦官也卷入到了朝廷的黨爭之中。在這次未遂政變中出面的宦官,既有寇黨,又有丁黨。最終是由于丁黨勢大,也是由于丁黨的出色的情報系統(tǒng),使寇準集團的最后一次掙扎歸于失敗。這次未遂政變,真宗及寇準都未必知情,但卻給丁謂集團徹底清除寇黨找到了借口,并且使真宗即使是有心袒護也無能為力了,只能在極為有限的范圍內(nèi),使寇準等人不致被迫害得太過分而已。從前引史料中“使不得親近”這句話中,已反映出當寇準的第一次未遂政變之后,在丁謂集團的嚴密監(jiān)視下,包括真宗的親信在內(nèi),一般人已不能隨便接觸真宗。這反過來也表明,真宗已處于半軟禁的行動不自由狀態(tài)之中了。這次未遂政變促使皇權(quán)加速了向劉皇后轉(zhuǎn)移,并且與朝廷中大權(quán)在握的丁謂走向合流,形成了丁謂左右一切的局面。
8.政局大清洗。
盡管寇準對這次事件未必知情,但他被視為罪魁禍首,劉皇后等在事發(fā)的第二天殺死周懷政之后,又過了兩天,首先整肅了寇準。以與周懷政勾結(jié)的罪名,把寇準降知相州。與此同時,從中央到地方,對寇黨開始了大規(guī)模的清洗。與寇準同時被罷免的是翰林學士盛度和寇準的女婿樞密直學士王曙,“親吏張文質(zhì)、賈德潤并黜為普寧、連山縣主簿”。當時,“朝士與準親厚者,丁謂必斥之”,所以一時間朝廷之內(nèi),人人自危*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九十六“天禧四年七月丁丑”,第2210頁。。
在寇準集團中,楊億是參與得最深的一個。他與寇準關(guān)系密切,太子監(jiān)國的制詞也是楊億起草的。因此當楊億被丁謂叫到中書時,嚇得“便液俱下,面無人色”*蘇轍:《龍川別志》卷上,第75頁。。在平時,楊億敢于抗議真宗修改他起草的詔令,敢于不待命令就拂袖而去,但性命攸關(guān)之時,畢竟是書生,還是惜命的。
在如此政治高壓之下,寇準之黨轉(zhuǎn)入了地下活動,他們編造民謠讓京城的百姓傳誦?!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九十九“乾興元年七月辛卯”條載:“謂初逐寇準,京師為之語曰:‘欲得天下寧,當拔眼中丁,欲得天下好,莫如召寇老?!陛浾摲从趁褚?,但輿論也不是憑空而生的,而是反映了制造者的政治傾向與政治目的??軠手h讓百姓傳誦這樣的民謠,無非是想用民心向皇權(quán)的主宰者和朝廷的主政者施加影響與壓力。在這種情況下,丁謂覺得寇準即使是貶到了地方,但離都城很近也很危險,就決定對寇準進一步向遠方貶黜?!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九十六“天禧四年八月甲申”條記載:
徙知相州、太常卿寇準知安州。初,李迪與準同在中書,事之甚謹。及準罷,丁謂意頗輕迪。于是謂等不欲準居內(nèi)郡,白上欲遠徙之。上命與小州。謂退而署紙尾曰:“奉圣旨,除遠小處知州?!钡显唬骸跋蛘呤ブ紵o遠字?!敝^曰:“君面奉德音,欲擅改圣旨以庇準耶?”
真宗竭力保護寇準,在丁謂提出遠徙的要求時,真宗去掉了“遠”字,只同意給寇準換一個小一點的州當知州。但丁謂從真宗那里出來后,公然在“小”的前面,按他的意志加上了“遠”字。對此,當時也在場的李迪提出了抗議,說真宗沒提“遠”字。這時,丁謂霸道地反誣李迪想篡改圣旨。如果說一件事只有兩個人在場,過后誰也說不清楚。但當時至少是三個人在場,而丁謂公然信口雌黃,可見其十分囂張。丁謂憑借他的權(quán)勢和劉皇后的信任,已經(jīng)不把幾乎不能視事的真宗放在眼里了。他知道在當時的局勢下李迪不敢去找真宗對質(zhì)。即使對質(zhì),真宗也可能裝糊涂,甚至是順從丁謂的說法。
緊接著,當清洗到永興軍時,寇準的親信、偽造天書的朱能率兵拒捕,最后兵敗自殺。這件事更給丁謂進一步迫害寇準提供了借口,使寇準再貶為道州司馬*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九十六“天禧四年八月甲申”,第2211頁。。在這件事之后,已經(jīng)處于半軟禁狀態(tài)的真宗,實際上徹底地失去了權(quán)力?!端问贰肪矶亩逗箦鷤鳌吩诖耸轮筝d:“于是詔太子開資善堂,引大臣決天下事,后裁制于內(nèi)。”在寇準任相時,也曾“皇太子于資善堂聽常事,他皆聽旨”。但那時常事以外“他皆聽旨”,即重要的事情要通過真宗的渠道由寇準來決定。而現(xiàn)在“他皆聽旨”換成了“后裁制于內(nèi)”,就成了劉氏獨裁,而與真宗無干了。在劉氏獨裁的形勢下,朝政實際上是由與劉氏關(guān)系密切的丁謂獨裁。
在這種形勢下,不僅與寇準關(guān)系密切的一般官員被清洗,就連執(zhí)政大臣,丁謂也開始下手了。樞密副使周起、簽書樞密院事曹瑋一起被罷。在執(zhí)政集團內(nèi)的清洗,很快就波及到了宰相李迪。因為李迪是寇準黨在朝的唯一的也是最高的代理人。既是為了保護自己,又是不滿丁謂專權(quán),李迪同丁謂的斗爭很快表面化了。
9.丁謂、李迪的決裂。
