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9月,我走進北大校園。
在新生報到的那一排長條桌上,我查找到自己的宿舍:31樓427房間。
從此入住四年,直到畢業(yè),沒有挪過窩。
2014年秋,聞知北大要拆掉這批老樓,我專程前去探望。
四壁清理如野,鶯歌燕舞寂寂。往事涌來,填充這舊曠空間。
當年,31樓可是全校男生盯著的最美女生樓。有男生寫過詩:“啊,朋友,你到過31樓嗎?”
427房間,推門進去,右邊靠窗的高床,是我四年的棲息地。
那張床位置好,當時卻沒有安裝攀登的木欄。先來的女同學,誰也不占。我到來,用手一撐,上去了。后來木匠師傅來過,宿舍里的人說:“不用了,她能上去?!庇谑悄菑埜叽簿驮僖矝]有安裝木欄。
系領導呂良來視察,很奇怪,問:“是誰睡在上面?”
大家說是我,他就見怪不怪了。
一次,他走過二教的樓時,仰頭正看見我從階梯教室的窗口跳出來。云南人,飛檐走壁。初入學,校園就流傳我“躺在草地上唱歌”的段子。
在這張?zhí)咸碌母叽采厦?,我醞釀著課外寫作。
從前父親對我講過:為了尋找好句,晚唐詩人李賀出門就背著一個布囊,想到什么就寫成紙條,放入。其母翻看布囊,嘆道:“吾兒是要嘔出心焉?”
李賀被稱為“鬼才”,果然很早就死了。我一直琢磨,李賀是否也背著毛筆和硯臺呢?古人寫字的工具實在太不方便了。
我把一張稿紙裁成幾塊,零散文思隨時寫在紙片上,夾進上課用的筆記本里,回來再塞到褥子的下面去。
這種片斷式寫作,也形成我最初的風格。那時興起“意識流”,我以為不稀奇。我的小說就是一段一段的,意象和情節(jié)之間沒有過渡,沒有多余的鋪墊。
上課,去聽那些傳遞新鮮思潮的講座,在這徘徊的文思中獨步。頭一年,可以說是“寒窗無人問”。每天我都興致勃勃而又無處可訴。直到我遇上了一位“紅學”研究生,正在社科院讀書的鵬。
與其說我們是談戀愛的對象,不如說我們是“談文學”的對手。
從未名湖的石舫,到圖書館前的草地,無論是積雪的臨湖軒還是夏荷田田的后湖,無論是知音相伴,還是獨來獨往;伴隨著燕子和秋蟬來來去去,我更新自己、尋覓文學。
北大校園,催生與包容了我稚嫩時期的文學探索。
桀驁不馴的“憤青”寫作
在北大的第一個冬天,宿舍里的人都回家過年去了。我留下。
那時我們屋里住滿八人,總嫌擁擠。同學來路各異,初來相聚,難免“隔澀”。某些人對我不能相容。一下子人去屋空,我卻感覺“失落”。
醒過來,很靜,看對面那些空空的床,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難道我已經(jīng)被送進云南省監(jiān)獄的4號牢房?
