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平

（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文物考古研究所）

石門障尋蹤

張文平

（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文物考古研究所）

石門 石門障 稒陽縣 五當溝

石門障最早見于《漢書?地理志》的記載。西漢五原郡下轄16縣，其中稒陽縣同時為五原郡東都都尉治所，《漢書?地理志》“五原郡”條“稒陽”下注曰：“北出石門障得光祿城，又西北得支就城，又西北得頭曼城，又西北得虖河城，又西得宿虜城。”

北魏酈道元在《水經(jīng)注》中亦提到石門障，在《水經(jīng)》的“又東過臨沃縣南”一句下注曰：“河水又東流，石門水南注之，水出石門山。《地理志》曰：北出石門障。即此山也?！蓖ㄟ^《水經(jīng)注》的這段記載可知，石門障位于石門山中，石門水穿山而過，注入黃河?！端?jīng)注》還提到了石門水與西漢臨沃縣、稒陽縣的相對位置關(guān)系，二縣均位于黃河北岸，臨沃縣在石門水西，稒陽縣在石門水東。

《漢書》和《水經(jīng)注》對石門障的記載，為研究石門障的第一手資料。后起的史料與石門障相關(guān)的，以《清史稿》為代表，《清史稿?地理志》“山西”條“五原直隸廳”下書曰：“有鄂博口，古稒陽道?！薄肚迨犯濉返倪@一記載，可以看作是對石門障地望的注解，提出的觀點有兩條：其一，石門障位于鄂博口，即今包頭市市區(qū)北面、溝通陰山南北的昆都侖溝；其二，《漢書》石門障及其西北五城的記載，描述的是一條驛道，名為“古稒陽道”。

今人對于石門障的考察與研究，絕大部分將《清史稿》的記載看作信史。郭建中《漢代石門障的考察與分析》一文①，對前人關(guān)于石門障地望的考證作了辨析，歸結(jié)為四種觀點：《中國歷史地圖集》“并州、朔方刺史部”專圖將石門障標繪于昆都侖溝南口；王文楚先生認為石門障在昆都侖溝通向大青山的狹口處②；李逸友先生認為烏拉特前旗小召門梁障城與石門障有關(guān)③；劉幻真先生根據(jù)固陽縣梅令山古城采集陶罐肩部的“石門”字樣戳記，認為梅令山古城與石門障有關(guān)④。郭建中先生歸結(jié)的四種觀點，前兩種實際是一種，昆都侖溝南口就是昆都侖溝通向大青山的峽口處；后兩種觀點中的小召門梁障城、梅令山古城，均已出昆都侖溝，進入山北的明安川。郭建中文對上述三種觀點均予以否定，認為石門障既不在昆都侖溝南口，也不在昆都侖溝以北，而是位于昆都侖溝之中，從昆都侖溝南口向北約2.5公里處有昆都侖溝障城，才是石門障所在。

圖一 西漢五原郡部分縣邑分布圖

今人對“古稒陽道”的研究，與上述對石門障的研究相類似，首先將石門障定位于昆都侖溝一帶，然后將出昆都侖溝之北的一些漢代城障遺址推測為北出石門障五城。

以上無論是對石門障還是對“古稒陽道”的研究，出發(fā)點均是《清史稿》的記載，調(diào)查結(jié)論亦均缺乏確鑿的證據(jù)。即使如劉幻真先生依據(jù)采集陶罐的“石門”字樣戳記，將梅令山古城與石門障聯(lián)系了起來，也是無法令人信服的。據(jù)了解，在今包頭地區(qū)，有“石門”戳記陶器的出土地點很多，應(yīng)是漢代名為“石門”的陶窯生產(chǎn)的陶器輸送到了這些地方，梅令山古城只是使用“石門窯”生產(chǎn)陶器的聚落之一。

石門障地望的推定，對《水經(jīng)注》相關(guān)史料的辨析是至關(guān)重要的?！端?jīng)注》對今陰山以南、黃河以北的漢代五原郡屬縣治城的描述，有許多前后顛倒混亂之處，如果照本宣科，實難與今天在這一區(qū)域內(nèi)發(fā)現(xiàn)的漢代古城相對應(yīng)。但《水經(jīng)注》提供的這一區(qū)域內(nèi)存在的漢代縣城這一線索又是非常珍貴的，如果沒有《水經(jīng)注》的這些記載，我們根本無從著手考證。