在丁謂于執(zhí)政集團中說一不二的形勢下,處于劣勢的宰相李迪,孤注一擲,當著真宗的面,對丁謂及其黨羽進行了總聲討*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九十六“天禧四年十一月乙丑”,第2223頁。。本來已處于不管事狀態(tài)的真宗,為何又出面了呢?愚以為這是出于李迪的要求。因為他與丁謂等人之間的糾紛,他是不會讓同自己有宿怨并支持丁謂的劉皇后去裁決的。而真宗畢竟還是皇帝,只要健康狀況許可,誰也沒有理由拒絕和阻止真宗出面。從李迪的指責中,可以看出,當時丁謂是極其專權(quán)的?!俺舨灰月劇?,不僅是指在人事任命上,不同李迪等大臣相商,而且也指不同真宗和劉皇后打招呼,全都是他一個人說了算。本來,作為寇準之黨在朝的唯一重鎮(zhèn)李迪,對丁謂等人大肆迫害寇準一黨就心懷憤恨,丁又這樣旁若無人地專權(quán),更讓他忿忿不平。
在執(zhí)政集團中,李迪公開宣言與被他指為“權(quán)臣”的丁謂誓不兩立。而丁謂也一直在壓抑和排斥李迪這個異己。在討論大臣等高官兼職時,按李迪的資歷應(yīng)當升遷尚書,但丁謂有意壓抑,在擬定的方案中,讓李迪同一般的執(zhí)政大臣一樣,只兼?zhèn)€左丞,而按慣例,作為宰相的兩省侍郎是沒有兼左右丞的。新仇舊恨交織在一起,李迪再也忍無可忍了。緊接著,丁謂又要把“五鬼”中的林特拉入執(zhí)政集團擔任樞密副使,更引起李迪的激烈反彈。兩人爭吵起來,由平日的只是動口發(fā)展到了動手。這樣才鬧到了非由真宗裁決不可的地步。從這兩件事看,丁謂不僅是在一般人事任命上“除吏不以聞”,而且包括宰相在內(nèi)的執(zhí)政大臣的官職升遷和任命都由他拍板。
既然已經(jīng)鬧到了真宗那里,李迪索性就來個魚死網(wǎng)破,當著丁謂的面,直斥丁謂奸邪弄權(quán),并揭發(fā)了丁謂包庇林特之子罰人致死一事。然后就說寇準是無罪被罷,而寇準的親信朱能也不應(yīng)當被公開殺戮,替寇準翻案。同時他一一指出丁謂與錢惟演有聯(lián)姻關(guān)系,曹利用與馮拯也是互相勾結(jié)的朋黨。在這種情況下,真宗作為皇帝也不能隨意裁決是非。首先,試探著問,中書有什么處理不當?shù)氖拢恳驗樘幱谖⒚畹匚坏恼孀谝鶕?jù)大臣們的態(tài)度與力量對比來做決定。對此,已經(jīng)在中書是一手遮天的丁謂自己不直接回答,以免引起李迪的反彈。他十分自信地說,問我的同僚吧。結(jié)果真宗問了任中正與王曾。但任中正是丁謂的死黨,自然不會說丁謂的壞話,而王曾則出于策略的考慮,也站在丁謂的立場上做了回答。這就使李迪陷于了孤立狀態(tài)。被爭吵鬧得很煩心的真宗,索性把丁謂和李迪兩個宰相都罷免了。在罷相的制書未公布之前,丁、李二人都加緊活動,試圖恢復相位。李迪先后找了真宗和皇太子。而丁謂不僅自己活動,擔心唇亡齒寒的錢惟演也為丁謂活動。最后,丁謂當著真宗的面,很霸道地硬是留了下來,而李迪卻被罷免,出知鄆州?!端问贰ざ≈^傳》載:
罷謂為戶部尚書,迪為戶部侍郎。尋以謂知河南府,迪知鄆州。明日,入謝。帝詰所爭狀,謂對曰:“非臣敢爭,乃迪忿詈臣爾,愿復留?!彼熨n坐。左右欲設(shè)墩,謂顧曰:“有旨復平章事?!蹦烁澡贿M,即入中書視事如故。仍進尚書左仆射、門下侍郎、平章事兼太子太師。
丁謂之所以敢于當著真宗的面,公然假傳圣旨,說他已經(jīng)被恢復了宰相職位,極有可能是他通過錢惟演的活動,得到了劉皇后的許諾。他命令內(nèi)侍給他拿來只有宰相才能坐的凳子。
面對如此蠻橫的權(quán)相,病重且已經(jīng)無權(quán)的真宗無可奈何,只好在丁謂強行去中書視事后,恢復了他的宰相職位,并且還由太子少師升為太子太師。史載:“自準罷相,繼以三絀,皆非上本意。歲余,上忽問左右曰:‘吾目中久不見寇準,何也?’左右亦莫敢對?!?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九十六“天禧四年八月壬寅”,第2212頁。這里的“左右亦莫敢對”,不僅是怕刺激真宗,更是畏懼權(quán)臣丁謂的勢力。值得注意的是,“非上本意”一語。既然“非上本意”,不是皇帝的意思,那么又是誰的意思呢?誰的意思可以大到能貶黜宰相呢?只有新成為宰相的權(quán)臣。這種“非上本意”的事情,此后宋代的皇帝常常會遇到?!端卧纵o編年錄》卷十在敘述貶黜前宰相呂大防時也說:“上(哲宗)之念大防深矣。議者由是知痛貶元祐黨人,皆非上本意也?!边@里也用了“非上本意”一語。而這一語道破的,正是在政治斗爭中權(quán)臣專權(quán)的真相。
乾興元年(1022)二月,一切都被人架空了的真宗駕崩,從此他不再有作為皇帝的一切煩惱了,然而真宗時代還尚未結(jié)束,朝廷的一切都沒有變化,只是皇權(quán)以“權(quán)處分軍國事”的形式真正轉(zhuǎn)移到垂簾聽政的劉太后手中。十年后仁宗親政,才給真宗時代畫上了終止符。
四、傳說背后的真實(下):后真宗時代的權(quán)力博弈
1.與皇太后聯(lián)手,丁謂專權(quán)。
就在真宗駕崩的當月,寇準被丁謂再貶為當時的煙瘴之地雷州司戶參軍。李迪則被“坐以朋黨附會”的罪名,貶為衡州團練副使。知制誥宋綬起草二人的責詞,“謂嫌其不切,顧曰:‘舍人都不解作文字耶?’綬遜謝,乞加筆削,謂因己意改定。詔所稱‘當丑徒干紀之際,屬先皇違豫之初,罹此驚懼,遂致沉劇’”。丁謂改訂的制詞相當工整,但卻是用來整人。他把制詞改成這樣,無疑是想把真宗之死的責任推給寇準、李迪二人。對寇、李二人的貶謫,參知政事王曾認為過重。因為王曾借給過寇準房子,丁謂狠狠地盯住王曾說:“居停主人恐亦未免耳。”這等于是威脅王曾,說你恐怕也逃不脫這樣的命運。聽了丁謂的話,“曾踧然懼,遂不復爭”*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九十八“乾興元年二月戊辰”,第2274頁。。與此同時,丁謂又剝奪了在外領(lǐng)兵的曹瑋的兵權(quán),責授為左衛(wèi)大將軍、容州觀察使、知萊州。當時有不少士大夫?qū)?quán)的丁謂采取了不合作的態(tài)度,“翰林學士劉筠見上久疾,丁謂浸擅權(quán),嘆曰:‘奸人用事,安可一日居此?’表求外任”*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九十七“天禧五年正月丁丑”,第2239頁。。大中祥符七年的進士狀元蔡齊,“丁謂秉政,欲齊附己,齊終不往”*脫脫等撰:《宋史》卷二八六《蔡齊傳》,第9638頁。。