窗外面的那些樹枝,禿禿的,天色灰蒙蒙。
傳來一聲“老北京人”喊孩子的聲音。那時候31樓的一層還住著校工。
原來,我在北大。
時代的轉換如此神速,還來不及驅(qū)散我剛剛離開的那個時代的黑暗,就在不知所措中開始新的生活。
李后主說:“夢里不知身是客,一餉貪歡。”他是不幸的。而我剛好反過來,夢里不知在燕園,醒來恐是囚徒身。
寫了一篇《除夕之夜》:一個人留在學校過年,被敲門聲驚醒,以為是來執(zhí)行逮捕的人。其實是來投宿的人。小說發(fā)表于我和經(jīng)濟系76級的老鄉(xiāng)馬軍一起自創(chuàng)的手抄刊物《思索》,貼在大飯廳里。
寒假結束,中文系收到云南寄來的“平反書”,宣布為我的“四五反革命案”平反。一式兩份,中文系收取一份入檔,給我一份。
我曾在昆明醫(yī)學院后勤片當工人,是團支書。1976年4月5日我率領全院舉辦“周總理追悼大會”,把花圈送到昆明的檢閱臺廣場。一些老干部參加了這次追悼大會,其中包括后來的北大黨委書記韓天石。
同年4月8日我被打成“反革命”,所寫的大幅挽聯(lián)被定為“反標”。我被看押過,被送到農(nóng)場勞動過。有人揚言云南監(jiān)獄已經(jīng)為我騰出4號牢房。
77年我參加“高考”,名居榜首,復旦大學因為“政審”顧慮,沒有錄取我。本地的“走讀”不敢要我。78年我再考,北大來了,老師們想要我,到昆明醫(yī)學院調(diào)查。一位同情我的李處長說:“為了紀念總理這點事,把一個年輕人逼得無路可走?!闭猩M趙鈺國、王樹棣老師毅然錄取我。
回到宿舍,我正打算把“平反書”收進木箱,那是奶奶留下來的遺物。有人嘲諷道:“快收好了,以后好證明你是個好人?!?/p>
我一聽,不收了,跳下高床,當著眾人面,將“平反書”幾下撕成粉碎,扔進紙簍,轉身而去。后來聽到林庚先生的話:“我本來就沒有接受過你們的罪名,現(xiàn)在也不接受你們的平反?!鄙鹾衔嵋?。
班上支書尚新找我談話,他說:“想不到你還是個反‘四人幫英雄。我們那個時候沒有這個覺悟。”我被邀請參加班里黨員們的組織生活。還有潘維民。
“西單民主墻”出來了,上面通知“不要去看”。但我還是騎著自行車去看。
支部讓我寫一份入黨申請書,我寫得很“二”。我說:希望黨能取消戶籍制度。
宿舍里不斷地有人到系上去告我這個那個,從系主任到班支書都找我談過話。我發(fā)了一通言論:“你們成天盯著我穿戴什么,跟誰散步,我又不是茅盾郭沫若,我的穿戴也成不了文學史料。我若有才,你們也滅不了我。我要沒才,你們也吹捧不出來。大家來上學都不容易,何苦浪費時間來盯著我?”
《未名湖》復刊第一期有我的詩歌《最后的夜》,寫一個即將入獄的青年遙望戀人的窗戶。從很小的時候,從父輩和師長們的身上,我就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做一個正直的人,一生都要準備失去很多。
《未名湖》刊登我的小說《踏著世上不平路》。這標題源自俄羅斯歌曲《伏爾加河纖夫》里的歌詞。一個女知青在趕街的日子里到鎮(zhèn)上飯館吃飯,因為被誣陷是“小偷”而出手打了洗碗工。當“革委會”的軍代表來解決問題時,又因為對女知青好感,而開除了那個洗碗工。可是女知青并沒有得到勝利的快感。鎮(zhèn)上的人們對她避而遠之。人們因為洗碗工失去工作,孩子失學而指責于她。而一位男知青指責她:“利用自己的性別與年輕。”
這是我親身經(jīng)歷的事。我父親曾評:“釣者負魚,魚何負于釣?”
