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丫
一
雪中的塞北小村,一個小女孩趴在學前班的窗臺外踮著腳看里面的孩子上課。碩大的衣服快要到了腳面,蓬亂的頭發(fā)下埋著一雙可愛的大眼睛,凍得通紅的臉蛋上留下汗水流過的痕跡,那只臟兮兮的小手隨教室里的孩子專注地比畫著。呼嘯的北風在頭頂掠過,她全然不知,身邊是她剛剛撿回的樹枝,樹枝旁趴著的是她的大黃狗。幾個淘氣的男孩子從她身邊跑過,沖她高喊:“小瘋子!小瘋子!”大黃狗猛地從地上躍起,嚇得他們四下奔逃。
她叫丫丫,今年五歲,每到晌午時分,在村中央的大道上,都能看到丫丫吃力地拖著樹枝向家走去——那是村邊兩間搖搖欲墜的泥草房。窗戶用塑料布罩著,要不是旁邊有幾根柱子撐著,看上去隨時都有倒塌的可能。
“爸爸我餓了!”進了屋,丫丫聞到了一股酒味,嘴里嘟囔著,“又喝酒。”她想在飯鍋里找點吃的,可除了有一碗水凍在了鍋臺上,什么都沒找到。見爸爸睡著了,她蹲在灶臺邊生起火來。噼噼啪啪的火光給屋子里帶來了暖意,也照亮了家中唯一的電器——一盞被灰塵包裹的電燈泡。她要趕在爸爸醒來前,把飯做好,可她掀開水缸的缸蓋一看,水缸里一點水也沒有,此時鍋已經熱了,沒有水鍋會燒壞的,她想叫醒爸爸,可又一想,爸爸昨晚因腿病發(fā)作折騰了一宿,情急之下自己拎著水桶跑到院子里的井臺邊,她小心翼翼地把繩子拴在水桶上,搖著轆轤把水桶放進井里,這時,她還不覺怎樣,可當水桶剛出水面她就覺得力不從心了,她想憑一股蠻勁把水提上來,沒想到水桶停在半空她就再也搖不動了,此時,只要她一松手,飛起的轆轤把兒就會砸在她的腦袋上,危急之時她脫口叫道:“大黃,快去叫爸爸——”一旁的大黃狗一下躥進屋里,沖著炕上狂叫起來。當爸爸光著腳丫一瘸一拐地跑到院子里,看著丫丫手握著轆轤,小臉憋得鐵青,可把他嚇壞了,他踉蹌著一把將轆轤把兒死死地抓在手里。當驚魂未定的爸爸將水捅提上來后,照著丫丫的屁股狠狠就是一巴掌:“叫你不聽話,給你一個膽兒,你能上天!”丫丫也不躲閃,也不叫喊,只是可憐巴巴地望著爸爸。
丫丫爸爸許天佑,是一名退伍的特種兵,一米八的身高,曾經威武強壯,在部隊立過二等功。退伍后到一家房地產公司工作,一次意外被腳手架砸成重傷,開始工資、醫(yī)藥費公司都照例支付,可沒多久公司陷入低谷,他只好回家養(yǎng)傷,原本充滿希望的一家人,瞬間陷入困境。更讓他無法接受的是,曾經海誓山盟的妻子外出打工,一去不回。他一下變成另外一個人,酗酒,發(fā)脾氣,砸東西,三十歲剛出頭,身體垮了,頭發(fā)也白了??蓱z的丫丫,原本由奶奶帶大,自從奶奶去世后,只能和父親相依為命,幼小的她過早地承擔起家庭的重負。
入夜,丫丫靠在大黃的身邊對爸爸說:“我今天學會寫大黃的黃了,不信我寫給你看?!闭f著,在爸爸的手心上比畫著,還抬頭認真地看著爸爸:“對嗎?”
“你說對就對,你和大黃前世有緣,要不是你當年把它撿回來,它早就凍死在大地里了,說來也怪,我打聽附近的人家就沒有丟狗的,正像你奶奶說的,大黃是老天爺送給丫丫的禮物。”
“爸爸,我啥時能上學前班???”
