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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筆一束

        2016-04-08 23:38:46李加建
        四川文學(xué)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天堂

        李加建

        記夢──懷K.W

        偶然打開海外一個網(wǎng)頁,聽見有人在朗誦我寫的詩《記夢──懷K.W》。聽著聽著,一顆冰涼的淚不禁在眼角旋轉(zhuǎn),久久掉不出,也拭不干。

        K.W,是一個名叫“可慰”的姑娘名字的縮寫??晌?,多美的名字,尤其在一個人處于極度屈辱、痛苦與孤獨的困境中遇到她的時候!

        1961年冬天,正是“大躍進”導(dǎo)致全國大饑荒時期,我好不容易從勞教隊在灌縣的工地請假回鄉(xiāng)探親。1957年那場民主運動中了“陽謀”之后,我是本市幾個“大右派”中最年輕的“極右派”,省內(nèi)外報刊有長文批判我,本市由市委宣傳部牽頭,市文聯(lián)、文化局、報社聯(lián)合批斗我,時間長達(dá)數(shù)月,最終以“開除公職,送農(nóng)場勞動改造”收場,一年后又將我密捕,在看守所關(guān)押近一年后,以“右派反改造罪”判處管制三年,強制送勞動教養(yǎng)不定期。這次回鄉(xiāng),就是以“管制勞教極右派”身份,衣衫襤褸、形容枯槁、面目憔悴的形象,出現(xiàn)在闊別幾年的家鄉(xiāng)的。

        在家鄉(xiāng),我已經(jīng)成了不可接觸的禍害。熟人和朋友遠(yuǎn)遠(yuǎn)就躲開了,認(rèn)識我的機關(guān)干部、工人、店員,投我以輕蔑的目光。我已經(jīng)無家可歸,母親和弟弟,寄住在拖了四個孩子的姐姐家里。弟弟已經(jīng)綴學(xué),靠打臨時工養(yǎng)活自己。姐夫是共產(chǎn)黨員、中學(xué)校長,那時候提倡階級斗爭六親不認(rèn),為了“劃清界限”,他已經(jīng)和姐姐分居。

        回到夢繞魂牽的家鄉(xiāng),我成了異鄉(xiāng)人。那時候食物奇缺,人們靠極少的供應(yīng)茍延殘喘,看到年老多病的母親,面黃肌瘦的姐姐和孩子們饑餓的目光,每到吃飯時間,就感覺到我是在搶奪他們口中賴以活命的食物;好不容易請準(zhǔn)一次假,感受到親人的依戀,我又不愿匆匆離開,心情極為矛盾、郁悶。

        有一天,弟弟要我和他上街走走,在博物館前面遇見一群姑娘,其中一位走到我們跟前,弟弟向她介紹了我;說她是中學(xué)時的同學(xué),名叫艾可慰。

        我并沒有把這放在心上。過了一兩天,艾可慰到姐姐家里來,我才看清了,這是一個身材嬌小、皮膚微黑充滿活力的姑娘。她一邊閑聊,一邊幫母親和姐姐做些家務(wù),臨走時對我說,在我回勞教隊的前一天晚上,和她到公園去走走。

        大饑荒年代的公園里也一派蕭條冷清。昏黃的路燈在光禿的枝枒間投下冷冷的光,把沿湖的路面切割得支離破碎。我已經(jīng)記不得當(dāng)時我們談過些什么,總之我知道了:可慰和寡居的媽媽住在一起,高中畢業(yè)之后,在一個中學(xué)代課教英語(這點,有些令我刮目相看了)。她喜歡文學(xué),愛讀我的作品。她要我留下通信地址,說以后要給我寫信。

        我是一個不可接觸的禍害;我們的來往信件要通過檢查,你給我寫信是完全不必要的。

        可慰說她自有辦法,硬要我寫下地址。

        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我向她告別;她要我送她一程,她家在珍珠山的半山腰。那時候,街區(qū)的路燈稀少,山道上更是一片漆黑。

        可慰說,我領(lǐng)你去看看我住的地方,以后你……

        以后我……做什么?她沒再說。

        臨上山的時候,她牽住我的手,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山上走去。到了半山腰,她停下來,指著不遠(yuǎn)處一叢樹影中一座房屋的模糊輪廓對我說,這就是她的家,她住在前面靠邊這間小屋里?!坝涀 彼f,“我窗前是一架垂絲海棠?!?/p>

        垂絲海棠。你曾經(jīng)寄托過少女多少美麗的幻夢呵!

        我回到勞教隊之后,可慰時有信來,以“表妹”的名義。我知道了她常去姐姐家照顧多病的母親,幫她做飯洗衣服,儼然像一個還沒過門的兒媳。

        不知怎么的,我已經(jīng)冷下來的心中又燃起了創(chuàng)作的熱情,我想重新開始中斷了幾年的寫作,哪怕僅僅為了一個愛讀我作品的人。

        這樣做是極為困難的。勞教隊經(jīng)常檢查搜身,特別忌諱寫成的文字;更何況,身邊不斷增加著絕望中只好投靠國家暴力的告密者。

        對困境的挑戰(zhàn),也許是一個男人對自己生命能量最好的驗證。勞教隊出工三班倒,我常在上夜班午夜下班之后,趁極度疲乏的人們昏昏入睡,下夜班的人們走空,便爬到工棚上層空出來的鋪位上,就著棚頂昏暗的燈光,寫下我的作品。

        前途渺茫,現(xiàn)實嚴(yán)酷,是可慰的關(guān)切與溫情,引我退回到那個曾經(jīng)給我以生存意義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人們相親相愛,沒有剝削壓迫,沒有眼淚和血腥。為了它得以實現(xiàn),我和我的同志們戰(zhàn)友們,隨時準(zhǔn)備獻(xiàn)出自己的生命。

        就這樣,幾年里,我寫了三部長詩、兩部大型歌劇以及一些散文,分別利用出工差到城里的機會,偷偷去郵局寄給可慰,由她保存。

        逐漸地,她在信里的柔情越來越濃了,她說,她會一直站在垂絲海棠的窗前,等待我回來;而我也似乎越來越喜歡她。這樣發(fā)展下去,對我來說是個罪過,對她來說是個災(zāi)難。我的命運已經(jīng)注定:凡愛我者必受傷害。我開始疏遠(yuǎn)她,拖著不回她的信,或是收到她三四封信才淡淡回她一次。

        1965年冬天,全國政治形勢再度嚴(yán)峻,報紙上的文章殺氣騰騰,預(yù)示對文化的屠戮又將開始。我終于咬牙中斷了和可慰的通信。

        時間又過了幾年?!拔幕蟾锩钡男蕊L(fēng)血雨中,我將自己生命視同草芥。無愛一身輕!

        1973年深秋,我請假回了一趟家鄉(xiāng),聽可慰一位朋友說,她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這位朋友說,她和另外一個姑娘與可慰,是最好的無話不談的知心朋友,她們常常晚上一起躺在山坡上,對著天上的星星談自己的心事?!拔幕蟾锩币粊?,全國瘋狂,告密成風(fēng),可慰耽心她的知心朋友里有人出賣她,惶惶不可終日。此時,她的家人正在給她介紹一個對象:共產(chǎn)黨員,某單位的科長。這當(dāng)然是一個求生存的穩(wěn)當(dāng)?shù)拇米o。

        對于我這邊,可慰已經(jīng)徹底絕望,在巨大的恐懼壓力下,終于有一天,她走進了學(xué)校黨委辦公室,向“組織上”交待了她和我的交往,但隱瞞了最重要的一點:她把我寄給她保存的那些作品,密封進一個瓷罐,埋在了她住家的珍珠山上。

        不久之后,她嫁給了那個科長,而她兩年之間全白了頭發(fā)。一次突發(fā)的疾病,她在醫(yī)院很快離開了人世,她的朋友們還來不及趕到臨終的病床前送她。

        她留下了一個一歲不到的小女兒,還留下了那個埋下瓷罐的地點之謎,至今無人能夠破解。

        我聽到這里,淚水倒灌進胸膛,成了翻騰的烈火??晌?,我回來遲了;可慰,我有話要對你說,可我怎么說?

        我全身顫抖,拿不起筆,便對講述此事的那位朋友說:“拿紙和筆來!我講,你記下?!?/p>

        淚光中我看到了可慰哀怨的笑臉。

        可慰,你聽著──

        讓這焚化的詩箋

        紙錢兒一樣翻飛

        那窗下的垂絲海棠

        也該在這青煙中枯萎?

        你悄悄地走了

        人世依舊在繁忙

        我能向何處追尋

        那一閃即逝的星光?