這使我明白:當你受到壓迫的時候,不應該向更底層的人去發(fā)泄。
我們一人一小捆《未名湖》,馱在自行車上,戴著明晃晃的北京大學的校徽,到街上去賣,很是興奮。我?guī)Я艘黄凇端妓鳌啡リ惢拿杭?,送給他看。
他問,“現(xiàn)在大學里學生自己辦刊物的多不多?”大概他想起了他當文學青年的時代。他推薦我的一篇短文在《人民日報》發(fā)表:《請為我們打開閘門吧》。有一天荒煤說:“你叫人家打開閘門,你的東西又在哪兒呢?”我就賭氣不再去找他。
在我還是一個被迫害的小工人時,荒煤來到云南,從一個記者那兒看到我在鄉(xiāng)下茅屋里寫的《駁李希凡》、《駁郭沫若》兩篇文章。我談《紅樓夢》、談《李白與杜甫》。他留下信給我。那只能算是“意氣文章”吧。憑著一股子對傳統(tǒng)文學的熱愛,憑著記憶,我赤手空拳地寫這種大文,向權威挑戰(zhàn)。
插隊的歲月里我寫的長詩《春城戀歌》、散文《我之愛情觀》等,被知青們傳抄:
“清晨我在池塘洗臉/池塘水蕩起細細的漣漪/就象少女臉上的細紋。”
“華燈初上/我卻逃亡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
“愿做水手同舟的伴侶,不做權貴門內(nèi)的侍妾?!?/p>
“滇池的水還是那么清嗎/故鄉(xiāng)的月還是那么明/那個熱情的影子,她的驕傲和勇敢還記在你的心里嗎?”
這是最真誠的寫作,它從邊土茅屋的油燈下流出,在勞作之后的靜夜里,如此坦率。那些暗中在知青中傳遞的書籍,和這寫作,是我心靈的寄托。
當時我寫的心情,并沒有想要別人讀。
記得第一次拿到那本刊登著我處女作的《當代》雜志時,我拉開抽屜拿出原稿,感覺那些印刷出來的字體已經(jīng)把我的文章變樣。我還沒有學會“妥協(xié)”,對于更改我的每一個字,每一段細節(jié),我都在內(nèi)心里抗拒著,非常痛苦。
成功的反映和熱情從四面?zhèn)鬟f而來。很快我學會了聽取別人的意見,學會了必須的格式和注意修飾與回避的“潛規(guī)則”。不管是“削足適履”,還是訓練有素,總之我成為一個“作家”,交出可以“用”的,有光彩的稿子。
回顧初衷,惘然若失。一種要完成一件什么“成品”的使命似乎綁架了我。
當我獲得職業(yè)創(chuàng)作的自由時,我卻在失去另一種更深層更內(nèi)在的自由。文章在“馴”“雅”之后,會失去某種“達”,不透徹。很多年后,北大同窗京寧批評我的《北大回憶》:“寫得‘太正了”,她不滿意我失去的狂野。
某種對“潛規(guī)則”的熟練,使寫作變得平庸。這正如《紅樓夢》里的晴雯,如果失去了個性,她可以活下來,可卻變成了“襲人”。晴雯沒有了。
所謂“成功之作”,是冰山一角。而冰山如果沒有了,這一角也會消失。
大潮下的疑云
1979年寒假,清新而安靜的北大31樓,周圍是卷起鋪蓋的高低床。427房間只剩我一個人了。
每天,早晨我到未名湖上溜冰,下午伏案寫小說。
這篇故事,在上課的時間里我已經(jīng)寫出片斷,紙片都塞在褥子下面了。假期我取出這些紙片,已經(jīng)是一大迭,連綴起來,差不多都有了。
小說《云》是一個走出黑暗的故事。女主人公一帆在環(huán)境與政治迫害的逼壓下,毅然割舍青梅竹馬的權門初戀,以“高考”作為跳板走出困境。這是我的影子。
