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本刊特約記者 陳 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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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闖:“恐龍爸爸”,重述地球
文_本刊特約記者陳敏
在網絡上看趙闖的照片,頭發(fā)短而整齊,目光深邃,確實是科學家的樣子。
在北京望京,走進他位于二樓的辦公室時,他正在工作,T恤配牛仔褲,頭發(fā)長了,胡子拉碴,倒像個IT業(yè)宅男。據樓下他的同事說,他是全工作室最勤奮的人,平均每天工作15個小時。我跟他求證時,他笑了:“喜歡這個工作,就跟玩兒似的,沒覺得咋的?!?/p>
屋子不小,可是攤上“恐龍”,就顯得局促了。
桌上擺著跟恐龍、考古、化石等方面有關的各種書籍,又厚又舊;地上是他做的第一批恐龍模型—他還做了1∶1的恐龍雕塑,放在郊區(qū)倉庫;中間的畫架上夾著一張恐龍素描;書架下的幾個箱子里,塞滿了這個工作狂的作品。
趙闖坐在這個略顯擁擠的恐龍世界里,對著電腦,畫一只好像鴕鳥的“似鴕龍”。他放大了這只恐龍的左腿部分,用壓桿筆在數位板上一次次點壓,重復同一個動作,給這只恐龍?zhí)砩铣汕先f根細小的絨毛。畫這只恐龍,需要全神貫注18個小時。
我問:“你沒有找過助手嗎?”
他笑:“我從來都是自己動筆,我不討厭這個過程。”
這只恐龍是為將于2016年3月在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舉辦的一次畫展而創(chuàng)作的,畫展的主題為“長羽毛的恐龍”。跟以前間接參與的展覽不同,這次展覽他是主創(chuàng)畫家,從策劃階段就介入。每一幅畫稿,他都要和該館古生物部主任馬克·諾瑞爾博士反復溝通,對于存在爭議的部分,要隨時根據相關科學研究的最新數據來做調整。
年僅30歲的趙闖,多年來為古生物化石提供科學復原支持,成為中國唯一以此為職業(yè)的藝術家,并當選為“2014中國科學年度新聞人物”。
7歲時,他自學畫恐龍;21歲時他和中國科學院幾位專家合作完成的作品《遠古翔獸》登上英國《自然》雜志封面。
2010年,趙闖和搭檔、童話作家楊楊創(chuàng)辦了一家科學藝術研究機構—啄木鳥科學藝術小組,陸續(xù)與全球多個知名科學機構合作,又和楊楊發(fā)起“達爾文計劃—生命美術工程”,讓1000多種古生物重新在繪畫里復活,穿越歲月,出現(xiàn)在各種書籍和展覽里。每一只恐龍都栩栩如生,你似乎能聽見它們奔跑或倒下時的聲音。
趙闖一邊和我聊,一邊繼續(xù)畫那只似鴕龍。他是新時代的恐龍爸爸,眼睛只關注那只越來越有靈氣、隨時要躍屏而出的大型動物。
小時候,趙闖以為長大后的自己會像父親一樣,在遼寧沈陽蘇家屯當個鐵路工人。那時,他看著巨龍般的蒸汽火車噴著白煙揚長而去,總有一種“火車最厲害”的興奮感。
上小學時,他愛上了電視里的鯨魚和鯊魚,它們靈活地嬉戲于蔚藍色的大海,“優(yōu)美得不行”。有一天,他捧著《十萬個為什么》,翻過鯨魚這一面,突然看傻了:一只霸王龍撲面而來,注解是“地球上出現(xiàn)過的最厲害的動物”。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恐龍,原來,傳說都是真的。之后,他在區(qū)圖書館里讀完了所有關于恐龍的圖書,總盼著能去四川自貢,看看中國第一座恐龍博物館(可惜這個愿望至今無暇實現(xiàn),他太忙了)。
高中時,趙闖發(fā)揮繪畫天賦,自學了油畫,“把一件衣服繃在木框上,用豆油調色,畫了一只褐色的角鼻龍”。
18歲,趙闖考入東北大學平面設計系。大學期間,他修過心理學、生命進化學、物理學和高等數學的簡單理論。父母曾為他沒有選擇藝術系感到遺憾,可是他覺得,繪畫技能只是一種途徑,通往哪里、表達什么,更為重要。他需要掌握更多技能,才能到達那些神秘迷人的地方。
所以,他才能畫別人不能畫的東西,比如被放大無數倍之后的細胞,比如復雜、有著自身邏輯以及秩序性的機械運動,還有他始終迷戀的恐龍。
趙闖作品《遠古翔獸》登上英國《自然》雜志封面?
馬門溪龍生態(tài)復原圖?