        高曠的心,柔弱的翅膀

        注定你深沉的哀傷

        平庸的生活,燦爛的才華

        釀成你莫名的惆悵

        你把年輕白發(fā)的秘密

        帶進了陰暗的墓里

        秋夜的荒草根下

        化作寒蟲的低語

        你去得太早,我來得太遲

        臨終的床前沒有我訣別的位置

        大海的波濤擊碎了多少幻夢

        留給我?guī)捉z凄苦,幾片回憶,幾頁殘詩……

        我真想叫你:起來,起來,起來

        讓我把你心上的濃云一把拂開

        含笑咀嚼個人的痛苦

        昂頭面對這嚴(yán)峻的年代

        我多想呵,有那么一個地方

        不管是地獄還是天堂

        我們將再度相見,看人類

        心上照滿明亮的陽光

        不多久,我在夢里看見可慰,她推開壓在身上的泥土……

        醒來之后,我寫下了另一首詩:

        記夢——懷

        昨夜,我夢見你含笑走來,

        把身上的泥土輕輕推開。

        你說,那一天去得過于匆忙,

        把心遺落在人的世界。

        你說,那邊是無際的虛靜空茫,

        無始無終,沒有歡樂與憂傷;

        你說,這下才體味到“死”的含義,

        那兒,長不出一芽幼嫩的希望。

        于是,在孤寂中你回首人間,

        連斗爭的痛苦也使你留戀;

        你說,這下才懂得了“生”的真諦,

        為了良心,勇于去迎接苦難。

        我不知道,這用一生的代價換來的是否真理,

        只可惜,你懂得它已經(jīng)為時太晚;

        既然你沒有把自己燃成一支燭火,

        只是沿路散下彩虹的碎片。

        哎,窗前的星光,枕畔的朝霞,

        你為自己生命繪過多少圖畫?

        那一顆心,你生前交給了誰?

        走遍夢境,你向何處尋它?

        回去吧,回去吧,

        趁曙光的帷幕尚未拉開,

        別盡在這凄冷的眉月下徘徊,

        別滴下淚珠讓河水凝凍,

        讓飄忽的夜霧把你的行蹤掩蓋。

        呵,安息吧,安息吧,

        讓我扯一片白云蓋上你的眼睛,

        拈一朵雪花的微笑綴上你的雙唇,

        我會讓年年三月掃墓的花環(huán),

        給你帶來人間的音訊。

        ──1973年初冬

        1979年春天我平反回來之后,知道可慰的丈夫已經(jīng)攜她的骨灰回了他的家鄉(xiāng)安徽,可慰的媽媽還在本市。我去看望了老人,彼此唏噓不已。80年代初,可慰的女兒從安徽來看望外婆,還特地到我住的地方來看望了我。我不知道,是誰給她講的她媽媽和我的關(guān)系。我努力從這個十六七歲的少女身上尋找可慰的影子,卻大大失望了。

        又過了這么些年??晌吭?jīng)住過的珍珠山上,那些蔥郁的樹林早已蕩然無存,形狀丑陋的水泥建筑物壓滿山坡。垂絲海棠和瓷罐早已被推土機的鐵鏟擊得粉身碎骨。可慰和她的一片癡情,是永遠(yuǎn)不復(fù)存在了!

        今夜,聽到互聯(lián)網(wǎng)上朗誦這首詩的聲音,我一下明白了:可慰原來活在我的詩里,她已經(jīng)超越國界,穿越時空,在世世代代善良人們的心里,引起共振……

        ──2008年8月2日深夜。

        在富順尋找家鄉(xiāng)

        1936年春天我出生在富順城里,童年也在這塊土地上度過。富順是與我生命緊密相連的家鄉(xiāng)。而今,走在這些色彩和喧囂流淌不息的面目全非的街道上,我望著它,它望著我,彼此都感到十分陌生了。

        我們家,住在如今經(jīng)過改造叫作“老街”、當(dāng)年叫作“后街”的一家店鋪后面一個院子里。從一條長長的甬道進去,是一個由兩邊廂房和高一層的正屋圍成的長方形的院埧。院埧正中過道兩側(cè),各有一個花臺,其中栽了兩株紫荊花樹。正屋后面是個小天井,連著后面兩層的樓房。依稀的兒時往事,便浮沉在這樣的空間里。

        1940年日本飛機對縣城的兩次轟炸,只留下一些片斷的血腥的記憶:河街上一片瓦礫,冒煙的斷柱,染血的殘垣,以及披麻戴孝錐心泣血的未亡人。這以后,我們家搬到了東門河對岸,如今叫作“東湖鄉(xiāng)”當(dāng)年叫作“津浦鄉(xiāng)”小街背后不遠(yuǎn)的農(nóng)家院子里。

        抗日戰(zhàn)爭后期,盡管日本軍隊步步向四川逼近,日本飛機倒是再也沒來轟炸過了,小城又似乎恢復(fù)了往昔的寧靜。宋代古城墻護衛(wèi)著城里步態(tài)從容的人們,以及他們默默享受的悠閑歲月。

        這時候,我們家在城里文廟左邊開了一家茶館,檐下懸一個木雕的茶葉,上面寫著“德記·建國茶號”。茶館長方形的前廳里,擺放著兩行木制方桌和條凳,靠里墻邊砌了個燒開水的灶臺。從灶臺另一邊踏上幾級石級,便進入這茶館的后堂了。后堂里是一間過廳,連著小天井,以及天井后兩間小屋,那是賬房先生工作、住宿和堆放雜物的地方。

        那時候,國民黨縣政府在編的人員遠(yuǎn)遠(yuǎn)不及我們現(xiàn)在一個鄉(xiāng)政府多,縣城里的很多政治、經(jīng)濟、文化活動,實際就在茶館里。人一進茶館,無分貴賤,一律受到“幺師”熱情招呼、接待。除了特別受人愛戴的尊者、長者(他們不一定有權(quán)有錢)往往會被推上座之外,你可以隨意挑一張桌子坐下來,泡一碗茶甚至只要一碗白開水,或解渴、或消閑,販夫走卒與學(xué)者官員同坐一條板凳的事,是并不稀罕的。

        一杯熱茶喝下去,醒腦清心,人與人之間便沉浸在平和、溫馨的氛圍里。心暖起來,話也就漸多:天南海北、前朝后漢、鄉(xiāng)風(fēng)民俗、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神鬼怪異、修心養(yǎng)性、天文地理……繁浩多釆的中華文化,就這樣傳承與普及下來。

        那時候,全城只有一個由寺廟改建的劇場,偶爾演出川劇、放映黑白電影,茶館就成了日常的娛樂中心。持續(xù)時間長的,是“說評書”。茶桌上另放一個小條桌和一張椅子,便是出演的舞臺。所謂“說書”,就是講故事;所謂“說評書”,則是既“講”故事,同時也對所“講”的故事加以“評”論。一塊小黑板上寫著所講的內(nèi)容,大多是有關(guān)各朝代歷史的“演義”,以及《封神榜》《西游記》《水滸傳》《薛仁貴征西》《荒江女俠》《蜀山劍俠傳》等神鬼怪異懲惡揚善故事,且往往是“連臺數(shù)十本”,分幾十次講完。說書人身著長衫,踏上方桌,往小條桌后面的椅子上一坐。只見他輕挽雙袖,端起條桌上的蓋碗茶喝了一口,清清喉嚨,拈起那塊小小的驚堂木往條桌上一拍──“叭!”滿茶館的嗡嗡嚶嚶之聲,就立即沉入了地底。隨著說書人面部表情變化的喜怒哀樂與聲音的抑揚頓挫,漸漸把聽眾引入一個早已消失的時空之中,與那些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劍仙俠客、癡男怨女同命運共呼吸,不知不覺讓他們的靈魂浸潤進聽者的潛意識之中,如毒癮一般連聽幾十場不忍舍去。

        常來茶館演出的曲藝品種,還有“金錢板”“清音”以及拉胡琴唱小曲和變戲法的流浪藝人。唱“金錢板”的兩手用三塊長竹板,敲擊出快慢高底不同的節(jié)奏和音調(diào),伴他演唱內(nèi)容大致與說評書相同的小段子。唱“清音”的多為年青的女人,她一手拈瓷盤一手持竹筷,在瓷盤上不同部位,伴著唱敲出幽雅動聽的音律與節(jié)奏。演出的內(nèi)容多為一些抒情小品,衣著高雅表情端莊,如大家閨秀。至于那些拉胡琴唱小曲的,多是一些淪落風(fēng)塵的苦命女子,她們面目憔悴卻濃妝艷抹,唱的也多是低俗色情的“小寡婦上墳”和“十八摸”之類,看著聽著,也不由人就心酸起來。

