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洪亮
2016年3月16日上午,北京畫院美術館在開例行的展覽創(chuàng)意會,其中有個重要內容就是今年下半年將第二次舉辦賀友直先生的展覽,重點展出賀先生剛剛捐贈的數(shù)十件作品。對此大家都很興奮,不僅因為北京畫院收藏這批賀老的作品非常難得,更期待和老爺子再次相聚,一起喝花雕,聽他講笑話。不想,賀友直竟然于當晚20時30分驟然離世,享年94歲。
老先生在生前曾說自己要“老得慢一點,走得快一點”。他做到了。人生里自我的最終修煉,恰恰是對于生命的態(tài)度。賀老給出了他的答案。
賀友直是浙江鎮(zhèn)??h人,1922年生于上海,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那年他小學畢業(yè)。這是他的最高學歷,也因此他常說:“老漢我的資格很老!1937屆?!?949年,賀老開始創(chuàng)作連環(huán)畫,1963年他創(chuàng)作的《山鄉(xiāng)巨變》獲第一屆全國連環(huán)畫評獎繪畫一等獎,一舉成名。之后他創(chuàng)作的《白光》、《十五貫》、《朝陽溝》等成為中國連環(huán)畫的經典作品。“文革”后,他也趕上了上世紀80年代初中國連環(huán)畫的黃金時代。1981年,賀友直在時任中央美術學院院長江豐建議下,被聘為央美新成立的連年系(連環(huán)畫、年畫系)的特聘教授,一干就是6年。之后,他回到上海直至去世。賀老也當過官兒,曾擔任過中國美協(xié)連環(huán)畫藝委會的主任、上海美協(xié)的副主席等諸多職務,但老爺子沒有官樣子,始終是位我行我素、有態(tài)度、有個性的藝術家。
如果能用什么字來概括賀先生,恐怕就是一個“小”字。他個子不高,是個動作敏捷、開口即是滿堂彩的小老頭兒。這并不是對老先生的不敬,因為他為人爽利,可以和各年齡段的人打成一片,“小老頭兒”算是個愛稱吧。這么一位“大腕”,他住的房子真叫“小”!一共只有30平方米,老人戲稱叫“一室四廳”。來客人了就是客廳,擺下餐桌就是餐廳,飯桌上鋪塊畫布就是工作室,帷布一拉就成了臥室。這其中的所謂工作室大約只有9平方米。他在上海巨鹿路的房子住了40多年,包括在這里創(chuàng)作了著名的《山鄉(xiāng)巨變》。他的好友、學者、藝術家謝春彥曾寫過一首打油詩,第一句就是:“《山鄉(xiāng)巨變》房未變,四十年來守一間?!?010年,國際博協(xié)大會在上海舉辦時,我和關山月美術館館長陳湘波在會議間隙去看他,走上石庫門窄窄的樓梯,看到賀夫人在走廊兼廚房中正忙著,當時腦子里跳出兩個字:“優(yōu)雅”。老爺子坐在畫案的一頭,身后是各類作品和他收集的資料。因為那張大大的畫案,使整個房間顯得很飽滿,他坐在那里像在指揮作戰(zhàn)的將軍,自信而自在。畫案的另一頭有一對單人沙發(fā),我和陳館長個頭兒都不高,但坐下來時,膝蓋幾乎頂?shù)搅税缸?。那一刻的感觸是何為“容膝”之地。老先生很開心,天南地北聊得不亦樂乎。坐著、聽著、看著,我眼前的一切非常不真實,腦中蹦出了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中的那句:“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陶淵明雖是隱于鄉(xiāng)野,但還是有許多心思的,而賀老居于上海之魔都鬧市,竟有如此的安然,實在是個奇葩?!叭菹ブ?,一肉之味?!彼ぬ崒嵲谙硎苤路鸫箅[隱于市,實則小民的快樂生活。小菜恰恰,老酒喝喝。
說到小酒,對老爺子是件大事,每日必備。他曾刻過一枚閑章,叫“天地一壺寬”。賀老喝的是江南的黃酒,“他一天喝掉一瓶,一年就是365瓶。當然這個數(shù)字還是保守的,如果不受限制的,賀老一餐就能喝掉一瓶”。這是賀老的女兒賀小珠多次提到的,甚至稱之為“老爸的生命口服液”。記得2009年,他在北京畫院做展覽時,院長王明明最認真囑咐的就是去買最地道的好黃酒!這在北京就不是件容易事了。最后總算找來兩壇陳年的“金雕”。那一日,賀老算是喝美了。
關于賀友直,最重要的一個“小”字要留給他的藝術。他一生只創(chuàng)作連環(huán)畫,俗稱“小人書”。謝春彥總結:“他的畫和他的人一樣,渾身都是戲,處處都是戲?!薄皯颉?,人是核心、故事是結構,生動是關鍵。賀老對自己藝術的總結叫“四小”:小孩子、小動物、小動作、小道具。在他的作品中,注意對氣氛的烘托,注意細節(jié)的價值,對此這“四小”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2009年在北京畫院美術館的那次展覽上,在重點作品旁邊都備了一個放大鏡,便于觀眾細細讀來。而在北京畫院美術館的展覽中,也只有展齊白石的工筆草蟲,才有這樣的待遇。更關鍵的是作品本身的細節(jié)能經得起這樣的看,也才敢這樣做。
賀友直當年在中央美院當過教授,教學生和畫畫不同,要把自己的體會表達清楚。在教學中,他也不回避自己遇到的問題,以及自己的藝術選擇。他說:“我至今之所以轉不到‘國畫上去的緣故,是因為尚未得到這個觸發(fā)?!睕]有找到,就不做。他甚至對外公布:“我只會畫連環(huán)畫。……我就是畫連環(huán)畫的,我對中國畫不想沾一點邊,中國畫沒有一點修養(yǎng)那就不要畫,讓我畫中國畫對著白紙一張,人笨脫了,畫什么?”賀老不想“濫竽充數(shù)”,他對自己有認識,有堅持。賀友直是個“聰明絕頂”的智慧老頭,這或許也是他自己的藝術策略,但能漠視畫中國畫帶來的巨大利益誘惑,這不是說說漂亮話能做到的。
賀友直的憶舊連環(huán)畫《兒時玩耍》之雪地寫字、啷啷馬、跳繩
賀友直喜歡說:“我們寧波人有句話叫‘臥寬不如心寬,做人就要心寬。”那是對自己的生活與名利,對于他鐘愛的連環(huán)畫,他是耿耿于懷的。他親歷連環(huán)畫的輝煌,也眼看著它的沒落。在上海的一次開幕式上,賀友直發(fā)言時竟然老淚縱橫,我站在他身旁,都不知如何撫慰老人那一刻的悲痛。記得溥心畬去世時,大家說他是中國文人畫的“最后一筆”。張大千去世時,這“最后一筆”又給了張大千。如今,賀友直走了,不想說他是中國連環(huán)畫的“最后一筆”,一個時代的結束。因為,他的精神、他的藝術會延續(xù),只可能會變了個“包裝”,老人家真的不必憂傷。當所有的背景闡釋、政治解讀皆煙消云散時,那小小的連環(huán)畫,自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