漢代五原郡在陰山以南、黃河以北的轄區(qū)，大致西起今烏拉特前旗西山嘴，東至今土默特左旗哈素海，東西直線距離達190公里。處于五原郡東西轄區(qū)中心地帶的麻池古城，是一個重要的基點。古城西鄰昆都侖河，分為南、北兩城，規(guī)模較大，周邊分布著眾多的漢墓群，學界普遍將其認定為秦代九原郡郡治及漢代五原郡郡治九原縣。九原縣以西分布有西安陽縣、成宜縣、宜梁縣，可分別對應(yīng)烏拉特前旗張連喜店古城、三頂帳房古城與達拉特旗二狗灣古城。其中，二狗灣古城在漢代亦位于黃河之北，只不過清代晚期以來由于黃河的改道，現(xiàn)已成為河南之地⑤。九原縣以東分布有臨沃縣、稒陽縣、塞泉城，可分別對應(yīng)包頭市東河區(qū)古城灣古城、土默特右旗大城西古城與東老丈營古城。大城西古城為2015年考古調(diào)查新發(fā)現(xiàn)，位于土默特右旗大城西鄉(xiāng)大城西村中，由于受村莊建設(shè)破壞，僅存部分北城墻，據(jù)村中老人回憶，古城在他們兒時還存有四面城墻，邊長約400余米。塞泉城為北魏時期的一座戍城，或沿用自漢代蒱澤縣舊址。蒱澤縣為西漢五原郡屬國都尉治所，其得名或與古哈素海有關(guān)，哈素海在漢代即名為蒱澤。過哈素海，進入漢代云中郡地界，土默特左旗平基古城為云中郡咸陽縣舊址（圖一）。

確定了臨沃縣、稒陽縣的舊址之后，石門水的問題便迎刃而解了。在古城灣古城與大城西古城之間，有五當溝流水注入黃河，如此則五當溝才是《水經(jīng)注》記載的石門水，石門山、石門障均應(yīng)位于五當溝之中。

五當溝北自明安川流入大青山，主要流經(jīng)包頭市石拐區(qū)，南至包頭市東河區(qū)沙爾沁鎮(zhèn)注入黃河，全長近90公里，流域面積近1000平方公里。自古以來，五當溝是溝通陰山南北的一條重要通道，今天有沙明（東河區(qū)沙爾沁鎮(zhèn)-烏拉特前旗明安鎮(zhèn)）公路穿溝而行。在五當溝之中，大約以石拐區(qū)古城塔村為界，向南山勢較為險峻，向北則進入較為低緩的山地丘陵區(qū)。古城塔村南側(cè)，五當溝在險峻的山中向東形成一個大的拐彎，石拐或即由此而得名。在大拐彎處的西側(cè)，有一條叫石門溝的支溝，形成古城塔村至五當溝下游之間的直線。石門溝的北端，為高聳的山崖，在山崖當中有人工開鑿的一道底寬2～2.5米的石門，向北過石門下山即達古城塔村。從石門溝經(jīng)石門到達古城塔村，為穿越五當溝的一條便捷之道，雖然僅能通行人，但直至近代仍是一條重要的翻山通道，當?shù)乩相l(xiāng)稱駝道。石門兩側(cè)山體高聳，應(yīng)該就是《水經(jīng)注》記載的石門山。石門障得名自石門，顯然該道石門最晚在漢代已經(jīng)開鑿而成，石門障自然就在石門山左近（圖二）。

障為山中小城，那么石門障是一座什么樣的障城呢？這需從西漢五原郡的軍事建制講起。西漢五原郡設(shè)有西、中、東三個都尉，協(xié)助郡太守管理邊防軍事，西部都尉治田辟城，中部都尉治原高城，東部都尉治稒陽縣。西部都尉治所，初步推定為烏拉特前旗公廟溝口障城，為一座邊長約140米的障城。西部都尉與中部都尉轄區(qū)的分界點，在成宜縣。從成宜縣往東，關(guān)于中部都尉治所，有考古學者推定為位于哈德門溝溝口處的哈德門溝古城⑥。

哈德門溝古城位于包頭市九原區(qū)哈業(yè)腦包鄉(xiāng)哈德門村西北0.5公里，西臨哈德門溝。古城分為內(nèi)、外兩城，平面略呈“回”字形布局。外城平面呈不規(guī)則形，南墻借用戰(zhàn)國趙北長城墻體，東墻、北墻、西墻各有部分殘存，其中東墻長291米，西墻長212米，南墻長197米，北墻隨地形呈折線形內(nèi)收，長360米。外城內(nèi)西北部二級臺地上修筑內(nèi)城，四周墻垣輪廓清晰，平面呈方形，邊長約50米。南墻中部辟門，現(xiàn)為高出于墻體的石頭堆，推測應(yīng)用石塊砌筑城門，方向為182°。從哈德門溝古城的地理位置與規(guī)模來看，與西漢五原郡中部都尉治所原高城是可以匹配的。

