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四?!№n雪
(陜西師范大學(xué),西安,710062)
音樂社會史視角下的姜夔之樂伎“小紅”考
■陳四海韓雪
(陜西師范大學(xué),西安,710062)
宋朝統(tǒng)治者提倡士人蓄伎,讓這個時代留下很多發(fā)生在文人與伎女之間的故事,這些故事也頻繁被反映在當時的詩詞創(chuàng)作中。而在姜夔一首《過垂虹》千古絕唱的背后,又有著樂伎小紅在被范成大贈予作為自己忘年之交的姜夔后是否與姜夔同歸的學(xué)術(shù)爭議。筆者經(jīng)過研判文獻,傾向于二人同歸。小紅作為姜夔失戀后的精神慰藉,給姜夔創(chuàng)作中的清冷增添了幾分歡愉。然而,階層的板結(jié)和世事的多變最終又讓姜夔失去了小紅,并終生懷念。該案例可期為音樂社會史研究提供一份素材。
樂伎宋詞古代音樂活動姜夔范成大
姜夔(1154—1221)字堯章,號白石道人,南宋文人,精通詩詞、音樂、書法,是一位難得的全才?!靶〖t低唱我吹簫”,是姜夔于紹熙二年(1191年)冬所作《過垂虹》中的詩句,他在詩中那種瀟灑悠然的清客生活讓許多后人羨慕。然“小紅”究竟何許人?她和姜夔又有著怎樣的聯(lián)系?筆者在查閱前人文獻資料的基礎(chǔ)上,對小紅的遺跡作了進一步考證。
北宋初,宋太祖為了加強皇權(quán)統(tǒng)治,防止藩鎮(zhèn)割據(jù)的再次發(fā)生,實行“杯酒釋兵權(quán)”的政治改革措施,并沿唐五代之習。此間他以高官厚祿賜予臣下,希望他們都能夠安于享樂,在溫柔鄉(xiāng)中頤養(yǎng)天年?!端问贰な匦艂鳌份d:
帝(太祖)曰:“人生駒過隙爾,不如多積金帛、田宅以遺子孫。歌兒舞女以終天年,君臣之間,無所猜嫌,不亦善乎!”
為了進一步達到目的,宋太祖還一改歷代統(tǒng)治者對官員蓄伎的政策限制,在鼓勵功臣蓄伎的同時,又大力倡導(dǎo)職官蓄伎。宋代李廌《師友談記》載:
仁皇(仁宗)一日與宰相議政罷,因賜坐,從容語曰:“幸茲太平,君臣亦宜以禮相娛樂。卿等各有聲樂之奉否?”各言有無多寡。惟宰相王文正公不邇聲色,素無后房姬媵。上乃曰:“朕賜旦細人二十,卿等分為教之,俟藝成,皆送旦家?!币粫r君臣相悅?cè)绱恕?/p>
宋朝蓄伎之風襲自唐代貴族們在家蓄養(yǎng)歌伎以供自己享樂,正如沈松勤先生所說:“與唐代一樣,宋代士大夫在官府‘得以官妓歌舞佐酒’,在家則蓄養(yǎng)歌舞妓女,每逢宴飲,命家妓奏樂唱詞,以助酒興,成了宋代士大夫家庭中普遍流行的娛樂方式。”①沈松勤著《唐宋詞社會文化學(xué)研究》,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第57頁。宋朝社會制度與唐朝相比有所變化,在當時“重文抑武”的政策下,文人的思想異常開放。他們常與歌伎酬唱、交往,有文人更是把歌伎引為知己,這股蓄伎之風影響著宋代文學(xué)的創(chuàng)作和傳播,也是“小紅”出現(xiàn)在詩句中的根本原因。
“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边@是《過垂虹》的全文詩句,小紅因其得以傳名。關(guān)于“小紅”何許人,元人陸友仁《研北雜志》中的一段文獻記載了其身份:
小紅,順陽公(范成大)青衣也,有色藝。順陽公之請老,姜堯章(姜夔)詣之。一日,授簡征新聲,堯章制《暗香》、《疏影》兩曲。公使二妓肄習之,音節(jié)清婉。姜堯章歸吳興,公尋以小紅贈之。其夕大雪,過垂虹賦詩曰:“自琢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眻蛘旅肯沧远惹〖t輒歌而和之。
