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揚,天妮/YE Yang, TIAN Ni
?
曾昭奮訪談
葉揚,天妮/YE Yang, TIAN Ni
受訪人:曾昭奮,曾任《世界建筑》主編
采訪時間:2015年12月8日上午
Interview with ZENG Zhaofen
WA:2016年1月,《世界建筑》將出版“中國建筑媒體100年”專輯。
曾昭奮:建筑媒體100年,事情太多了。1930年代,北平、上海、廣州,都有建筑媒體出版。1958年,我在廣州華南工學院當學生時,參加過一本叫做《建筑理論與實踐》雜志的編輯出版工作。1958年、1959年,一共出了5~6期。幾年后,為尋找當時的一篇文章,在華南工學院(華南理工大學)圖書館和建筑系圖書館都沒有找到這本雜志的蹤影,最后倒是在清華大學圖書館找到了。不談它了,言歸正傳。
WA: 我們想請您談談當時您在《世界建筑》工作時的經(jīng)歷?!妒澜缃ㄖ穭?chuàng)刊時,您與呂增標老師一起工作,后來又擔任《世界建筑》主編。請您說說您跟《世界建筑》的關系、當時創(chuàng)刊時的情況。
曾昭奮:當時是先有了《建筑師》 后有的 《世界建筑》。呂增標先生是《建筑師》的編委。我們幾個人,周卜頤先生、陳志華先生、陶德堅先生,還有我,因為有“問題”,不能給學生上課,但是也不再干體力活了,就在呂先生的帶領下,畫墨線圖,為學生編了一兩本《建筑參考圖集》,還出了幾期鉛印的《活頁文選》,登了系里教師寫的文章和我們幾個人翻譯的文章。有時,他還把一些較好的文章介紹給《建筑師》。當時《建筑師》受到大家的歡迎,但它主要刊載的是國內(nèi)的東西。呂增標卻想介紹國外的東西,很想辦一本介紹國外建筑的雜志。他的想法得到當時土建系黨總支書記劉小石同志的支持。這在當時是很不簡單、很不容易的事!
汪坦先生也支持呂增標的想法,就真干了起來。陶德堅和我,主要幫著翻外國雜志、挑文章、挑實例。1979年,搞了3期“試刊”。陶德堅和系里的教師一起用土法制成了一架復印機,我們就用這架天天出毛病的復印機復印我們的 《世界建筑》。當時,主要內(nèi)容是從英文、法文、日文的建筑雜志上“偷”的,還買了一架可以坐著排字的“自動排字機”,請來幾位小青年負責排字。有時,我們把排印好的中文打字稿剪裁好,貼在外文雜志的原本上,就復印出來了,又方便,又省力。
有汪坦先生和呂增標先生帶頭張羅,大家都很賣力。現(xiàn)在回頭看,3本“試刊”的內(nèi)容都很扎實,水平都不低。試刊第一期登了吳良鏞先生寫的專稿《墨美之行,建筑教育一瞥》,還登了美籍華裔建筑師馬屯先生專為我們撰寫的文章《淺讀美國建筑教育》。第二期就是“貝聿銘專號”,登載了貝先生的作品和別人對他的評論,還特地刊出了他于1978年年底在清華建筑系的學術講演。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到,清華大學建筑系出了《世界建筑》,出國40多年的世界大建筑師貝聿銘第一次回國并在清華建筑系公開發(fā)表演說,是緊閉多年的中國建筑界向世界開放最初兩個重大意義的小動作。
我念大學時,師生們都不敢明目張膽地看英文書刊。當時批判“崇美”“恐美”,看英文書刊是思想落后的表現(xiàn)。大家只能看俄文書刊,剛剛學俄文又看不懂,而且俄文書刊沒有英文書刊那么好看。那時的英、美建筑雜志,都有不少彩色圖,很好看。華南工學院在廣州,建筑學系圖書館的許多英文書刊當時是從香港直接進來的。據(jù)后來畢樹棠先生(作家、翻譯家、清華建筑系圖書館管理員)告訴我,全國7~8個建筑系圖書館相比,華南工學院建筑系的英文書刊是最多的。
話說回來,《世界建筑》試刊了3期,每期用手工印400本,還比較順手,反響也很好。呂增標得到系里領導的支持,汪坦先生也出面助陣,1980年就正式創(chuàng)刊了。賈東東、馮金良,幾個小青年也參加進來了,大家的干勁都很足。
正式創(chuàng)刊的第一期《世界建筑》的用紙和印刷費是系里出的,但是第二期就沒錢了。幸虧《建筑師》編委會中有個編委叫徐鎮(zhèn),他和呂增標很熟,得知剛創(chuàng)刊的《世界建筑》沒錢,辦不下去了,就主動提出,由他所在的北京市建筑設計研究院出錢,繼續(xù)辦下去。這樣《世界建筑》終于沒有垮臺。
1990年以后,《世界建筑》的郵局訂閱數(shù)達到75,000份。后來才知道許多訂閱者是把它當作外國的風景、風光雜志看的。因為上面有彩色照片,很多建筑形象很吸引人。
先后參加《世界建筑》工作的同志,有幾位在離開《世界建筑》雜志社之后,都成了主編:陶德堅當了《新建筑》的主編,張良君當了《世界建筑導報》的主編,吳竹漣當了《建筑創(chuàng)作》的主編,張復合當了《建筑史》的主編?!妒澜缃ㄖ冯s志社成了“孵”主編的地方,這也是《世界建筑》的一種奉獻吧。
WA: 在當時那個時代背景、環(huán)境下,《世界建筑》通過哪些渠道獲取信息呢?