在當時的執(zhí)政集團中,有這樣一個人物值得注意,即王曾。王曾在真宗大中祥符末年就已經(jīng)成為參知政事,后來被時任樞密使的王欽若陷害而罷政。當時擔任宰相的王旦對王曾的評價和期待很高*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九十“天禧元年九月癸卯”,第2078頁。。王曾也的確沒有辜負王旦的評價和期待,在丁謂專權(quán)的時期,他審時度勢,相當注意策略,盡可能不同丁謂發(fā)生正面沖突。如前面提到的李迪與丁謂爭吵之時,他看出了李迪敗局已定,就站在了丁謂一邊。而在貶黜寇準時,他提出的不同意見被丁謂頂回后,也就沒有再堅持。
然而在一些原則問題上,在不致同丁謂發(fā)生沖突的前提下,王曾還是不斷提出自己的意見的。如真宗駕崩之際,遵遺詔“軍國事兼權(quán)取皇太后處分”。丁謂為了討好劉太后,想去掉“權(quán)”字。權(quán)是權(quán)宜臨時之意,意即在仁宗年幼尚未親政之時暫時由劉太后代理。如果去掉了“權(quán)”字,就意味著劉太后的權(quán)力被無限擴大。這件事如果成為現(xiàn)實,不僅仁宗的親政會遙遙無期,而且劉太后也有可能成為宋代的武則天。所以在這樣的原則大事面前,作為士大夫的王曾對丁謂說:“皇帝沖年,太后臨朝,斯已國家否運,稱‘權(quán)’猶足示后,況言猶在耳,何可改也?”*朱熹:《五朝名臣言行錄》卷五《丞相沂國王文正公》,第142頁。
王曾從兩方面駁斥了丁謂的意見。第一,軍國事由太后兼權(quán)已經(jīng)是出于不得已的不正常狀態(tài)了,有個“權(quán)”字表示是臨時性質(zhì),對后世還交待得過去。第二,加“權(quán)”字是真宗的遺詔,真宗剛剛?cè)ナ?,怎么就能改變呢?這是相當有力的反駁。丁謂畢竟是士大夫中的一員,不管正邪與否,在總體上他還是要維護整個士大夫階層的利益,即維護官僚政治的正常運轉(zhuǎn),而皇權(quán)不過是在政治斗爭中利用的工具。劉太后如果因此而發(fā)展為宋代的武則天,那么丁謂也難辭其始作俑者之咎。另外,即使丁謂再專權(quán),他也不敢冒篡改皇帝遺詔的罪名。如果背上了這等罪名,就會斷送其如日中天的政治生命。我想丁謂是認真考慮了王曾的這種并不算是冒犯他個人的意見,而未再堅持去掉“權(quán)”字。
當王曾接著提出不必把尊淑妃楊氏為皇太妃之事載入遺詔時,本來就對王曾反對他去掉皇太后的“權(quán)”字有些惱火的丁謂,反咬一口說:“參政卻欲擅改遺制乎?”王曾在得不到同僚的支持的情況下,也不再同丁謂對抗了。但王曾當時的表現(xiàn),正如《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九十八所言:“時中外洶洶,曾正色獨立,朝廷賴以為重。”這件事還透露了一個秘密,即皇帝擬定的遺詔,在公布之前往往經(jīng)過了大臣們的改動。這種改動無疑是從一定的利益原則出發(fā)的。不久,丁謂又給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執(zhí)政大臣加了相當高的官位。盡管王曾本人作為參知政事也被加官,但他仍然提出異議:“今主幼,母后臨朝,君執(zhí)魁柄,而以數(shù)十年曠位之官一旦除授,得無公議乎?”*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九十八“乾興元年二月丙寅”,第2273頁。不在乎公議的丁謂,根本就不聽王曾的意見?!敖裰饔?,母后臨朝,君執(zhí)魁柄”這幾句話清楚地表明,官員晉升都是由丁謂一個人說了算的。
2.與皇權(quán)分離,丁謂政治結(jié)束。
此時的丁謂,可謂是肅清了所有的政敵。人在大敵當前時,大多警覺性會很高,一旦沒有了威脅,處于大權(quán)獨攬的“一覽眾山小”的地位時,則容易得意忘形,為所欲為。而此時,就正如《老子》所說的“福兮禍之所伏”,新的危機開始萌發(fā)了。對于丁謂來說,從迎合真宗大興土木,到貶黜寇準,專橫跋扈,已經(jīng)失盡了士大夫人心,而他在權(quán)力鼎盛之時又根本無視輿情。比如說,他迫害寇準和李迪,必欲置于其死地,有人就問丁謂:“迪若貶死,公如士論何?”他若無其事地回答說:“異日好事書生弄筆墨,記事為輕重,不過曰‘天下惜之’而已?!?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九十八“乾興元年二月戊辰”,第2275頁。在丁謂權(quán)盛之時,人們畏于高壓,暫時壓抑著不滿。這同時也在蓄積著不滿。寂然無聲,并不意味著人們不反抗,而是等待著機會的來臨。而丁謂則是像是坐在一座沉默的活火山口上,隨時可能會被突然爆發(fā)的火山燒成灰燼。