“等今年的補助下來,爸爸就送你去?!?/p>
“說話不算數,上回你就這么說?!毖狙距僦?,“爸爸,我昨天又夢見媽媽了,梳著長發(fā),媽媽什么時候回來?”丫丫說著,小心翼翼地看著爸爸。聽丫丫這么一問,許天佑立刻瘋了似的抓起身旁的水碗狠狠地摔在地上:“跟你說了多少遍了,別跟我提她,聽到沒有!”嚇得丫丫起身就往外跑,眼淚一對一雙地往下掉。
夜深了,不見丫丫回來,許天佑只好拄著拐到外面去找,借著朦朧的月光,他看到柴垛下丫丫躺在大黃狗的身上睡著了,他急忙把丫丫抱回屋。睡夢中的丫丫一把摟住了爸爸的脖子,哭喊著:“媽媽!你不要丫丫了嗎?丫丫不淘氣,丫丫聽話,你回來吧?!贝藭r,許天佑的心像針扎的一樣難受,將丫丫緊緊摟在懷里……
二
丫丫這些天的心情非常糟糕??爝^年了,看到別人家殺豬、淘米、買年貨,自己家還像往常一樣,而且爸爸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這天,丫丫清晨起來到村口橋頭一邊撿柴,一邊向遠處張望,在她的心目中,媽媽隨時都可能出現在她的面前,還會給她帶回好多新衣服??粗舐飞衔跷跞寥恋娜肆?,她想從中找出那個長發(fā)飄飄的影子。在她的腦海里,媽媽的影子是模糊的,本來家里有媽媽的照片,也不知讓爸爸弄哪兒去了。天快晌午了,樹枝拾得差不多了,曠野卻是空蕩蕩的,無意間她看到了橋下光滑的冰面,立刻跑下去打起滑溜來,隔壁趕集回來的二嬸一眼看到了橋下的丫丫,提醒她:“丫丫,晌午了,趕緊回家吧,你爸爸該著急了?!?/p>
“知道了,二嬸。”丫丫玩得正起勁,哪里知道危險正在等著她。
由于前幾天有人在河里破冰捕魚,平日光滑的冰面上留下了許多冰窟窿,這些冰窟窿被新的薄冰掩蓋著,所以,很多人都躲著這些地方走??裳狙灸睦镏榔渲械膬措U,三滑兩滑,一不留神,一下子掉進了冰窟窿。還沒等她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冰冷的河水一下到了脖子,她本能地抓住冰面,拼命地往上爬,可手一滑整個人一下沉進了水里。這一切,被正在岸邊的大黃看在眼里,它猛地躍起,瞬間撲到丫丫的跟前,尖叫著試圖咬住丫丫不時露在外面的棉襖,但,幾次都沒有成功,最后,它徑直掉進冰窟窿,就在丫丫要被激流沖走的一剎那,大黃一口咬住了丫丫的衣袖,用頭硬是把丫丫頂出水面,丫丫使出全身力氣終于抓住了冰面,這時,多虧有村里人路過,人們趕緊把丫丫和大黃拉上來。當丫丫和大黃渾身濕漉漉地被好心人送回家時,嚇得許天佑半晌說不出話來。
一覺醒來的丫丫見爸爸正背對著自己看一封信,而且那臉色非常難看。
“是媽媽來信了嗎?”丫丫知道爸爸最氣憤她提媽媽了,可她還是忍不住。這一問果然又捅了馬蜂窩。只見許天佑一把將信撕得粉碎,摔在地上還踩了好幾腳。要是往常丫丫都是躲得遠遠的,可今天,丫丫也不知哪來的勇氣,一躍從炕上跳下來,在爸爸腳下去搶已經被撕得粉碎的信:“讓我看看,一定是媽媽來的,媽媽想丫丫了,你就讓媽媽回來嘛,你要不讓媽媽回來,我再也不給你做飯吃!”丫丫哭著撿起一塊紙片,她要從那破碎的紙片里找到她日思夜想的媽媽。
許天佑余氣未消,對丫丫又發(fā)起脾氣來:“告訴你,你媽媽早死了!”
“沒有!你瞎說,是你把媽媽氣走的!”
“你要再死犟,你就去找她吧,別來煩我!”
“去就去!”丫丫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沖出房門。屋里的許天佑氣得一腳將地上的凳子踢出老遠。
晚上,不見丫丫回來,開始許天佑并沒在意,丫丫在好心的鄰居家吃飯過夜是常有的事??傻鹊降诙煸绯窟€不見丫丫回來,許天佑可有點坐不住了,他去了丫丫平時去過的地方找了個遍,都說沒見過丫丫,這不禁讓他害怕起來,后悔自己不該對孩子發(fā)那么大的火。
丫丫失蹤了,同時失蹤的還有大黃。村里人幾乎都出動了,一連幾天都沒消息,有人說是被人販子拐走了,有人說村后發(fā)現了狼。
三
在寒風呼嘯的鄉(xiāng)村公路上,丫丫和她的大黃正艱難地向前走著。她不知這是離開家的第幾天,累了,就和大黃在壕溝里避避風,渴了,就抓把雪吃,餓了,就到路邊的人家要口吃的。此時,她不知這是哪里,不知要去何方,她感覺,只要離家越遠,就會離媽媽越近,雖然,媽媽的記憶在她的腦海里是那樣的模糊,但,媽媽在她的心目中始終是最美麗的。一輛汽車從身邊駛過,掀起的煙塵差點將丫丫卷走。前邊出現一個村子,這讓她又看到了希望,她要給大黃和自己要點兒吃的。當路邊的一戶人家看到滿臉灰塵的一個小孩推開了自己的屋門,愣是嚇了一跳。
“大嬸,我餓了,給點兒吃的吧?!毖狙窘舆^一個冰冷的大餅子,緊接著問:“看見我媽媽了嗎,梳長發(fā),可漂亮了?!睕]想到人家一下將門關上,從里面扔出一句話,“是個小瘋子?!?/p>
丫丫找到一個朝陽的墻根兒,把大餅子掰成兩半兒,一半兒給了大黃,一半兒給了自己。這時一個老奶奶走過來:“你是丫頭還是小子?。俊?/p>
“我叫丫丫,是女孩?!?/p>
“哪個村的?”
“五里屯。”
“五里屯?離這遠不?”
丫丫搖搖頭。反問:“你見過我媽媽嗎?梳長發(fā)。”
“她男人叫啥?”