        到晚來,閑人更多,茶館前廳便有城里的業(yè)余川劇愛好者們,拿來他們自費購置的川劇鑼鼓以及打擊樂器絲弦樂器,將茶桌并攏,人圍成一圈,不用化妝,按戲中角色分配演唱川戲,這叫作“唱圍鼓”。這些業(yè)余演唱者之中,不乏技藝高超的人,于是,沉雄的、清越的、宏亮的、幽怨的聲音,便召來了往古那些命運各不相同的靈魂,在城里幽暗的街巷之中悠悠行走,走進一些人的夢里。

        茶館的后堂里相對安靜。這里常有一些文化層次較高的“猜謎語”和“扎詩條子”的活動。所謂的“扎詩條子”,就是在一塊長方形的木板條下端做一個紙?zhí)?,將一疊寫著前人詩句的紙條插進紙?zhí)桌?。每張紙條上各寫一句不同的詩,每句詩中一個詞或短語有幾種不同的選擇,由“扎”“詩條子”的玩家下注,正確的答案則擋住在紙?zhí)桌?。比如,一句“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在“春風(fēng)”一詞處并列了“行人”“南浦”“春風(fēng)”“宮墻”等等幾項,待人們下注完了之后把紙條從套子里抽出來,露出下端的答案,“扎”中了的便有獎。我因為從小母親就教我背誦詩詞,有時也就去“扎詩條子”,贏一點小額錢買糖果吃。

        很多啇業(yè)交易,當(dāng)時也是在茶館里進行的。你會看到茶桌上有兩個人,伸出雙方的袖口,對接攏來,彼此的手在其中拿捏。這是保護商業(yè)機密的獨特方式:他們是在用手指頭代替言說的數(shù)字,討價還價,商討著成交的價錢。這里絲毫沒有“商場如戰(zhàn)場”的殺伐氣氛,有的是協(xié)作的微笑和茶水留在舌上的芳香。

        更為有意思的是:針鋒相對的民事糾紛,往往也搬到氣氛祥和的茶館里來解決,名之曰“吃講茶”。雙方共同協(xié)議,請來當(dāng)?shù)氐赂咄卣咦髦俨萌耍ㄋ麄儾灰欢ㄓ袡?quán)有錢),一同坐下喝茶,各“講”其理,直到彼此都口服心服,求得合情、合理、合法的完滿解決。這種方式,少了法律的冷峻,多了人情的溫馨,是從根本上有利于整個社會和諧的。

        抗日戰(zhàn)爭勝利之后,國民黨政府專制獨裁日益強化,加緊控制社會輿論,茶館里也貼出了“休談國事”的告示。一“囯”的人民,不準(zhǔn)談“囯”事,可見這“國”也心虛到什么程度了!

        這時候,茶館里悄悄地流行開一首歌,歌名叫作《茶館小調(diào)》:

        “晚風(fēng)吹來天氣燥呵,/東街的茶館真熱鬧,/樓上樓下客滿座呵,/“茶房!開水!”叫聲高,/杯子碟兒叮叮當(dāng)當(dāng)/叮叮當(dāng)當(dāng)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呀!/瓜子殼兒辟厲拍啦/辟厲拍啦滿地拋呵/有的談天,有的吵,/有的苦惱,有的笑!/有的談國事呵,/有的就發(fā)牢騷。//只有那茶館的老板膽子小,/走上前來細(xì)聲細(xì)語說得妙,細(xì)聲細(xì)語說得妙:/諸位先生!生意承關(guān)照,/國事的意見千萬少發(fā)表,/談起了國事容易發(fā)牢騷呵,/引起了麻煩你我都糟糕,/說不定一個命令你的差事就撤掉,/我這小小的茶館貼上大封條。/撤了你的差來不要緊呵,/還要請你坐監(jiān)牢/最好是今天天氣哈哈哈哈!/喝完了茶來回家去,/睡一個悶頭覺,/睡一個悶頭覺(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滿座大笑,/老板說話太蹊蹺,/悶頭覺睡夠了,/越睡越糊涂呀,/越睡越苦惱呀,/倒不如干脆大家痛痛快快的談清楚,/把那些壓迫我們,剝削我們,/不讓我們自由講話的混蛋,/從根鏟掉!/倒不如干脆大家痛痛快快的談清楚,/把那些壓迫我們,剝削我們,/不讓我們自由講話的混蛋,/從根鏟掉!”

        果不其然,不準(zhǔn)老百姓以“言語”來表達(dá)心意的“國”,終歸就讓人民解放軍以“武器”來表達(dá)民心的方式推翻掉了。

        如今的“茶坊”“茶樓”,與往昔的茶館相比,無論在功能、設(shè)施、布局等等方面,都已經(jīng)大不相同:高檔的茶坊富麗堂皇,茶資昂貴,坐在寬大柔軟不知是什么織料鋪墊的座椅里,抿一口幾十元一杯的香茶,且感到有帥哥靚妹服務(wù)員隨侍左右,那種高人一等的幻覺,是很難不產(chǎn)生的。輕柔的鋼琴聲,似曾相知的彈奏者,這一切使人內(nèi)斂和沉默,不知為何想到了薩特那句話:“他人就是地獄”;至于中、低檔的茶坊茶樓,共同的印像是雜亂、喧囂,電視機、麻將桌、發(fā)嗲發(fā)狠的空話大話假話競相加大音量想要蓋過旁人,只有一旁推銷“耳聾助聽器”那個胖人暗暗心喜。

        ──2008、1、14

        天堂在哪里?

        1

        小時候因為躲避日本飛機轟炸,全家遷至鄉(xiāng)下,與一戶農(nóng)民共居在幾間破瓦房里。那時候物質(zhì)匱乏,生活條件極差,便有老人向我講述天堂,說是那塊地方氣候四季如春,江山景色如畫,人人和諧相處,年年五谷豐登。看來,這地方確實適于人的居住,便問老人:這地方在哪里?老人伸手上指,答曰:在天上。

        我抬頭向上望去,渺渺云天,無梯可攀無路可通,便問老人:怎樣才可以進入天堂?答曰:不整人害人,多做好事,死后就可以升入天堂。

        聽到這話,我心里涼了半截;不過,細(xì)想這老人說的也是實話:他一輩子作個老實農(nóng)民,辛勤勞動,憑血汗養(yǎng)家糊口,不但沒整人害人,而且盡受人壓迫欺凌,這樣的人,該符合天堂居民的入戶條件了吧?可他這不還是一身襤褸面有萊色坐在我身邊?看不出有一點“候補天堂居民”的跡像。但他還是心甘情愿忍受饑餓寒冷壓迫欺凌,因為,他相信,這么個活法,死后他是可以進入天堂的。

        正如現(xiàn)在已經(jīng)招聘為“中國電影家協(xié)會副主席”的成龍先生所說:“中國人是需要管的”,幾十年前向我講述“天堂”的那位老人對此也持同一觀點。天堂沒人管,那還怎么成其為“天堂”呢?老人說,管天堂的那位最高領(lǐng)導(dǎo)一把手叫做“玉皇大帝”。關(guān)于這位“玉皇大帝”究竟怎么治理他的臣民,怎么動用他的專政工具?老人語焉不詳,只說他有七個漂亮的女兒(這點,當(dāng)時還是小孩的我尚無多大興趣),還說王母娘娘的園子里的蟠桃個個都有缸缽大(這就不免使我心向往之了)。

        后來上小學(xué)了,會讀《西游記》《封神榜》了,逐漸了解到這“天堂”里也并不那么干凈和諧,神和神佛和佛之間照樣充斥著爾虞我詐,天兵天將也照樣嗜血成性。至于那王母娘娘的蟠桃嘛,沒夠上一定的高級別(起碼也是廳局級的吧?)你還真是連園子的大門也進不去的!

        吁─—哪里才有那氣候四季如春,江山景色如畫,人人和諧相處,年年五谷豐登的天堂呢?

        1947年,我入讀自貢市蜀光中學(xué),這是一所全川聞名的極富民主精神的學(xué)校。當(dāng)時國民黨一黨專政個人獨裁進入了末世瘋狂期,面對民生凋蔽民怨沸騰,政府依舊橫征暴斂,軍警加強血腥鎮(zhèn)壓。蔣介石完全沒有意識到,這種作法,正是在幫助中國共產(chǎn)黨“顛覆”他的“國家政權(quán)”。

        這時候,一支歌曲在青年學(xué)生中廣泛傳唱,歌曰:

        山那邊喲好地方

        富人窮人都一樣

        你要吃飯得勞動喲

        沒人為你作牛羊……

        其余幾段歌詞,大體描繪了這“山那邊”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歷代中國人所夢想的天堂生活。這“山那邊”,自然指的是延安;創(chuàng)造這個天堂的,自然是以延安為中心的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解放區(qū)”。

        我終于不用“死后”,活著就找到天堂了!

