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第999號鑲星人（上）

文/黃文軍

1

我叫阿星，是個職業(yè)鑲星人，是宇宙有史以來第999號鑲星人。

身為鑲星人，我必須在每天清晨早早地起床，穿上白色的工作制服，劃起白色的天舟，在白色的天空里游弋。用白色的鑷子，小心翼翼地將一顆顆亮閃閃的星星從天幕上揭下，“噗”的一小聲，把它們輕輕地丟進白色的星星艙里。

整個白天，我都會躲在白色的屋子里，將它們一顆顆清洗干凈，并趕在太陽落山前，把它們一個個鑲嵌回原來的位置。

到了夜晚，我就得換上黑色的工作服，劃起黑色的天舟，在黑色的天空里穿行。看到哪顆星星被渾濁的空氣弄臟了，便抽出腰間纏著的黑色抹布，為它輕輕擦拭。

2

一開始，我對這份工作既不喜歡，也不討厭。但現(xiàn)在，我非常討厭這份工作，原因至少有999點：

1.成為職業(yè)鑲星人后，我每天都要披星戴月地工作。最短的年份我要工作365天，最長的年份我要工作366天。

2.根本沒有人知道鑲星人的存在。白天，我一身白，人們發(fā)現(xiàn)不了我；黑夜，我一身黑，人們依舊發(fā)現(xiàn)不了我。人們只知道贊嘆星空的美麗，從不曾感謝鑲星人的努力。

……

996.星空越來越臟，我才工作三年，便已患上了一些早期的職業(yè)病。

總之，我想辭職！

3

辭職？哪有那么簡單。

同我的前任們一樣，我與天空規(guī)劃局簽訂的是一份長達100年的合同。我若想辭職，必須滿足999個條件：

1.支付足夠的違約金：至少是999顆流星。知道999顆流星是什么代價嗎？我至少要向999個親友借錢，并在一夜之間讓他們統(tǒng)統(tǒng)成為窮光蛋。

2.找到一個合適的接班人。對他進行999天的崗前培訓，幫他完成999項技能測試。

……

999.以上998條都不算數(shù)，鑲星人不允許辭職！

4

每個鑲星人都必須連續(xù)工作100年，因此鑲星人這個職業(yè)已經(jīng)存在了99803年。

我查過天空規(guī)劃局的館藏資料，以前的鑲星人都沒我這般辛苦。

99803年前，當?shù)谝粋€鑲星人劃著天舟在天空工作時，他每天只需鑲嵌100顆星星。而且那時的星星十分干凈，用嘴巴輕輕呵口氣就能光亮如新了，完全不用清洗。最可氣的是，那人也叫阿星，真是同名不同命??！

100年后，第二個鑲星人上任了。他比第一個鑲星人要稍稍辛苦些，每天得鑲嵌200顆星星。不過，這也是吃顆水果糖的時間就能完成的事。

……

如果你的心算水平夠好，或者身邊有計算器，那么你應(yīng)該得出答案了。

沒錯！99803年后的我，每天必須鑲嵌99900顆星星。這些星星不僅顏色各異：荔枝色、檸檬色、柑橘色、雪花色、藍莓色，而且必須在天空排列成奇妙的組合：巨蟹座、雙子座、水平座、雙魚座、蛇夫座……

這些星星的顏色和排列是如此復雜，它們占據(jù)了我大腦的大部分內(nèi)存，以至于我連土豆與西紅柿都傻傻地分不清了。

以上便是我想辭職的第997個原因：同樣是鑲星人，為什么我最辛苦？這不公平！

5

黃昏，愛美的太陽姐姐開始卸妝。她的臉羞得通紅，讓我的衣服和天舟也染上了幾絲暗紅。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分得清什么是西紅柿，什么是土豆。因為現(xiàn)在的太陽，完全是個熟透的西紅柿。

