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快跑
轉學來的周小樹在班上是個另類的存在:他總是頂著一頭亂得可以當鳥巢的頭發(fā),穿著不合身的寬大背心和褲子。拋開這些不說,周小樹竟然連QQ和微博都不知道。
班主任說他是從鄉(xiāng)下來的,沒接觸過這些。倒霉的是,班主任讓他當我的同桌,我只好擺出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盡量避免和他說話。
這次作文課,班主任布置了一篇命題作文,題目是“我的家”。周小樹又讓大家笑破了肚皮,他在作文里寫:“我的家在森林里,每天早上,大公雞鳴哥會準時報曉叫我起床,我用四葉草上的露珠做牙膏,在小溪邊刷牙洗臉,然后和小松鼠桑尼一起欣賞日出……”
班主任委婉地說:“森林里好像沒辦法住人呀,重寫吧?!?/p>
同學們聽了一陣竊笑,周小樹卻低著頭一聲不吭。我厭煩地躲避著同學們投來的目光,好像他們取笑的不僅是周小樹,還有我一樣。
周小樹有些自知之明,看出我對他的冷漠,他一個人獨來獨往,從不主動跟我或者其他同學套近乎。可沒想到,這天周小樹卻為了一點小事和張富遠大打出手。
那是一節(jié)體育課,張富遠和李達、馬天明打完球在樹下納涼。張富遠無意中發(fā)現(xiàn)樹上有只鳥巢,趁著老師不注意,他偷偷爬上了樹。張富遠正要伸手把鳥巢摘下來,路過的周小樹看見了,一聲大吼:“不要動它!”
張富遠回頭,看是周小樹,不理會他。周小樹竟沖過去,一把拉住張富遠的腳,張富遠沒抓穩(wěn),從樹上掉了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哀聲連連。他咬牙瞪著周小樹:“關你什么事?!”
周小樹說:“你動它的巢,就等于把它趕跑?!?/p>
“趕跑又怎么了?”張富遠說,“哦,我差點忘了,你住在森林里,它們說不定是你的親戚吧?”他和李達、馬天明一起大笑起來。
周小樹沒理會他們,他來到樹下,擋在張富遠面前:“總之你不要動它?!?/p>
張富遠以為周小樹在挑釁,他回頭對李達和馬天明吩咐道:“給我抓住他!我就不信這個鄉(xiāng)巴佬能阻止我!”
李達和馬天明平時跟著張富遠吃吃喝喝,自然要聽他差遣,他們沖上去各自抱住周小樹一只胳膊,把他拖到一邊,張富遠再次抱著樹干爬了上去。周小樹踢著腳,拼命掙扎,但張富遠已經抓到了鳥巢。
“別動它們!”周小樹一聲大喊,張富遠手一揮,鳥巢掉到地上,“啪啪”幾聲輕微的脆響,三枚小小的鳥蛋摔得紛碎,周小樹見了,咬牙沖上去把張富遠從樹上拖下來,兩個人扭打成一團……
等體育老師趕到時,兩個人都鼻青臉腫。李達和馬天明都說是周小樹先動手的,周小樹被班主任批評了一通,還要寫三千字的檢討書。
回到教室,周小樹一語不發(fā)地坐在座位上,他咬著嘴唇,眼淚簌簌直流。我看了心里很不安,這件事發(fā)生時,我一直在不到十米遠的地方偷偷看著。
我猶豫了好久,伸出手拍拍周小樹的肩膀,對他說:“等下課我們去把它們埋了吧?!?/p>
周小樹用通紅的眼睛看著我,緩緩點了點頭。我們一起在操場邊埋下了三只鳥蛋的碎殼。
那天放學,走出校門的時候,周小樹突然對我說:“你要不要來我家玩?”我愣了愣,突然想起他那篇“我的家”的命題作文,看著他的眼睛,我點了點頭。
我決定把周小樹當成朋友了。相信他也是。
我們穿過幾條車水馬龍的長街,來到郊區(qū)的一幢舊式商品樓下。這幢商品樓曾是市里最大的建筑。自從市中心重新規(guī)劃后,這一片便成為了廢墟。
走進電梯前,我看了一下,一共三十四層。周小樹說:“我家住在天臺,上去吧。”
當我走出天臺時,剛好有一陣風掠過,我聞到了泥土和青草的氣味。我看著眼前的一切,驚得說不出話來。
我竟然看到了一座森林!
高高的圍墻被一層厚厚的爬山虎蓋得嚴嚴實實,遼闊的天臺上看不見一寸水泥地,只有踩上去松軟得令人腳掌發(fā)癢的泥土,茂密的灌木叢間藏著幾只追逐松果的小松鼠,參天的大樹盤根錯節(jié),一只膽大的猴子吊著尾巴,手搭涼棚打量著我這個陌生人,歡騰的鳥兒在枝椏間嘰嘰喳喳,仿佛正交換著彼此聽來的八 卦……
“快來!”