“許天佑?!?/p>
“許天佑?我在這村里都七十多年了,咋沒聽說?!?/p>
老奶奶嘆了口氣:“唉,苦命的孩子。告訴你,別說自己是丫頭,有壞人。”
丫丫沒聽懂。此時,她本想歇一會兒,可一陣困倦,丫丫靠在大黃身邊睡著了。等大黃的叫聲把她驚醒,日頭已經偏西,幾個手拿棍棒的淘小子把她和大黃圍在了墻角,其中一個領頭的高喊:“打死這個大狗,吃狗肉!”但,看著大黃護著丫丫的那架勢,又都不敢靠近,然而,還是有一些土塊打在大黃身上,丫丫見狀,喊了一聲:“大黃,快跑!”丫丫在前,大黃在后,不一會兒就消失在小巷里。
晚上的風,一陣涼似一陣,看來她們得在這個村子過夜了,可一連敲了幾家房門,一看丫丫的模樣,人們都嚇得趕緊把門關上。沒辦法,她們只好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朦朧中,丫丫看到一家門口停著一輛小貨車,丫丫靈機一動,踩著大黃的脊背爬到了車廂里,然后向大黃一招手,大黃一下也躥了上去。借著遠處的燈光,丫丫看出這是一輛拉菜的車,而且封閉得非常好,里面有茄子、黃瓜、雞蛋,還有保溫的棉被,比外面暖和多了。正在這時,從院子里走出幾個人,走在前面的兩個人進了駕駛室,后面的一個老大爺囑咐著:“慢點開,到了縣里回個電話,省得家里惦記?!?/p>
“知道了,回去吧,爸?!眱鹤哟饝?。
汽車啟動了,丫丫也聽清了,這是去縣城的車,這讓丫丫一陣興奮,到了縣城就能找到媽媽了。就這樣,丫丫和大黃偷偷搭上了去縣城的汽車。
坐在車里,丫丫又一次想到了媽媽,努力在腦海里尋找媽媽臨走時的樣子……也不知過了多久,車子猛一搖晃,停了下來,大黃警覺地豎起了耳朵,它聽到有人來開車廂,來人打開后車廂正好和大黃打了個照面,嚇得那人差點失手倒在地上,他氣喘吁吁地跑回駕駛室:“哥,車里有只狼!”
“狼?瞎扯?!闭f著兩人順手抄起身邊的家伙,警覺地來到后車廂。但,當他們打開車門,車廂里已空無一人。
四
丫丫和大黃已經走在縣城燈火輝煌的大街上。這是丫丫第一次來縣城,第一次看到這么多的高樓,這么多的人,這么多的車,她覺得在這里肯定能找到媽媽。于是,她迫不及待地來到一家小飯館,剛要推門,長著一臉橫肉的老板娘一看是一個臟兮兮的小孩,后面還跟著一條體型碩大的黃狗,立刻把她攔在了門外。
“看見我媽了嗎?梳長發(fā)的……”丫丫上去就問。
“誰看見你媽了,我這還沒開張呢,去去!”不容分說把丫丫轟了出來。
丫丫又推開了一家茶館的門,正在喝茶的人可不高興了,沖著老板就喊:“你們這是什么地方,咋啥人都能進???”
服務員趕緊跑過來,掏出一塊錢,塞進丫丫手里,還沒等丫丫說話,就被推了出來。
一連幾家都是如此,原來他們把丫丫當成要飯的了,只不過一會兒下來,丫丫手里已經有了五塊錢。丫丫雖然不高興,但,看到手里的五塊錢,也讓她很興奮。丫丫看到附近有一個賣包子的,試著遞上一元錢,她得到了兩個大包子,她又遞上一元錢,又得了兩個包子,拿著熱氣騰騰的包子,丫丫臉上有了笑容,她摸了摸大黃的頭:“我們有包子吃嘍!”她想找一個僻靜的地方好好和大黃分享,一眼看到對面馬路邊有一條長椅,于是,丫丫抱著包子就往對面跑。可她哪里知道,這馬路不是隨便過的,此時正趕上綠燈,車流密集,丫丫在路上這么一跑,馬路上可亂套了,一些車為了躲閃丫丫,不得不急剎車,后面的車輛躲閃不及,和前面的車撞到了一起,丫丫差一點被車撞倒,手里的包子掉在地上,丫丫嚇哭了。立刻有警察過來,丫丫趕忙拾起被汽車碾過的包子,跟著警察來到路邊,警察說:“以后過馬路要看紅綠燈,別哭啦,趕緊回家吧?!闭f著就疏導交通去了。
丫丫驚魂未定,抽泣著把破碎的包子遞給大黃,“吃吧,要是爸爸在就好了?!?/p>
大黃沒吃,眼巴巴地看著丫丫,丫丫先吃了一口,大黃才肯吃。
夜深了,丫丫沒地方睡覺,領著大黃走在空曠的大街上,最后在一家醫(yī)院的門廳里找了個避風的地方??粗饷骈W爍的霓虹燈,她又一次想到了家,想起了爸爸,她后悔不該賭氣跑到這么遠的地方,但,她心里只有一個信念,盡快找到媽媽,找到媽媽,爸爸就有錢看病了,爸爸也不會發(fā)脾氣了,她一邊摸著大黃,嘴里念叨著:“大黃跟丫丫吃苦了,等找到媽媽,讓媽媽給你買好多好吃的。”想著想著,她趴在大黃身上睡著了。
“起來!起來!上外面睡去!”天剛蒙蒙亮,保安像抓小雞一樣將丫丫拎了起來,大黃一聲怒吼將保安嚇得倒退了好幾步,等保安醒過神兒來,丫丫和大黃已經跑出了大門,可丫丫沒跑幾步,只覺得眼前一黑,一下摔倒在一輛小汽車前,這下可急壞了大黃,它圍著丫丫一陣狂叫,還不時地用舌頭舔著丫丫的臉,不一會兒,吸引了很多過路人的圍觀。
正下夜班的章醫(yī)生見很多人圍在自己的車前,撥開人群一看,看到一個臟兮兮的小姑娘躺在自己的車旁。她趕緊上前摸了摸丫丫的額頭,憑她職業(yè)的經驗,丫丫是患了重感冒,丫丫的衣著說明,這是個流浪的孩子。她急忙將丫丫抱進醫(yī)院,量體溫、化驗、點滴,還打來溫水給丫丫洗了臉,把自己的大衣蓋在丫丫的身上。
丫丫在溫暖的病床上醒來,一眼看到一個長發(fā)飄飄的女醫(yī)生微笑地站在她的身邊,立刻瞪大了眼睛。
“你是媽媽嗎?”