        于是,我加入中共地下組織所領(lǐng)導(dǎo)的進步學(xué)生運動,去刷標(biāo)語貼傳單,去組織秘密集會,去游行示威,成了當(dāng)時“顛覆囯家政權(quán)”的危險分子。

        于是我穿上軍裝,告別親人、學(xué)校,選擇了“用步槍發(fā)言”的生涯。這時,黨教導(dǎo)我:為了實現(xiàn)這共產(chǎn)主義人間天堂,我得隨時準(zhǔn)備犧牲自己的一切,直至獻(xiàn)出生命。

        毛主席說:“干革命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

        哦?“天堂”與“死”又碰頭了!

        通往這樣天堂的路,是需要尸體來鋪墊的;不但要敵對者的尸體,有時還可能搭上自己。

        為了其他活著的人能進入這地上的天堂,一己的犧牲,當(dāng)然是值得的。那時候我想。

        2

        1957年之前,正是共和囯朝氣蓬勃時期。我在青山嶺地區(qū)剿匪征糧戰(zhàn)斗中幾經(jīng)危險,卻也未曾像一些戰(zhàn)友那樣,通過“死”與“天堂”聯(lián)系在一起,于是分外慶幸,分外高興,在1956年初寫了一首《我們在地上建造天堂》的歌詞。記得那歌詞中有這樣的句子:

        車輪在不停地旋轉(zhuǎn)

        熔爐在不斷地閃光

        毛主席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著我們

        我們在地上建造天堂……

        此歌詞由當(dāng)時的東北音樂學(xué)院院長、“文革”中替《毛主席語錄》譜曲的李劫夫作曲,在中央廣播電臺每日向全國聽眾教唱。隨之各地為之作曲的竟有幾十人。我自己當(dāng)時自是沾沾自喜洋洋自得,向著這自己描畫出的天堂大步走去,滿懷虔誠,滿腔熱情,滿腦袋漿糊,一頭撞在偉大領(lǐng)袖毛澤東1957年的“陽謀”上。經(jīng)過二十多年專政脫胎換骨修理雖也達(dá)到了體裂肢殘,頭腦卻還沒有完全清醒。一直走到五十四歲為止,拐一個彎,摸到石頭過河之后,進入了當(dāng)今盛世。

        既然是“盛世”,過去的各式“天堂”都黯然失色了。我們有太多的“世界第一”,從高樓大廈、吃喝嫖賭直至憨吃儍脹數(shù)據(jù),都可以進入《世界吉尼斯紀(jì)錄》。

        于是,“天堂”之說,便久已不提。

        3

        5.12汶川大地震,天崩地裂,尸橫遍野。凡是親身經(jīng)歷或事后目睹過那酷烈慘象的人,我想此生都無法忘記:那大片大片垮塌的學(xué)校,那成堆成堆遇難孩子們的書包,那從廢墟泥石中伸出的幼嫰的手,那剛差一步就能逃離死亡卻被水泥板攔腰砸斷的少女……幾分天災(zāi)?幾分人禍?悲痛與忿懣無可寄托,于是,“天堂”之說又起,地震之后群情激蕩大量涌現(xiàn)的詩歌,絕大多數(shù)都是如此。因為,這虛擬的“天堂”之內(nèi),再沒有地震,再沒有恐懼,再沒有豆腐渣工程,再沒有面帶微笑的酷吏,再沒有……

        把孩子們的冤魂送入這樣的“天堂”,與其說是為了讓遇難孩子們的靈魂安息,不如說是為了我們這些負(fù)疚的幸存者的心理平衡。不管你是出于什么樣的善意、好心,造出這樣的“天堂”,其實質(zhì)都是一種不敢直面嚴(yán)酷現(xiàn)實的逃避。

        4

        然而,這天上的“天堂”畢竟是虛幻的,人們畢竟是活在地上的現(xiàn)實生活里,有朝一日他們醒悟了,這“天堂”的幻夢是不足以維持“和諧、穩(wěn)定”的。

        1956年,我滿懷虔誠,滿腔熱情,滿腦袋漿糊寫下了歌詞《我們在地上建造天堂》,五十三年之后,有人有目的地、有計劃地、十分理智地在“地上建造天堂”了。5.12大地震一周年之際,除了例行的按程序操作的悼念儀式,災(zāi)區(qū)處處是有組織的音樂、舞蹈活動,充斥著“多難興邦”的歡歌笑語。近日,四川一大報登出一條報道,其中有這樣的文字:“汶川綿陽都江堰共浴陽光美術(shù)作品展覽上,最多的作品就是笑臉”。

        記不清哪位大人說過:“素質(zhì)教育從孩子抓起”。真是不負(fù)厚望,在這同一篇報道里還有這樣一段:

        在這個學(xué)校的展臺上,12歲的任煜楠的一幅作品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這幅名為《粉碎傷痛的記憶》的作品用4幅畫闡述了主題:在第一幅畫里,一臺電腦正在用金山毒霸查殺“5.12記憶存在病毒”,畫面上,一行小字:掃描中,發(fā)現(xiàn)“悲傷”、“恐懼”病毒,立即刪除……其他三幅也分別用橡皮擦掉、用掃把掃掉傷痛以及將傷痛扔進垃圾桶。

        呵,畢竟是天真的孩子!歷朝歷代想用刪除、擦掉、掃掉記憶的強勢者,不過證明他們只是一個妄人而已!

        最為徹底、最便捷的作法是將保存記憶的腦袋從脖子上摘掉,這倒是一個無法在天上和地上“建造天堂”的補救措施。

        可把眾人的腦袋都摘掉了,誰來替你干活呢?畢竟四川人聰明,有人便號召學(xué)習(xí)“豬堅強”。豬同志的腦袋,只關(guān)注食槽里的豬食是否充盈,同時,這豬腦也是紅燒、清燉的美食,吃了可以滋陰壯陽的。您啦,吃飽了往沙發(fā)上一坐,剔著牙咂著嘴,往電視屏幕里去找“天堂”去吧。

        --2009.5.31

        我與一個瘋子的游魂相遇

        (一)

        茅臺酒和夢攪在了一起,蒸發(fā)出了一團團云霧。

        云霧消散之后,露出了歷史之墻赭色的板塊。

        板塊上一個縫隙之中,溢出了一縷游魂,如煙。

        我一伸手,把它捏住。

        嗨,我逮住你了!

        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盡管我和我的難友們,在你的折磨下整整掙扎了二十多年。

        正如中國古代一個哲人所說:“察見淵魚者不祥”,我和我的難友們?yōu)榱诉@“察見淵魚”的目光,已經(jīng)“不祥”了很多年。我完全有資格、有能力,看透歷史,看透你和我自己。

        分別幾十年之后,我們又相遇了,哦,現(xiàn)在,我該怎么稱呼你呢?岳指導(dǎo)員?岳政府?岳毅?

        不!這些稱謂都不是真實的你。你已經(jīng)成了一個被扭曲得不成樣子的、瘋了的游魂,游弋在一個個歷史時段之間,無所皈依。

        (二)

        你一悸,醒來。不用看桌上那個小座鐘,你知道,時間正好是早晨六點整。

        這已經(jīng)是很多年來養(yǎng)成的條件反射,你伸手到枕頭下面摸那個褪了色的銅哨子,準(zhǔn)備站到窗前向?qū)Uο髠兇党銎鸫驳纳谝簟?/p>

        可你慢慢地又把手縮了回來。

        窗戶外面,下著濛濛細(xì)雨。

        老君洞監(jiān)獄修筑在勞改茶場西山的半山坡,四周石砌的高墻,圍成一個長方形的大院子??可竭@面,右側(cè)是看守兵的崗樓與其下面一個關(guān)押嚴(yán)管犯的石洞,左側(cè)高于院壩幾十公分的平臺上,是一列管教干部住的平房。院子左面和對面也是平房,那是廚房和堆放物資、工具和就業(yè)勤雜人員等的住處。右面石墻上一扇大鐵門,終日鎖著。

        我不由得不佩服,當(dāng)今中國知識分子在幫助政府鎮(zhèn)壓異己方面表現(xiàn)出來的熱心與智慧。如果你不注意,從大鐵門進來一看,除了崗樓之外,這也就是一個普通的院子;可誰知就在院壩左邊與對面平房階沿交接之處,有一道石級,通向下面一列石頭的牢房。也就是說,關(guān)押人的牢房在院壩地平面之下,局外人根本無法看見。那往上通向院壩來的石級,又狹又陡,即使犯人暴動想往上沖,只要有人持一根大棒守在石級出入口,想沖上來的人也只能落得個腦漿迸濺的下場,更何況還有武警的槍和刺刀!