圖二 石門

圖三 五當溝石門塞遺跡分布圖

以前或認為孟家梁古城與原高城有關(guān)⑦，現(xiàn)在看來是難以成立的，該古城應(yīng)為純粹的北魏城邑。孟家梁古城位于昆都侖河西岸，今處于包鋼廢鋼廠院內(nèi)，遺跡已破壞無存。早期的調(diào)查資料，對其形制、時代描述不一。形制描述較為詳細的是，古城平面呈倒梯形，東墻長442米，南墻長340米，西墻長440米，北墻長382米⑧；或認為是漢代古城⑨。古城內(nèi)西北隅曾發(fā)掘清理一座東漢時期墓葬，表明古城墻體要晚于漢代。從以前古城采集遺物分析，有考古學者推測為北朝后期的軍事性防御城邑，有一定道理⑩。古城平面形制不規(guī)整，與北魏城址的特點有一定相似性。據(jù)《水經(jīng)注?河水三》記載，“闞骃曰：五原西南六十里，今世謂之石崖城。”石崖城舊址為今達拉特旗二狗灣古城，是沿用自漢代宜梁縣的一座北魏戍城。從二狗灣古城向東北至孟家梁古城的直線距離為22公里，與北魏六十里大致相合。五原屢見于《魏書》記載，是北魏早期幾位皇帝的陰山巡幸地之一，孟家梁古城應(yīng)即北魏五原城。

五原郡三都尉均位于陰山之南，管轄的東西范圍各約60余公里，中部都尉與東部都尉的分界點約在古城灣古城，古城灣古城以東進入東部都尉轄區(qū)。都尉之下，管理若干候官。一個候官管理若干亭障，統(tǒng)稱為塞。石門障應(yīng)為西漢五原郡東部都尉管理之下的石門候官治所，而石門塞則包含若干亭障。

在對五當溝的調(diào)查中，于五當溝溝內(nèi)及其兩側(cè)山上，發(fā)現(xiàn)漢代當路塞長城墻體1段、烽燧9座、障城3座，均為石門塞的組成部分（圖三）。分布于五當溝東側(cè)山上的缸房地當路塞長城墻體，防止行人從溝中道路向山中闌越，當路塞旁側(cè)的障城為守護當路塞士兵的屯駐之所；溝中夾道烽燧起到溝通南北通訊的作用；官牛犋障城扼守出五當溝北口的險要之處，據(jù)當?shù)卮迕穹从?，障城中曾出土大量五銖錢，似為一座關(guān)隘所在。

這些遺跡中，哪一個是石門障呢？首推五當溝烽燧的可能性較大。該烽燧位于石門山東山下、五當溝大轉(zhuǎn)彎處西側(cè)的山前臺地之上，形成扼守險要之勢。烽燧由墩臺和塢兩部分組成。墩臺高大，黃土夯筑而成，平面呈橢圓形，底部東西長徑20、南北短徑12米，殘高11米，夯層厚10厘米。墩臺南側(cè)有方形塢，邊長約20米。塢墻主體為土筑而成，南墻外側(cè)包有砌石?，F(xiàn)存塢墻內(nèi)側(cè)高度基本與地表平起，外側(cè)殘高最高可達2米（圖四）。其他8座烽燧均規(guī)模較小，殘存土筑墩臺較為明顯，塢均已破壞不清（圖五）。

圖四 五當溝烽燧，山下為五當溝

圖五 石人壕烽燧

圖六 石門以北的五當溝，溝東側(cè)為古城塔村

然而從作為石門候官治所的石門障來講，五當溝烽燧顯得規(guī)模偏小，且其位置不利于對五當溝的全面指揮。從石門向北，五當溝北岸有一片高臺地，臺地上坐落著古城塔村。據(jù)村中老人介紹，這里原來有一座古城，村莊因此而得名，但今天古城已了無痕跡。古城塔村所在高臺地，處于五當溝大拐彎北側(cè)，利于掌控整個五當溝，南面遙望石門，亦是北出石門溝首經(jīng)之地。如此，則位于古城塔村中的已消失古城，可能正是漢代的石門障（圖六）。石門塞兼具塞防和通道作用，其遺跡構(gòu)成，可以說是漢代陰山一線塞道的一個典型代表。

北出石門障，西漢五原郡管轄的陰山北假中，未設(shè)置縣邑，而是設(shè)置有北假田官，開展軍事屯田。陽山漢長城以北，漢代五原郡、朔方郡、西河郡亦未設(shè)置縣邑，分布有太初三年（公元前102年）光祿勛徐自為開始主持修建的光祿塞，包括漢外長城北線、南線與五原塞外列城等。初步推斷，北出石門障五城并非一條驛道沿線的城邑，而是陰山北假中與光祿塞的五個軍事指揮中心，分別位于今天明安川、小佘太川與西漢光祿塞的沿線，其級別與田辟城、原高城一樣，均設(shè)有都尉管理。對于北出石門障五城的具體治城，將另作專文探討。

