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劍
巧遇
竹林灣的光棍麻球,迎著淡紅色的晚霞,從菜園往家走。夕陽將最后的余光,慷慨地射向大地,麻球感到渾身燥熱。他的菜籃子里,有一把新割的韭菜。星期天的晚上,他要做一件傷身害體的美事,之后,他要補一下身體,用雞蛋炒韭菜補腎。
在林中小路上,麻球碰見了金枝。金枝是遠近聞名的一枝花,十里八鄉(xiāng)都知道她的美,偏偏嫁了個叫水貨的男人。水貨這男人,怎么形容呢?說傻吧,似乎又不是,說不傻吧,腦袋似乎缺根弦。這不,他的女人跟他的堂兄山貨好上了,一灣人知道,他硬是蒙在鼓里。他還把山貨當好人,像他的影子似的,山貨出現(xiàn)在陽光下,他就出現(xiàn)了。山貨在陰暗的角落里,他就影子一樣消失了。他對山貨言聽計從,那馬屁拍的,就差給山貨舔屁眼了。雖說山貨是村主任,竹林灣的人都怕他三分,但一個男人,也不能這么沒骨頭吧。
麻球碰見金枝,兩人走了個對面。金枝下坡往菜園子走,麻球上坡往灣子里走。路旁是松樹和楓樹。松樹青得發(fā)黑,楓樹綠得滴翠。山村的鄉(xiāng)間小路美,金枝更美。她走到哪里,都是一道風景,竹林灣因她而活了。夕陽西斜,林子里有些暗,金枝一來,天地一下子就亮堂了。
麻球放慢腳步,盯著金枝。在與金枝擦肩而過的時候,他突然被金枝身上那股濃烈的香味搞得很興奮。鄉(xiāng)村女人,就是不會打扮,不像城里女人,身上是暗香。她這身上的香味,簡直是興奮劑。話說回來,淡淡的香味,在鄉(xiāng)村是聞不到的,那些豬屎牛糞還有野花青草的氣味,會將它淹沒。
麻球被這興奮劑刺激得轉(zhuǎn)過身去,跟著金枝走。他自言自語道,忘了掐把蔥,回去掐把蔥吧,為他轉(zhuǎn)身跟著金枝走找借口。他這是把金枝當傻子,韭菜那么香,還需要蔥么。金枝沒理他,擓著個籃子,向著園子走。她走得緩慢,有些發(fā)福,牛仔褲的褲縫線深陷進屁股溝里,把兩瓣屁股勒得緊緊的,像兩瓣桔子。麻球本來是想借機看看她的背影,晚上好在被子里,想象著她的樣子,干著齷齪的事?,F(xiàn)在,隨著那兩個桔子瓣一樣的屁股上下輕輕錯位,移動,他的心動了。接著,他的手也動了,好像那心是發(fā)動機,帶動了他的手。他的手伸向那鼓脹的屁股。輕輕地,碰了一下,還自作聰明找了個借口。他說,金枝,你的屁股上粘了一根草。他說著,右手的幾根指尖就撩了上去,碰著了她那屁股,肉嘟嘟的,弄得他像觸了電似的全身開了花。他感到有一股液體急劇地向著他的膀胱云集,相伴的是一種鼓脹的快感。金枝感受到了他的手,但并沒驚叫,她只輕輕地嗯了一聲,頭也沒回。麻球再次伸出手去,說,金枝,沒掉呢,草還沒掉,粘得太緊了。他說著,就用右手去碰,一次,兩次,三次。最后,他竟然不是碰,而是捏,先是輕輕地一捏,接著不能自控地重重地捏了一下。這次,金枝有反應(yīng)了,她停下來,站著不走。麻球也停下來。金枝望著麻球,笑道,摸夠了嗎?麻球紅了臉。他一臉麻子,紅了臉,那麻點就越發(fā)清晰,在夕陽下也數(shù)得清。金枝的笑,讓他不敢正視,他的目光下移,落在金枝的胸脯上。那兩個高聳的胸脯,像藏著兩個鮮乎乎的剛出窩的饃饃,他的手又癢癢了,故伎重演。他說,金枝,你看,你看,你衣服上有一只螞蟻,它正往上爬呢,它要是爬到你的脖子里,會咬你的。他說著,就伸手去抓她的胸,很實惠地捏了一下金枝的左乳。他感覺比剛才捏屁股還要肉乎,那是一個帶電的肉饃饃,擊中了他,讓他渾身酥軟。他還想伸手去捏一下金枝的右乳,金枝閃開了。金枝說,你個死麻子!這一罵,把麻球的膽子倒罵大了。在我們鄉(xiāng)下,打是親,罵是愛。罵你這個死人,是有特別的關(guān)系。關(guān)系不特別,罵人那么狠,會引起一場斗械,甚至要出人命。聽金枝這么一罵,麻球膽子大了,甚至有些得意。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一忘形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嘴。麻球說,金枝,這次村里建養(yǎng)豬場,聽說你是總經(jīng)理,山貨主任對你可真好,真好!