        這是一個充分體現(xiàn)專政的嚴(yán)酷與隱蔽的獨立王囯。岳毅,岳政府,岳指導(dǎo)員,你就是這個獨立王國的王!

        像這樣設(shè)計巧妙的獨立王國,西山上還有好多個。1973年秋天,四川省公安廳勞動教養(yǎng)筑路支隊解散以后,一百幾十名解除了勞教的101隊右派分子,就由你帶隊押送到這里。

        原來的勞改中隊隊長和幾個刑滿就業(yè)的犯人留了下來,他們懂茶葉生產(chǎn)技術(shù)。你根本不把這個中隊長放在眼里。你是這一方國土的王!

        你的王權(quán)權(quán)杖,就是這個銅哨子。(口瞿)(口瞿)(口瞿)—(口瞿)(口瞿)—

        現(xiàn)在是1979年春天。銅哨子在你手里,可已經(jīng)不用你來吹響了。

        (三)

        這個銅哨子,曾經(jīng)輝煌過,而且威力無比。

        一部長著鐵嘴鋼牙的、強悍專橫的國家機器,借著這個銅哨子,發(fā)出它的聲音:(口瞿)(口瞿)(口瞿)—(口瞿)(口瞿)—,這聲音震得天搖地動,今人膽顫心驚。

        21年之前的1958年夏天,你吹起哨子(口瞿)(口瞿)(口瞿)—(口瞿)(口瞿)—,把一百幾十名右派趕向川滇邊境的險山惡水去開山修路。(口瞿)(口瞿)(口瞿)(口瞿)—(口瞿)—,天剛發(fā)亮,你把他們從家人團聚的夢里撕扯出來;(口瞿)(口瞿)(口瞿)—(口瞿)(口瞿),晚飯過后,你把筋疲力盡剛躺到鋪位上的苦役者硬趕出工棚列隊聽你長久的呵斥和訓(xùn)示……有一次工地爆破之后,一個名叫李方鑫的勞教右派正在懸崖上處理危石,你在下面一吹哨子,嚇得他失手摔了下來,跌在亂石堆上血肉模糊,你卻說他的死是他自己違反了支隊制定的《安全守則》……

        李方鑫,原先是一個縣公安局副局長,中共黨員。

        而你,岳指導(dǎo)員、岳政府、岳毅,十多年前,只不過是軍閥閻錫山手下專門關(guān)押共產(chǎn)黨員的“感化院”中一名看守。

        階級斗爭理論幫了你的大忙。你被“起義”之后,出身成份好,靠攏政府,表現(xiàn)積極,不但入了黨,而且成了“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執(zhí)行者與體現(xiàn)者。在此期間,由于你對這些“反黨”的前共產(chǎn)黨員、解放軍軍官機關(guān)干部和學(xué)校師生的殘酷迫害,為了工程進度不惜讓他們不少人摔死病死體裂肢殘。為此,當(dāng)?shù)伛v軍和區(qū)政府送給你一面寫著《勞教之光》的錦旗,你甚至得到了公安部賞賜下來的、印得有“優(yōu)秀政工”字樣的絨線衣和汗衫。

        當(dāng)年敗在共產(chǎn)黨手下的反動軍閥閻錫山死后如果有知,定當(dāng)含笑九泉。

        21年之前的1958年夏天,你吹起哨子(口瞿)(口瞿)(口瞿)—(口瞿)(口瞿)—,那是多么美好而又光輝的歲月!

        (口瞿)(口瞿)—(口瞿)(口瞿)—

        (四)

        現(xiàn)在是1979年春天。上午十點剛過,你送走了最后一個“改正”了的右派,獨自站在窗前。外面正下著濛濛細(xì)雨。青石板鋪成的院壩,空蕩蕩地,反射著鋼灰色的冷冷光澤。

        (口瞿)(口瞿)(口瞿)—(口瞿)(口瞿)—,這院壩里,曾經(jīng)站滿了在你專政之下的右派分子。(口瞿)(口瞿)(口瞿)—(口瞿)(口瞿)—,出工集合,點名集合,晚上學(xué)習(xí)集合,臨時開會訓(xùn)話集合。他們站滿一個院子,衣衫襤褸,神情沮喪,列隊在低于隊部臺階幾十公分的院壩上。你俯視這一群雜色的動物,用最刻毒的語言對他們謾罵、嘲笑、奚落和侮辱,盡情傾泄你對文化與文化人的怨恨。寵大的國家機器,威嚴(yán)的黨,現(xiàn)在已經(jīng)簡化與凝聚于你一身,你就是政府,你就是黨,你手中掌握著決定我們生死存亡與我們家屬命運的絕對權(quán)力。

        上午十點剛過,你送走了最后一個“改正”了的右派。臨分手時,你真不知道該對他說點什么。

        他在敞開的大鐵門前停下來,轉(zhuǎn)過身直望著你的眼睛,你不禁心中一悸;你等待著他對你的咒罵和奚落,出乎意料,你從他的目光里,看出的卻是對你的鄙夷和憐憫!

        幾秒鐘后,他轉(zhuǎn)身跨出大鐵門。你望著他跨進公路邊等待他的黑色小轎車,車尾噴出一股白煙,飛馳而去。

        一陣暈眩。

        (五)

        這種暈眩并非從今天開始;它早在一個半月之前就已經(jīng)發(fā)生。

        那一天,場部通知你趕去領(lǐng)一份文件,那是一個從“中國共產(chǎn)黨寶興縣委員會”寄來的信封。你拆開來抽出一張“紅頭”公文紙,標(biāo)題是《中國共產(chǎn)黨寶興縣委員會對陸清福同志錯劃為極右分子的改正結(jié)論》,文件中決定對陸清福同志“撤銷原處分,撤銷開除團籍處分,撤銷取銷候補黨員資格的處分,恢復(fù)政治名譽,安排適當(dāng)工作,恢復(fù)原工資級別……”

        呵,陸清福!這不是我所管轄的101隊拒不認(rèn)罪、最頑固的反改造分子么?前天我還在大會上訓(xùn)斥過他呢!第一個“改正”的怎么竟然是他?

        第一次暈眩便由此開始。

        岳指導(dǎo)員,岳政府,岳毅,你真不愧是“勞教之光”;在我們面前,你就是黨,你就是政府。黨和政府變險了,你也得跟著變。林彪有句金玉良言:“理解的要執(zhí)行,不理解的也要執(zhí)行;在執(zhí)行中加深理解”。在這里,重要的是跟著變臉。

        我得承認(rèn),我真想像不出你急匆匆趕到采茶工地,向那個經(jīng)常被你訓(xùn)斥的反改造分子說出“陸清福同志,恭喜你”這句話的時候,心里是什么滋味?

        晚上全體集合,你當(dāng)眾宣布他“回到人民隊伍”,今后就在干部小廚房和你們一起用餐,他不領(lǐng)情;讓他不再出工勞動,他斷然否定;你請他走上臺階站在你旁邊,向下面列隊的眾右派講講他得到“改正”后的感受和感恩。他聲明絕不和你站在一起,就在院壩里轉(zhuǎn)身對著他的難友們說出了下面的話;

        “難友們!

        二十多年了,在這二十多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之中,我們結(jié)伴走上了一條人生最漫長、最泥濘、最令人不堪回首的路!

        “當(dāng)我們出發(fā)時,都知道那是一條不歸之路!是一條用血汗和人的尊嚴(yán)鋪就的、任人踐踏的路!

        “我們背著沉重的‘十字架,在不歸之路上跋涉。也是那沉重的‘十字桇給我們以毅力、勇氣,鼓勵我們走到盡頭!沉重的‘十字架是母親的眼睛,妻子的淚,嬰兒的啼哭!

        “多少同伴倒在不歸之路上!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死不瞑目!

        “現(xiàn)在看來,不歸之路似乎有了盡頭,但是母親的眼睛已經(jīng)瞎了,妻子的眼淚已經(jīng)干了,嬰兒的啼哭變成了埋怨。不歸之路的盡頭是:枯籐老樹昏鴉,古道西風(fēng)瘦馬,斷腸人在天涯!

        “明天,我依舊上山采茶,但愿我們所采的茶能泡制成清心、明目的佳品,讓那些蒙蔽的良知,被茶湯滌凈!

