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建宏
姥 娘
◎ 劉建宏
在我們老家,外婆、姥姥等詞語都不常用,我們的習(xí)慣叫法是:姥娘。
對我來說,最溫暖的回憶是在炕上陪姥娘做針線活。她一邊干活一邊給我講故事。她不識字,卻特別愛看戲,這些故事都是她從戲里翻新出來的。包龍圖、呼延慶、趙子龍、諸葛亮,上學(xué)之前的啟蒙教育就在這一個個人物和一個個故事里悄然完成了。干活累了,姥娘會讓我給她踩踩腿,捶捶腰。窯洞里的光線并不明亮,空間也很狹小,但那一刻卻是可以被銘刻在生命里的溫馨和寧靜。
有一次姥娘領(lǐng)著妹妹回到我們家,她和我媽嘮家常時,妹妹在一邊悄悄地跟我說:“哥,你看我的腳心腫了一塊,知道嗎?是因為我掉到窨子里了?!瘪孔泳褪堑亟?,是農(nóng)民給自己準(zhǔn)備的天然冰箱,像井一樣,一般向下挖三四米,之后再把下面掏出大小不一的空間,用來儲存山藥、蘿卜和其他蔬菜。聽說要下山拿山藥,才五六歲的妹妹就自己跑去掀開窨子蓋,結(jié)果腳下一滑,整個人掉了下去。姥娘怕媽媽擔(dān)心,就叮囑妹妹不要提這件事。誰知道她還是沒忍住,偷偷告訴了我。我哪里是能守住秘密的人,不禁哈哈大笑,馬上就大叫起來:“劉建新掉到窨子里了,掉到窨子里了。”等我長大后真正可以理解別人了,才逐步明白,就算是自己的姥娘,給女兒帶孩子也要承受很多壓力。但我從來沒有聽到過她老人家有過任何抱怨。
就這么幫著我父母拉扯大我哥、我,還有我妹,姥娘也老了。因常年勞累,她的身體越來越差,特別是冬天,雖然有火炕,但是燒煤帶來的煤氣卻是她難以忍受的,因為她的哮喘非常嚴(yán)重。于是姥娘會經(jīng)常搬到城里和我們住一段時間。
我工作后來到了北京,見姥娘的次數(shù)也少了。但我的心里總有個想法揮之不去,得接她老人家來北京住住,哪怕幾天。2002年,這個愿望實現(xiàn)了。我們帶她在西苑飯店的旋轉(zhuǎn)餐廳吃飯,因為姥娘年過七十,還享受了打折的待遇。我又專門安排了五星級的酒店。我并不是炫富,也沒有其他的動機,只是覺得姥娘辛苦了一輩子,讓她好好體驗一下也是好的。第二天我去房間看她,媽媽告訴我,姥娘抱著被子幾乎在床上坐了一晚上。我不知道她是高興還是感到不習(xí)慣,但我分明從姥娘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種欣慰。
2003年,姥娘走了。她得了食道癌,最后時刻吃東西、喝水、吞咽都很費力,但是沒人聽到她有什么抱怨。我去看她,她就搬一把小椅子安靜地坐在那里,眼睛里永遠(yuǎn)是我熟悉的慈祥的目光。
下葬那天,我和大哥拿著哭喪棒走在送殯隊伍的最前列。按照習(xí)俗,我們不能一直送姥娘到墓地,走到不能再走的地方,我和大哥哭著跪倒在地,給她老人家磕了三個頭。這個15歲就來到棧道村的女人永遠(yuǎn)地留在了這里,也永遠(yuǎn)地改變了我們的命運,改變了這個村莊的命運。
(摘自《上半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