“你是誰呀?”章醫(yī)生一愣。
“我是丫丫?!?/p>
“你家住哪兒啊?”
“五里屯?!?/p>
“五里屯?離這有多遠?”
丫丫搖搖頭,目不轉睛地看著和藹可親的章醫(yī)生。
“你能找到家嗎?”
丫丫搖搖頭。章醫(yī)生憐愛地撫摸著丫丫的頭,看著對面床上由爸爸媽媽、爺爺奶奶陪著來打針的和丫丫年紀相仿的孩子,章醫(yī)生覺得鼻子酸酸的:“你家里還有什么人???”
“就我和爸爸?!?/p>
“媽媽呢?”
“媽媽進城打工沒回來?!?/p>
“你跟誰來這兒的?”
章醫(yī)生這么一問,丫丫一下想起了大黃,一把拔掉吊針,瘋了似的往樓下跑。
章醫(yī)生以為自己說錯什么了,見丫丫手上的針眼還流著血,急忙跟著丫丫跑了出去。來到樓下,正趕上保安用棍子驅趕大黃,不論保安的棍子怎樣打在它身上,大黃就是一動不動地在那兒忍著,丫丫見狀,一下撲到大黃身上:“不要打我的大黃!”
章醫(yī)生見這孩子還領著一條大黃狗,覺得奇怪,以為丫丫是附近農民工的孩子。
“阿姨送你回家吧?!?章醫(yī)生說。
“不,爸爸該打我了?!?/p>
“不會,有阿姨在。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許天佑?!?/p>
“誰?!”
“許天佑?!?/p>
“五里屯的許天佑?”章醫(yī)生吃驚地望著眼前這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
五
正在家里一籌莫展的許天佑,嘴上起了一排大泡。二嫂在一旁勸他:“再怎么著急也得吃點東西,不吃東西,你哪來的力氣找孩子啊?!?/p>
村長來了:“是啊,天佑,明天我們再去其他幾個鄉(xiāng)找找,一個小孩估計跑不遠?!?/p>
鄰居和鄉(xiāng)親們都來看精神恍惚的許天佑,這些天附近的幾個村子都跑遍了,連派出所的警察都出動了,但,依然不見丫丫的蹤影。
許天佑依然是一言不發(fā),眼睛紅紅的,胡子長長的。是啊,在這個世界上他唯一牽掛的就是丫丫,想想孩子跟自己吃的苦,無限的自責寫在那張痛苦的臉上。就在這時,一輛紅色小汽車停在了房前,屋里的人們不約而同走出來,他們看到一個女人身穿一身潔白羽絨服,圍著紅圍脖,腳下一雙鮮艷的紅靴子,一手拉著和自己同樣裝束的小女孩,在冬日的陽光下楚楚動人,和眼前破舊的房子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正在人們遲疑的時候,從車上跳下來一條大黃狗,一下撲到許天佑的身上。
“大黃!丫丫呢?”許天佑腋下的拐杖在顫抖。
“許天佑,連自己的女兒都不認識了,看你這爹當的?!敝灰娔桥苏⑿?。
許天佑一下認出了眼前像公主一樣打扮的女孩就是丫丫,上去一把抱住丫丫,父女倆的臉緊緊地貼在了一起,一行熱淚從那張過早滄桑的臉上流下來。
“丫丫?真是丫丫!”周圍的人同時松了一口氣。
許天佑上去一把抓住那女人的手,用力重復著一句話:“謝謝,謝謝……”只是那女人的笑容讓他吃了一驚。
“怎么,連老同學都不認識了?”
“你是?”許天佑覺得這人有點面熟。
“我是章妮?!?/p>
章妮摘下帽子,許天佑這才認出來,站在面前的是自己十年不見的高中同學。
“你怎么和丫丫……” 許天佑還是疑惑。
“是我和丫丫有緣,讓我在縣城遇到了丫丫?!?/p>
“縣城?天哪!這孩子是怎么去的?”