        “未離開前,我依舊是老君洞的就業(yè)人,仍然做就業(yè)的活,吃就業(yè)的飯,坐就業(yè)的監(jiān)!

        “我是一個被強奸者。

        “我不可能對強奸者敬表謝意。如果我昧著良心,唱出干癟的頌歌,那就是自己對自己的嘲弄!

        “謝謝同伴們的關(guān)愛!”

        錚錚鐵骨,一句句擲地有聲!

        同樣,在這里,我得承認(rèn),當(dāng)你聽到他在眾人面前說出這番話,而你又不能把他關(guān)進崗樓下的石頭棺材,連反駁訓(xùn)斥也不能夠的時候,你頭腦里在想什么?心中是何滋味?

        我唯一能知道的,是你又一次暈眩。

        (六)

        你,岳指導(dǎo)員,岳政府,岳毅,當(dāng)我面對著你這一縷游魂,我該怎樣看待你、對待你?

        幾十年了,每當(dāng)想到你,真應(yīng)了死人挽聯(lián)上的一句話:“音容宛在”。

        矮個、寬肩、方臉。背著手,偏著頭,嘴角一絲嘲弄的冷笑,從各個不同的方向和角度,緊緊盯著我們。

        在你的主持下,制造出了槍斃二人、判刑多人的“反革命組織馬列主義同盟”冤案(被殺者中有一個人是當(dāng)年逃出國民黨渣滓洞監(jiān)獄的中共地下黨員);你想方設(shè)法延長我們的勞動時間,增加勞動負(fù)荷,不讓我們好好休息;三伏天炎陽下不讓我們午睡,定下高定額來回跑步抬卵石兩百籮;夜里兩小時學(xué)習(xí)之后你再集合訓(xùn)話到半夜……每當(dāng)你把我們折騰得筋疲力盡奄奄一息的時候,你背著手,偏著頭,笑得十分得意,幾乎就是藝術(shù)家欣賞自己完成了的作品那種神態(tài)。

        折磨人的過程就是你的審美過程。

        這也難怪。你們的日子過得也蒼白、單調(diào)。

        二十多年風(fēng)風(fēng)雨雨,窮鄉(xiāng)僻壤,險山惡水,炎熱嚴(yán)寒,你背著手,偏著頭,緊緊跟著我們。你很少離隊回山西老家,這么多年我只記得你的家屬來過一次:一個身著黑衣挽著褲腿的黃臉婆,以及穿著寒傖,從半人高依次矮下去的三個農(nóng)村孩子。你們執(zhí)行專政的幾個干部,和我們不同的只是:你們住平房不住工棚和囚室;你們小廚房可以占用我們大廚房的糧、油和副食品;你們不勞動,無聊就打瞌睡;你們來去自由,但也只限于每年七天的探親假期。

        岳毅,你孤單的游魂呵,二十多年風(fēng)風(fēng)雨雨,窮鄉(xiāng)僻壤,險山惡水,炎熱嚴(yán)寒,你和我們一樣,遠(yuǎn)離了城市的繁華,家庭的溫馨,朋友的團聚;你和我們一樣,老了!

        而生命過程是不可重復(fù)的。

        1979年春天。上午十點剛過,你送走了最后一個“改正”了的右派。再不用你來吹響的銅哨子,現(xiàn)刻就躺在你面前那張粗木條桌上。二十多年里,它從沒有顯得像今天這樣無奈與頹唐。鍍鎳的哨身已經(jīng)失去光澤,且有幾處鍍鎳層脫落了,露出了原來灰暗的銅皮。

        望著這只哨子,你突然想到你自己。

        一下失重,你感到地轉(zhuǎn)天旋。

        二十多年來,你依附于這部鐵嘴鋼牙的國家機器,聽從它的意志去鎮(zhèn)壓它的敵人,想不到,今天它會掉過頭來狠狠咬你一口。致命的一口。

        (七)

        1979年,我早已經(jīng)離開了西山勞改茶場,只是在去年聽人說,你瘋了,就在那年夏天你送走最后一個“改正” 右派之后。

        你整天顛三倒四神智不清。你級別太低沒有資格進療養(yǎng)院調(diào)養(yǎng)治療。無奈,你的上級只好派兩名武警一路挾持你回山西老家去。

        一上火車,車廂里擁擠不堪人來人往。你亢奮了,摸出銅哨狂吹,大聲喊“集合!集合!”

        眾人停下來,靜下來,全都轉(zhuǎn)向你。

        你一下泄了氣,放下哨子向他們揮揮手,說道:“不集合了。全都、完了,散了!”說罷頹然跌坐下來。

        一個旅客說:“這人瘋了!”

        你徹底瘋了。

        后來呢?

        后來?回家不久,就死了!

        (八)

        一縷游魂,飄蕩如煙。

        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盡管我和我的難友們,在你的折磨下整整掙扎了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里,我們把青春年華鑄進了長存的隧道橋梁和漫長的路基,把辛酸悲涼結(jié)為了思想的碩果,以死亡和痛苦鍛打出鋼鐵的意志,以別恨離愁養(yǎng)育出對人的悲憫;而死者,則使一部貧血的歷史變得莊嚴(yán)而又沉重。

        你呢,游魂?

        哪里是你安身、安心的墳?zāi)梗?/p>

        —2010年7月12日。悶熱的晚上。

        地下閱讀

        1

        “地下”這個詞,指的是“在地面之下”,這是連小學(xué)生都懂得的;直到我十二歲讀中學(xué)二年級那年,才知道這“地下”一詞,還包含了“隱蔽地”“秘密地”“不能公開的”這類意思—因為,這一年,我接觸到中國共產(chǎn)黨“地下組織”,簡稱“地下黨”。

        略去幾十年國共兩黨分分合合的歷史不說,在國民黨執(zhí)政的中華民國轄區(qū)內(nèi),一個政黨被逼得來只好處于“隱蔽地”“秘密地”“不能公開的”狀態(tài),這就足以看出這個執(zhí)政黨的個人獨裁一黨專政是如何可惡、可恨了。

        正是出于對國民黨政府個人獨裁一黨專政的痛恨,我投入了“地下黨”所領(lǐng)導(dǎo)的學(xué)生運動,在進行當(dāng)今所謂“顛覆囯家政權(quán)”的活動同時,開始了我的“地下閱讀”。

        仿佛記得,當(dāng)時國民黨也有個“中宣部”,不過,那些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好逸惡勞,對書報的審查控制遠(yuǎn)遠(yuǎn)不如我無產(chǎn)階級細(xì)密嚴(yán)格,當(dāng)時的書店和圖書館里,不但公開出售與借閱蘇聯(lián)的革命文學(xué)作品,而且還能找到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等人的著作。《鐵流》《青年近衛(wèi)軍》和《1844年經(jīng)濟學(xué)哲學(xué)手稿》這些書,我都是在圖書館借來看的。

        真正要“隱蔽地”“秘密地”閱讀,“不能公開的”書,是從當(dāng)時共產(chǎn)黨控制的“解放區(qū)”傳過來的毛澤東、劉少奇等人的著作和其他一些文件資料,比如毛澤東的《論聯(lián)合政府》《新民主主義論》,劉少奇的《論共產(chǎn)黨員的修養(yǎng)》,艾思奇的《大眾哲學(xué)》以及新華社的社論和文章。它們直指囯民黨一黨專政個人獨裁禍國殃民,主張實行憲政保障人權(quán),號召人民在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之下起來,為建立一個民主自由、獨立富強的新中囯而斗爭。

        這東西不像提倡尊孔讀經(jīng),直接威脅到國民黨政權(quán)的穩(wěn)定,特務(wù)機關(guān)只要知道誰在讀這類東西,肯定就會來抓人;幸好那時囯民黨還沒懂得號召老百姓“靠攏政府”,告密者并不普遍,我們這些“地下閱讀者”才能逃過一劫。

        這一類遭禁的讀物,大體有三種形式:一是從“解放區(qū)”輾轉(zhuǎn)傳遞過來的小冊子,紙質(zhì)低劣、印刷粗糙,且數(shù)量極少;二是在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秘密蠟紙翻刻、油印訂成的小冊子;三是單張蠟紙油印的傳單。它們都是通過單線聯(lián)系的秘密渠道傳遞。

        “地下閱讀”當(dāng)然不能公開,最適宜的地點當(dāng)然是僻靜無人之處;但這樣的地方在學(xué)校這種環(huán)境里很難找到,而且拿著一本書老躲著別人,也容易招來特務(wù)的懷疑,后來,干脆就往最危險的地方也就是最不引人起疑心的地方跑。小冊子的封面,寫的是當(dāng)時公開出版物的書名,大搖大擺地躺在宿舍床上看。校長辦公室的樓頂轉(zhuǎn)角平臺,竟然有幾次成了我們小組討論的場所。

        當(dāng)然,一旦被發(fā)現(xiàn),那后果肯定是嚴(yán)重的;但那些紙上的正義之聲人權(quán)之聲使我們熱血沸騰,那消除一切剝削與壓迫的共產(chǎn)主義理想,使我們愿意為它的實現(xiàn)而獻(xiàn)出生命。

        真理,絕不依靠刺刀推行;

        它有時只能逆向刺刀前進。

        那時候,我認(rèn)為這些紙上的聲音宣示的就是真理。它們決定了我的生命價值取向,使我選擇了以步槍射擊方式面對人間邪惡發(fā)言,十三歲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

        可悲、可笑的是:我沒能有幸滿懷虔誠滿腔激情地為這紙上的真理之聲在戰(zhàn)斗中獻(xiàn)出生命,而是由于當(dāng)年對這真理之聲天真幼稚的誤讀,1957年整風(fēng)中反倒成了“反黨反人民”的年輕大右派,葬送了22年整個青春。

        2.