《過垂虹》中被人稱頌的愛情故事,曾被元代陸友仁,以及“明初十才子”之一的張羽,還有文學(xué)家劉逸生、詞學(xué)宗師夏承燾等寫進自己的作品之中;清代張镠所畫《小紅低唱我吹簫》一圖及畫家任頤的《小紅低唱圖》也均傳世,兩幅名作皆以小紅與姜夔同回苕溪的船為場景,描繪了整首詞的意境。
然而,在人們贊賞《過垂虹》中這一情境時,金文明先生卻在《姜夔〈過垂虹〉詩和“十四橋”試釋》一文中對這首詩中小紅是否和姜夔一同乘船返回吳興提出質(zhì)疑:姜夔在垂虹橋與摯友范成大告別,與他所愛的姑娘小紅坐船遠去,留下詩作一首這種說法,是對古代文獻的誤讀,并不符合史實,范成大是在姜夔回家之后,沒過多久派人把小紅送去的。所謂姜夔與他所愛的姑娘小紅坐船遠去的說法,屬無稽之談。若將《過垂虹》當作一首描寫男女戀情的作品來引用和發(fā)揮,就背離了作者的原意,是一種不應(yīng)有的誤讀。①參見金文明著《余秋雨散文文史差錯百例考辨》,書海出版社2003年版。金先生認為不少人對《過垂虹》誤讀了,此說法間接否定了張羽、夏承燾、陸友仁等人的著作,若此觀點成立的話,關(guān)于描述姜、紅二人游船過垂虹的那兩幅傳世名畫就純粹是藝術(shù)想象了。金認為,關(guān)于姜夔與小紅的愛情故事,最早出處即不過是陸友仁的《研北雜志》(如前面所引)。
但他又提出以下疑問:“‘姜堯章歸吳興,公尋以小紅贈之’一句,‘尋’是個關(guān)鍵的字眼。如果范成大早在姜夔離開石湖前就把小紅送給了他,那么這里只要說‘姜堯章歸吳興,公以小紅贈之’就可以了,根本用不到那個‘尋’字?,F(xiàn)在,陸友仁特地把它加上,絕非無意的贅筆?!雹谕稀?/p>
對于這個觀點,許貴文先生寫了一篇《姜夔是只身過垂虹嗎?——與金文明先生商榷》,針對“尋”字作了解釋:“從《辭源》《漢語大詞典》等工具書的解釋中可知,‘尋’字作時間副詞用時其含義即相繼、接著、頓時、不久、俄頃、旋、隨等。就表示時間的長短來看,這些釋義雖然沒有把‘尋’字定指為是幾秒、幾分、幾小時、幾天……但前事與后事相隔的時間是非常短的,后事是緊接著前事發(fā)生的?!鹣壬f陸友仁寫這段話時特地加上個‘尋’字,通過這個‘尋’字,就能準確無誤地告訴讀者,‘范成大是在姜夔回家之后,沒過多久派人把小紅送去的’,是取‘尋’字所含的‘不久’之義。”在此,許還指出了金的兩個小問題:第一是金選擇“不久”作為“尋”字的解釋,“脫離了‘尋’字在引文中的具體的語言環(huán)境”。他認為金“忽視了范成大贈小紅與姜夔的背景”。第二是金“孤立地解釋‘尋’字,打破了整段話文義的連貫性,割裂了‘尋’字所處的文句與它后面的‘其夕大雪’一句的關(guān)系”。許認為“其”是個代詞,應(yīng)解釋為“那個”、“那天”、“那晚”。③許貴文《姜夔是只身過垂虹嗎》,載《理論界》2006年第9期,第150-152頁。這樣讀后上下語義便通順了,若割裂開來,則不符合作者的原意。許也提出,金并沒有為自己的觀點找出一些史料依據(jù),也沒有說明是誰在什么時間把小紅送回苕溪。筆者認為許的觀點,即將“尋”字解釋為“隨即”更為合理。