金枝的臉陰沉下來,可麻球沒看清,或者根本沒看她那張臉,他的眼睛一直盯著金枝的胸。他說,金枝,你讓我抱抱吧,求求你,讓我抱抱吧,就抱一下。
滾一邊去!金枝說。
麻球那天有沒有吃豹子膽,他自己也搞不清,反正,那天,他的膽子大得讓他自己都感到震驚。他說,金枝,你就讓我抱一下嘛,你讓山貨睡都行,你怎么就不能讓我抱一下呢?他說著,就抄過手去。金枝退開一步,冷笑道,麻球,你等死吧!
金枝就沒再將身子轉(zhuǎn)過去,她朝著竹林灣的方向快步走。顯然,她不到菜園摘菜去了。麻球望著金枝那兩瓣屁股慢慢地遠去,他也跟著往回走。他沉浸在手上那種酥軟的感覺中。他沒有把金枝的生氣當回事。能怎樣呢,窩囊的水貨,能把他怎樣。山貨把他媳婦睡了,他都沒怎么樣,我就是摸了一下,捏了一下,他能怎的。還叫我“等死”哩,我就這么摸了一下,捏了一下,她就能要了我的命?她一開始怎么沒罵我?嘁,還是愿人摸愿人捏的貨!
回味
麻球回到他那兩間黑漆漆的屋子里。韭菜在菜園邊的溪溝里洗過,又香又干凈。他沒有點火做飯,也就沒有開電燈。他晚飯后是從不點電燈的,他喜歡點油燈。竹林灣家家都有油燈,但那是為停電準備的,多少天也用不上一回。只有麻球,喜歡點油燈。他一個光棍,孤身一人。他點著油燈,他的影子就在屋里晃來晃去,這樣,他就像是有兩個人,那個影子就像他的女人。他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比女人跟得還緊。
竹林灣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光棍。那些個光棍,沒了女人,好像活不起似的,屋子里臟兮兮的,不知道攏一攏,拾一拾。他們不養(yǎng)雞不養(yǎng)豬,日子過得沒有一點生氣,人也是死氣沉沉的。麻球跟他們不一樣。麻球也想女人,可是,他是踮腳,一條腿短一條腿長,加上臉上幾粒麻子,別說娶個大姑娘,就是死了男人的過花嫂,他都找不到。找不到就找不到,人也得活著。他學了一門手藝,鄉(xiāng)村篾匠?,F(xiàn)在灣子里的竹子少了,找他做竹器用具的也少,大都是到鎮(zhèn)上買現(xiàn)成的,但總還是有一些人讓他做這樣的活,或者像上鎮(zhèn)上去買貨一樣,到他家來買。雖然給的錢不多,且大都是賒帳,可賒帳也是錢。錢不多,夠零花。在農(nóng)村過日子,還得靠田靠地。種田種地他也不怕,雖是踮腳,一百斤的擔子他也是挑得動的。挑不動也沒關(guān)系,別人挑一趟,他挑兩趟。反正,自家田里地里那些收成,遲早也到自己屋里了。endprint
日子是一回事,性事是一回事,沒有女人,日子總歸是不滋潤的。不過,天無絕人之路,麻球還是在青少年時,就學會了怎么自行解決。他會把自己關(guān)在他那黑漆漆的屋子里,做著齷齪的事。那種事,用書面語說,就是手淫,用竹林灣的話哩,就是盤雞巴。每次盤雞巴前,他關(guān)上門,打盆水,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的,躺到床上去。燈光在他右側(cè)的小木凳上,把他的那桿槍照映在他左側(cè)的墻壁上,像一根又粗又長的棍子。他就會感嘆,光棍,真他媽的的形象了!光棍,光棍,光棍!真他媽的形象。我他媽的就是一根光棍!光棍光棍光棍!我他媽的就是一條光棍!光棍好,光棍妙,光棍想跟誰睡覺,就跟誰睡覺!