“貴人哪,天佑,快讓恩人進屋?!倍纳系较麓蛄恐履?。
進了屋,章妮震驚了,她不敢相信如今在農村還有這么破舊的房子,屋子臟得簡直難以想象,更讓她不敢相信的是,心目中曾經高大威武的男人,淪落到今天這般落魄的地步。
鄉(xiāng)親們陸續(xù)地走了,丫丫跑到鄰居家展示她的新衣服了,屋里就剩下章妮和許天佑。
“你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你不是當兵了嗎,啥時回來的?” 章妮問。
“前年退伍了,在工地干活把腿砸壞了?!?/p>
“我看你走路還不行啊?!?/p>
“本來還得做一次手術,公司拿不出錢來,也只能在家養(yǎng)著?!?/p>
“那怎么行,耽誤不得,晚了會留下后遺癥的。”
“留就留吧,反正我已經是個廢人了?!?/p>
“你說得輕巧,誰來照顧孩子,這可不像你許天佑說的話?!?/p>
“別說我了,你怎么樣?”
“我啊,還不如你,你還有個寶貝女兒,我光棍一個?!?/p>
屋子里出現了長久的寂寞。
許久,章妮抬起頭:“這樣吧,明天你去我那兒,我給檢查一下,看下一步怎么治療?!?/p>
“還是別麻煩了吧?!?/p>
“別婆婆媽媽的,聽我的,看你這個樣子怎么管孩子?”
“農村人,能將就就將就唄?!?/p>
“聽丫丫說,她會做飯?”
“有時我的腿不方便,她就自己鼓弄,時間長了就會了。”
“唉,才多大的孩子。”
“沒辦法,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嘛,你怎么回事,年紀不小了,還挑?。俊?/p>
“老姑娘了,沒人要嘍……”
村中央的大道上,正在展示自己新衣服的丫丫,正和幾個小伙伴爭辯著:“穿新衣服怎么啦?又不是偷的?!?/p>
“穿別人家的衣服,還臭美,算什么本事。”
其中一人說道:“是后媽送的吧。”
一句話引來一片笑聲。這下可惹惱了丫丫,她不顧一切地朝著那人一頭撞了過去,立刻幾個人打作一團。結果,丫丫的新衣服被撕破了,臉上還劃出了血。余氣未消的丫丫,一進門正看見爸爸和章妮如此親熱地嘮著嗑,她十分惱火。在她眼里,沒人能代替媽媽的位置,于是,立刻脫掉章妮給買的新衣服,還沖著章妮吼了起來:“你不是來送我的,你是來找爸爸的,你是個壞女人!”
章妮被丫丫弄蒙了。許天佑上前質問丫丫:“你哪來的邪火?又和人家打架了是吧?快向章阿姨道歉!”
見丫丫寧折不彎的樣子,章妮忙制止了許天佑:“算了吧,都是孩子,我該走了,別忘了,去我那兒檢查?!?/p>
離開許天佑的家,章妮五味雜陳,她不知道是不是上帝的安排,讓許天佑又一次闖入了她的生活。
六
夜深了,許天佑輾轉反側,他想努力擺脫章妮的影子,他覺得哪怕是點滴的念頭也都屬于荒唐,甚至是無恥。但,無論他怎么努力,章妮在課堂上落落大方的舉止,和自己一起主持聯歡會的情景止不住地撲面而來……
丫丫見爸爸還生自己的氣,主動和爸爸說:“爸爸,我不是故意和章阿姨生氣的?!?/p>
“還說不是故意,干嘛說那么難聽的話?要不是人家把你送回來,你現在還不知怎么樣呢!”
“我知道錯了,就是……”
“就是什么,小小年紀,腦袋里都裝的是糨糊?。俊?/p>
“我就是不想讓她把你搶走?!?/p>
“搶走?哈哈,你爸爸我是廢人一個,人家是大醫(yī)生,你聽說過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嗎?”
“我覺得你不賴,章阿姨說你在學校時可風光呢?!?/p>
“她還說什么了?”
“說你為人正直?!?/p>
“這倒不假,想當年你爸我在學校也是個腕兒?!?/p>
也是因為晚飯喝了點酒,許天佑的話匣子打開了:“十年前,爸爸是校籃球隊的隊長、體育委員,至今還是百米和鉛球的記錄保持者?!?/p>
“爸爸又吹牛?!?/p>
“可就是學習成績一般,不過為人仗義,愛打抱不平。一天,幾個校外的小流氓跑到學校鬧事,那時你章阿姨是學校的校花,?;愣畣幔褪侨碎L得漂亮,學習又好,幾個小流氓就是沖著她來的。也該那幾個小子倒霉,正好讓我撞上了,他們仗著人多手里還有刀,根本沒把我放在眼里,可幾個回合下來,幾個家伙被我打得屁滾尿流,由于一時失手,把其中的一個家伙胳膊打斷了,這下可惹下了大禍,由于此人的爸爸在鄉(xiāng)里當官,竟然對學校施壓要處分我,狗屁校長是非不分,要讓我在全校師生面前做檢查,我一氣之下和他們吵了起來。這時,正趕上部隊來征兵,我一聽是特種兵,就報了名,你知道什么是特種兵嗎,就是不給吃喝要在外面生存十天半月,而且時時處處面臨危險的那種?!痹S天佑說得正起勁,一回頭,丫丫睡著了。但,當兵臨走時的那一幕又讓他揮之不去。
那是一個冬日的早晨,許天佑剛穿上軍裝準備去親戚家串門,一開門,章妮扶著自行車站在了他的家門口。
“怎么,不歡迎啊?”章妮說著臉紅紅的。
“哪里,我家比較亂?!?/p>
“那就在附近走走吧?!?/p>
“好吧,這么早趕過來,有事吧?”