寫完,窗外暗夜中雪地皚皚。走廊上寂靜出奇。我去敲對面“漢語專業(yè)”的宿舍門,有個南國的女生明露也沒有回去。每天我們都會見面點頭。
她忙著來給我開門,打碎一只玻璃杯。地上在冒熱氣。我說:“我來告訴你,剛才一篇劃時代的作品誕生了?!?/p>
她一面收拾玻璃渣,一面說:“小心,別讓時代把你給‘劃了?!?/p>
在食堂里吃飯碰見同班的高賢均。他也沒有回家。我給他看這篇稿子。他還給我的時候,說:“當代簡愛?!?/p>
高賢均兼?zhèn)渲形鲗W養(yǎng),后來他做了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副總編。我感激他將我的初作與名著并列。但從他的評語中,我預見到人們將對小說的主人公不妥協(xié)的個性留下強烈的印象,而對于背景生活與時代變遷的特征卻沒有太在意。一個依靠知識崛起的階層與豪門的對峙正在來臨。社會的發(fā)展證明我的預感是對的。
當年,高是班上唯一訂有《蘇聯(lián)文學》的男生。每期來到,他都會借給我看。我們熱烈地討論著蘇聯(lián)那段“解凍”時期的文學作品。因為其中從束縛到解放的過程,與中國正在發(fā)生的人們的精神現(xiàn)狀如此相似。
艾特瑪托夫的《紅蘋果》《查密莉雅》都是激動人心的新意小說。一個專心工作的人,在秋天的果園里忽然發(fā)現(xiàn),他丟失了人生中最大的紅蘋果。一位美慧的農(nóng)婦,沒有等待她那成為英雄的丈夫,卻與一個殘廢軍人私奔了。
個人的感情顯出了重要性,社會性的價值觀再也不能約束人們。
抒寫真實閱歷與自我的時機也許來臨,時代的文學大潮已來勢洶涌。
《北京晚報》開始刊登《晚霞消失的時候》,每天報欄那里都人頭攢動。這樣唯美的風格、敢于表現(xiàn)消沉與失落,懷疑意識的小說,也能夠一章一章地堂而皇之連載。太過癮了!
這篇小說的完整風格和美學趣味,都高于過去我們秘密閱讀的那些地下手抄本。在文化層次上,代表了我們這一代人所接受過的優(yōu)美的文學風格傳承。甚至它帶有一種西方與東方混雜的美學情調(diào)。
陳昊蘇帶著團中央的人來北大開討論會,當時我不知道,他與作者都是北京男四中的學生,是具有特殊經(jīng)歷的一批人。那時還沒有“紅二代”這個詞。
我坦率地講了自己的觀點,太貴族化太悲觀了。在藝術上,它是非常成熟和成功的,甚至可以說代表了我們這一代人所受過的“封資修”教育的最高美學修養(yǎng)。書中人物,在幻滅中是否對他們的“‘文革壯舉”有所懺悔?也不得而知。
中文系給我們攬來了一批活,給電影局看來稿,寫評語,就可以獲得“內(nèi)部電影”的票。于是,我看到了《羅生門》《辯護詞》《拿破侖》《飄》這樣一批優(yōu)秀的世界著名電影?!读_生門》對人性虛榮的揭示,《辯護詞》對愛情的更新闡釋都令我豁然開朗。
我們與生俱來地被教會要回避很多東西,即使它已經(jīng)來到了我們的視野中,觸及了我們的生活,我們依然被習慣訓練得巧舌如簧。在中國文學中,很長時期來,文字與心靈總是有一種“隔”。中國文學已經(jīng)背離了“詩言志,歌詠言”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所以離世界級的水平日遠。
我不喜歡“傷痕文學”,一時也來得太多了??粗切┯H情廝殺的回憶,人很痛苦,仿佛失去思考的能力,痛苦得都麻木了?!皞畚膶W”承擔了時代急迫的“控訴”任務,列舉出很多的社會案例,但是多數(shù)缺乏文學的意趣,其實講的都是一些常態(tài)和常識。
