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良才

去年春節(jié)的前幾天，媽媽忽然告訴我，狗娃，你爸爸終于可以回家，陪咱們一起過年了。我好高興。我都快記不起爸爸長什么樣了，他是在我剛讀小學一年級的時候走的，爸爸已有三年沒有回家了。我好想爸爸。媽媽也好想爸爸，快到過年的時候，她天天跑到村口那棵老桂花樹下去望，去等，她等來的是一次次的失望，我好幾回發(fā)現(xiàn)她半夜里咬著枕巾在哭。

爸爸馬上要回家過年了，我真激動，更為媽媽高興。不知為什么，我淘氣時媽媽不再罵我打我了，媽媽對我特別好，給我買了新衣裳，又給我買了許多好吃的零食。鄰居的爺爺奶奶叔叔嬸嬸，也對我特別愛憐，走過來摸摸我的腦袋，走過去拍拍我的肩膀，不少人還給我錢，五塊，十塊，五十，一百的，都有。每逢過年的時候，人們就會變得比平時更加熱情，人與人之間好親切。過年真好。我巴不得天天過年。那樣的話，爸爸就不會離開我們，我們一家人就可以天天團圓了。

我們疙瘩寨很窮。不知為什么，那么多肥沃的良田，種得出好莊稼，卻種不出好日子。后來村里人就都懶得種田了，土地荒在那里，一個個跑到城里去打工，村里只剩下老弱病殘。記得老實巴交的爸爸起初不愿出去打工，爸爸說，都不種莊稼了，都幫城里人蓋樓房當傭人去了，鋼筋水泥能當飯吃？到時候城里人鄉(xiāng)下人吃啥喝啥 ？爸爸到底經(jīng)不住媽媽的糾纏，看著左鄰右舍一個個打工掙錢了，爸爸長嘆一聲，帶著一塑料袋責任田里的泥土，一步三回頭地到很遠的城市打工去了。爸爸這一走，好像忘了我和媽媽，過年都不愿回來，你不曉得我們有多想念你嗎 ？我有點恨城市了，是城市搶走了我爸爸。

第一個春節(jié)的時候，爸爸打回來電話，說他原本想回來，但需要一個人留下來看工地，老板愿出平時三倍的工錢 。爸爸就動心了，退了車票。爸爸對媽媽說，狗娃念書要錢，家里蓋新房要錢，什么都要錢哩，不拼命不行啊！我聽到媽媽哽咽著說，老公，注意身體，俺天天想你。沒等爸爸回答，媽媽就匆匆把電話掛了。

第二年春節(jié)又要到了，媽媽說，狗娃，今年你爸一準回來。媽媽在家卯足勁蒸年糕，做甜酒，媽媽說這些都是爸爸愛吃的。媽媽還買回來不少鞭炮，沖天雷，還有焰火，媽媽說，平時家里太冷清了，爸爸回來過年，要好好熱鬧熱鬧。眼看沒幾天就春節(jié)了，外出打工的村里人都陸續(xù)回來了，爸爸還沒回來。我急了，媽媽也急了，媽媽打去電話，爸爸在電話那頭氣憤又無奈地說，包工頭拖著工錢不給哩，討到了工錢俺立馬回家。媽媽紅著臉說：“老公，你快點回家，俺夜夜想你?！蔽衣犚姲职终f：“老婆，俺也好想你！俺在外面打了兩年光棍了。”媽媽說，你真要是想了，偶爾去外面找一下，俺不怪你。爸爸在電話里發(fā)火道，什么糊涂話！俺在工地上天天吃咸菜疙瘩，為的就是多掙錢，為的就是這個家哩！媽媽就哭了。結(jié)果爸爸過年又沒有回來。聽媽說：爸為討工錢準備跳樓。后來工錢政府幫著討回來了，但爸爸在過年的時候卻呆在看守所里。

這次春節(jié)，我又擔心爸爸回來不了，但爸爸真的回來了。那天下午，天空陰沉沉的，飄起了雪花，全村男女老少都聚攏在村口那棵老桂花樹下，沒有人說話，天地間只有一片靜默。不知等了多久，一輛中巴車緩緩開來了。媽媽拉著我沖過去，說，狗娃，快去接爸爸。我把爸爸從車上抱下來，爸爸披著紅紅的外衣，很輕，很輕，所有人都跟著我和媽媽向家里走去。鞭炮熱烈地響起來，驚起了桂花樹上的幾只寒鴉。媽媽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老公！咱們回家過年！所有人都哭了，我也是。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后來聽大人說，爸爸嫌建筑工地打工掙錢少，跑到山西一個小煤礦挖煤，結(jié)果發(fā)生了井坑塌陷。人們把遇難者挖出來，從爸爸貼身衣袋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全家福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