“我來送送你啊?!?/p>
“謝謝?!?/p>
“為了我,害你差點挨了處分?!?/p>
“別放在心上,我天生不是讀書的料,沒準是個好事?!?/p>
“我跟校長吵了一架,把你的處分撤銷了?!?/p>
“接兵的領導說我這是見義勇為?!?/p>
“到了部隊好好干,要注意克制自己的情緒?!?/p>
“我知道,我就這個毛病,愛管閑事。”
臨走,章妮從兜里拿出一條毛圍脖,鮮紅鮮紅的,“這是我用一整天織的?!?/p>
“這個,部隊不一定讓戴?!?/p>
“那你就留著,別把我忘了?!闭履莸拖铝祟^。
許天佑聽懂了章妮的話,他知道章妮不是個隨隨便便的女孩子,可人家將來一定是個名牌大學的高材生,到了大學,什么樣好男人沒有,再說這年頭誰還欣賞當兵的。想到這兒,他毫不猶豫地說:“謝謝你來送我,我很滿足,但是……”
“但是什么?”章妮的眼睛濕潤了。
“別誤會,你知道我是個直性子,我怕這樣會影響你的學習?!?/p>
“請相信我是認真的?!?/p>
“我們就做普通朋友吧?!?/p>
許天佑看到章妮是含著淚離開的。但,到了部隊的前幾天幾乎每天都能接到她的來信,那種火辣辣的真情讓許天佑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他一狠心,一封也沒回,到最后,干脆把信退了回去。沒想到這么些年過去了,她還是單身一人,恐怕當年的不禮貌對她是一種傷害。
這天,在章妮的再三催促下,許天佑來到了醫(yī)院,章妮看著許天佑的X光片,不覺眉頭一皺,她嚴肅地告訴許天佑:“你以前骨折的地方沒接上,可能和你提前活動有關,當務之急,必須馬上手術?!?/p>
“得多少錢?”
“估計得一萬元,你趕緊和公司聯系一下,盡快讓他們把錢打過來?!?/p>
許天佑遲疑了一下,撥打了公司老板的手機,可語音提示是空號,他又急忙打通了其他工友的電話,得到的答復是:公司黃了,老板跑了。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們那個公司,即使不黃,也不可能很快把錢打過來。
一旁的章妮不覺皺起眉來。
“能不能保守治療,開點藥拿回家吃?!痹S天佑問。
“再保守治療,你真的就成廢人了,不為別的,你得為丫丫想想吧,你不能讓丫丫給你做一輩子飯吧?!?/p>
“那……”
“行啦,錢的事你不用管了,你準備一下,明天做手術。”
章妮被在這里當副院長的叔叔叫到了辦公室,叔叔開口就問:“你怎么回事,咋拿著自己的錢給患者交手術費?”
“他有困難,急著手術,我就是幫他一把?!?/p>
“有困難?那么多有困難的你幫得過來嗎?我可聽到閑話了?!?/p>
“叔叔,我是什么人你還不知道嗎?”
“什么人,你就是一個怪人,那么多條件好的你看不上,偏偏對一個農村的瘸子感興趣,而且還帶個孩子,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了!”
“叔叔,看你說得多難聽,人家是轉業(yè)軍人?!?/p>
“你咋不說你們還是同學呢?告訴你,你那點事瞞不了我,錢可以給,不能動真感情啊?!?/p>
“放心吧,叔叔,我心里有數?!?/p>
為了制定一個周密的手術方案,章妮整整熬了個通宵,而且,通過網絡得到了遠在外地的老師的指導,因此,手術非常成功。當她拖著疲憊的身體推開手術室的門時,丫丫正端著一碗水站在門口。
“阿姨,喝點水吧,加糖的。”那一刻,章妮所有疲勞都煙消云散了。
七
幾天不見章阿姨,丫丫就像缺少點什么。平時丫丫就跟在章阿姨屁股后面,有人問:“章醫(yī)生,這姑娘是誰呀?”“我姑娘?!薄安缓﹄瑳]結婚,哪來的姑娘?!毖狙韭犞睦锩雷套痰?。丫丫到處打聽章阿姨去哪兒了。有人告訴她,章阿姨家里有事,請假了。
許天佑得知后立刻不安起來,他了解章妮,沒有特別的情況她是不會離開工作崗位的。本來他想和章妮商量一下出院的事,可章妮總是說再觀察一下,一拖再拖,總感覺她有什么事瞞著自己,在這兒住著哪天不花錢,他明白那都是章妮的錢,想到這兒,他對丫丫說:“咱們得回家?!?/p>
“章阿姨回來找我們咋辦?”
“章阿姨回來就走不成了,我們不能老花章阿姨的錢,再說爸爸的腿已經好了,不信爸爸給你走兩步。”說著,許天佑下了床,一步,兩步,最后像正常人一樣走了起來。
丫丫一蹦老高,拍著手在地上轉著圈:“爸爸腿好嘍!爸爸可以不發(fā)脾氣嘍!”