面對中國社會的病態(tài)畸形,“傷痕文學”有“撥亂反正”的功效。然而作者與社會來不及思考更加深刻的東西,所以整體“傷痕文學”的深度與對人類的價值,無法與陀斯妥耶夫的《罪與罰》《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等名著相提并論。
班上吳德安同學寫了一篇《回聲》,很有境界。當一切平靜以后,劫后的人們痛定思痛。但后來吳卻沒有繼續(xù)寫小說。
在校園跳舞的風潮中,京寧同學寫了一篇《舞會之后》,描寫一位女生開始反對跳舞,繼而對別人跳舞產(chǎn)生強烈的忌妒心,最后發(fā)現(xiàn)自己被冷落的局面。這真實地反映了當年校園里的風光,卻被人告到系里,專門開班會,說是“影射了某位同學”。直到今天,再沒有看到京寧寫小說。
《讀書》復刊了。印象最深的是在封底有丁聰?shù)穆嫼完愃囊娴男∥?。每期到來,首先就要看這個,一種智慧包裹下的尖銳,可謂是“大解朵頤”。沒想到多年以后,會與陳四益先生成為朋友。
因為我研究《紅樓夢》,紅學研究生鵬走近了我。在看完《云》的初稿后,他向我表示祝賀,還幫我修訂了一稿。他勉勵我,日后要“一唱雄雞天下白”。
《云》是秘密的內(nèi)心獨白:
那個美麗公主與英俊王子在綠草地相遇的童話,不屬于我。
愛情永遠是單槍匹馬奪得的果實,離受寵者很遠,可能離我卻近。
別了,我的多云的小城,多云的青春歲月。我的歸宿不是愛情。
我不是在飛來,也不是在飛去,也許,我的命運就是注定了要在云層間飛。
那個年代,說不上是“博弈”,只能說是下睹注。一切都太迷茫,無章法,新舊交替,希望迫切,又不著邊際?!对啤返那巴荆褪恰跋伦ⅰ?。
在一次下課時,我很冒昧地把《云》的稿子給了洪子誠老師。第二次他來上課的時候,帶稿子來還我。
教室門口,他上下地打量我,說了一句:“這篇小說是你寫的嗎?”
我至今不知道,他是說這小說好,還是說不好。
《十月》登出了《公開的情書》。這個層次的東西,我喜歡。它表述了我們在黑夜里的那一份迷茫與求索。我寄出了《云》,被《十月》退稿了。
文藝理論課提到了秦兆陽的《現(xiàn)實主義的廣闊道路》,我覺得他會理解我這篇寫眼前故事的小說,到北大郵局買一個信封把稿子寄出去了。
秦兆陽回信說我“不懂小說的章法”。我反唇相譏,我說“你懂什么是意識流吧?”不料他很快來信,他約我到北池子他家里見面。
他很和顏悅色,從我這兒了解當代大學生們的情況。對小說沒有再提一個字。我知道,他的理念和判斷還是那樣。
后來我們在《當代》的頒獎大會上相遇,秦兆陽先生祝賀我,說:“你贏了!”
1980年冬,沉浸在戀愛中,在小說的運籌帷幄中的我,突然在一夜之間改變軌跡。一幕壯觀的歷史大戲突兀上演,北大展開了轟轟烈烈的“民主競選”。新的潮流吸引了我。我成為第一個“女競選者”。
鵬表示“大跌眼鏡”,我們分手。
次年春天,外文所陳焜先生到北大來講弗洛伊德,他是我昆明老鄉(xiāng)。我到中關村去找他,把《云》的稿子給他看。他非常贊賞,并拿給文學所的張烱看。他說,張烱評價很好,說等“有機會”幫我推薦。
人們對《云》隱約地表現(xiàn)出一種擔心?!队幸粋€美麗的地方》責編章仲鍔直接表達過,“《云》太陰暗了。你不怕別人說你自戀嗎?”
