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 絳

溫德先生爬樹

◎ 楊 絳

1949年全國解放后，錢鍾書和我拿到清華大學的聘書，又回母校當教師。溫德先生曾是我們的老師。我常跟著鍾書去看望他，溫先生待我特友好。不久，鍾書被借調參與翻譯《毛澤東選集》工作，看望溫先生的任務就落在我一人身上了。

溫先生有事總找我。有一天他來我家，說他家附近有一架長竹梯，請我?guī)退АＫ嬖V我，他特寵的那只純黑色貓咪上了他家東側的大樹，不肯下來。他準備把梯子架在樹下，上梯把貓咪捉下來。然而，大樹長在低洼處，近樹根處雜草叢生，還有許多碎石，實在沒個地方可以安放這架梯子。我們仰頭看那黑貓高踞樹上，溫先生做出種種呼喚聲，貓咪傲嬌地不理不睬。

我脫口說：“要是我還小，我就爬樹?！?/p>

沒想到這話激得溫先生忘了自己的年紀。他已有六十多歲，人又高大。他說：“你以為我就不能上樹了嗎？”

我駟不及舌，忙說：“這棵樹不好上?！边@話更是說壞了。溫先生立即把外衣脫下，扔給了我，走到樹下，爬上一塊最大的石頭，又從大石頭跳上最高的土墩，縱身一跳，雙手攀上樹枝，整個人掛在空中，然后用兩臂撐起身子，騎坐在樹枝上，慢慢地爬到另一根樹枝上，又爬向貓咪踞坐的高枝。貓咪看到主人來捉，就輕捷地往更高處躲。溫先生越爬越高，貓咪就步步高升。

這棵樹很老了，樹枝越高越細，我不敢多開口，只能屏息觀望。如果溫先生從高處摔下，后果不堪設想。

幸虧溫先生看出貓咪刁鉆，只好認輸，從原路緩緩退回。他再一次將雙手掛在樹枝上，小心地落在土墩上，又跳下大石，滿面得意，和我一同回到他的屋里。

（摘自《走到人生邊上》商務印書館 圖/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