“快,收拾東西?!痹S天佑吩咐。
“我還想等章阿姨回來,讓章阿姨看看你都好了?!?/p>
“不行,昨天你二嬸來電話說,大黃都不吃食了,是想丫丫了,再不回去,大黃就餓死了,再說,快要種地了,種子和化肥也得張羅了,還有雨季要來了,咱倆的房子也該收拾了,不然,等哪天大雨來了,咱爺倆就沒窩了?!?/p>
“那好吧,等章阿姨回來你給她打個電話,我要和章阿姨說說話?!?/p>
就這樣,丫丫扶著爸爸不辭而別,匆匆離開了醫(yī)院。
丫丫和爸爸剛進村子,正好碰上二嬸下地,二嬸先是和丫丫親熱一番,然后神神秘秘地看著許天佑:“你小子還真有艷福?!睕]頭沒腦的話把許天佑說糊涂了。
還沒到家,丫丫吃驚地叫出聲來:“爸爸,我們的房子咋沒了!”
眼前的一切讓許天佑驚呆了,自己快要倒塌的土坯房一下子變成了兩間嶄新漂亮的大瓦房,陽光下,乳黃色的外墻、明亮的玻璃窗和紅色的彩鋼瓦,在村子里是那樣顯眼。一個頭戴圍巾、身穿工作服的女人正指揮著工人收拾衛(wèi)生,而且,跟在她身后的就是自家的大黃,那熟悉的背影,讓他知道了眼前發(fā)生的一切。
丫丫一眼就認出了渾身是土、臉上粘著泥漿的章阿姨,同時,大黃也發(fā)現了丫丫,立刻跑過來圍著丫丫使勁搖著尾巴。
“你們怎么出院了?我這還沒收拾好呢?!闭履菀话褜⒀狙纠趹牙铮把狙?,房子漂亮嗎?”
“漂亮,是你變得嗎?”丫丫說著跑進屋子。
許天佑呆呆地站在那兒:“你怎么不通過我就把房子拆了?”
“你可別冤枉好人,你看你的房子還能熬過今年夏天嗎?那樣的房子你也敢在里面睡覺?”
“這得花多少錢?我可給不起?!?/p>
“錢嘛,我得跟你匯報一下,我咨詢了民政局,你的情況符合退伍軍人、貧困戶泥草房改造補貼條件,我又求了鄉(xiāng)里,加上村里的幫忙,這樣,房子就蓋起來了。不過你的東西一樣沒少,我剛洗好,都晾在院子里,快去檢查一下吧。”
順著章妮手指的方向,一條晾衣繩上,
許天佑看到,自己當兵時的迷彩服隨風飄蕩,更讓他吃驚的是在迷彩服旁邊還有當年她送給自己的毛圍脖,這兩件東西,記錄了自己怎樣刻骨銘心的記憶。
進了屋,里面的設施簡直和原來有天壤之別,廚房、衛(wèi)生間、沙發(fā)、電視、洗衣機還有太陽能,一切都是按城里人的標準布置的。
“你這又是冰箱又是電視的,不會都是民政局發(fā)的吧?” 許天佑問。
“如實匯報,那些是我以前打算結婚用的,一半會兒也用不上,就先放你這兒吧,新房沒家具怎么行。”
“你這不是胡來嗎,讓人家知道會怎么說?”
“我一個大姑娘都不怕,你怕啥?”
“我覺得你這樣不值?!?/p>
“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就值。我這腰都累斷了,你也不說聲謝謝。”
許天佑陷入了十分為難的境地,他知道眼前的一切已成事實,再說什么都會傷章妮的心,但,讓一個天生麗質的大家閨秀為自己付出這么多,他有這種權利嗎?
“不理你了,我去看丫丫?!闭履葸M屋去了。
此時,丫丫正在屬于自己的小屋里發(fā)愣。一張漂亮的小床,旁邊是一個精致的書柜,里面擺滿了各類兒童圖書,寫字臺上,有臺燈和一個時尚的書包,丫丫在夢里都沒見過,她打開書包,里面文具和書本應有盡有。
丫丫眼里閃著淚花,大眼睛動情地望著章妮:“要是……”
“要是什么?”
丫丫也不答話,扭頭跑了出去,而且眼淚就在眼圈里轉。章妮不解地看著身后的許天佑。
“別管她,我知道她想什么?!?許天佑說。
“想什么?”