真宗駕崩后,“得志便猖狂”的丁謂,在朝廷政敵一掃,兼權(quán)軍國事的劉太后又深居內(nèi)宮,朝廷的一切他幾乎是說一不二。這就更助長了他的專橫跋扈,有時甚至就連劉太后也不大放在眼里。本來平時是仁宗和劉太后一起接受群臣例行朝拜,但因為仁宗年幼,早晨起不來,劉太后就同中書的大臣商量,想獨自一個人接受群臣朝拜。劉太后提出這一要求時,恰好丁謂告假不在,馮拯等大臣不敢做主,就把事情拖到丁謂來時才商量。丁謂斷然拒絕了劉太后的要求,并且責怪馮拯等人沒有立即向他報告*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九十八“乾興元年六月癸亥”,第2285頁。。
在劉太后看來,這似乎不是什么大事。但在大臣以及官僚們看來,皇帝受朝,這是極具象征性的一件事。如果沒有即使是小孩子的仁宗同在,劉太后是沒有資格受朝的。一旦受朝,就改變了性質(zhì)。劉太后可以在實際上執(zhí)掌皇權(quán),但在名分上卻不能代替皇帝。“名不正則言不順”。在中國不分古今,名分具有極大的精神意義,要重于許多具體的實際事情。這就是西漢末農(nóng)民起義軍要找個與劉邦同一血統(tǒng)的放牛娃劉盆子當皇帝的原因。也是北宋英宗時期的“濮議”爭得天翻地覆的原因。不僅皇帝如此,士大夫更是如此?!笆靠蓺⒉豢扇琛边@句話清楚地表明了精神名分重于生命的士人理念。正因為如此,馮拯等大臣對劉太后的要求明知不妥,不敢答應(yīng),推到了喜歡專權(quán)的首相丁謂那里。正是基于上述的理念,丁謂無法答應(yīng)劉太后。在這件事上,丁謂并沒有錯,但卻“由是稍失太后之意”。即與劉太后之間的關(guān)系出現(xiàn)了裂痕。這也意味著同皇權(quán)開始分離。后來,丁謂“又嘗議月進錢充宮掖之用”。這等于是在經(jīng)濟上對宮廷開支加以限制。長期擔任三司使的丁謂,這樣做自有其理由,但卻因此讓劉太后非常不滿。對這件事,《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九十八記載說“太后滋不悅”。不管行為正確與否,一旦與皇權(quán)發(fā)生分離,執(zhí)政的政治家在派系斗爭激烈的環(huán)境下,地位就岌岌可危了。在丁謂的地位發(fā)生動搖之時,“朝廷賴以為重”的王曾開始了他的奪權(quán)行動。《東軒筆錄》卷三載:
真宗初上仙,丁晉公、王沂公同在中書。沂公獨入札子,乞于山陵已前一切內(nèi)降文字,中外并不得施行。又乞今后凡兩府行下文字,中書須宰臣、參政,密院須樞密使、副、簽書員同在,方許中外承受。兩宮可其奏。晉公聞之,愕然自失,由是深憚沂公矣。
王曾的奏疏,無異是要用集體領(lǐng)導的方式取代丁謂一人的獨斷專行。而“兩宮可其奏”,即對王曾奏疏的認可,則等于是結(jié)束了丁謂的專權(quán)局面。無怪乎丁謂要“愕然自失”了。或許從這時起,丁謂才意識到他身邊的這個參知政事的厲害,而“由是深憚”。從邏輯上推理,王曾上奏一定是發(fā)生在丁謂與劉太后的關(guān)系發(fā)生裂痕之后。
或許是丁謂厄運的開始,就在這時,發(fā)生了負責建筑真宗陵墓的內(nèi)侍雷允恭擅自改變陵墓位置的事件。兼任山陵使的宰相丁謂,當時處于“與雷允恭協(xié)比專恣,內(nèi)挾太后,同列無如之何”的狀態(tài)*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九十八“乾興元年六月癸亥”,第2285頁。,因此要包庇雷允恭。但紙包不住火,“當時以為移在絕地,于是朝論大喧”*魏泰撰,李裕民點校:《東軒筆錄》卷三,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7頁。。在這種形勢下,權(quán)知開封府呂夷簡悄悄開始了調(diào)查。因為在京畿發(fā)生的事情歸開封府處理?!稏|軒筆錄》卷三載:
是時呂夷簡權(quán)知開封府,推鞫此獄,丁既久失天下之心,而眾咸目為不軌,以至取彼頭顱置之郊社云云。獄既起,丁猶秉政,許公雅知丁多智數(shù),凡行移推劾文字,及追證左右之人,一切止罪允恭,略無及丁之語。獄具,欲上聞,丁信以為無疑,遂令許公奏對。公至上前,方暴其絕地之事。謂竟以此投海外,許公遂參知政事矣。
《東軒筆錄》記載的是來自下面的調(diào)查。那么,執(zhí)政集團內(nèi)部是如何動作的呢?《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九十八“乾興元年六月癸亥”條雖然有所記載,但過于簡略,茲引用基本事實相同而生動具體的《默記》卷上的記載:
這段記載雖然在描寫王曾哀求丁謂方面有些夸張,但比較《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的記載,應(yīng)當說是可信的。讀了這段記載,倒教人對丁謂生出一絲憐憫,而覺得王曾有些過分。然而,大約古今中外的政治斗爭都是如此殘酷無情,正如俗語所說的“無毒不丈夫”,有婦人之仁,動惻隱之心,就有可能在政治斗爭中敗北。在對付丁謂這樣曾把寇準、李迪、王欽若等所有政敵都打得落花流水的狡猾而兇狠的敵人,王曾不講究策略,不利用偶發(fā)事件,不借助皇權(quán),是無法將其打倒的。在打倒丁謂后,如同丁謂在打倒寇準之后一樣,一報還一報,王曾同樣是在朝野內(nèi)外清洗丁謂黨羽。首先,把在執(zhí)政集團中的參知政事任中正罷免了,然后把丁謂的三個兒子和三個弟弟均行貶黜,繼而貶黜了翰林侍讀學士林特、知制誥祖士衡、知宣州章頻、淮南江浙荊湖制置發(fā)運使蘇維甫、戶部判官黃宗旦和上官必、權(quán)鹽鐵判官孫元方和周嘉正、權(quán)磨勘司李直方等一大批丁謂黨羽*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九十九“乾興元年七月戊辰”、“七月壬申”,第2291、2292頁。。后來又相繼貶黜了丁謂的女婿權(quán)判鹽鐵勾院潘汝士以及開封知縣錢致堯、知泉州陳靖,最后貶黜了丁謂黨中的首惡樞密使錢惟演。