曾昭奮:即使是正式創(chuàng)刊之后,《世界建筑》上的許多信息、實例、圖片,都是“偷”來的。當時,我們還沒有簽署國際版權(quán)公約,我們主要是從英文雜志上拿來的。日本的一本《建筑與都市》(A+U),里邊有英文,它出得又快、又好,歐美剛完成的新建筑,英美還沒有報導, a+u就刊登出來了。所以 《世界建筑》上刊出許多歐美新建筑,是我們從A+U上拿來,報導并不比歐美建筑雜志的報導慢多少。
WA: 那個時候誰來翻譯呢?
曾昭奮:主要就呂增標、陶德堅和我,有時也請系里的教師幫忙,英文、法文、日文、俄文都不在話下,只有意大利文系里沒人懂。開始都沒有稿費,后來請系里的老師翻譯,一個實例就給兩元稿費,大家都不計較。
WA: 您接任《世界建筑》主編之后,對這本雜志是不是有一些構(gòu)思呢?比如,希望借此完成某些“任務”?傳達一些信息?您也寫了好多文章,包括介紹一些當時的新思潮,比如后現(xiàn)代、高技派,應該算是當時國內(nèi)比較早的。
曾昭奮:汪先生和呂先生思想很明確,就是要介紹新作品、新思想、新潮流。這一構(gòu)想應該說是堅持下來的,校內(nèi)外的許多專家學者,剛從國外歸來或剛到國外考察回來的朋友,都積極支持我們,提供訊息,撰寫文章。
我們在《世界建筑》上用了不少篇幅介紹后現(xiàn)代,我也發(fā)過幾篇建筑評論文章。
周卜頤先生1950年代就寫建筑評論,評外國建筑,也評中國建筑,被打成“右派”后,20年不能寫文章?!八娜藥汀笨迮_后,周先生又繼續(xù)寫評論文章,勇氣、文采不減當年。陳志華先生寫了很多評論和雜文,都很受歡迎。
《世界建筑》封面及內(nèi)頁(圖片來源:本刊資料)
1981年我寫了一篇建筑評論,評中國建筑,沒有登在《世界建筑》上,我投給了《建筑學報》,被退回來,沒有說退稿的理由。還是好人徐鎮(zhèn),他知道此事后,就把我的文稿交給了《建筑師》的楊永生和王伯揚,他們對我說:“您敢寫,我們就敢登?!庇谑蔷偷浅鰜砹恕拇艘院?,我才真的開始寫所謂“建筑評論”。每年大概寫一篇。1985年,中國建筑學會開建筑創(chuàng)作研討會,事先出了征稿告示。我寫了一篇評中青年建筑師的文章去應征,也被退回來。退稿理由是:(1)應該寫老一輩建筑師;(2)即使寫中青年建筑師也不該這么寫,而應該只寫他們的成就和優(yōu)點。結(jié)果,我又把文稿交給 《建筑師》,在《建筑師》上刊出。
有了這兩次經(jīng)歷,我就把有關中國建筑的所謂“評論文章”交給《建筑師》,有關國外的就自作主張刊登在《世界建筑》上。回頭看看,近20年中差不多寫了20篇“建筑評論”。只寫這么多,好多人就說我是“著名建筑評論家”了,在中國當個“著名建筑評論家”太容易了。
解放后就提倡批評與自我批評,但實際上是不準批評也不作自我批評?!敖ㄖu論”一直搞不起來。
WA: 建筑評論比其他領域的評論復雜。文藝評論,你說作品的壞話只得罪作者一個人。建筑的事涉及、牽連的人太多。
曾昭奮:我寫中國建筑評論,還是好話說的多,可是建筑評論,總應該也有批評的聲音,寫評論,得罪建筑師還好,得罪官員就不得了。
1993年第一次建筑與文化研討會上,我做了幾分鐘的發(fā)言:“當我寫建筑評論時,面對建筑和建筑背后的人物(建筑師、決策者和官員)時,大抵只能說出想說的一半,或者還不到一半。”當時著名詩人、作家邵燕祥、藍翎和何西來聽后,就對我說:“你們建筑界比我們文藝界好多了,我們的評論大概只能說出個20%?!?/p>
然而今天,中國的大環(huán)境,仍然很難聽到“建筑評論”的聲音,《紐約時報》有“建筑評論”專欄,有記者專門跑建筑,專門寫建筑評論。我查過一個資料:美國電報電話公司總部大樓,從設計方案公布到建成,一年多內(nèi)全美國的媒體一共發(fā)表了長長短短近300篇評論,可能還不是全部。罵它的人很多,罵,也是一種評論嘛。20年前《光明日報》的記者韓小慧就對我說過打算在《光明日報》上辟個“建筑評論”專欄,但一直沒有辦成?,F(xiàn)在有金磊他們編的一本《建筑評論》,很薄,小開本。他們想搞建筑評論,但也沒有搞起來。
2015年9月,全國有20多所著名大學和相關單位建立了“中國文藝評論基地”,里頭有音樂、美術、戲劇、戲曲,但就是沒有“建筑”。
《世界建筑》上現(xiàn)在有建筑評論的聲音嗎?WA: 我們現(xiàn)在還是希望《世界建筑》能再把建筑評論以某種形式做起來。一方面有一些翻譯的評論文章,另外想針對國內(nèi)的項目做一些真正意義上的建筑評論。前幾個月,董功在海邊做了一個圖書館,社會反響比較大,《世界建筑》針對這座建筑組織了幾篇評論文章。
曾昭奮:現(xiàn)在,《紐約時報》的“建筑評論”專欄的情況怎么樣?