姜夔的《除夕自石湖歸苕溪》是一組七絕,共十首,寫于除夕之夜告別范成大而歸苕溪的路上?!督资娂{注》載:“紹熙二年辛亥,三十七歲……除夕,自石湖歸湖州,成絕句,(詩題)大雪過垂虹,作‘小紅低唱我吹簫’詩?!雹埽鬯危萁缭督资娂{注》,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74頁。可知,姜夔在從石湖歸苕溪的路上寫了《過垂虹》和《除夕自石湖歸苕溪》,即這兩首詩的創(chuàng)作時間、地點都是一樣的。《除夕自石湖歸苕溪》的第七首寫道:“笠澤茫茫雁影微,玉峰重迭護云衣;長橋寂寞春寒夜,只有詩人一舸歸?!鼻笆鼋鹣壬J為其中“長橋寂寞春寒夜,只有詩人一舸歸”一句正是詩人孤身一人雪中過垂虹橋的情景寫照,其難耐的“寂寞”和刺骨的“寒夜”恰恰透露出作者是只身過垂虹的,若小紅此時在姜夔身邊,姜恐不會寫出如此孤寂悲涼的詩句。這一番旁證確實有些道理?!督资娫~》中又對這一句做了說明:“這里‘寂寞’、‘只有’、‘一舸’,早就將作者那種愁腸千結(jié)、感慨萬端的心情和盤托出了。這確是一首情景交融的佳作?!逼渥⑨寣懙溃骸爸挥性娙艘霍礆w——詩人,是作者自稱。舸,見《念奴嬌詞注》。這句是說,只有我乘著一只船去?!雹俣抛忧f注《姜白石詩詞》,江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81頁。整句解釋通順合理,難道姜夔在作《除夕自石湖歸苕溪》一詩時確實是孤身一人?但是,這一組詩和《過垂虹》又是在相同的時間、地點創(chuàng)作的,難道我們此前持有的姜夔在作《過垂虹》時有小紅在身邊的論點是錯的?一切看起來本已順理成章的觀點在對這句“只有詩人一舸歸”的理解上被打斷,所以我們不妨對這一句進行進一步考證。筆者在查閱姜夔的這一詩句時,發(fā)現(xiàn)大量的資料注釋都將其理解為只有詩人一人乘船歸去,恐多有競相模仿之嫌,而未結(jié)合姜夔創(chuàng)作的風格特點對其進行深入的探究。
《姜白石詩集箋注》對《除夕自石湖歸苕溪》之七的注解中寫道:
《左傳·哀十七年》:“三月,越子伐吳,吳子御之笠澤,夾水而陳?!薄秴堑赜洝罚骸八山幻闪?,又名笠澤?!眲t笠澤即吳淞江。《揚州記》:“太湖一名笠,一名洞庭?!眲t笠澤又指太湖。②《姜白石詩集箋注》,第178頁。
在對《過垂虹》的注解中寫道:
范成大《吳郡志·橋梁》:“利往橋,即吳江長橋也。慶歷八年,縣尉王廷堅所建。有亭曰垂虹。而世并以名橋?!雹弁蠒?,第206-207頁。
姜夔在過吳江時想起了發(fā)生在此的笠澤之戰(zhàn),這是發(fā)生在吳越兩國間的一次著名江河進攻作戰(zhàn)。詩人眼前仿佛重現(xiàn)出交戰(zhàn)時的悲壯情景,又想到此時國家正處危難之際,統(tǒng)治者昏庸無道,而自己滿腔熱血卻報國無門,落得靠朋友接濟來維持溫飽,四處漂泊,悲寂之情油然而生。此情此景,為整首詩定下了凄涼的基調(diào)。
《姜白石詩集箋注》中對“只有詩人一舸歸”一句的注解為:
杜牧《杜秋娘》詩:“西子下姑蘇,一舸逐鴟夷?!卑窗资稇c宮春》詞自序:“紹熙辛亥除夕,予別石湖歸吳興,雪后夜過垂虹,當賦詩云:‘笠澤茫茫雁影微’……”又按,白石此行,載小紅同歸,故以鴟夷載西子自比。④同上書,第179頁。
由此,該書對“一舸”做出了正解。姜夔好用典,此處正是引用杜牧《杜秋娘》中的那句“西子下姑蘇,一舸逐鴟夷”。范蠡以鴟夷子皮自稱,故鴟夷指范蠡?!妒酚洝へ浿沉袀鳌份d:“范蠡既雪會稽之恥……乃乘扁舟浮于江湖,變名易姓,適齊為鴟夷子皮……”⑤[漢]司馬遷撰《史記》卷一百二十九,梁紹輝標點,甘肅民族出版社1997年版,第956頁。西子則指西施,對西施的歸宿,學(xué)界一直有所爭議。宋朝姚寬在《西溪叢語》卷上“西施歸宿”條說:
《吳越春秋》云:“吳國亡,西子被殺。”杜牧之詩云:“西子下姑蘇,一舸逐鴟夷?!睎|坡詞云:“五湖間道,扁舟歸去,仍攜西子。”予問王性之,性之云:“西子自下姑蘇,一舸自逐范蠡,遂為兩義,不可云范蠡將西子去也?!眹L疑之,別無所據(jù)。因觀唐《景龍文館記》宋之問分題得《浣紗篇》云:“越女顏如花,越王聞浣紗。國微不自寵,獻作吳宮娃。山藪半潛匿,苧羅更蒙遮。一行霸勾踐,再笑傾夫差。艷色奪常人,效顰亦相夸。一朝還舊都,靚妝尋若耶。鳥驚入松網(wǎng),魚畏沉荷花。始覺冶容妄,方悟群心邪?!贝嗽娫茝?fù)還會稽,又與前不同,當更詳考。⑥[宋]姚寬、陸游著《西溪叢語·家世舊聞》(合集),中華書局出版社1993年版,第33頁。
姚寬總結(jié)了西施歸宿的三種可能性:一是吳國滅亡后被殺;二是隨范蠡一起泛舟五湖;三是回到了會稽。從這句“西子下姑蘇,一軻逐鴟夷”中可知,杜牧認為西施是隨范蠡泛舟五湖去了。杜牧詩中寫鴟夷、西子一同泛舟,正是代指自己和秋娘此時的情景,而姜夔詩中引用鴟夷載西子泛舟五湖的典故,應(yīng)正是同杜牧詩中一樣,將自己比喻成范蠡,而把同舟的小紅比喻成西施,這也正暗示了自己乘舟過江時身邊有小紅陪同。
杜牧奉命出使揚州,途經(jīng)鎮(zhèn)江時,見到年老色衰的杜秋,聽其訴說坎坷多難的一生后,寫下了《杜秋娘》這首蕩氣回腸的長篇古詩。該詩用春秋時期的管仲、戰(zhàn)國時期的范雎、秦朝的李斯等多個典故,訴說了政局動蕩中人、事的變幻無常。詩人在感嘆秋娘悲苦命運的同時,也抒發(fā)了自己懷才不遇、仕途坎坷的人生,在憤慨激昂的詩句中透露出對當朝政治腐敗、社會黑暗的不滿。姜夔這首詩與杜牧同樣表現(xiàn)了對現(xiàn)實黑暗政治的不滿,故以此為典故,來悲懷才之不遇,嘆世事之無常。姜夔于同年初春,因感時事作了一首《滿江紅》,詞中描述了山河殘破、風雨飄搖中的南宋王朝,字里行間無不流露出其對國家、人民的擔憂:
仙姥來時,正一望,千頃翠瀾。旌旗共,亂云俱下,依約前山。命駕群龍金作軛,相從諸娣玉為冠。向夜深,風定悄無人,聞佩環(huán)。
神奇處,君試看。奠淮右,阻江南。遣六丁雷電,別守東關(guān)。卻笑英雄無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瞞。又怎知,人在小紅樓,簾影間。①[宋]姜夔原著《姜白石詞校注》,夏承燾校,吳無聞注,廣東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63頁。
孝宗即位后欲收復(fù)中原,發(fā)動北伐,卻大敗于金,簽訂了屈辱合約——隆興和議。姜夔作此詞時,宋金和議已近30年之久,當朝統(tǒng)治者偏安一隅,貪圖享樂,不思安危。作者痛斥了當朝統(tǒng)治的昏庸無道,同時表現(xiàn)出對現(xiàn)實生活的憂思。他在詩句“只有詩人一舸歸”中所引典故,不但說明了他在除夕之夜泛舟過吳江時,小紅在身邊,也解釋了整首詩凄涼基調(diào)的來由。
金先生認為《除夕自石湖歸苕溪》這組詩整體表現(xiàn)出來的情緒較低沉,并舉出了五例以作旁證:“應(yīng)是不眠非守歲,小窗春色入燈花”(第四首);“百年草草都如此,自琢春詞剪燭看”(第六首);“長橋寂寞春寒夜,只有詩人一舸歸”(第七首);“但得明年少行役,只裁白苧作春衫”(第八首);“少小知名翰墨場,十年心事只凄涼”(第九首)。他說:“從這些沉郁低回的吟詠中,透露出來的是無限的孤寂、落寞和傷感。古語說:言為心聲。此時此刻,如果姜夔身邊真有一位他所喜愛的小紅姑娘朝夕相伴的話,他的心情怎么會如此凄涼和消沉?!雹趨⒁姟队嗲镉晟⑽奈氖凡铄e百例考辨》。筆者認為這一觀點還可商榷,所舉旁證也有以點概面之嫌,因為除了流露孤寂傷感的詞句之外,這組詩中仍可以看出輕松愉悅的心情。如第一首:“細草穿沙雪半銷,吳宮煙冷水迢迢。梅花竹里無人見,一夜吹香過石橋?!边@是描寫自湖州歸苕溪的沿途風景,由寫近處的細草、沙雪到漸行漸遠的吳宮被煙水籠罩,生動地刻畫了小舟在江中輕快遠行的場景,正表現(xiàn)了詩人的輕松愉快。姜夔很可能是有佳人陪伴,才寫了此詩。