“姐姐，你別害羞呀，其實人們完全看不清你臉上的雀斑?！?/p>

“999，不許你叫它雀斑，科學家們都管它叫太陽黑子了，你也得改口！”太陽姐姐一向不怎么喜歡我。相識三年了，連我的名字也不愿直呼。

其實，太陽姐姐與我并無過節(jié)兒。她只是討厭鑲星人而已，而且，她討厭鑲星人的歷史，和鑲星人的歷史等長。

在沒有鑲星人的時代，黑夜的天空是十分昏暗的。天空就像是一張大到不可思議的包青天的臉，而且他還沒有露牙，沒有睜眼。

自從有了鑲星人之后，星空變得美麗起來。人們也開始糾結(jié)：究竟是白天的太陽漂亮，還是夜晚的星星美麗？

人們自然而然分為了勢均力敵的兩派，太陽姐姐也因此失掉了一半的粉絲。

因為心情不好，所以無論用什么海藻泥烏云做面膜、冰川水白云做噴霧，她臉上的雀斑還是與日俱增。

告別了太陽后，我支起雙槳，劃著天舟往東方天際漂去。不用回頭就知道，太陽姐姐還在用一雙不滿的眼睛瞪著我。因為我的后背，依然火辣辣地燙。

這是我想辭職的第998個原因：連天空的同僚，都不認同我的工作。

身為鑲星人，我的十個手指都是磁性的。經(jīng)過多年的練習，我已經(jīng)學會了雙手往星星艙里一浸，便能同時吸起十顆星星，再將它們同時鑲嵌在指定位置的高超技能。

即便如此，要鑲嵌完99900顆星，這樣的動作我每天也得重復上9990遍！

重復的動作，讓我的雙臂比雙腿還粗。想買件合適的衣服，都十分困難。

想必你也猜到了，這就是我想辭職的第999個原因。

由于心中懷著不滿，我今天鑲星的動作有些草率，有些星星還沒聽到“啪嗒”的扣緊聲，我便轉(zhuǎn)身離開了。

一個小時后，天空只剩下大熊星座和小熊星座還未鑲嵌了。我繼續(xù)蕩起雙槳，駕駛著天舟往北方的天空劃去。

眼瞅著馬上就要到目的地了，天舟卻劃不動了。

不用查看就知道，我的天舟被灰煙草纏住了。

灰煙草是全宇宙最長的草。它從地球表面一個個被稱為煙囪的柱狀物體里蔓生而出，橫生斜長，直達天空。

好幾千次，太陽姐姐都誤將它們看作是海藻泥烏云抹到臉上。

這次的灰煙草特別猖獗。我用船槳擊打了上百次，它依舊牢牢地封鎖著天舟，讓我寸步難移。

我終于生氣了。我往天舟的發(fā)動機里添加了一些星星和星星摩擦掉落的粉末，啟動了天舟的馬達。

這是我成為鑲星人以來，第一次將天舟由手動駕駛改為自動駕駛。

天舟往前急促地沖了沖，又被惱人的灰煙草拽了回來。更糟糕的是，由于慣性，天舟發(fā)生了90度的傾斜，剩余的幾十顆星星從船艙里拋射而出，往地面直墜而去。

“不！不可以！”我驚叫了起來。

我真的嚇壞了。從來沒有一個鑲星人犯過我這么大的錯誤，居然在一瞬間，就遺失了這么多的星星。雖然我很想辭職，但遺失星星的后果，比辭職要可怕一萬倍！

我縱身躍下了天舟，試圖去抓回那些星星。只可惜，我忘記了一件事。地球是有引力的，我之所以能在天上航行，是因為天舟可以屏蔽引力。一旦失去了天舟的庇佑，我是會摔向地面的。

“嗖——”我的身子也跟著那些星星一起，疾速地往地面墜落。

我會死嗎？我害怕極了，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我感覺自己成了一顆導彈，在各種各樣的云朵和灰煙草叢里穿行。有的松松軟軟，有的黏黏糊糊，有的香氣宜人，有的臭味撲鼻。

