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情接觸得頻繁,都會生出一些不痛不癢的感情,比如讀書,也比如吃飯。只是吃飯沒有辦法以一種冥想的方式進行,如果當年王陽明先生要“格”的不是竹子,而是一盤紅燒肉,他首先一定會流很多口水,最后卻不一定能把味道從自己的心里找出來。所以假如世界上所有的道理都放在那里供王陽明先生的后輩在他們各自的內(nèi)心中發(fā)現(xiàn),那么吃飯就是世界上最蠻橫的一件事。
喜歡吃飯的人在我眼里有兩種——吃貨和飯桶,雖然他們都可以是光顧過很多飯店的老饕,也都可以對各類飯店的招牌菜如數(shù)家珍,但是假如我有機會跑到他們肚子里去問問,也許這不同就是兩個字——“在意”。飯桶對于自己面前的飯菜是不在意的,而吃貨則不然。
比如一份在桃屋人氣很旺的大阪煎餅,它帶給一個飯桶和一個吃貨的味覺體驗是相似的,柴魚片的鮮、高麗菜的脆、鐵板燒自有的溫度、色拉醬的清爽,這些味道并不需要一個經(jīng)過嚴格訓練的味蕾——假如需要,一個食客也會因為一頓午飯變成了一場柯南新番而覺得莫名其妙。
對于一個飯桶,將煎餅放進嘴里咀嚼,豎一豎拇指,他的任務已經(jīng)結束了;但是對于一個吃貨,他應當還可以看到一些其他的東西——質(zhì)地好的大阪煎餅上鋪滿的柴魚片有可能由本枯節(jié)制成,一只壯碩的鰹魚變成一根硬邦邦到可以用來當殺人兇器的本枯節(jié),其間的晾曬過程哪怕只是聽上去都讓人覺得枯燥,碰到有大太陽的日子,要將幾千只鰹魚一個一個地取出平鋪在空地,再一個一個地放回,循環(huán)往復,期間如果下了一滴雨,之前的努力也就全都變成了織毛衣。因為生產(chǎn)的極度低效,制作這種柴魚片的店家往往都處于虧本狀態(tài),但是留下來堅持的店家依舊堅挺,人家的理由是:“我要面對時代的挑戰(zhàn),背負起日本文化傳承的重擔。如果這種味道消失了,日本文化的一部分就中斷了。”
這也就像翠華餐廳的鹿兒島豬軟骨,這現(xiàn)在幾乎是每個去翠華的人必點的一道菜了,但是如果對于這道菜的認識僅僅止步于“一道以日本豬肉為原料制作的香港菜”,其實這道菜也就沒什么意思了??鐕慕M合不一定會催生美味,但一定會徒增成本,一個吃貨可以有足夠的理由對其無視,就像他可以無視出現(xiàn)在東南亞餐廳的炒土豆絲和出現(xiàn)在本幫菜館的鍋包肉一樣。
可是一個稍微有點探索精神的吃貨就會發(fā)現(xiàn),這道菜的意義絕對不在跨界而在鹿兒島黑豬肉本身。因為這種豬肉自己就是一個符號,是熱愛生活的人對于餐飲業(yè)工業(yè)化的一個白眼——養(yǎng)你妹的白豬、喂你妹的泔水、閹你妹的小豬、住你妹的豬圈、大批量你妹的生產(chǎn),鹿兒島黑豬每天做的事情是跑步、爬坡、吃番薯、啃泥土、談戀愛,因而黑豬的產(chǎn)量也不可能很大,養(yǎng)黑豬的人往往賠本被稱為傻子,但是傻子培育出來的豬肉,肌肉結實有力、油花完全散入到了肌肉的紋理之中,飄洋過海到了上海,成了一家茶餐廳的招牌菜,如果碰見一個在意的吃貨,他還能講一個發(fā)生在日本的倔強的故事。
所以對于一個在意的吃貨,一碗面條撈出時少瀝了一會兒水油潑扯面、一份用了冷凍時間稍久的章魚的辣醬炒章魚、一盤多了一勺色拉醬的水果色拉,都可能讓其產(chǎn)生莫名的抵觸,至少對我而言,吃飯并非僅僅是一種攝入,而是一種交流——不同廚師的不同感情投影在一道菜當中,倘若菜味寡淡,廚師也一定不夠真誠,讓我羞與為伍。當然這對那些大規(guī)模的連鎖快餐店并不適用,在那里沒什么情感可言。
所以我很喜歡吃貨的稱謂,因為這是我熱愛生活的一種方式,這讓我可以在別人打DOTA的時候背上包去排一個小時隊吃頓椒鹽排條,或者一頓飯分成兩半在兩家飯店解決,并且從這樣十三點的舉動中抽象出一個意義就是“我比他們過得更好”。
(阿 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