貶黜錢惟演時,當時的另一位宰相馮拯也說了話:“惟演以妹妻劉美,實太后姻家,不可與政,請出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九十九“乾興元年十一月丁卯”,第2300頁。本來,這種話在劉太后攝政時期是會惹惱她的,但在當時由于對丁謂一黨是朝野共憤的氣氛,劉太后盡管不滿也無可奈何。在第二年的天圣元年(1023),被貶黜到地方的錢惟演以路過為由到了京城。這時傳出了將要任命錢惟演為宰相的風聲。監(jiān)察御史鞠詠立即上奏強烈反對。劉太后懾于輿論壓力,把鞠詠的奏疏讓內(nèi)侍拿給錢惟演看,示意他趕快離開京城。但錢惟演還觀望不肯離開,指望劉太后會任命他。這時,左正言劉隨說:“若相惟演,當取白麻廷毀之?!本褪钦f,如果任命了錢惟演,我就把委任狀當場撕了。錢惟演聽到后趕緊溜走了*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一“天圣元年八月乙卯”,第2331頁。。這實際上是士大夫集體與以劉太后為代表的皇權(quán)的較量。結(jié)果是劉太后也不敢無視士大夫們的意見。
歷來,人們往往僅注意到元祐黨爭的殘酷,而且人們還總是把范仲淹在慶歷新政前后的活動視為開宋代黨爭之端緒,實際上,丁謂貶黜寇準黨,王曾貶黜丁謂黨,一點兒也不比元祐黨爭遜色??梢哉f開啟宋代大規(guī)模黨爭的正是真宗朝后期的政治斗爭。從此,宋代政治史上,大小黨爭連綿不斷,怨怨相報,愈演愈烈。
3.宋世已無武則天。
真宗駕崩,使“漸預(yù)朝政”的劉氏不再有真宗偶爾掣肘之憂;而專橫的丁謂垮臺,又使劉氏不再有權(quán)臣牽制之慮。這種政治形勢,或許讓劉氏輕松地舒了口氣,從此可以安心做她的皇太后,臨朝稱制了。的確,丁謂垮臺之后,朝廷政治走向了相對安定。不過,在業(yè)已形成的士大夫政治之下,連皇帝都不可為所欲為,攝政的皇太后就更難以頤指氣使了。從史籍的記載看,劉太后的確在一些方面顯現(xiàn)出了專權(quán)。《宋史》卷三一○的卷末論贊就指出:“章獻(劉太后死后的謚號)臨朝,頗挾其才,將有專制之患?!薄端问贰亲衤穫鳌芬仓赋觯骸罢芦I太后稱制,政事得失,下莫敢言?!碧拼鋭t天稱帝之前,就已經(jīng)長期專權(quán)。不過,士大夫政治形成之后的宋代政治勢態(tài),已同唐代大不相同?!端问贰氛撡澖酉聛頂⑹觯骸?李)迪、(王)曾正色危言,能使宦官近習,不敢窺覦。而仁宗君德日就,章獻亦全令名。”這里,《宋史》論贊披露了一個事實。那就是,在臨朝稱制之初被規(guī)定連接見群臣都必須垂簾的劉太后,在全面掌握朝政方面具有很大限制,因此她跟歷史上的少主與太后臨朝一樣,需要指揮重用宦官和外戚來貫徹其旨意。僅從《宋史》的零散記載看,在劉太后臨朝期間,宦官、外戚勢力的確比較昌熾?!恫芾脗鳌肪陀涊d說:“章獻太后臨朝,中人與貴戚稍能軒輊為禍福?!?脫脫等撰:《宋史》卷二九○《曹利用傳》,第9707頁?!墩碌孟髠鳌芬灿涊d說:“章獻太后臨朝,宦官方熾?!?脫脫等撰:《宋史》卷三一一《章得象傳》,第10205頁。《司馬光傳》記載后來的司馬光在評價劉太后時也指出:“昔章獻明肅有保佑先帝之功,特以親用外戚小人,負謗海內(nèi)?!?脫脫等撰:《宋史》卷三三六《司馬光傳》,第10760頁。
《宋史·蔡齊傳》記載:“錢惟演守河陽,請曲賜鎮(zhèn)兵錢,章獻太后將許之。齊曰:‘上新即位,惟演外戚,請偏賞以示私恩,不可許?!燠雷辔┭??!?脫脫等撰:《宋史》卷二八六《蔡齊傳》,第9636頁。這里,蔡齊直指劉太后。前面提到的王蒙正,《宋史·程琳傳》記載,其子打死人,劉太后為之辯護,被知開封府程琳駁斥得“嘿然”,即啞口無聲,終被治罪*脫脫等撰:《宋史》卷二八八《程琳傳》,第9674頁。。
《宋史·丁度傳》記載:丁度“嘗獻《王鳳論》于章獻太后,以戒外戚”*脫脫等撰:《宋史》卷二九二《丁度傳》,第9762頁。。
《宋史·章得象傳》記載:“太后每遣內(nèi)侍至學士院,得象必正色待之,或不交一言?!?脫脫等撰:《宋史》卷三一一《章得象傳》,第10205頁。
《宋史·范仲淹傳》記載:范仲淹在當時上疏批評劉太后說:“恩倖多以內(nèi)降除官,非太平之政?!?脫脫等撰:《宋史》卷三一四《范仲淹傳》,第10268頁。
《宋史·孔道輔傳》記載:孔道輔在“章獻太后臨朝,召為左正言。受命日,論奏樞密使曹利用、尚御藥羅崇勛竊弄威柄,宜早斥去,以清朝廷。立對移刻,太后可其言,乃退”*脫脫等撰:《宋史》卷二九七《孔道輔傳》,第9884頁。。
《宋史·陳希亮傳》記載:陳希亮“初為大理評事、知長沙縣.有僧海印國師,出入章獻皇后家,與諸貴人交通,恃勢據(jù)民地,人莫敢正視,希亮捕治置諸法,一縣大聳”*脫脫等撰:《宋史》卷二九八《陳希亮傳》,第9918頁。。