不過，我終于生平第一次看清了地面，也看到了一張張驚喜的臉，正貼在玻璃窗上虔誠地許愿。

暈！他們一定是把我也當成流星了。再加上我遺失的那幾十顆星星，他們必定以為邂逅了一場天氣預報漏報的流星雨。

不好！我的衣服果然著火啦！怪不得他們把我當成了流星！

6

“撲通”一聲，我掉進了一個水潭，一陣清涼感從四面八方涌來。我拍了拍胸口同樣“撲通撲通”跳著的小心臟，心說：還好，這條小命總算保住了。

隨即我又意識到一件事：我已經(jīng)來到地球了，這就意味著我已經(jīng)離開天幕了，這更意味著我不用每天劃著天舟去鑲星了，這還意味著我的辭職計劃變相成功了！

耶！正當我暗自竊喜時，我的身體卻突然被一張大網(wǎng)裹住了。我背脊不禁有些發(fā)涼：難道，天空規(guī)劃局這么快就抓到我了？

又是“嘩”的一聲，我被那張大網(wǎng)撈出了水潭。

透過密密麻麻的網(wǎng)眼，我發(fā)現(xiàn)岸邊站著一位身穿蓑衣的老伯，手里擎著一根長長的竹竿。而我，就蜷縮在竹竿最前端的網(wǎng)兜里。

“哇！水怪！”老伯被自己網(wǎng)住的東西嚇壞了，差點兒再次把我丟進水里。

“我不是……我是……”我完全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我不敢確定，眼前的老伯究竟是一個普通人，還是天空規(guī)劃局派來抓我的人。

“原來是個人呀，差點兒沒把我這個撈浮萍的老漢嚇死。你是來這兒戲水的吧？沒看到岸邊的警示牌嗎？水深危險，以后戲水請去專業(yè)的游泳池?！崩喜まD(zhuǎn)手中的竹竿，把我放到了岸邊。

我從網(wǎng)兜中鉆了出來，連聲向老伯致謝。從老伯身上，我完全沒有聞到星星散發(fā)出的星味兒，只有水和魚的腥味兒。所以我已經(jīng)能確定，老伯就是一個普通的撈浮萍的人。

“老伯，您在這里撈浮萍多少年啦？”

“五十年了吧?！?/p>

“五十年？你們?nèi)祟悺弧覀內(nèi)祟惖膲勖仓挥幸话倌?。您撈了五十年浮萍，不覺得無聊嗎？”我差點兒說漏嘴。

“不無聊啊！浮萍可不只有一種，隨著季節(jié)的變換，它們還會變色。而且……”老伯神秘地一笑。

“而且什么？”

“而且撈浮萍也有很多花樣啊，你瞧！”老伯在一片被浮萍擠滿的水域快速地用網(wǎng)兜一掃。頓時，水面上出現(xiàn)了一個月牙形狀的空缺。

“哇！好美的月亮?！?/p>

“你再瞧！”老伯又在旁邊快速地用網(wǎng)兜掃了兩條弧線，三條弧線竟然構(gòu)成了一張可愛的笑臉。

“老伯，你好厲害！”

“這算啥，給你表演些更厲害的?！崩喜笮χ哿宿酆?。隨后，他的網(wǎng)兜開始了在浮萍中更快速地劃動。熊貓、長頸鹿、天鵝……一個個栩栩如生的動物在水面上出現(xiàn)。不知不覺中，水面上的浮萍已寥寥無幾了。

“太棒了，您簡直是個大藝術(shù)家！”我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

“小伙子，別光顧著鼓掌啦。趕緊去鎮(zhèn)上買身合適的衣服吧?！崩喜o了我一點錢，轉(zhuǎn)身又去另一片水域撈浮萍了。

這時，我終于羞紅了臉：原來，我的制服在和大氣層摩擦時，竟被燒毀了大半，看上去就和被老鼠啃過的游泳衣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