前面提到的《過垂虹》一詩的描寫也為我們作了一個實證。上海辭書出版社的《宋詩鑒賞辭典》中進一步闡釋了這首詩表現(xiàn)出的情趣意境:“攜伴佳人,吹吹唱唱,一路輕舟過垂虹,詩人陶然心醉,因此雖是隆冬雪天,詩中卻毫無肅殺寒意,而是氣氛熱烈,情趣盎然,音調(diào)諧和,意象清雅,詠之沁人心脾?!?/p>
金先生文章其實也指出:“《除夕自石湖歸苕溪》十絕句中,第五首后兩句曰‘已拼新年舟上過,倩人和雪洗征衣’。倩:請。不得不在一葉扁舟上度過新年,請人和雪洗去仆仆征塵。請的是誰呢?如果是姜夔‘只身孤舟’,那么唯一可請的只能是艄公了,可是船在行進中,那是不可能的,而且真若那樣,恐怕也就沒有什么詩意可言了。因此,所請之人便是小紅無疑。”③同上。這一論據(jù),再次有力地證明了小紅在船上的可能性。
在宋太祖重文輕武、鼓勵官員廣置田畝和蓄養(yǎng)家伎的政策影響下,有宋一代,士大夫文人蓄伎之風尤為突出,例如南宋詩人張镃有“名妓數(shù)十輩”(見[明]田汝成著《西湖游覽志馀》卷十),英名千古的文天祥也“性豪華,平生自奉甚厚,聲伎滿前”(見[元]脫脫等撰《宋史》卷四百一十八《文天祥傳》),就連豪放派詩人蘇軾也“有歌舞妓數(shù)人”(見[明]陶宗儀纂《說郛》卷三十四上)。官員隨著職位的升高,蓄伎的數(shù)量也越來越多,據(jù)宋代朱弁的《曲洧舊聞》卷一,宋仁宗梳頭太監(jiān)稱:“兩府(中書省和樞密院)兩制(翰林學(xué)士和中書舍人知制誥)家內(nèi)各有歌舞,官職稍如意,往往增置不已。”宋仁宗時任宰相的韓琦“在相府時,家有女樂二十余輩”,④[宋]江少虞輯《宋朝事實類苑》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79頁。宋徽宗時任宰相的王黼“家姬數(shù)十人,皆絕色”。⑤[宋]王明清撰《玉照新志》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45頁。范成大作為當時的“副宰相”,樂伎人數(shù)可想而知。
當時的樂伎音樂造詣很高,且通曉詩詞歌賦,小紅作為范成大身邊最出色的樂伎,其色藝俱佳,相傳她不僅能歌舞,且善吹簫,據(jù)《蕙風詞話·續(xù)編卷二》載:
詞人用紅簫事,以姜白石侍兒小紅善吹簫也。劉賓客和竇夔州見寄寒食日憶故姬小紅吹笙詩云:“鸞聲窈眇管參差,清韻初調(diào)眾樂隨。幽院妝成花下弄,高樓月好夜吹時。忽驚暮槿飄零盡,唯有朝云夢想期。聞道今年寒食日,東山舊路獨行遲?!眲t是紅簫之前,又有紅笙矣。⑥[清]況周頤原著《蕙風詞話·廣蕙風詞話》,孫克強輯考,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38頁。
姜夔于1187年4月經(jīng)楊萬里介紹結(jié)識范成大,此時的范成大在石湖居所辭官養(yǎng)病,已是花甲老人,而姜夔當時33歲。姜、范二人相識初期,范成大就曾寫詩稱贊姜夔“新詩如美人”(《次韻姜堯章雪中見贈》)。當年夏六月初四,姜夔專程從石湖趕往蘇州為范成大祝壽,并創(chuàng)作了《石湖仙》,該詞以平實自然的筆觸述說了范成大不卑不亢的一生,感情真摯,表達了作者對范成大品性學(xué)識的欽佩和贊美。范成大在蘇州養(yǎng)病期間,姜夔經(jīng)常到石湖居所探望,《玉梅令》一詞就描述了范成大此時的生活情境:
(小序:石湖家自制此聲,未有語實之,命予作。石湖宅南,隔河有圃曰苑村,梅開雪落,竹院深靜,而石湖畏寒不出,故戲及之。)
疏疏雪片,散入溪南苑。春寒鎖,舊家亭館。有玉梅幾樹,背立怨東風,高花未吐,暗香已遠。公來領(lǐng)略,梅花能勸,花長好,愿公更健。便揉春為酒,翦雪作新詩,拼一日,繞花千轉(zhuǎn)。①《姜白石詞校注》,第88頁。
據(jù)《姜白石詞校注》注釋,此詞為“宋光宗紹熙辛亥(1191年)冬客石湖家、雪中范村訪梅之作。石湖自淳熙間請病歸蘇州,至此已十余年”。②同上書,第89頁。其小序介紹了作品的由來,是姜夔應(yīng)范成大之請對其所作的曲子進行填詞。姜夔從庭院景色的深靜、天氣的寒涼,寫到范成大因病不出,作詞戲于屋內(nèi)的清冷。詞的最后,姜夔勸范靜心養(yǎng)病,愿他早日康復(fù),表達了真切的關(guān)懷。
在姜夔與范成大相識的幾年里,二人“雪里評詩句,梅邊按樂章”(《悼石湖三首》其三),③同上書,第105頁?;ハ嘟涣髑写瑁蔀橥曛?。范成大一直隱居到他于1193年9月病故。(《范成大年譜》:“秋季疾轉(zhuǎn)劇,疏請致仕;九月五日卒,年六十八。”)④于北山著《范成大年譜》,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401頁。范既歿,姜夔專程從紹興趕往蘇州送葬,并作《悼石湖三首》來紀念這位亦師亦友的文人:“百年無此老,千首屬何人”;“酸風憂國淚,高冢臥麒麟。”字里行間無不流露著對范成大知遇的感激以及失去好友的悲切。
此前的紹熙二年冬,姜夔曾在雪中去石湖拜訪范成大,《雪中訪石湖》就是寫于此時,范成大以《次韻姜堯章雪中見贈》一詩和之。此次逗留長達月余,二人志趣相投,常在一起討教詩詞、宣泄心中悲憤,《暗香》、《疏影》兩首佳作就是此時所作。這兩首詞均借景抒情,將對身世的悲慨、對戀人的懷念及對家國的憤懣交織在一起,哀婉之情傾瀉而出。范成大命樂伎彈唱,聽后贊賞有加,更視姜夔為知音,遂將小紅贈予姜夔,據(jù)《本事詞·卷下·南宋遼金元》載:“范之家妓善歌者,以小紅為最,姜頗顧之。姜告歸,范即以小紅贈之?!?/p>
范成大將小紅贈予姜夔,或許是因自己年事已高又有恙在身,愿為小紅另尋他處,或許是想借此來安撫姜夔與合肥戀人分別后的痛楚。據(jù)夏承燾考證,姜夔于1176至1186年間在合肥有段刻骨銘心的戀情。對這段情事,通過姜夔大量的戀情詞可以考證:
恨入四弦人欲老,夢尋千驛意難通。(《浣溪沙》)
一點芳心休訴,琵琶解語。(《醉吟商小品》)
為大喬,能撥春風,小喬妙移箏,雁啼秋水。(《解連環(huán)》)
姜夔所遇對象為姐妹二人,姐姐擅彈琵琶,妹妹擅撫箏。但詞人所戀究竟是其中哪一位,至今未可知,我們只知這段戀情最終未成正果。《凄涼犯》小序和詞中分別流露出作者對往日戀人的懷念:“合肥巷陌皆種柳,秋風起兮騷騷然”;“馬嘶漸遠,人歸甚處,戍樓吹角”,“舊游在否,想如今,翠凋紅落”,“怕匆匆,不肯寄與,誤后約。”⑤《姜白石詞校注》,第78頁。范成大看到友人如此傷心,完全可能將小紅贈予,以“慰其合肥傷別之懷”。⑥[宋]姜夔原著《姜白石詞編年箋?!?,夏承燾箋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73頁。
不論范成大出于何種考慮,這對姜夔來說無疑是個意外的收獲。姜夔在除夕夜別范成大,歸家路上就作了那首《過垂虹》,其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伎人地位自古以來就十分低下。那么,“小紅”最終的命運又是怎樣的呢?