進入東漢以后，五當溝流域以及陰山以南的五當溝以東地區(qū)，成為歸附漢朝的南匈奴駐牧地，稒陽、蒱澤二縣均撤治，石門塞僅存塞道，塞防功能弱化。東漢時期將五當溝流域泛稱為稒陽塞，北魏寫作棝楊塞，均為地理概念名詞，而非具體軍事建制。清代以來，大量漢族移民進入五當溝，當?shù)赜羞m合燒制陶瓷器的瓷土，陶瓷制造業(yè)大興，由此可以想到，漢代的“石門窯”也正在五當溝之中。

至于昆都侖溝溝口西側(cè)的昆都侖召障城，為戰(zhàn)國趙北長城障城，這樣的障城在趙北長城沿線每隔5～7公里分布有1座。昆都侖溝溝口東側(cè)的邊墻壕障城，為陰山一線漢長城障城，這樣的障城在陰山山前分布間距多在8公里之上，較趙北長城障城間距為遠。如，陳二壕障城、小召門梁障城、銅鋪窯障城、古城村障城等，均為漢代障城，與石門障一樣，設(shè)有候官建制。昆都侖溝障城經(jīng)實地踏查，位于昆都侖溝西側(cè)的一個小山包南側(cè)，地表散布陶片、動物骨骼極多，局部可見部分夯筑墻體遺跡。該障城所見遺物時代為漢代，但不見漢代障城普遍存在的筒瓦、板瓦等，所以是否為障城尚難以確定，極有可能僅是一個普通的漢代聚落址。

綜此可見，《清史稿》對于“古稒陽道”的記載，不但位置有誤，而且其名稱屬于“新發(fā)明”，缺乏歷史依據(jù)。中國傳統(tǒng)考古學一直講究證史、補史，考古工作者運用古代史料時要加以科學辨析，而對待晚近史料記述古代事尤需謹慎。

附記：本文的寫作，得到了張海斌、苗潤華、馬登云、丹達爾、七十四、張利軍等諸多同仁的幫助，丹達爾繪制了相關(guān)遺存分布圖，在此謹致謝忱。

注 釋

①郭建中：《漢代石門障的考察與分析》，《內(nèi)蒙古文物考古》2004年第2期。

②王文楚 ：《從內(nèi)蒙古昆都侖溝幾個古城遺址看漢至北魏時期陰山稒陽道交通》，《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80年第S1期 。

③李逸友：《漢光祿城的考察》，《內(nèi)蒙古文物考古》1984年第3期。

④劉幻真：《石門障今地考》，《包頭文物資料》第二輯（內(nèi)部刊物），1991年。

⑤莫久愚：《昭君墳、石崖城與達拉特旗段黃河——關(guān)于〈中國歷史地圖集〉相關(guān)注記的考疏》，《西部資源》2010年第1期。

⑥張海斌：《九原地望及相關(guān)問題》，中國秦漢史研究會、中共包頭市九原區(qū)委員會、包頭市九原區(qū)人民政府合編：《2012?中國“秦漢時期的九原”學術(shù)論壇專家論文集》，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2012年。

⑦阿勒得爾圖：《西漢石門障揭開神秘面紗》，《中國文化報》2016年2月22日。

⑧郭建中、車日格：《黃河包頭段沿岸漢代古城考》，《內(nèi)蒙古文物考古》2007年第1期。

⑨國家文物局主編：《中國文物地圖集?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分冊》（下冊），西安地圖出版社，2003年，第61頁。

⑩張郁：《中受降城址初探》，《包頭文物資料》第二輯（內(nèi)部刊物），1991年。

責任編輯：郭治中

Shimen; Shimen Fortress; Guyang County; Wudang Ditch

According to the records of Qingshigao, some present scholars hold that Shimen fortress, which located in Guyang county of Wuyuan prefecture during Western Han dynasty was related to the fortress sites that near the Kundulun ditch of Baotou city. Based on the field investigation and combined with the relative records of Hanshu Dilizhi and Shuijingzhu, this paper restudies that Wudang ditch is recorded as Shimenshui in Shuijingzhu, and finds the Shimen ditch at Wudang ditch and the Shimen that excavated during Han dynasty, then further states that during western Han dynasty there was a Shimen stronghold which relies on the Wudang ditch, centered by Shimen fortress and consisted of series of forts and bast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