周小樹拉起我在樹叢間穿梭,我驚慌失措地闖進森林里,有只花斑小鹿因我的出現(xiàn)受了驚,撒腿跑開。我們來到一棵無法合抱的大樹下,卸下書包,像只考拉一樣抱著樹干哧溜哧溜爬了上去。
我雙腿夾著樹枝,在樹上俯瞰著半座城市,風很大,吹得我心曠神怡。
“太陽快要落下了!”周小樹激動地指著天邊,夕陽正把晚霞染得殷紅。一只小松鼠像閃電一樣從茂密的枝葉間竄出,跳進周小樹懷中?!吧D?!”周小樹笑著喊它,把它放到自己的肩膀上。
夕陽緩緩沉入天際,霞光把半邊天的云翳涂抹得熱烈而精彩,余暉化作金色的雨,灑在每一座高樓、每一條街道上,也灑在我和周小樹的臉上。
“喔喔喔……”突然,叢林間響起雞鳴聲,一只雞冠鮮紅的大公雞正站在一株灌木上朝著落日吟歌,周小樹笑著向我介紹:“那是我的老伙計鳴哥!”
我看著這一切,聽著這一切,激動不已,又疑惑不已。
看見我激動又疑惑的表情,周小樹告訴我,是動物們把它們的家園搬到了這里。
他原來居住在一個被群山包圍的小山村,他爸爸是個獵人,半輩子都以森林里的動物為伴,這讓他得到了和動物溝通的本領。山區(qū)開發(fā)了,山頭被推平,建起了公路和加油站,動物們流離失所。
周小樹爸爸偶然找到了這座廢墟上的天臺,他動員山上所有動物把森林僅剩的一角搬到了這里。每一只鹿、每一頭熊、每一只飛鳥,都背上行囊,里面裝著泥土、花草、大樹……
我想象著這個場面,心中深深為此感動。
天黑后,我背上書包回家,周小樹叮囑我,一定要替他保守這個秘密。
我鄭重地點點頭,這是我對朋友的承諾。
第二天下課后,我在廁所里撞見了張富遠。他和李達、馬天明正在討論周小樹。張富遠說:“那天我見到鄉(xiāng)巴佬他爸,穿得破破爛爛的,跟個野人一樣!”
李達附和道:“住在森林里,不是野人是啥?”
“哈哈哈哈哈哈……”他們笑得更加放肆了,我忍不住心中的氣憤,握著拳頭來到他們面前,對他們說:“請你們以后別叫周小樹鄉(xiāng)巴佬,他爸爸也不是野人!”
張富遠見到我,輕蔑地笑了:“鄉(xiāng)巴佬的同桌呀,怎么,你也要跟我作對嗎?”
班上“歸順”張富遠的男生很多,我知道跟他作對沒有一點好處,我瞪著張富遠。
他又說:“這個眼神是什么意思?我的話令你很不爽嗎?那你是不爽鄉(xiāng)巴佬,還是不爽野人呢?”
李達和馬天明狡詐地笑著,我沖他們喊道:“我再說一遍,不要叫周小樹鄉(xiāng)巴佬!更不要說他爸是野人!他爸是個偉大的獵人!”
“少川……”這時,身后傳來周小樹的聲音,他靜靜地看著我。
“小樹……”我正要說什么,周小樹卻轉身跑了。
這一天,我們倆都沒有再說話。我以為只要第二天跟周小樹道歉就不會有事,但我沒想到的是,他突然之間轉學了。
從班主任口中得知周小樹轉學的消息后,我的心仿佛“咚”的一聲墜入了湖里。我追問班主任,周小樹轉學到哪里了,班主任卻說不知道。我轉身走出辦公室,又失落,又生氣,又懊悔。
下課后,我瘋狂地跑到郊區(qū),尋找那幢被遺棄的舊式商品樓,但我怎么也找不到它,我拼命想著記憶中的線路,一遍遍地確認,最后站在一片鋼筋水泥的廢墟面前。
幾臺挖掘機在廢墟上清理石塊,一個戴著安全頭盔的男人告訴我,這里要重新開發(fā),原來的舊式商品樓全部要拆掉。
我的淚水終于奔涌而出。我一邊哭一邊走路回家,路上很多人詫異地看著我,他們都不知道我在悲傷什么。
當然,他們怎么可能知道我在悲傷什么。
放暑假后,我加入了市里的動物保護協(xié)會,并當志愿者,每天都忙得不亦樂乎。忙碌和時間沖淡了我心中的許多東西,我以為自己正在慢慢痊愈。
暑假的尾巴,我剛回到家,媽媽遞給我一封信,說是學校轉發(fā)過來的。
我接過信,信封上寫著周小樹的名字。
我迫不及待地撕開了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