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心武
父親的初戀
◎ 劉心武
小說家鐘阿城在一篇紀念其父鐘惦的文章中說,在他18歲那年,父親坐到他對面,鄭重地對他說:“阿城,我們從此是朋友了!”我不記得我父親是從哪一天、哪一句話開始把我當作平輩朋友的,但我也有如鐘阿城一般濃厚的“成年父子如兄弟”的人生感受。
記得在“文革”最混亂的歲月里,父親任教的那所軍事院校武斗激烈,他帶著母親棄家逃到我姐姐家暫住。我那時尚未成家,不時從單位里跑去看望父母。有一天,只有我和父親獨處時,父親同我談起了他朦朧的初戀,那種綿綿傾吐和絮絮交談完全是成人式的,如兄弟,更似朋友。
父親還是個翩翩少年郎時,上學和放學時總要從湖畔走過。臨湖的一座房屋有一扇矮窗,罩在窗外的木遮板白天向上撐起,晚上放下,密密掩住全窗。路過這兒的次數(shù)多了,父親發(fā)現(xiàn)那扇玻璃窗內(nèi)有一個娟秀的少女,她總是緊抿著嘴唇,默默地朝外張望。
父親自從同她對過一次眼后便感覺她是在憂郁地朝他投去渴慕的目光,后來,父親每次走過那扇窗前時便放慢腳步,而窗內(nèi)的少女也幾乎把臉貼到玻璃窗上。漸漸地,父親發(fā)現(xiàn)那個少女每次看到他時臉上便出現(xiàn)一個淡淡的、蜜釀般的微笑。有一回,少女甚至得意地把一件刺繡品向父親展示。每當父親再走近那扇矮窗時,不禁嗓子干澀、心跳急促起來。
“后來呢?”
父親沒有再詳細向我講述,只交代:“后來我聽說那位少女患有‘女兒癆’,不久后便去世了。”
“那扇臨湖的窗呢?”
據(jù)父親說,那扇窗子永遠罩上了木遮板,連白天也不再撐起——我懷疑那是父親心靈上的一種回避,也許是父親從此不再從那扇窗前走過,他改換了別的路徑……
對父親朦朧的初戀,我做兒子的怎能加以評說。然而我很感謝父親在那“文攻武衛(wèi)”鬧得亂轟轟的世道中能覓得一個小小的空隙向我傾吐了這隱秘的情愫,以平衡他那受創(chuàng)后偏斜的靈魂。
也許就是從那天起,我同父親成了摯友。
如今父親已仙逝多年,我自己的兒子也已長大成人。當我同兒子對坐時,我和他都感到我們的關(guān)系已進入一個新的階段——他不再需要我的物理性的愛撫,我也不再需要他的童稚氣的嬉鬧,我們開始娓娓談心……這是更高層次的人生享受。
(摘自《獻給命運的紫羅蘭》東方出版社 圖/海洛創(chuàng)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