他開始了他有節(jié)奏的盤雞巴。
當然,這個情景也不是每天都有的,而是固定在星期天。每個星期天的下午,他會到園子里弄韭菜,竹林灣的人都知道,韭菜是壯陽的。竹林灣有人曾猜測到他會做這樣齷齪的事,就故意笑他,麻球,今晚吃韭菜補腰子,有女人來陪你睡?他也爽快,說,不是,我自個跟自個睡。問的人哈哈大笑。
在無數(shù)次做齷齪的事中,他獲知一個秘密,那就是,他無論怎么努力,左手最后做的都是無用功,只有右手,能讓他找到那種飄飄欲仙的感覺,把他送入最后那種巔峰狀態(tài)。左手就是不行,累得一身汗,累得酸軟,抬不起來,最后依然無功而返,只能是右手,右手才能讓他分崩離析,暢不可言。這讓他覺得奇怪,他原本就是左撇子,拿篾刀都是用左手,吃飯也是用左手,插秧割谷,也是左手為主,唯獨這事,左手怎么就不行呢?他越是感到奇怪,他就越是想去試,但無一例外,要想最后那銷魂時刻的到來,還需右手。
右手就右手吧,經(jīng)過無數(shù)次實踐,他認了。
的確如麻球所言,當光棍的好處多,想愛誰就愛誰,想喜歡誰就喜歡誰。他會在星期天的夜晚,一邊做著齷齪的事,一邊想象著灣子里的女人。他還喊著她們的名字。他在嘴里把那些人都喊一遍,同時在腦子里,把那些人都過一遍。誰漂亮一些,他就讓誰在他眼前多停留一會兒,當然,偶爾著急了,抄一下近道,越過去一兩個丑一些的婦人,也是有的。每年臘月,那些個新媳婦還沒同他的新郎官上床,這邊他就把她給干了。每逢高潮來臨時,他總會喊著那些新媳婦的名字,這就是所謂的意淫吧。管他媽的意淫還是真淫,自己舒服了就行。就像罵人,日他娘日他姐的,有幾個真的日上了,還不是解解恨,過過嘴癮。我麻球,不但解恨,還解渴,弄完后,好幾天不想女人了。
話說金枝
不可否認,金枝是竹林灣最漂亮的女人。灣子南面的小媳婦玉葉也漂亮,可是同金枝比起來,就差那么一截。玉葉的眼好看,可沒金枝的活泛。金枝的眼,就像兩顆黑珍珠落在水銀里,水汪汪地滾來滾去。灣子北邊的朝鳳,也是好看的??沙P太瘦,朝鳳的手,像雞瓜子似的。腰也瘦,兩手一拤就能拤住。麻球總擔心她的男人,那個叫黑牛的家伙夜里會把她的腰折騰斷了。反正他麻球黑夜里自個整那齷齪事時,總不敢在朝鳳身上多停留,怕把她弄得起不來床,人家來找他算帳。住在竹林旁的丹陽,倒是不瘦,長得也白,可總覺得白得有些過分,胖得也太實沉。麻球幫他家干活時,借口碰過她裸露的手,像碰著注了水的豬肉。嘁,這些女人,十個加起來也趕不上一個金枝。
不過,話說回來,這世上沒有稱心如意的事。金枝如花似玉,卻嫁了水貨。水貨啥人,好吃懶做,不識數(shù)。從小學一年級到三年級,讀了八年,個頭比老師還高,實在不好意思再讀下去了,就算不是二百五吧,也就在這個數(shù)字上下晃蕩。不過,傻人有傻命。水貨長到二十八歲那年,眼看一輩子要打光棍了,突然從臺灣回來一個舅爹。
如果不是這個舅爹,竹林灣有他水貨打光棍的,沒有麻球打光棍的。他的叔爹一輩子沒有女人,沒有別的親人,只有水貨的父母和水貨。舅爹是國民黨的老兵,大陸解放時去了臺灣。退休后的奉養(yǎng)金,加上年輕時攢的錢,都帶回來。相中了竹林灣,說要在這里養(yǎng)老,把一生的積蓄都給了水貨家。于是,水貨家在半個月里,就起了一幢三層樓房,還在鎮(zhèn)上開了一個小賣店。說是小賣店,其實很大,后來叫超市。金枝母親貪財,逼著金枝嫁過來了。
水貨的爹娘,想讓水貨去經(jīng)營那個小賣店,無賴水貨不識數(shù),狗屎敷不上墻。金枝倒是想去,當舅爹的不讓,說怕她掌控了超市,掙錢多了,就跑了。金枝曾在給舅爹端茶倒水時,做了一些過于親呢的動作,這倒更讓舅爹有了提防之心。舅爹告訴水貨爹媽在鎮(zhèn)上做生意,讓水貨和金枝在家種地。后來,舅爹死了,金枝也不張羅去鎮(zhèn)上了。她與山貨像膠和漆一般,沾粘在一起。山貨說,村里開始賣房賣地,還在乎那小賣店的幾個錢?
