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雨秋
?
不朽
賀雨秋
冬天在甘肅這邊并沒有如我們所愿生長成什么肆無忌憚的模樣,既不溫和又不端莊,仿佛生來就是攜帶著一種不叫人安穩(wěn)的共同信念,轟轟烈烈寂靜綿長地冷著。我們雙手?jǐn)n在袖子里,就像是即將冬眠的動物那般臉上露出些迷茫的神色。
這些日子里別人都在說后街的男孩子,他嘴唇也那么雪白,整張臉潔白到寒冷。那一天我看見他從醫(yī)院里回家,下了車裹著厚厚的大衣,露出一雙黯淡的眼睛。他伸出的手很白很白,掃成堆的積雪在他腳邊靜悄悄地簌簌。
我走過去給他一顆甘草杏,他看了我?guī)酌刖兔偷嘏み^頭去跑開,我真不敢相信男孩子也會有這樣柔軟的眼神,明明這樣卻在外面包著一層堅硬外殼,就像是可以咬破的彈子糖。
后面有孩子叫他怪物,我轉(zhuǎn)頭怒視他們。他們呆呆地看看我,轉(zhuǎn)身跑掉了。
是的,那些日子我想,什么是永恒呢,時間最永恒了。
時間從沒有流逝過,流逝的是我們啊。
青春里面總是有些子虛烏有蠻橫無理的爭斗,在高中時期仿佛就進(jìn)入白熱化,一場場無聲戰(zhàn)斗往往劍拔弩張爾虞我詐到不可思議的程度。但那些都會結(jié)束的,在最后一次爭斗面前,把過去凋零。那一切都結(jié)束后,我們會歡呼雀躍。打下新的烙印,為新的自由或者是新的不自由。揮舞著手臂歡呼,書本里的紙張就像是一大群白色的蝗蟲飄飄欲仙。
我跟你說過,一定要去看看布列塔尼的,最好是遇到可麗餅節(jié)。年輕的時候我們都喜歡更遠(yuǎn)的遠(yuǎn)方,都認(rèn)為自己,不會老去。
王朔說,寫作就是忠實陪伴你的一條狗。我那么幸運(yùn)有這么一條忠實的狗陪伴我,以后好像遇到什么事就都能面對了一樣——事實上,當(dāng)你有同盟的時候,的確不會害怕一切風(fēng)波。一切事情都會好的,會好的。還能這么安慰下自己。
你不能奢盼事事都成為我們眼里所謂最好的東西,最好的東西往往藏在眼底。
目前為止,還沒有見過真正的,海水藍(lán)色的天空。
傳說,天空由海映成顏色,海水一樣深邃迷人,海天相映。你見過么?我沒有。連海水真正長什么樣子我都沒怎么見過,當(dāng)然真正住在海邊的人也不見得就能見到真正的海水藍(lán)。它甜美的、咸澀的、迷人的、低沉的氣味在嗅覺里失真,鍍成一張不知所以然的白紙。
記得曾經(jīng)有個女孩子跟我講,這世界無比骯臟卻又無比美好。
那時候我尚年幼,面對如此一番仿佛是看破紅塵的壯語驚得目瞪口呆,分分鐘都想要對著這姑娘的光環(huán)無比虔誠地說一聲阿彌陀佛。
后來才知道,那時候她看似冷艷無比的側(cè)臉上什么都沒有。有件事兒該知道,矛盾構(gòu)成生命的主體,說點矛盾的東西就是句哲理。這玩意兒一點都不冷艷,只是當(dāng)初的我依舊抱著熱情以為哪里都有鳥語花香。
那之前我在病房里看到后街的男孩子,他默默地抿著嘴唇望著窗外,雙膝緊緊靠在一起有說不出口的無奈。然后他奶奶進(jìn)去時他說,奶奶,那天真藍(lán)啊。這兒的天有什么藍(lán)的,小子,你還沒見過海水藍(lán)的天空——我想大喊一聲,結(jié)果驚奇地發(fā)現(xiàn)眼眶里涌滿了碎玉一樣的眼淚。他奶奶聽了,木然地站在原地,許久才轉(zhuǎn)過身,帶著個中滋味無人體會的欲哭無淚。
那一天我才知道這孩子根本不像是我們看到的那樣子傲慢無禮。他只是害怕而已。
我問他,你喜歡哪座城市?