        “文化大革命”時期,我在四川省公安廳勞教筑路支隊勞動改造修筑宜珙鐵路,工地在巡場地區(qū)。一天,榮任過軍閥閻錫山改造共產(chǎn)黨員的“感化院”看守,而今又來改造我們的岳指導(dǎo)員宣布:破四舊,收書。除了毛主席著作,其他的書一律收繳!當(dāng)問及老祖宗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的書怎么辦時?答曰:一律收繳。最高最活的馬列主義就是毛澤東思想,有了這個,還要走他們的彎路干什么?

        有段時間,武斗加劇,原材料供應(yīng)不上,修路處于半停工狀態(tài),除了派很少一部分人出工,作些維護工作之外,沒輪到出工的大部分人,整天從早到晚,便是反復(fù)誦讀、學(xué)習(xí)討論“兩報一刊”社論,背誦“老三篇”,言必先引用一段《毛主席語錄》。它們都是宣傳毛澤東思想,毛主席的話就是真理。誰若不表示虔誠擁護、流露出扺觸情緒,輕則挨批挨斗,扣上“反改造”帽子,如果再有言論行動,“反對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罪名難逃,鐵定坐牢,弄不好就掉了腦袋。

        我不由得想到當(dāng)年“地下閱讀”時的情景—

        真理,絕不依靠刺刀推行;

        同理:依靠刺刀推行的絕非真理。

        持續(xù)性的精神折磨使人難以忍受,于是,我決定去偷收繳了的書。

        這些書,存放在食堂旁邊一間用竹篾芭作墻的小屋子里。

        夜深人靜,星月無光,我悄悄潛行到小屋一側(cè),用改刀慢慢撥開篾芭條,伸出兩個指頭從夾縫里鉗住一本書,小心翼翼拖了出來。

        第二天,趁工棚我們工班大鋪上一時無人之際,我把昨晚偷的書從墊褥下取了出來,一看,是德囯音樂理論家該丘斯所著的《和聲學(xué)》。這當(dāng)然不能公開閱讀,只能在學(xué)習(xí)時間背靠墻壁,雙腿蜷曲坐在鋪位上,膝頭放一本《紅旗》雜志或報紙,用毛澤東思想遮住德國人該丘斯。

        沒有任何樂器而要作和聲練習(xí),我可能真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當(dāng)今世上第一人。這本《和聲學(xué)》,伴我度過了大半年枯燥的的時光,使我終身不能忘記。

        當(dāng)然,我這第二次“地下閱讀”,風(fēng)險比第一次小了許多,縱使被發(fā)現(xiàn)了,也不過批斗幾番,戴上個“反改造”的帽子,不至于判刑的;因為我讀的這本該丘斯寫的《和聲學(xué)》書中,他強調(diào)了“主弦律”的重要性(他寫這本書的時候,當(dāng)然一點也沒有預(yù)料到這點正合乎我們中宣部的主張),所以可認(rèn)為“大方向是正確的”;不足之處是他還講了“和弦外音”存在之必要,這就和我們要求“統(tǒng)一思想、統(tǒng)一認(rèn)識”相悖了??紤]到他是外國人,沒學(xué)好毛澤東思想,基本上是個認(rèn)識問題,以后改了就好。

        3.

        如今欣逢盛世,“地下閱讀”可能就真正絕跡了。

        作出如此臆斷,理由如下:

        1),禁讀范圍和種類,已有明細(xì)帳目,且時時添加、更新,以利快速操作。

        2).地面,我出入境海關(guān)是鐵壁銅墻,空中,強大的天網(wǎng)封鎖嚴(yán)密,還有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鐵凝女士在2009年10月德國法蘭克福書展前,回答記者提問時說的:“啥叫‘書報檢查制度?”

        能夠通過這些關(guān)卡過濾的東西,當(dāng)然就無需去“地下閱讀”了。

        于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囯泰民安。

        -2010年8月5日夜半。

        雷林逝世兩周年祭

        1,

        這幾天我一直在等待一個郵件,我在等待雷林的朋友們給我發(fā)郵件來提醒我:11月1號,是雷林逝世兩周年的忌日。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10月31號深夜了,明天,也就是兩年前雷林突然永別我們的日子,但說及這件事的郵件,一封也沒收到。

        誠然,雷林的朋友們之中,有的人因為有急迫的事務(wù)要處理,一時顧不上這個,但可以肯定的是:大部分人都把這忘了。

        一個活生生的人,曾經(jīng)對這世界寄托過一個個美好的希望,又一個個破滅,失望。為親人、為朋友掙扎到了五十歲,卻突然死去。一撮灰塵,風(fēng)一吹,消失得無影無蹤,從我們的生活中,從人們的記憶里。

        想起來,真感到人生的無奈與無趣,白茫茫雪原,空無一物只籠罩著凄淸。

        2,

        我和雷林相識,是在上個世紀(jì)1979年的春天。那時,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開過不久,給人民大眾帶來的死亡和災(zāi)難已經(jīng)算在了“四人幫”頭上??偹阏J(rèn)錯了!總算有人承擔(dān)罪行了!人們都以為這個民族的命運有了新的轉(zhuǎn)機。當(dāng)年詩歌運動的蓬勃興起,正是當(dāng)時社會心態(tài)的表達(dá)。

        這年春天我平反歸來,分配到市群眾藝術(shù)館文學(xué)組。經(jīng)過“文化大革命”的徹底摧殘,中國文學(xué)一片荒蕪。在組長楊曲的大力支持下,我們辦了一個現(xiàn)今戲稱為“黃埔第一期”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講習(xí)班”,一是從根本上批判主宰中國文論界幾十年的工具論,二是系統(tǒng)地介紹那些被壓制的、被遮蔽的優(yōu)秀作家及其作品,三是提倡“背靠傳統(tǒng),面向世界”的開放立場。報名要參加這個“講習(xí)班”的人有五百多人,最后錄取了一百名,其中有十幾歲的少年,六十多歲的老人,有家在一百多里外的學(xué)員,每次乘長途汽車趕來上課的。

        雷林,就是當(dāng)年這“黃埔第一期”的學(xué)員之一。矮敦敦的個子,二十來歲,上唇有淡淡的胡髭。他在外貿(mào)局工作,愛讀詩,也寫詩。

        那時候,我平反歸來不久,二十多年前整我的人是我現(xiàn)在的頂頭上司,當(dāng)然不會有我的好日子過。我得用二十多年前的工資級別養(yǎng)活進城的四個農(nóng)村戶口一家共五口人。生活所迫,我得靠稿費周轉(zhuǎn)最快的寫詩生活。于是,我的身邊經(jīng)常聚集著一批寫詩的青年人,雷林也是其中之一。他們都叫我“老師”。

        我曾經(jīng)以為,詩歌能使人純潔;也確實曾經(jīng)有過這樣一段日子,節(jié)假日,這群愛詩的人經(jīng)常聚集在我的住處,談詩論文說古道今,有時到了吃飯時間,餓了,便煮一碗只放有醤油的面吃,一個個還吃得挺香的。

        就這么過了一兩年。時間,檢測出了人們和我的幼稚和輕信。這群愛詩者中間也在分化。名利的誘惑與政治運動的恐懼雙管齊下使人變形。集會也常有,逐漸貌合神離。

        后來,有人為了投靠“省上的”實權(quán)者,竟暗中挑撥離間中傷我。

        雷林寫詩有才華、有激情,且很自信。有一次,他為了寫詩專門去了一趟三峽,回來后拿了一沓詩稿來找我,自我感覺良好,言談中流露出自滿,被我批評了一頓。自此,疏淡了來往,我以為,是我批評得過于嚴(yán)厲,傷了他的自尊心。

        1984年我搬家以后,我們就再沒見過面。這樣,又過了十多年,有一天我和妻路過沙灣,突然看到人行道上一個地攤后面蹲著的人正是雷林。他看見我和妻向他走來,低下頭似乎想回避,但很快還是抬起頭站起身迎向我們,一臉尷尬的笑,笑得苦澀。

        地攤上擺著一些用圍棋子穿上紅線寫上十二生肖的吊牌。

        “我下崗了,老師。”雷林說?!皵[個地攤,跑溜溜場,找點野食?!闭f話間他轉(zhuǎn)頭四面瞧瞧,有些緊張。

        我明白,他是在隨時提防著城管,這些人中間有一部分惡徒,他怕這種人掀了他的攤子。這種人,在求生的小攤販面前真是威風(fēng)八面、大搞“合法打砸搶”毫無顧忌。

        我一屁股坐在他的地攤后面,不走了?!拔襾砼隳銛[攤攤,”我說。

        老子今天專門來收拾你們這些惡奴,就等你們來掀這個攤子,我想。老子今天是資深老犯人亡命徒外加市人大的常委。老子今天就來個以毒攻毒!