宋代伎女大致可劃分為四類——官伎、軍伎、市伎及家伎,主要是在宴飲游樂中為人們提供歌舞表演并斟酒侍奉,通常被稱為侍婢。作為女性中的特殊群體,其地位低微,沒有人身自由,通常容易被人們忽視。但是,在宋代一些文人眼中,她們是被尊重的群體,文人們認為她們的生活情感應(yīng)該得到世人的關(guān)懷。人稱“浪子詞人”的柳永,尤擅寫歌伎戀情之詞,他從女性的視角向世人訴說了伎女坎坷的命運及百感千愁的情感生活,例如《大石調(diào)·傾杯樂》:
皓月初圓,暮云飄散,分明夜色如晴晝。漸消盡、醺醺殘酒。危閣迥、涼生襟袖。追舊事,一餉憑闌久。如何媚容艷態(tài),抵死孤歡偶。朝思暮想,自家空恁添清瘦。
算到頭,誰與伸剖。向道我別來,為伊牽系,度歲經(jīng)年,偷眼覷、也不忍覷花柳。可惜恁、好景良宵,未曾略展雙眉暫開口。問甚時與你,深憐痛惜還依舊。①[宋]柳永原著《樂章集校注》(增訂本),薛瑞生校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07頁。
從中不難感受到詩人對伎女坎坷命運的同情及對女性的尊重。
樂伎通常在門閥士族宴飲娛樂時滿足其聲色之需,或在詩酒暢談之余為其彈唱助興。據(jù)《陳書》卷十一載,陳大將章昭達“每飲會,必盛設(shè)女伎雜樂,備盡羌胡之聲,音律姿容,并一時之妙,雖臨對寇敵,旗鼓相望,弗之廢也”。②[唐]姚思廉撰《陳書》卷十一,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184頁。周密也記錄了蘇軾與友人及樂伎出游賞玩的事跡:
蘇子瞻倅杭日,府僚湖中高會,群妓畢集……③[宋]周密撰《增補武林舊事》卷八“歌館”,載《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90冊,第7頁。
守杭州,春時,每遇休暇,必約客湖上。早食于山水佳處,飯畢,每客一舟,令隊長一人,各領(lǐng)數(shù)妓任其所。適晡后,鳴鑼集之,復(fù)會望湖樓或竹閣,極歡而罷。至一二鼓,夜市猶未散,列燭以歸,城中士女夾道云集觀之。④《增補武林舊事》卷三“西湖游幸”。
士大夫文人在宴會暢飲之時通常會即興創(chuàng)作詩詞,樂伎在旁彈唱助興。有時會有文人寫詩詞送給自己喜歡的樂伎,例如,宋代張詠在宴會上就曾作詞送給他中意的樂伎小英:
我疑天上婺女星之精,偷入筵中名小英。又疑王母侍兒初失意,謫向人間為飲妓。不然何得膚如紅玉初碾成,眼似秋波雙臉橫。舞態(tài)因風欲飛去,歌聲遏云長且清。有時歌罷下香砌,幾人魂魄遙相驚。人看小英心不足,我看小英心本足。為我高歌送一杯,我今贈爾新翻曲。⑤[宋]張詠著《乖崖集》卷二“筵上贈小英”,載《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85冊,第13頁。
樂伎的卑賤地位決定了她們悲慘的命運。由于侍主病逝或家族變故等原因,這些樂伎通常會被變賣或贈予他人,更有甚者會流落異鄉(xiāng)、出家為尼。姜夔在小紅的陪伴下,確實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時光,據(jù)明代蔣一葵《堯山唐外紀》卷六十一載:“堯章每喜自度曲吟洞蕭,小紅輒歌而和之”。⑥賈文昭編《古典文學(xué)研究資料匯編:姜夔資料匯編》,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03頁。但是。這種“輒歌而和”的日子并沒有陪伴姜夔終老,五年后,即慶元二年冬(1196年)姜夔與好友同船去梁溪,夜經(jīng)垂虹橋,故地重游,不免回想起五年前的冬天,也是在除夕夜,與小紅同舟共度的美好時光,遂有感而發(fā)寫下《慶宮春》。其詞序?qū)懙溃?/p>