麻球一想到水貨和金枝就來氣,就嘆命運不公:我麻球腳是有跛,一條腿比另一條腿長那么一點點,可不耽誤干農(nóng)活。我可以挑兩籮筐谷,一百二十斤的谷擔子,我咬咬牙,也是挑得動的。誰跟我過日子,也能日子過得潤貼??墒牵咸煲菓土P一個人,真是往死里搞。麻球常常憤怒地想,如果只是一腳長一腳短,臉光亮水滑,或許能有個家。如果光是臉有幾個麻坑,腳沒事,也不會打光棍。好女人找不著,死了男人或打了脫離的過花嫂還是找得到吧。
不過,麻球的怨恨常常只是偶然之間的事,他很快會讓自己平靜下來。他想得開,女人嘛,更多的時候,也是一個孽障,是男人的冤家,要不,灣子里那些夫妻,三天一打五天一罵的。我麻球沒女人,自己跟自己睡覺,更爽利。
現(xiàn)在,麻球就要自己跟自己睡。他把門關(guān)上,也不做飯,也不洗手,他怕他手上剛剛捏過金枝奶的那種感覺弄丟了,那種溫熱柔軟的感覺。
抉擇
現(xiàn)在,麻球自己跟自己睡,也就是所謂的盤雞巴。他搓揉著自己的下體,一下一上擼著它。灣子里那些女人,在這樣的夜晚,都要被他過一遍,就連他侄兒媳婦,和他叔伯的嬸子都沒放過。他有時罵自己不是人,可是,他又勸自己,日就日吧,反正她們也不知道。
自從金枝嫁到竹林灣,這樣的夜晚,他最后無一例外地停留在金枝身上。那些過了氣的小媳婦的身上,他只作過短暫的停留,有的甚至是蜻蜓點水,隨即就將她們拋棄。他喜歡在金枝身上多磨蹭一陣子,直到最后時刻的來臨。他的頻率很慢,動作也小,他不想幸福來得那么快。不過,不同于以往,今天晚上,他不想將灣子里那些小媳婦都過一遍,他要抄近道,一上來就是金枝,因為他的右手剛捏過金枝的奶,這樣感覺更真切,如同金枝就在他身邊,就在他手上。endprint
他點上油燈,滅了電燈,平躺在床上。油燈將他的那玩藝兒投影在墻上,像一門隨時準備發(fā)射的大炮。一小段時間后,他的影子在墻上晃動得厲害,幸福就要來臨,誰知這時,門被推開了,巨大的叫喊聲,像一陣強風刮過來:麻球,你雞巴日的出來!
接著,有人從堂屋沖到房屋里,只見幾個黑影,像一堵墻似的向他移來。他本能地將他的薄被子扯過來,蓋在身上。他體內(nèi)那就要來臨的狂風暴雨,被他們的叫喊嚇得立刻退潮。
他們近了,燭光把幾個人影投射到墻上。麻球不去看他們,只看著墻。不用看,聽聲音他就知道是誰。山貨手里拿著篾刀,它來自于麻球的雞窩。他說,你自己說吧,是哪只手。水貨也跟著喊:說!是哪只手摸我的金枝的屁股,還捏了她的奶子?
麻球全身顫栗,他強忍著不讓自己哆嗦。他裝作無辜,裝作什么也不知道。他沉默著。山貨一把扯開他的薄被子,眼見他赤身裸體,知道他剛才在盤雞巴。他罵道,你狗日的,下午捏了金枝的奶,現(xiàn)在在這里盤雞巴。老子十二歲就知道盤的東西,老子十六歲就不盤了,就玩女人了,你現(xiàn)在還在盤。你這坨豬屎!