大一下學期時,趙闖自學了電腦繪圖,他買了第一塊數位板,也開始更深更透地研究恐龍。他總泡在國外博物館的網站上,研究各種恐龍化石的照片,自學解剖知識,區(qū)別一些特別容易混淆的骨架。不同恐龍的骨骼結構、肌肉紋理、鱗片的排列方式、腳趾有幾個骨節(jié)……這些知識點,都是他一點一滴通過自學得來的。
國外網站是全英文的,關于恐龍的部分還時常夾雜拉丁文,趙闖邊翻詞典邊記錄,每天花幾小時時間看英語論文,漸漸積累了一套“古生物英語”。去年,馬克博士來到中國,他們同坐一輛出租車,寒暄的話,趙闖完全聽不懂,于是他磕磕巴巴地問:“請問滄龍的舌頭,也像蜥蜴的一樣分叉嗎?”之后,兩人從滄龍聊到三角龍,相談甚歡。趙闖松了口氣:總算能聊上了。
讓趙闖聲名大振的作品,是《遠古翔獸》。
那是2006年,趙闖常在中科院的BBS上上傳各種恐龍的彩鉛素描。他既懂科學,又通藝術,中科院的研究員汪筱林發(fā)現(xiàn)他后,如獲至寶。他希望趙闖為他們即將發(fā)表在《自然》雜志上的論文《最早的飛翔者—遠古翔獸》畫一幅復原圖,將研究成果具象化。之前,他們只能配發(fā)缺乏表現(xiàn)力的化石照片。
那兩個月,趙闖仔細研究對方發(fā)來的化石圖片,測量后確定其骨骼大小、比例、牙齒形狀等,構建出恐龍的骨骼復原圖,然后進行更艱難的肌肉復原步驟……草稿完成,他再與科學家們反復討論、定稿。
當他的作品發(fā)表在世界一流的科學雜志上時,他才讀大三。
“回頭看,是這件事確定了我的方向。如果我畫完了沒有用途,可能也難以長時間維持這么濃厚的興趣?!?/p>
如今,他已經畫過1000多種恐龍,手稿無數,和楊楊合作出版過《我有一只霸王龍》《楊楊和趙闖的恐龍物語》《跟趙闖學畫恐龍》《恐龍大王》等多種圖書、雜志,他本人最喜歡的是大型畫冊《它們:恐龍時代》。
“我的理想是重述地球,完成更多的古生物化石的形象復原。46億歲的地球,一端是已經消逝的世界歷史,恐龍就是一道昔日的風景;另一端則是人類想象力的盡頭,有科學理論支撐、具有高等智慧生命的星球。我希望有機會連接這兩端,讓恐龍活在我創(chuàng)造的生態(tài)空間里。這個工作看不到盡頭,但是,我喜歡?!?/p>
霸王龍“蘇”的肖像?
《讀者·原創(chuàng)版》:電影《侏羅紀公園》里出現(xiàn)的恐龍從沒有過五彩繽紛的羽毛。你畫的這只恐龍不僅有羽毛,尾巴上還出現(xiàn)了白色的環(huán)形花紋……你們是如何求證的?
趙闖:電影里的恐龍如果都有顏色,可能就不是恐怖片了,因為不可怕了。這一只是在中國最早發(fā)現(xiàn)的羽毛恐龍—中華龍鳥。當時中科院研究了它的化石標本,高倍放大之后,發(fā)現(xiàn)化石中殘留了黑素體,這是一種羽毛里的微型結構,不同的黑素體會讓羽毛、皮膚等顏色各異。跟現(xiàn)在的鳥類比對后,發(fā)現(xiàn)這種恐龍的顏色是一種偏棗紅色的黃褐色。
雖然恐龍化石保存得非常完整,但以前,科學家們找不到有關恐龍顏色的線索。這只中華龍鳥應該是世界上第一只按照正常顏色畫的恐龍,它的尾巴上有九條花紋,橙白兩色相間,這個在化石原件上就有,顏色有比對。
《讀者·原創(chuàng)版》:那屏幕上的這只“鳥”呢?它頭上有亮紅色羽毛,周身羽毛黑白相間,與人們想象中的恐龍大相徑庭。
趙闖:這是近鳥龍。2009年9月,中國科學家在遼寧省建昌縣發(fā)現(xiàn)了帶毛恐龍化石,距今有1.6億年。它的化石骨架上清晰地分布著羽毛的印痕,這也是迄今為止發(fā)現(xiàn)的世界上最早的帶毛恐龍化石,填補了恐龍向鳥類進化史上關鍵性的空白。順便科普一下,中國的恐龍化石挖掘數量是全世界第一位,恐龍研究也是第一。而且,恐龍并沒有滅絕。
《讀者·原創(chuàng)版》:那么,沒有滅絕的恐龍,現(xiàn)在在哪里?
趙闖:傳統(tǒng)觀念認為,恐龍是一身鱗的爬行動物。1995年,人們發(fā)現(xiàn)了中華龍鳥,這20年來,科學家在遼寧發(fā)現(xiàn)了大量有羽毛的恐龍的化石,他們這才知道,大多數恐龍其實是覆蓋著羽毛的,而且,恐龍的骨骼結構和現(xiàn)在的鳥類基本沒有太大的區(qū)別。像迅猛龍渾身都是羽毛,再往后進化,就是翅膀更大的小盜龍,再后來出現(xiàn)的物種,尾巴、牙齒都退化了,就是孔子鳥,也是目前已知的最早的鳥類,接下來就是現(xiàn)代鳥類。有一種觀點認為,從分類學上來說,現(xiàn)在的鳥類基本屬于恐龍的分支演化。
《讀者·原創(chuàng)版》:有意思。聽說世界上最大的恐龍、最小的恐龍都在中國。你參與了它們的藝術復原工作嗎?