不僅是士大夫抵制以劉太后為靠山的宦官外戚,受士大夫普遍抵制的風氣影響,武人出身者也常有抵制行動?!端问贰ね醯掠脗鳌酚涊d:“章獻太后臨朝,有求內(nèi)降補軍吏者,德用曰:‘補吏,軍政也,不可與。’太后固欲與之,卒不奉詔,乃止?!?脫脫等撰:《宋史》卷二七八《王德用傳》,第9467頁。在前面引述《宋史·曹利用傳》“章獻太后臨朝,中人與貴戚稍能軒輊為禍?!敝?,還有記載:“利用以勛舊自居,不恤也.凡內(nèi)降恩,力持不予。左右多怨,太后亦嚴憚利用,稱曰‘侍中’而不名?!?/p>
除了對倚仗劉皇后的宦官外戚的專橫進行抵制,對劉皇后本人,士大夫也多不顧忌,敢于犯顏上言。比如對她與丁謂一起迫害的寇準,在劉皇后臨朝之初,便有人要求予以平反。《宋史·賈同傳》記載賈同上言:“寇準忠規(guī)亮節(jié),疾惡擯邪.自其貶黜,天下之人弗見其罪,宜還之內(nèi)地,以明忠邪善惡之分?!薄端问贰方又鴶⑹龅溃骸皶r章獻太后臨朝,而同言如此,人以為難?!?脫脫等撰:《宋史》卷四三二《賈同傳》,第12831頁。
這一切,形成一種合力,都對劉太后以及宦官外戚造成壓力與牽制,使他們不能過于囂張。不過,群臣士大夫所抵制的,只是劉太后及其隨從者明顯的有違士大夫理念和損害王朝長遠利益的行為,對于與這些關(guān)涉不大的人事任免以及正常政務(wù),群臣士大夫并不是一概加以抵制。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讓劉太后這個生活在傳統(tǒng)中國的女性,體味到了享受權(quán)力的愉悅。這種體味愈久,便愈不愿放棄權(quán)力。本來皇太后臨朝,在士大夫看來,不過是君主制政體下的一種不得已的權(quán)宜之計。因此,隨著少年仁宗的年齡增長,讓劉太后還政于仁宗的呼聲越來越高。而劉太后對此極為戒懼,予以了堅決的壓制?!端问贰る谡弬鳌份d:“時章獻太后猶臨朝,宗諒言國家以火德王天下,火失其性,由政失其本,因請?zhí)筮€政。”*脫脫等撰:《宋史》卷三○三《滕宗諒傳》,第10037頁。天人感應(yīng),神道設(shè)教,從來都是群臣士大夫?qū)够蕶?quán)的一把利器?!端问贰し吨傺蛡鳌芬灿涊d滕宗諒的好友范仲淹“上疏請?zhí)筮€政,不報”。因此范仲淹被左遷,通判河中府。《宋史·劉渙傳》載:“天圣中,章獻太后臨朝久,渙謂天子年加長,上書請還政.后震怒,將黥隸白州,呂夷簡、薛奎力諫得免。”*脫脫等撰:《宋史》卷三二四《劉渙傳》,第10493頁。《宋史·石延年傳》也記載石延年“上書章獻太后,請還政天子”*脫脫等撰:《宋史》卷四四二《石延年傳》,第13070頁。。在《宋史·孫祖德傳》中也有“章獻太后春秋高,疾加劇,祖德請還政”的記載*脫脫等撰:《宋史》卷二九九《孫祖德傳》,第9928頁。。
不過,劉太后固執(zhí)地拒絕還政給仁宗,除了貪戀權(quán)力之外,還有另外的理由,這是劉太后自己的解釋?!端问贰だ钭駝詡鳌酚涗浟藙⑻笈c外戚李遵勗的對話:“天圣間,章獻太后屏左右問曰:‘人有何言?’遵勗不答。太后固問之,遵勗曰:‘臣無他聞,但人言天子既冠,太后宜以時還政。太后曰:‘我非戀此,但帝少,內(nèi)侍多,恐未能制之也?!?脫脫等撰:《宋史》卷四六四《李遵勗傳》,第13568頁。劉太后所言有幾分實情。從前面所述可以看出,她臨朝稱制,為了貫徹自己的旨意,加上部分私情,重用和縱容不少外戚與宦官。宦官勢力在劉太后臨朝時的確較以前有很大的增長。養(yǎng)虎往往為患,圖一時方便,卻成為了日后的擔心。
劉太后是宋代第一位臨朝稱制的皇太后。因此,于她于群臣,相去不遠的唐代的武則天,便成為一個最近的參照系。對于劉太后來說,最高權(quán)力的執(zhí)掌,必然讓她野心膨脹,內(nèi)心里時時浮現(xiàn)出那曾經(jīng)的唯一的女皇。而這也成為士大夫的一塊心病,時時防微杜漸,防止武則天在宋朝重現(xiàn)。在《宋史·魯宗道傳》中,有這樣的記載:“章獻太后臨朝,問宗道曰:‘唐武后何如主?’對曰:‘唐之罪人也,幾危社稷?!竽??!?脫脫等撰:《宋史》卷二八六《魯宗道傳》,第9628頁。劉太后試探地發(fā)問,顯得有幾分心虛。魯宗道果決地回答,痛貶武則天?!昂竽弧比齻€字,是對聽到魯宗道激烈反應(yīng)后劉太后的逼真描述。魯宗道性格耿直,被人稱作“魚頭參政”。他的回答,讓劉太后清楚地意識到,通向武則天的路途是何等的遙遠。
士大夫政治的表述,容易讓人們產(chǎn)生一種誤解。就是說會被看作正面意義的表述。其實,無論德政還是惡政,只要是士大夫主宰的政治,都可以稱之為士大夫政治。并且,士大夫階層亦并非鐵板一塊。固然有多數(shù)秉持儒學理念以天下為己任的高尚士大夫,也有為數(shù)不少貪權(quán)營私的無恥士大夫。在劉太后臨朝時期,前面提到的主張治罪劉太后姻親的程琳,居然向劉太后獻上了《武后臨朝圖》。對于程琳的這種行為,《宋史·程琳傳》在兩處分別記載說“人以此薄之”,“君子鄙之”,可見士大夫輿論之一斑?!端问贰ず箦鷤鳌酚涊d小臣方仲弓上書請依武后故事立劉氏廟。這實在是讓夢想成為宋朝武則天的劉太后高興的舉動。但面對強大的士大夫勢力,她只好將提案交給執(zhí)政大臣討論。這件事在《宋史·魯宗道傳》中也有記載。在其他人態(tài)度曖昧的情況下,又是魯宗道斷然反問道:“若立劉氏七廟,如嗣君何?”聽到如此發(fā)問,劉太后只有斷念,并且故作姿態(tài)進行了一番表演:“后擲其書于地曰:‘吾不作此負祖宗事!’”