WA: 現(xiàn)在,國外整個建筑評論也不像以前那么犀利了?!都~約時報》的“建筑評論”專欄,現(xiàn)在也有人在寫,但不像以前是特別懂行的人,寫出來的東西偏文藝,一看就是學文的人看建筑的體會。不太像帶有分析性、探討建筑跟城市關系或建筑在建筑史上的意義上的那種視角,而變得比以前更加具有社會、政治、人文的批判性傾向。
還有一個問題,您覺得您在做《世界建筑》的時候碰到哪些困難?
曾昭奮:經(jīng)濟困難,但都解決了。
當時曾碰到一個難題,對華盛頓越戰(zhàn)紀念碑,報導不報導?林徽因是清華人,她的侄女林纓從設計競賽1200多個參賽方案中勝出,轟動了美國,轟動了世界。那么,清華大學辦的《世界建筑》能不能報導呢?向誰請示?誰也不會負這個責任。報導不報導?是不是有風險?我有幾個晚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成寐。我特意用了兩天時間,去大圖書館翻當年的很多過期的雜志,終于在《新觀察》上見到了對越戰(zhàn)紀念碑的簡要報導。但《新觀察》當時已經(jīng)被封,那么是不是由于報導了越戰(zhàn)紀念碑才被封呢?顯然不是,它是因為別的原因被封的。我如獲救命稻草,我們也可以報導了——這是我在《世界建筑》16年中碰到的最大一次困難。當時真還有一次叫做“清除精神污染”,但最后沒有形成一個運動就過去了。
WA: 您覺得當時《世界建筑》上有哪些文章讓您印象特別深刻?或者影響很大?能提幾篇嗎?
曾昭奮:具體的就說不好了。我們曾經(jīng)關注過建筑教育,關注過住宅問題,組織了建筑界(主要是建筑院校的師生們)的學術活動,鼓動青年建筑師和建筑學生踴躍參加國際設計競賽(“走向世界、為國爭光”),同時還比較關注當年剛剛興起不久的“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當時,周卜頤先生翻譯出版了《建筑的矛盾性和復雜性》,李大廈先生翻譯出版了《后現(xiàn)代建筑語言》。英國的一本美術雜志上附了一本小冊子《什么是后現(xiàn)代主義?》,我就請李大廈給翻譯出來。他加班加點譯出來交給我,讓我請汪坦先生校對,他看后說:“一個字也沒改,他譯得比我還好!”
WA: 您作為資深的建筑學家及媒體人,對新一代的我們或相關從業(yè)者有什么囑咐或者希望?
曾昭奮:隨便說兩點吧。第一,希望我們的建筑媒體能把建筑評論搞起來。教授帶研究生不授業(yè)解惑,而是讓研究生搞設計、賺錢,不能評論一下嗎?政府只管賣地、收錢,把住宅問題扔給房地產(chǎn)商去操作,不能評論一下嗎?京津冀地區(qū)空氣污染為什么這么嚴重,不能評論一下嗎?第二,希望我們學習建筑的年輕人的思想能夠更加活躍起來。北京、上海、南京、廣州、天津、哈爾濱、重慶、西安,原來所謂八大建筑院系,除西冶建筑系外,我都去過(北京、廣州更不用說),跟他們的老師和學生都有新接觸、交流?!妒澜缃ㄖ愤€在北京、廣州、重慶、哈爾濱搞過好幾次學術活動。在這個過程中,我覺的當時的重慶建筑工程學院的同學們的建筑思想最為活躍。這跟他們當年有一批好老師有關,唐鐠、李再琛、尹培桐、萬鐘英、黃天其等,就是一群思想活躍、有責任感的好老師。跟這些思想活躍的學生一起討論、交流,真是一種啟發(fā),一種享受。他們后來還辦了一本建筑雜志,叫做《建卒》,也是“建筑媒體100年”要提到的啦?!?/p>
《世界建筑》封面(圖片來源:本刊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