山貨罵了幾句,語氣輕下來,說,麻子,跛子,鄉(xiāng)鄰鄉(xiāng)親的,還同姓劉,我不想要你的命。照說,我要你的命,跟踩死個螞蟻差不多。我不想要你的命,我只想要你的一只手。你說吧,是哪只手。
山貨的身后,還有山貨的兄弟四貨,還有毛刀,都是他族里人。山貨發(fā)跡之后,這些人在他身前身后,像狗腿子,像打手。有一段時間,竹林灣的人,看見這幾個家伙就遠遠地躲開。
麻球知道,災(zāi)亂來了,是躲不掉的災(zāi)亂。他不敢反抗,已經(jīng)是人家菜板上的肉了,那就任他砍任他剁吧。能剩一點就剩一點,能少遭點罪就少遭受點罪。
哪只手?你自己說!山貨吼道。麻球想,山貨這人陰險,像曹操似的心多,毒到家了,跟一灣子里的人喝反調(diào),我要說左,他肯定砍右手,我說右,他肯定砍左手。麻球想,他離不開右手,他不能沒有右手。沒了右手,他人生唯一的樂趣就沒了,他怎么盤他襠里的家伙,就是盤也盤不到高潮。他可以沒有女人,但他不能沒有右手。于是,他裝作很無奈,很可憐地說,右手。
但他立刻后悔了,他不能沒有左手,他是左撇子,怎么能沒有左手?不有左手,怎么切菜,做飯,夾筷子,怎么插秧割谷?沒了左手,怕是沒法活,只能等死。他急忙改口說,左手。他心里清楚,他想留下那個手,就說是那個手的罪孽。山貨一向與人反著來,把一個很美麗的竹林灣,弄得像個垃圾場。
山貨沒有立刻揮刀,當然,他不用親自動手,有人會拍這個馬屁。他只要下個命令。但他沒下,那個黃昏剛逝的黑夜時刻,山貨竟然有著一絲溫和。他笑著,露出黑白相間的牙齒,說,別跟我耍心眼,一會兒左一會兒右的,我不想為難你,你自己說,反正你今天必須失去一只手,你自己說。
我要活下去,麻球想,他剛要回答右手,但他很快想到,沒了右手,沒了那人生唯一的快樂,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刹换钕氯?,又怎么能體驗這唯一的快樂?
這抉擇,真難?。?/p>
他陷入困惑之中。
一個聲音響起,是四貨。四貨說,主任,還是別砍吧,怎么向派出所交待。四貨在家時,叫山貨哥,在外,一律稱他主任。此刻,主任山貨說,派出所?那些家伙都是我的哥們。但他還是猶豫了一下,說,那好,你去把我的車開過來,把他的手輾成肉餅。
四貨轉(zhuǎn)身走,又回轉(zhuǎn)頭,說,可是,主任,這也沒法跟派出所交待呀。山貨怒斥道:你豬腦袋呀,車禍,知道不,車禍!不治這狗日的不行。他沒家教,咱還有族規(guī)吧。你去不去?不去毛刀去。
四貨說,他會報案。山貨說,你豬腦袋!我們四張嘴,還說不過他一張嘴?就算他的屁眼變成嘴,也說不過我們。
四貨笑了,牙在微暗中陰森嚇人。他說,主任,你真厲害,不愧為村主任。
有人用繩子套住麻球左手右手手腕,把赤裸的他按在他家門前那塊平地上,他一側(cè)的臉和腮幫子,被死死地貼在地上,兩手在繩子的作用下,遠遠地伸向路兩邊。他們像山一樣壓住他。山貨說,最后問你一次,砍那只手?不錯,山貨說的是砍,不是碾。他想,右手吧,碾我的左手,好歹把右手給我留著,我還想留著右手,在星期天的夜里,讓我快活呢。可是,快活只有活著的人才能體驗,死去的人,不知痛苦,不知快活。人,首先要活著,才能快活。他想作最后的努力,以引起山貨改變主意。他喊道,別,別砍我左手!他的腮幫子,被死死地摁住,他呼吸困難,但他到底喊出來了。
他的一只耳朵朝天,一只耳朵貼著地,他聽見車轱轆的聲音,還有車身掀起的風,混合著一齊向他撲來。西天最后的幕光陡地沉下去,好像是不敢睜眼看這即將來臨的血淋淋的情景。麻球努力地上翻眼皮,他看見一道陰影,一道比黑夜更黑的陰影,他知道,是轎車的影子,轎車開過來了。世界跌入一片純黑的黑暗中,感覺不到一絲夜光的存在。
可是,他們到底會要我的哪只手?一向與人唱反調(diào)的山貨,這次,還會反著來嗎?麻球想。他努力地讓自己平靜下來,將那只貼在地面的耳朵在泥土上蹭了蹭,更緊地貼向地面。他仔細傾聽車輪與地面摩擦的聲音,企圖以此判斷車行駛過來的方位,判斷車到底在他的左側(cè)還是右側(c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