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任紅 繪圖/李雨瀟 編輯/吳冠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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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年
文/任紅繪圖/李雨瀟編輯/吳冠宇
當我們小鎮(zhèn)的夜空不時被煙花炸亮,而白皚皚的屋頂不時反射出耀眼的光的時候,春節(jié)就快到了。
像每個童年時過分貧瘠的小孩一樣,我們在苦澀得讓人有些著迷的硫磺味里,掰著指頭盼望著過年。
過年有著不同于平日的意義。那是每一個未到學齡的孩童最重要的節(jié)日。
臘月里,母親必會帶著我去挑選年畫。年畫大約就是《連年有余》《連生五子》那類的主題。一些粉嫩得有些妖冶的男孩乘著金鯉而來,左右線條分明的蓮花盛開,通常占據著畫面上最好的位置。我站在新華書店烏色的柜臺前,仰視著坐在高高椅子上的售貨員??此_票,看她問母親要錢,看她把票據連同錢一道,夾在她頭頂上方的滑軌上去。滑軌那頭,連著一個同樣高、同樣烏色的柜臺。
只聽“嗖”的一聲,售貨員已如武林高手祭出暗器一般,把票據和錢發(fā)了過去。我入神地盯著看。少頃,滑軌上發(fā)出輕微的顫聲,找頭兒和回單又全給發(fā)回來。售貨員低頭核對了一下,便把我們要的年畫卷成軸,連同找頭兒一起遞給母親。我仍舊發(fā)癡地盯著看,多神奇的滑軌。
母親給我出了一個謎語:“一物生來真稀奇,身穿三百多件衣,每天給它脫一件,年底剩下一張皮?!蔽也虏怀觥D赣H告訴我,謎底是日歷。臘月里,母親還會帶我去買一本日歷。母親說一年有365天,一年有24個節(jié)氣,說那些印著紅字的紙片是節(jié)假日或者星期天,那些印著綠字的紙片是星期六,而那些印著黑字的紙片是普通的日子。我把日歷翻來翻去,原來普通的日子那么多。
臘月里,母親還要買上幾幅對聯。后來我學寫大字。母親專門買來狼毫和墨汁。我常常把大字簿涂成墨墨的一本,就像很多很多不規(guī)則的烏云。母親在我寫得稍微好一點的大字上面畫一個圈表示鼓勵。后來,我真的寫得很好了,母親就不去街上買對聯了。她讓我寫,寫“天增歲月人增壽數,春滿人家福滿門”之類。我覺得不過癮,自己攢出一幅:“百花怒放心歡暢,億樹茂葉伴春光?!薄皟|”是我當時知道的最大的數量單位,而且還相當地押韻。于是,我很傲嬌地在兩張紅紙背后涂上糨子,把這文法不通、平仄不調、對仗不工整的對聯張掛了出去。
臘月里,母親還會給我做新衣服。母親頗擅女紅,刺繡、剪裁、編織、縫制,樣樣在行。母親專門買來卡通布標。一夜之間,我寶藍色的兩只褲腿上便多出兩只面面相覷的貓咪,或者頭碰頭的小鴨。甚至連我裝壓歲錢的小錢包,都是母親縫的。可是我心心念念的,只想要跟別的小朋友一樣的成衣,我覺得那樣的衣服才洋氣,才符合我的審美。我全然不想要母親為我量身打造的全球限量版純手工定制所包含的個性和價值。甚至,我悄悄憎恨母親的針線,母親的頂針,母親的縫針機,母親的手藝,覺得那些手工品不夠華麗。
年后來我大了些,知道無常也是常人扮的,不會真有惡意。但我仍然只敢去看秧歌、旱船、疊羅漢和舞獅,對高蹺仍舊避之唯恐不及。