除了這樣明顯的事情,就是在其他一些具有象征性的禮儀上,士大夫們也旗幟鮮明地防微杜漸。天圣七年,已經(jīng)臨朝了八年的劉太后,想在冬至那天讓仁宗率群臣為她上壽?!端问贰し吨傺蛡鳌酚涊d了范仲淹的激烈反對:“奉親于內(nèi),自有家人禮,顧與百官同列,南面而朝之,不可為后世法。”意思是說,在宮中,你和仁宗怎么行禮,那是你們家里的事,但在朝堂之上,讓天子降等向你朝拜,那會有失體統(tǒng),開了極壞的先例。
寇準寫過一句詩,叫“趨時事已非”*寇準:《忠愍集》卷中《和趙瀆監(jiān)丞贈隱士》,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劉太后生不逢時,具有武則天的能力,擁有武則天的權(quán)勢,但生活在士大夫階層空前崛起,成為政治舞臺主宰的時代,便注定她無法成為武則天。
4.未可厚非呂夷簡。
筆者曾在一篇文章中寫道:“歷史的一面是豐碑,另一面又是恥辱柱。作為歷史人物,最倒霉的莫過于成為正面人物的對立面。一旦如此,便被釘上了恥辱柱,萬劫不復,難以翻身。而后世的歷史家們所喜歡做的,又往往是錦上添花,或是雪上加霜。結(jié)果是,崇高的愈加崇高,丑惡的愈加丑惡。”*王瑞來:《佞臣如何左右皇權(quán):以北宋王欽若為例》,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第48期,2008年。呂夷簡其人,由于在仁宗朝與名臣范仲淹的恩怨糾葛,便很不幸地成為了日后被奉為士大夫精神楷模的范仲淹的對立面。盡管他還沒有被視為奸臣佞臣,但至少被看作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權(quán)臣,并且還老奸巨滑。
這樣看呂夷簡,實在有些偏頗。長期以來,人們習慣用感情來體味歷史,而不是用理性來思考歷史。用感情來體味,便會阻斷對傳統(tǒng)評價的理性分析。而學者的人云亦云般的跟古人學舌,又會誤導今人和后人對歷史的準確認識。前面提到過,在真宗去世后擔任權(quán)知開封府的呂夷簡,在粉碎丁謂集團的戰(zhàn)役中擔任了側(cè)翼進攻。丁謂當時盡管已與臨朝的劉太后在結(jié)盟方面出現(xiàn)裂痕,相比較寇準、李迪,還處于同一戰(zhàn)壕。打垮丁謂集團,是以擅自移動真宗山陵這樣同樣是神道設(shè)教的迷信理由,作為丈夫并且是權(quán)力根源的真宗,劉太后無法拒絕在群情激憤的形勢下王曾和呂夷簡提出的這種理由,尚且當時她與丁謂的關(guān)系已有齟齬,也樂得藉此翦之。不過,除掉丁謂,從政治策略上看,劉太后勢力無異于斷掉一臂。從此,朝廷政治重歸正軌,劉太后盡管名義上掌控朝政,但已處于士大夫政治的全面制約之下。從這個意義上說,在粉碎丁謂集團的戰(zhàn)役上,呂夷簡居功至偉。
乾興元年(1022),粉碎丁謂集團之后,權(quán)知開封府的呂夷簡進入執(zhí)政集團,擔任了參知政事。七年后的天圣七年(1029),呂夷簡升任宰相,直至明道二年(1033)劉太后去世。此后,不過半年,又重新?lián)卧紫嗟骄暗v四年(1037),四年后的康定元年(1040),又被再度起用任相,一直到四年后的慶歷三年(1043)致仕退休,斷斷續(xù)續(xù)擔任宰相的時間長達十余年*脫脫等撰:《宋史》卷二一一《宰輔表》,第5467頁。。
筆者以為除了粉碎丁謂集團,呂夷簡主要功績應(yīng)當是在劉太后臨朝時期。誠如《宋史·呂夷簡傳》所評價的那樣:“自仁宗初立,太后臨朝十余年,天下晏然,夷簡之力為多?!?脫脫等撰:《宋史》卷三一一《呂夷簡傳》,第10210頁。李燾的《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也載有這段話,想必是同出宋朝《國史》。不過,《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在“太后臨朝十余年”與“天下晏然”兩句之間,有“內(nèi)外無間”一句*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五二“慶歷四年九月戊辰”,第3698頁。?!端问贰繁緜髅撀涞倪@四個字十分重要。這主要是指仁宗與劉太后之間的關(guān)系。
《宋史·仁宗紀》記載仁宗出生后,“章獻皇后無子,取為己子養(yǎng)之”?!逗箦鷤鳌だ铄峰鷤鳌芬灿涊d說:“初,仁宗在襁褓,章獻以為己子,使楊淑妃保視之?!痹谶@里,我們又看到了“貍貓換太子”傳說的影子。幼年的仁宗作為真宗唯一存活的子嗣,盡管生而不知其母,但也一直生活在無憂無慮之中,《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記載他稱呼劉皇后為“大娘娘”,楊淑妃為“小娘娘”*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八十二“大中祥符七年三月丁未”,第1869頁。,教人感覺不到他的可憐。這種狀況一直到仁宗即位后還持續(xù)著。可憐的是仁宗的生母這一普通的宮女,在自己的親生兒子成為皇帝后,依然如《李宸妃傳》所云“妃嘿處先朝嬪妃御中,未嘗自異”?!拔磭L自異”,實際上是不敢聲張。而“人畏太后,亦無敢言者”。所以,“終太后世,仁宗不自知為妃所出也”。就這樣,在明道元年(1032),四十六歲的李氏默默地死去了。盡管在去世前李氏的地位略有提高,“進位宸妃”,但劉太后依然打算把李氏按宮人草草發(fā)送了。這時,知道內(nèi)情的宰相呂夷簡出面了。他啟奏劉太后,希望厚葬李氏。呂夷簡說這番話的時候,劉太后和已經(jīng)二十二歲的仁宗都在場?!独铄峰鷤鳌份d:
初,章獻太后欲以宮人禮治喪于外,丞相呂夷簡奏禮宜從厚。太后遽引帝起。有頃,獨坐簾下,召夷簡問曰:“一宮人死,相公云云,何歟?”夷簡曰:“臣待罪宰相,事無內(nèi)外,無不當預(yù)?!碧笈唬骸跋喙x間吾母子耶!”夷簡從容對曰:“陛下不以劉氏為念,臣不敢言;尚念劉氏,則喪禮宜從厚?!碧笪?,遽曰:“宮人,李宸妃也,且奈何?”夷簡乃請治喪用一品禮,殯洪福院。夷簡又謂入內(nèi)都知羅崇勛曰:“宸妃當以后服殮,用水銀實棺,異時勿謂夷簡未嘗道及!”崇勛如其言。
從這段很生動的記事,可以看出很多問題。壓根兒沒想告訴仁宗李氏是其生母的劉太后,聽到呂夷簡講這些話,嚇得要命,忙把仁宗引開,單獨同呂夷簡談話。開始她還想打馬虎眼,問道:一個宮女死了,值得你宰相這么操心嗎?呂夷簡說,我是宰相,宮內(nèi)宮外的事情我都要管。確認呂夷簡已知實情的劉太后發(fā)怒道,你是不是要離間我們母子?呂夷簡說,你要是不考慮你自己,那我什么話都不說,如果考慮,那就要厚葬。這句話等于是提醒了劉太后,讓她知道,紙包不住火,早晚仁宗會知道真相的,你不厚葬,到那時你就難辦了。盡管劉太后領(lǐng)悟了呂夷簡的意思,但又出現(xiàn)了一個技術(shù)性的難題,就是李氏的地位很低,厚葬也不自然。后來還是呂夷簡出了個主意,以一品的禮節(jié),葬在洪福院。埋葬時,呂夷簡又個別囑托內(nèi)侍羅崇勛以皇后服入殮,并且用水銀實棺。最后,呂夷簡還威脅羅崇勛,你若不照辦,將來你別說我沒告訴你。羅崇勛按呂夷簡所說的做了,由此,避免了朝廷的一次大的動蕩。
第二年即明道二年,六十五歲的劉太后也離開了人世。據(jù)《宋史·后妃傳》記載,在劉太后病重時,一直以為劉太后是自己生母的仁宗,又是大赦,又是召集天下名醫(yī)入京,又是召回被劉太后流放之人,死者也恢復名譽??傊际菫閯⑻笃砀?。在劉太后死后,仁宗的叔叔,“貍貓換太子”傳說中出現(xiàn)的“八大王”元儼才將真相告訴仁宗說:“陛下乃李宸妃所生,妃死以非命?!薄端问贰ず箦鷤鳌酚涊d,得知真相,“仁宗號慟頓毀,不視朝累日,下哀痛之詔自責”,簡直是悲痛欲絕,憤怒欲絕。仁宗“尊宸妃為皇太后,謚莊懿”,還親赴洪福院祭奠。
在更換棺木時,仁宗一定是想看看完全沒有印象的自己生母的面容。看到之后,棺內(nèi)的狀況讓哭泣著的仁宗安靜了下來:“妃玉色如生,冠服如皇太后,以水銀養(yǎng)之,故不壞?!币姷缴傅拿嫒莨诜?,對劉太后的憤怒開始減弱。仁宗慨嘆道:“人言其可信哉!”從而“遇劉氏加厚”。
試想一下,如果沒有呂夷簡的勸說和布置,當仁宗得知真相后,朝廷肯定會有一次極大的動蕩。由此應(yīng)當感謝呂夷簡的遠見。《宋史·呂夷簡傳》的最后,這樣評價呂夷簡:“夷簡當國柄最久,雖數(shù)為言者所詆,帝眷倚不衰。然所斥士旋復收用,亦不終廢。其于天下事,屈伸舒卷,動有操術(shù)。后配食仁宗廟,為世名相?!边@是宋朝“國史”的評價,與后來在政界和文壇掌握了主流話語權(quán)的政敵富弼、歐陽修的評價截然不同。筆者以為這個評價,當?shù)闷鋵?,夷簡無愧。如若不信,那么《宋史·呂夷簡傳》記載的王旦對呂夷簡的印象應(yīng)當可以信賴:“王旦奇夷簡,謂王曾曰:君其善交之?!闭孀诔脑紫嗤醯?,看不到也想不到后來仁宗朝的政爭,他的印象不會有偏頗。
五、結(jié)語:荒誕與真實之間
如果簡單地說“貍貓換太子”真實,會立刻遭到專家的非議。不過,筆者一向以為,空穴來風必是因為有穴,捕風捉影也是由于有影。學者應(yīng)當比一般非專業(yè)的人更能夠洞察到荒唐無稽背后的真實。筆者給學生講通史,說大禹治水時化為一頭熊而不是別的動物的原因,是因為熊是黃帝一族的圖騰。一個女人吞下燕子蛋而生下殷商始祖契的神話背后,反映的是當時殷商正處于母系氏族時期,知其母而不知其父。而另一個女人因踩上巨人腳印而生下周人始祖棄后來又多次拋棄的神話,則反映的是當時周族正處于母系氏族向父系氏族過渡時期。那么,在“貍貓換太子”傳說的背后,反映的又是什么樣的真實呢?
有人說,史書記載的事情是真的,但事實是假的,而小說訴說的事情是假的,但事實是真的。這句話頗有辯證意味。盡管不能一概而論,但出于載筆者的立場和考量,史書所記載的東西有些會與事實拉開差距。小說虛構(gòu)的只是具體情節(jié)事件,而小說家心目中的時代則不是虛構(gòu)的,至少反映的是小說家的歷史認識。這句話適用于對“貍貓換太子”傳說的分析。撇去表面荒唐無稽的浮沫,洞察到的將是一個時代歷史的大真實。
此后的北宋與南宋,在非常時期,又有過多次皇太后或太皇太后的臨朝。劉太后臨朝時期,在士大夫規(guī)制下的種種言行,都成為了祖宗法,成為效法和遵守的規(guī)范。在那些時期的詔書中,我們常能看到“如章獻太后故事”、“依章獻明肅皇后故事”的字樣。
真宗在位二十六年,劉太后臨朝十二年,初期的士大夫政治既經(jīng)歷了正常時期,也經(jīng)歷了非正常時期。其間還伴隨著黨爭的風起云涌,驚濤駭浪。這可以稱得上是一種全經(jīng)歷,短短幾十年的初期士大夫政治便把此后幾百年的政治梗概全面演習了一遍。于是,宋代的真宗時代與后真宗時代,便成為此后歷史的故事與先例。那一時代僅僅一兩代士大夫的短期作為,引導了此后的長時段的歷史走向。這一切,都是“貍貓換太子”傳說背后所潛藏的真實。
[責任編輯范學輝]
作者簡介:王瑞來,四川大學講座教授、日本學習院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研究員(日本東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