趙闖:最大的恐龍是“巨型汝陽龍”,2006年在洛陽市被發(fā)現(xiàn),骨架長38.1米,肩部高6米。據專家推測,它活著時重達130噸,相當于20頭成年大象。它的復原骨架曾在北京自然博物館做過展覽。
我也參與了一些工作,每塊骨頭的整理匯總,包括最后的成稿,都是我獨立完成的。我沒有助手,想找一個懂恐龍骨骼又會畫畫的人特別難。我原來也找過,試著讓他們畫些東西,就這幾根骨骼線,他們一畫就錯,沒辦法。
《讀者·原創(chuàng)版》:你根據科學家提供的化石材料來精準復原恐龍,目前復原了大概有多少種?
趙闖:這種精準的,大概有幾百種。人們發(fā)現(xiàn)的1500多種恐龍,大多數我都畫過,然后海洋爬行動物、哺乳動物也畫了幾千種……反正所有作品加起來,幾萬張打不住。
《讀者·原創(chuàng)版》:做科學藝術家,最重要的原則是什么?
趙闖:一定要尊重事實。就像達·芬奇畫那些精準度驚人的解剖圖時,他的目的很簡單:好奇,滿足求知欲—人到底是什么樣的?大腦是如何控制整個神經系統(tǒng)的?之前沒人研究過。這是科學家的一種態(tài)度。無論如何,你都要按照事實描繪,是寫實作品。你畫細胞,畫分子結構,畫太空宇宙……不管你畫什么題材,首先要客觀反映它的真實情況,就是用最優(yōu)秀的藝術手段去記錄科學。反過來,這項科學研究對藝術的價值是什么?比如人體畫,我不借助任何手段,就用這些經驗,就能夠把人體畫得精準,比以往的畫家更出色,更高效,這是達·芬奇那個時代對于科學藝術的應用。我們這個時代,科學藝術的優(yōu)勢,在于能展示現(xiàn)代技術無法呈現(xiàn)的東西。比如說黑洞,那個東西,你無論如何也拍不到。人如果有機會站在500米外去看一個黑洞,它是什么情形?它不給你接近點。
《讀者·原創(chuàng)版》:你畫過黑洞嗎?
趙闖:我沒畫過。我對天體特別感興趣,但是一直沒有機會畫。我經常畫的,還有人體細胞。
《讀者·原創(chuàng)版》:為什么會對細胞感興趣???
趙闖:其實所有東西我都感興趣。我給國外的科學雜志CELL(《細胞》,生命科學排名第一的雜志)畫過一期封面。各種細胞,有普通的膠質細胞、干細胞……我覺得細胞也很美,畫了好幾個版本,還畫過癌細胞如何吞噬別的細胞。
《讀者·原創(chuàng)版》:你跟楊楊合作多年,關于如何用恐龍故事來做科普,彼此有溝通嗎?
趙闖:有,我們的合作也很有意思,她要根據某幅畫去寫一篇文章出來,盡量再現(xiàn)當時的場景。比如在內蒙古發(fā)現(xiàn)過一塊恐龍化石,考證發(fā)現(xiàn),當時的情形是有兩只恐龍正在沙漠里搏斗,結果大沙丘倒了,把它們埋了。當時,一只恐龍還咬著另一只恐龍的爪子,另一只就拿爪子套著對方的脖子……就是這種細節(jié),我畫出來,她再寫個故事。目前我感覺最好的是《它們:恐龍時代》,文字恰到好處,描寫唯美,選的圖也是我這些年來畫得比較不錯的。這種大畫幅的書,在國內也是史無前例的。
《讀者·原創(chuàng)版》:你現(xiàn)在的主業(yè)是什么?
趙闖:主業(yè)就是畫這些東西。我非常幸運有這個團隊,我一個人畫畫,然后大家把這些作品變成出版物甚至是玩具。所以我才能這么“悠閑”,專注于畫畫。
《讀者·原創(chuàng)版》:你做的事情,讓大家更了解恐龍,是否也希望有更多的人同路?
趙闖:當然希望,但是很難。
我很希望有一群人,大家成天一起玩兒,去創(chuàng)作這些東西。我搞恐龍雕塑也是玩兒,反正無知者無畏,我也不指望自己成為一個雕塑家。但是,這事兒沒辦法說服誰來加入,你說這件事更有意義,比掙錢要靠譜,那誰也不信。所以,還是順其自然,沒有辦法把這樣的觀念強加給誰。
我用這么大的耐心把恐龍畫出來,希望能夠達到好的傳播效果,對中國的科普事業(yè)有一定的影響,在科普界有一點點地位……如果大家能看到這一點,能從中學到點兒什么就好。傳遞正確的知識,并且能夠把這些知識用最好的方式呈現(xiàn),這一點,我是有使命感的。
趙闖為重慶自然博物館恐龍廳創(chuàng)作的大型壁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