《云》的發(fā)表是曲折的,韋君宜很喜歡它,但她叫我不要將其作為處女作,放一放再發(fā)。在《美麗的地方》發(fā)表之后,北大老師孫玉石將它推薦給他的同學吳泰昌。《云》發(fā)表在《收獲》1982年第4期。
在中國寫作,你不能直接瞄準“奧運會”,你必須在“地方運動會”上按本土標準比賽,否則成績無效。我以為,《云》在藝術品味和人文追思上,正是對“世界名著”的一個向往,它具有“跨文化傳通”的某些信息。
可在那個時代的中國,人們千方百計地回避“自我”,假裝“無我”,動輒說“我們”。在那個年代,如果有一個“我”出現(xiàn)了,就會觸犯眾怒。
按父親的囑咐,我一進北大就去讀《胡適文存》。胡適講到個體自由與社會公平的關系??墒悄莻€年代不能提胡適。
中文系謝冕老師開創(chuàng)了“朦朧詩”的大課,聽眾如云。那時我們都愛讀舒婷的《致橡樹》。這正是“自我”的解放與張揚。可是謝冕不久被迫停課了。
那種聽憑著思緒、回憶挾裹著“我”的積累與文學滋養(yǎng),個體流露的自由之路,多年之后,我在寫作《中國布衣》的過程中終于找回了它。
這是當初我寫《云》的路子。有一句話:“自由才是奇跡之源?!?/p>
“邊地”人文、異軍突起
1981年夏,校園剛剛經(jīng)歷了一個動蕩之年。
帶著競選之后的壓抑和失戀,我考完最后一門功課。
上午出考場,回到宿舍,把一塊肥皂裹在幾件臟衣服里,放進帆布包。吃過中飯,我出校門去天津港,從那里上船到大連、青島。南蠻子要看海去。
上了海船,我拿出衣服來洗。兩位海軍學院的學員幫我登上船長室,居高臨下,一碧萬頃。藍白條的裙子掛在旗桿上迎風招展。
我高聲吟唱:“獨立寒秋,湘江北去?!?/p>
80年代的人們服裝單調(diào)。上了火車,人們都在啃大蘋果。大學生們憑著校徽認同,在火車上喧嘩。他們聚集在一個車廂里,大談傳聞中的“北大競選”。
我把北大校徽收到書包里,坐在百姓堆去。
聽他們說到“北大學生打碎了玻璃窗,罷課競選”時,我站了起來,大聲說:“不是你們說的那樣!”他們說:“你怎么知道?”我亮了一下?;?。他們一時啞了。改了話題。旁邊的陌生人遞給我一個蘋果。
出門來“見世面”,我的感覺千篇一律。
在大平原上,人們在假日乘坐火車奔來奔去,為了那一刻的擁擠的海灘。
一位法國作家說:“所有大城市的居民都是相似的?!?/p>
外面的人們并非見多識廣。這里的人們從小到大,沒有想象過有傣寨那樣的地方,那樣別出一格的說話,生活,和追求美、愛美如同生命的地方。
在傣寨,老鄉(xiāng)們鼓勵我“小姑娘,要穿花花裙”。而在北大校園里,因為我戴了一頂與眾不同的皮帽子就引發(fā)軒然大波。
誰更先進和接近人性?誰更落后與愚昧?
在剛剛結束的北大競選中,我在班里受到很多不正常的攻擊?!芭c人奮斗”的哲學使人們迷失了快樂生活的路徑。
北大是“五四”運動的發(fā)祥地。而“五四”發(fā)出的啟蒙卻已經(jīng)恍若隔世。
我的云南邊地雖處偏僻,但質(zhì)樸的內(nèi)心是自然和包容的。云南的生活樣式是多樣的,這種多樣性在這個時代有一股生命力和價值?!案呖肌笔刮业竭_“象牙塔”,這是神奇之旅。我的任務就是要講出這別樣的一番話。
那些蝸居市井的人們,他們沒有理由進行“地域歧視”。從方言的口音歧視到人身貶斥。當年在大學宿舍和教室里,除了北京和上海的女孩子,其他地方來的女生都要竭力地掩飾自己的本色。
帶著東海礁石、貝殼和海水留下的鱗傷,回到人跡稀淡的北大校園。偶爾遇到幾個同學,還在為考試“對答案”。
暑假還剩下二十多天,我要把傣寨的故事寫出來。
遙遠的時空距離,使我重新思考這個青春旺盛的民族。
愛美是最突出的性格。少女們在趕街天花錢去照鏡子。浙江人扛了面大鏡子來。擺在街上,用布蒙著,交一毛錢就撩開布,讓你照一下自己。于是傣族的小姑娘們就有了過節(jié)一樣的熱鬧。她們穿上最得意的花裙,排隊去“照鏡子”。
在《外國名歌二百首》里有一首好聽的歌就叫《照鏡子》:“看我長得多么漂亮,誰能說我不漂亮???”這是青春的自我意識。
可是當年除了傣家少女,像我們這樣“有文化”的女知青,可沒有這樣的膽量去排隊交錢,看看自己的身段。記得我曾在小河邊上照出自己的影子。
在我們生產(chǎn)隊里,誰長得好看,評工分時可以多記。
當知青們思鄉(xiāng)而難以入眠,原野上響起他們呼喚愛情的歌聲。
很多年后,人們評論《有一個美麗的地方》這篇小說不像是“寫‘文革”的,而是一篇歌頌大自然和人性美的作品。它被翻拍成電影后走出國門,至今得到青年人的喜愛。
在人類的精神趨于病態(tài)時,應該向大自然求助。
臨近畢業(yè)的最后一個學年,我正在高床上折騰,舍友莉莎進門來,遞給我一封信,說:“人民文學出版社來的,快看看吧,是不是你久盼的?”