他抿著嘴看著我不說話,許久,看看他奶奶。他奶奶淡淡道,鳳凰。
鳳凰。
真巧,你和他一樣,都愛著鳳凰古城。
從小我就覺得夢是個好東西。日子總在平平淡淡地過著,可是夢總能夠平平仄仄平地波瀾,天馬行空。
我在夢里面見到太多舊物,卻不提防有一天見到一屋不熟悉的物什。
你是否見過鏡子?我見過一屋亮閃閃的鏡子,就像是畢飛宇筆下藍(lán)田家的鋪子,明亮又晦暗地角逐出許多許多我。我在那里面縱橫捭闔,光陰紊亂。我站在那里的時候忽然想到,如果你看到這些一定會想要看到鏡子們碎掉的模樣,無關(guān)殘忍,你只是想看到那后面的樣子。
對了,你那時候喊的是我的小名。長安。
我頂喜歡這個小名,就像我喜歡你一樣。我可以告訴你鏡子碎掉的樣子清脆極了,不如奢靡香糯的艷景來得美妙,卻又讓人生不出一絲惴惴。那一刻能忘記很多不愉快的事情,好像風(fēng)平浪靜的奇怪約定,心里面安定如同一軸仕女圖。
后來我才聽到那首歌里面唱的是“你值得真正的快樂”,我說,你干嘛聽這樣的歌。那孩子安靜地看著我,第一次開口?!澳臉拥母瑁俊彼麊?。
我忽然說不出話來了。
對這樣一個孩子說你干嘛不快樂呀你應(yīng)該天真爛漫才對——簡直是太過于不識趣。
后來我站在原地問你為什么不快樂,你只是淡淡一笑,說:“長安不見使人愁啊?!边@是句調(diào)侃。我看著冬天的甘肅看著溫情脈脈的路燈都快要笑出來了,哪兒還記得說:“你告訴我吧,什么痛苦最容易抹去?!?/p>
這兩天雪白的男孩子終于愿意跟我說兩句話。
他蹲在路邊,細(xì)長雪白的手指小心翼翼去觸碰雪堆,然后幅度很大地迅速縮回來。我看著他睜大的驚奇的眼睛,不禁想笑。
“我……沒有見過這樣涼的,東西?!彼蛭肄D(zhuǎn)過頭,仿佛是內(nèi)疚一般,嘴唇又薄又白。男孩子問我,“有輪回嗎?”
我聳聳肩?!跋嘈诺脑捑陀邪?。”我說。
其實我沒有告訴你啊,我也是愿意相信輪回這一說的。雖說跟它聯(lián)系在一起的,無非是泛出油頭粉面神色的木魚,目中呆滯無光的佛像。檀香與誦經(jīng)聲回?fù)u,濃烈的血紅色袍子裹在青頭皮和尚的身上。
我并不是說佛就必是渡輪回的。但若是信這一分,卻也能夠單薄地安心。
“哎,人這么脆弱的動物,追求的不就是安心嘛。”你說,滿不在乎。我想起那個單薄地安心著的雪白男孩,不覺就說:“用著一點信念,就追求著生生不息?!?/p>
“你什么時候變成勵志系了?”你好奇地笑。
“有個女孩子曾告訴我這世界無比骯臟卻也無比美好,”我頓一頓說,“所以因為這份美好,也得好好地活下去?!蹦阃?,面上逐漸泛起漣漪。“長安?!蹦阒徽f這一句,笑笑地再什么都不說。
我們這里的冬天很冷,是那種喪心病狂嚴(yán)肅認(rèn)真的冷。那雪白的孩子也很冷,但那卻是一種截然不同的含情脈脈的冷。
意識到這一點的這一刻我在繼續(xù)往電腦上敲字,這一瞬間千言萬語無從說起,我抓一抓我亂亂的頭發(fā),本來想說些什么,本來想傾訴些什么,然后一切記憶都倒閉了,就剩下了那場余溫未盡的大雪,你,還有男孩兒。
至少你我總遇之不朽。
那是不朽。
[甘肅省張掖市第二中學(xué)高三(7)班指導(dǎo)老師:賀登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