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獻平
聽他吹口琴
◎ 楊獻平
2005年我與妻兒再次回到南太行老家,初夏時的山野翠綠妖嬈。父親拉開抽屜,從柜子底層拿出一個黑色的布包,一層層打開,捧出一支口琴,手牽著我的兒子到樹影斑駁的院子里,坐在一塊紅石頭上吹奏。我大為驚詫。在此之前,我從來不知大字不識一個的父親竟然懂得音樂。
母親說,父親給村里放羊的時候,時常帶著那把口琴,坐在山坡上吹。我想,那情景要是到了詩人眼里,一定是:青原浩蕩,輝映天空,群山連綿,猶如屏障。可愛的羊群似乎是飄動的云朵,坐在石頭上的父親像是一尊鮮活的雕塑??谥星俾暵^巖石及苔蘚,草尖和懸崖下的陰影,乃至河谷間淙淙流水與鳥雀們的翅膀。
父親吹起了《朝陽溝》的片段——我聽得入迷,站在當?shù)?,不知是感動還是驚詫,熱淚一下子沖了出來。
我想我一定被什么東西捕獲了。長期以來,在我心里,父親只是一個木訥、本分、孤獨、苦難的農(nóng)民。一個在山野之間勞作大半生,在苦難的風雨中只知道忍耐和吞咽的人,怎么會有如此雅致的興趣和愛好呢?我可能真的小看甚至漠視了父親,漠視了他作為父親和農(nóng)民之外的一切,比如他的內(nèi)心精神和思想要求,比如他在苦難生活中某些自發(fā)的“消解”壓力與悲愴的能力與智慧。
在父親的吹奏之中,除了喂雞的母親,一家人都靜默無聲,站在院子里,滿臉的驚異、欣喜和感動。一曲終了,妻子走到父親身邊,說爸吹得真好,還教三歲的兒子鼓掌。父親聽后咧開嘴巴,抖著胡須,呵呵笑了起來。
我們就要返回西北的頭天晚上,父親坐在燈下,一邊聽我們說話,一邊用毛巾擦拭那把口琴,偶爾抬頭看看兩個在炕上玩耍的孫子孫女,防著他們不小心摔下來。夜深的時候,在妻子的建議下,父親又給我們吹了一曲,竟然是騰格爾的《父親和我》。
這叫我們驚詫莫名。父親坐在炕沿上,嘴唇不住挪動,像是舞蹈。夜色濃郁的鄉(xiāng)村黑夜,父親的琴聲悠揚散漫,洋溢著一種催人淚下的哀傷和親情。我和妻子忍不住流下了眼淚,看著專注的父親覺得慚愧和不安。第二天,太陽還沒出來,父親母親送我們上車,我使勁地抱了抱父親。父親沒吭聲,也沒回抱我。車開走的時候,父親只是臉色憂郁地看看我們,站在原地,哈著腰,不住地揮手。
(莫難 摘自《散文中國精選:這世上最疼我的人》天津人民出版社 圖/豆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