那是韋君宜的信,字跡有些潦草。信封上的紅字很醒目。
打開看信,我坐在高床上,垂著雙腿,淚如雨下。
她認可我的作品,并贊美我的才華“在閃閃發(fā)光”。
莉莎說:“哭吧,哭吧!幸福的淚。別忘了,是我給你帶回來的這封信?!?/p>
這封信開啟了我的大門。我一口氣在《當代》發(fā)表過八個中篇。
《有一個美麗的地方》發(fā)表于《當代》1982年第3期,我被南北幾個大電影廠緊追,后由青年電影制片廠張暖昕拍成電影《青春祭》,飲譽海內(nèi)外。
以前的電影,以云南為背景的不少,主題都是歌頌政策與工作隊,或表現(xiàn)邊境“反特”。我這篇小說,是以漢族知青少女作為切入點和觀察視角,真正的舞臺是傣寨,是大自然,真正的主角是追求愛與美的傣家男女。
所以在改編電影時,我不愿意失去“有一個美麗的地方”這個名字。
我?guī)е@期《當代》到陳荒煤家去,他說:“知道你要來。”他給我看他書桌上的《當代》,我的小說已經(jīng)被他劃上紅道。他說:“我的孩子當年插隊,老鄉(xiāng)們對她也很好?!边@真是“仁者見仁”了。
在拍電影《青春祭》的過程中,荒煤為我操不少心。
對邊地人文價值的重新發(fā)現(xiàn),使我異軍突起。從“知青”生涯跨入“高考”的這一批人是幸運的。我們得以沐浴新時代的風雨,求學延長了我們的青春期。我們借黑暗而識光明,化腐朽為神奇。
《紅樓夢》一開頭說,天地之間有正邪二氣,搏擊掀發(fā),風雷興之,人得其氣,故各有秉性。我進入北大的年月,正是中國風云“搏擊掀發(fā)”的大時代。北大就是一個承接天露的大托盤。一代學子們得其氣而成長。
畢業(yè)前,我們77、78級集資建造了未名湖畔的蔡元培銅像。
“循思想自由原則,取兼容并包主義。”
昔在紅樓,今往燕園。精神不死,北大長存。
(張曼菱,1978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1982年畢業(yè),到天津作協(xié)做專業(yè)作家。1998年返回云南,致力于“國立西南聯(lián)大”歷史資源的搶救、整理與傳播。主要作品有:小說《有一個美麗的地方》,改編為電影《青春祭》;小說《唱著來唱著去》;散文集《北大才女》《北大回憶》;回憶錄《中國布衣》;評論集《張曼菱點評〈紅樓夢〉》;電視紀錄片《西南聯(lián)大啟示錄》;音像制品《西南聯(lián)大人物訪談錄》;史話《西南聯(lián)大行思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