        那天運氣好,城管沒有來。

        3,

        一直到2006年秋天,我在一家個體書店買書,偶然碰見雷林也在那里。多年不見,他并不怎么顯老,氣色也比擺地攤時好了許多。這些年的經(jīng)歷一言難盡,他邀我和妻去他家里作客。

        雷林在溫州城步行街買了一套房子,三室兩廳,裝修典雅精致,顯然已經(jīng)“小康”。但這一切得來頗為不易,光是頂風(fēng)冒雨四處奔波遭人欺凌受人白眼還不夠,雷林得自己在小飾品買賣方面另辟蹊徑。他調(diào)查研究市場需求、走向,試驗創(chuàng)制了各種造型的夜光工藝品,大受歡迎……

        當(dāng)天,雷林的妻子備辦了豐盛的酒菜,他那已經(jīng)高中畢業(yè)的兒子也來陪著。我為他們現(xiàn)在的景況感到十分高興,也喝了不少酒。

        好啦,終于熬出頭了!小老板雷林在鬧市區(qū)開了一間時尚飾品店,雇了兩個工人,生意挺興旺。好啦,除了繼續(xù)開展業(yè)務(wù),賺更多的錢,小老板雷林,該享受享受,彌補一下自己了!

        “我就是愛喝點燒酒,和幾個朋友一起海闊天空吹殼子,整得二暈暈的?!崩琢终f。

        這天,幾大杯酒下肚,雷林在“整得二暈暈的”之后,把我領(lǐng)進他的書房。漂亮的書柜里整齊地排列著圖書;桌上,是一臺電腦和打印機。

        小老板雷林,依舊還是愛讀書。

        雷林打開電腦里一個文檔給我看:呵!小老板雷林還在寫詩;而且,一直沒有中斷過!雖然他和“文學(xué)”這個“界”早已經(jīng)斷了來往。

        不為名不為利。詩已經(jīng)成了他生命中一個組成部分,任什么艱難困苦也不能剝離。

        這是一個天生的詩人材質(zhì);小老板只是他在塵世里一副虛假的外殼。

        雷林為了生活,現(xiàn)在所交的朋友大多是生意場中性格豪爽待人真誠的人,他們聚會時大碗喝酒海北天南亂侃一通自有一番樂趣;可雷林離開文學(xué)界的朋友二十幾年了,對文學(xué)思潮的發(fā)展、變化多不清楚,只是一味任性盡情自發(fā)地寫他的,更沒有意識到經(jīng)過自己持續(xù)不斷的努力,完全有可能成為一個很好的詩人。我和他以后的交往,重點就想讓他重新認(rèn)識自己,多讀書,多思考,樹立一個更高的目標(biāo),力爭為這人世間留下一些好詩。

        這之后,雷林除了照管生意,到成都進貨,其余時間多在讀書和整理他寫過的詩稿,時不時地也與一些寫詩的朋友聚會,有時在茶坊,有時就在他家里。有次市作協(xié)開年會,午宴特邀他參加,認(rèn)識許多新朋友雷林特別高興,酒喝得太多,從座位上滑跌下來,揚著手臂大呼:“我來買單,我來買單!”

        朋友們都十分喜歡雷林坦誠豪爽的性格,他從不隨聲附和,有時和你爭論一個問題會爭得面紅耳赤;一旦你說服了他,他就會像一個認(rèn)錯的小學(xué)生,馬上放低聲音,“哦,哦哦”連連點頭。

        2008年4月,雷林唯一的一部詩集《雷林詩選》出版。有一天,一個晚報記者在雷林店里偶然看到這部詩集,采訪了雷林。文章刊出的題目是:《我是小老板,我也會吟詩》。

        雷林的兒子這時已經(jīng)參軍在外,家里更清凈了,更宜于讀書寫作了,我建議雷林把他二十多年擺地攤的酸甜苦辣,用隨筆的形式寫下來,匯成一本書。

        這時,正是雷林思想、藝術(shù)逐漸成熟、創(chuàng)作熱情高昂的時期;這部寫地攤生活的隨筆集,當(dāng)是他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一個新的起點。

        他決定從11月1日開始,寫他這部隨筆集。

        4,

        11月1日上午,辜義陶給我打來電話,劈頭蓋腦的一句:“老師,雷林今天早晨走了!”

        “走了?他到哪里去了?”

        “雷林死了!”

        什么?前幾天還見過他,不是還活嶄嶄的么?我完全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

        “你再說一遍,”我向電話里喊道,“他有什么理由死?……哦,不,他怎么會死?……他怎么死的?”

        “的確是死了,我剛從他家里出來,”辜義陶說?!白蛱焱砩?,考慮到他兒子一年以后要退伍,他要預(yù)先為兒子回來后的工作問題找關(guān)系,昨天晚上就是他請有關(guān)方面的人吃飯。酒喝多了,今天凌晨就喊頭痛得歷害,送到醫(yī)院時腦血管已經(jīng)破裂……”

        5,

        靈堂里懸掛著雷林的遺像,按原計劃那是為他出詩集時印在書的勒口上用的照片,我給他用數(shù)碼相機拍的。雷林望著鏡頭(現(xiàn)在是望著前來吊唁他的親戚朋友們) 顯得有些拘謹(jǐn),就像一個小學(xué)生在期待著對他作業(yè)的評價,有些自信,也有些擔(dān)心。(現(xiàn)在,是在期待著人們對他一生的評價了?。?/p>

        詩集在付印前,雷林出于謙遜把用在勒口上這張照片取掉了;可它現(xiàn)在掛在了這靈堂里,圍了一圈黑紗。誰又能把這死亡標(biāo)記取掉呢?

        雷林的書桌上,整整齊齊放著一疊用于今天開始寫隨筆集的資料。書桌后面那張空空的椅子,還在等待它永遠(yuǎn)不會歸來的主人。

        6,

        雷林的墓在遠(yuǎn)郊,滿“五七”的時候我和一些朋友去過。從公路上出來穿過一片稀疏的松林,面臨峽谷的半坡上一個土堆。夜來下過一場小雨,荒草之下是淺淺的泥濘,有如今天人的心緒。

        點燃一只香煙放在雷林墳頭,他和我此時只能是默然相對了。

        一個聲音卻在我的心里響起—

        朋友,一旦你走進我的墓地

        空虛就會襲上你心頭

        傷感便纏住你的足跟而來

        我是你想不盡的辛酸

        是你追悔不及的一切

        烈性酒和愛,燒焦了我的軀殼

        才使今天我以黑棺材的窟窿來等待你

        所以,你勿需問我的名字和經(jīng)歷了

        當(dāng)你眼眶斟滿塵世最后一杯苦酒

        來這里與我同醉時,你知道

        我即是你?

        —雷林1986年作《墓志銘》。

        7,

        一個活生生的人,曾經(jīng)對這世界寄托過一個個美好的希望,又一個個破滅,失望。為親人、為朋友掙扎到了五十歲,卻突然死去。一撮灰塵,風(fēng)一吹,消失得無影無蹤,從我們的生活中,從人們的記憶里。

        想起來,真感到人生的無奈與無趣,白茫茫雪原,空無一物只籠罩著凄淸。

        8,

        雷林,我在我的手機里永遠(yuǎn)保留著你的手機號碼,雖然它永遠(yuǎn)不會再撥出。

        —2010年10月31日午夜-11月1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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