等我理解了母親手工品所包含的意義,以及上面附著的母愛時,我只能購買成衣了。甚至連母親自己也很少再動用她的才氣和靈感,去創(chuàng)造出一套衣服來。母親的眼神大不如前了,連紉個針眼,都要戴上老花鏡反反復復地試驗好幾次。我的兒子出生時,她在做膽囊炎手術。我住院,她也住院;我出院,她也出院。不久,她從天津給寶寶寄來了一條她親手縫制的小棉被。
臨近過年了,父親回家的日子也突然多了起來。由一周一次的到訪,變成了每天一次的通勤。他常常乘下午兩點半的一趟綠皮火車而來。在火車汽笛漸漸消逝在日間的岑寂之后,他出現了。他騎著一輛飛鴿自行車,車鈴已經啞了,車身卻很響。他如魔術師一般,從車把上的菜籃子里拿東西。有時候拿出的是凍雞,有時候是帶魚,有時候是牛肉,有時候是蘋果……他帶著厚厚的棉手套,把這些東西交給母親。看母親微笑,聽母親似是而非的嗔怪。父親儼然是這個家庭的圣誕老人,他的菜籃子簡直就是個應有盡有的禮物袋。
之后,父親會幫母親打掃一下房間,擦擦玻璃,或者幫母親切肉做菜。跟母親相比,父親有著更好的廚藝,他在加鹽和放調味品方面都比母親有更多的心得。我知道他們把燉好的牛肉藏在哪個陶罐。我總是悄悄地去偷上兩塊大快朵頤,卻從來沒有被抓到,竟也從來沒有被識破?,F在想,他們是故意不識破吧——一個小孩的饞和害羞都該受到保護。
可是我父親從來不在家里過年,他要加班,那天有雙倍的工資。他舍不得放棄。他會在除夕那一天,搭兩點半的綠皮火車來看望我們一眼,然后再搭四點半的綠皮火車,匆匆趕去單位。
正月來了,就是放炮、拜年、團圓飯、走親戚、拿壓歲錢的常例,接著就到了十五。我家在縣政府的旁邊,所以各個鄉(xiāng)鎮(zhèn)上的花卉隊伍必是要在這個地方,做第一場“秀”。我左擠右擠,擠到了人群的第一排。突然,踩著高蹺的“黑白無常”向我奔來。我心里一驚,撒腿就跑,一直氣喘吁吁地跑到家門口,才敢回頭張望那一對長發(fā)披拂的“開路鬼”是不是尾隨我而來。
后來我大了些,知道無常也是常人扮的,不會真有惡意。但我仍然只敢去看秧歌、旱船、疊羅漢和舞獅,對高蹺仍舊避之唯恐不及。鄰居有個小男孩長得很秀美,又極有天賦,羅漢隊邀請他做那個羅漢塔尖上的童子,舞獅隊也邀請他去當拿火球逗獅子的童子。整個正月,他一直是我們眼里的明星,都不知道他那么忙碌的表演排不排得下檔期。有一年我休探親假,出了火車站口,剛好碰到他也在休假。他已經是鐵通公司北京總部的中層管理了,滿臉的絡腮胡子,相去童年的樣貌甚遠。他取笑自己的職業(yè),說:“如果說移動和聯通是在切一塊大蛋糕,我們鐵通的所得便是那切刀上的渣了?!?/p>
我們這些小孩追著花會隊伍,幾乎會跑遍全城,從來都不覺得累。我們熟悉每一個最佳的觀測點。那也許是一棵樹,也許是一段墻,也許是一個屋頂,也許是二樓的某個窗戶,也許靠近一個轆轆滾動的湯圓攤位,也許五步開外有個賣棉花糖的。我們像GPS一樣精確,像黃頁一樣可靠,像脫兔一樣敏捷,又像泥鰍一樣滑溜。
那時候,這些花會隊伍,每到一處表演,必會有一家單位出面接待。煙和茶水是不可少的。闊氣一些的單位,還有糖果。往天空中一撒,我們這些孩子也跟著爭搶。我始終最喜歡秧歌隊里俏媳婦的傻夫婿。他是滑稽大反派,不知道贏得了我們多少笑聲。我還喜歡旱船上的白娘子,綠綢子做成的船幫,在白娘子的凌波微步下,搖曳成了層層漣漪。我還喜歡倒騎毛驢的張國老,別人都是中規(guī)中矩,偏偏他最有個性。
那是八十年代的北方縣城,剛剛經歷了唐山大地震不過四五年的新年。皚皚的白雪掩住了更多的亂象,也為臨建房的氈頂鋪上了童話般的屋頂,而那些咚咚如鑼鼓的鞭炮仿佛是天際的滾雷,專為震懾困在地下的不安的往生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