紹熙辛亥除夕,予別石湖歸吳興,雪后夜過垂虹,嘗賦詩云:“笠澤茫茫雁影微,玉峰重迭護云衣;長橋寂寞春寒夜,只有詩人一舸歸?!焙笪迥甓瑥?fù)與俞商卿、張平甫、铦樸翁自封禺同載詣梁溪,道經(jīng)吳松,山寒天迥,云浪四合,中夕相呼步垂虹……猶相與行吟,因賦此闕,蓋過旬涂稿乃定。⑦《姜白石詞校注》,第116頁。
由此可知,小紅此時已經(jīng)離開了姜夔。姜夔這首《慶宮春》也可以看出他想念小紅:
雙槳莼波,一蓑松雨,暮愁漸滿空闊。呼我盟鷗,翩翩欲下,背人還過木末。那回歸去,蕩云雪,孤舟夜發(fā)。傷心重見,依約眉山,黛痕低壓。采香徑里春寒,老子婆娑,自歌誰答。垂虹西望,飄然引去,此興平生難遏。酒醒波遠,正凝想明鐺素襪。如今安在,唯有闌干,伴人一霎。⑧同上。
《姜白石詞校注》注釋中說,“垂虹西望”三句“暗用范蠡攜西施扁舟泛太湖典故。太湖在垂虹亭之西。飄然引去四字,惟范蠡功成身退足以當之”。⑨同上書,第119頁。詩人詞中所寫的西施顯然如前文所述,正指小紅。而“明鐺素襪”顯然是“女人的耳珠和足衣”。⑩同上。詩人回憶起小紅當時穿戴的首飾衣物,可見小紅的靚影在詩人眼中仍清晰可見。
嘉定十四年(1221年),姜夔去世。他生前四處漂泊,靠朋友接濟勉強維持溫飽,過著一種寄人籬下的生活,死后也是在吳潛等朋友的資助下才得以安置于名人葬處——杭州西馬塍。《湖墅雜詩》卷上載:“宋時花藥出東馬塍、西馬塍,皆名葬處,白石歿后葬此?!薄冻潜彪s記》所載的名士蘇泂(一說蘇石)挽姜夔詩中說:“所幸小紅初嫁了,不然啼損馬塍花?!保ㄒ姟逗贾莞尽肪砣拧皦V墓一”)由此可知小紅在離開姜夔后便嫁人了。清代郭麐在《買陂塘》中寫道:“問詞人、馬塍遺跡,可余花木深秀。小紅嫁后青春老,剩有蕭疎秋柳?!保ㄒ姟鹅`芬館詞四種·蘅夢詞》卷二)作為樂伎的小紅年老色衰,技藝減退,嫁人算是她最好的歸宿。魏標惋惜曰:“小紅嫁了詞人死,誰向荒原覓古邱”。①《古典文學(xué)研究資料匯編:姜夔資料匯編》,第307頁。而蘇洞的《到馬塍哭堯章》中則有這樣幾句:“今日親來見靈柩,對君妻子但如癡?!薄叭嫒耸替喑制驳镁龤w更肅賓。”“兒年十七未更事,曷日文章能世家?!保ㄒ姟躲鋈积S詩集》卷二)這也說明,姜夔在小紅離開后另娶了妻妾。他除了正妻蕭德藻之侄女外,還有幾位戀人侍妾,據(jù)《姜白石詞編年箋?!酚涊d,“陳譜引泂寄堯章詩‘聞似磻溪隱姓名,阿鬟仍是許飛瓊’謂阿鬟即后妾之名,亦即白石次子瑛之生母”。②《姜白石詞編年箋?!?,第295頁。
千年時光匆匆過去,姜夔《過垂虹》中對這位女子的描畫,直堪傲立中國古代詩詞中描寫女性的佳作之林。詞中神仙伴侶的愜意,也許正是如今身處喧囂鬧世中的人們所欲追尋的意境。而對小紅身世及其與姜夔的交往的研究與總結(jié),也應(yīng)能為文學(xué)及音樂社會史方面的探討盡綿薄之力。
(責任編輯:魏曉凡)
陳四海,陜西師范大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教授、碩士研究生導(dǎo)師,研究方向為中國音樂史。
韓雪,陜西師范大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音樂學(xué)專業(yè)2015屆碩士畢業(yè)生,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音樂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