“沒啥,這孩子從小沒人管,不懂事。”
望著丫丫遠去的背影,章妮陷入了沉思。
八
顯然,對于這突然的變化,許天佑還沒做好準備,特別再一次看到那條紅圍脖,更讓他百感交集,這些年他雖然一次沒戴過,但,不知為什么就是舍不得丟棄,沒想到,今天和她的主人同時出現在自己的面前,怎不讓他倍感歲月的輪回。
天色漸漸暗下來,許天佑在那里使勁地抽著煙,再看章妮已經忙著做飯了,還認真地給丫丫介紹燃氣爐的使用方法,根本沒有走的意思,要是一個姑娘留在自己家里過夜,那傳出去自己成了什么人。
不一會兒,一桌豐盛的飯菜做好了,章妮儼然成了這里的女主人,柔和的燈光,時尚的陳設,讓許天佑和丫丫感覺在夢里。
章妮分別給三人斟上酒和飲料,舉起杯:“丫丫,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祝賀爸爸康復,祝賀你們有了自己的新家……”
丫丫立刻插話:“還有你呢,是我們的家?!?/p>
“別瞎說。”許天佑忙攔住了丫丫的話。
章妮臉上泛起不易察覺的紅暈,一邊觀察著許天佑的反應。
“對啦,還有大黃,是我們四個?!毖狙疽幌孪肫鹆舜簏S,半天沒見大黃,丫丫到外面去找了。屋里只剩下兩個人,許天佑不敢碰章妮熱辣辣的目光,許久,誰也沒說話,只有墻上的掛鐘嘀嘀嗒嗒的腳步聲,空氣好像凝固了一樣。
還是章妮先開了口:“你不會要趕我走吧,告訴你這房子可有我的股份,那可是我姑娘的全部嫁妝,只要丫丫愿意,就由不得你?!?/p>
“我是離婚的人,丫丫還蒙在鼓里,再說我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外人看來好像是我把你騙來的?!?/p>
“你先別急,我又沒說馬上嫁給你,等你把事情處理好了再說,來吧,別苦大仇深的了,為了十年前你的舍身相救,我敬你一杯。”說著自己把杯里的酒全喝了。
正在這時,丫丫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不好啦,大黃丟了!”
“不能吧,剛才還聽它叫來著,是不是跑哪兒玩去啦?!痹S天佑說。
“不對,以前只要我一叫大黃,不論它在哪兒,準跑回來,可我都叫老半天了,還是沒動靜。”丫丫急得哭了起來。
“丫丫別著急,有阿姨呢?!闭履菀贿叞参垦狙荆贿吅驮S天佑一起跑到院子里,三人一起叫起了大黃。
“大黃——”“大黃——”“大黃——”夜空里回蕩著他們急切的呼喚。
許天佑見章妮凍得瑟瑟發(fā)抖,勸她:“你先回屋暖和一會兒?!闭履莶豢希廊慌阒狙疽黄鸷艚写簏S。
沒辦法,許天佑只好從屋里拿出自己的軍大衣給章妮披上。
丫丫的嗓子都喊啞了,章妮心疼地從屋里端來一碗開水。丫丫眼淚汪汪地望著章妮:“阿姨,大黃救過我的命,幫我找找吧,再晚了肯定被人吃肉啦?!?/p>
一句話提醒了章妮,她一下想到白天干活的時候,包工頭對大黃特別感興趣,還拿出吃的給大黃,可大黃瞅都不瞅,莫不是……想到這兒,她立刻拿起電話,給包工頭打了過去,結果是關機。章妮馬上拉上丫丫:“走,去鄉(xiāng)里?!痹S天佑也跟著上了車。
章妮開著車,三人飛快地向鄉(xiāng)里駛去。此時,空曠的鄉(xiāng)中央大街上已空無一人,章妮一下車就高聲喊起:“大黃——”
“大黃——”丫丫喊得沒了力氣。
“大黃——”
他們從街東一直喊道街西,從南喊到北,還是不見大黃的影子。
沒辦法,他們只好失望地回到了家,傷心的丫丫趴在床上失聲痛哭。丫丫也實在累了,在抽泣中睡著了,章妮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大衣給丫丫蓋上,自己就守在丫丫身邊。朦朧中,丫丫猛地醒來,瞪大兩眼:“聽!是大黃回來了,是大黃!”說著光著腳丫跑了出去。一邊的章妮攔也攔不住,緊跟著跑了出去。當她剛踏出門外,只見丫丫正摟著大黃的脖子親熱呢,原來真的是大黃回來了,脖子上還帶著繩子。
許天佑和章妮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此時,東方已經泛起魚肚白,章妮整個人一下癱在床上。等她睜開眼睛,溫暖明亮的陽光照在臉上,丫丫正穿著她送給的那套衣服,手端著一碗小米粥站在她的床前,聲音哽咽地說:“阿姨,你喝點粥吧,我熬的。”
“謝謝丫丫?!闭履莸难劬Ψ褐К摰臏I花……
你必須把一件東西帶走
他被她折磨得簡直筋疲力盡了。這不,因為一個女人的電話,他們又吵了一夜。
他本不想跟她吵,何況還要修改第二天常委會的稿子,但,無論他怎么選擇沉默,她就認準那個電話是一個壞女人打來的。其實,那就是一個打錯了的電話。她又一次開始歇斯底里:“有什么可以遮遮掩掩的,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還什么打錯了?你就把她領回家來才算你大主任有本事!”她越說越來勁,像一頭母獅沖到他跟前,一把搶過他手中的筆狠狠地摔在地上:“裝什么裝,心虛了吧!”說著又抓起他正在修改的稿子就要撕。他真的急了,一下將她推出書房,順勢把門關上。這下可好,她坐在地上號啕大哭,把門踹得“咚咚”直響,夜深人靜,對面樓的燈光不約而同地亮了起來。他一下子癱坐在床上,無奈地閉上眼睛。
等他糊里糊涂醒來時,發(fā)現自己又是一夜沒脫衣服。他急忙擦了把臉,躡手躡腳地推開房門,急匆匆地來到常委會的現場。今天他要做一個重要的匯報,但,當他面對端坐的常委們打開公文包時,發(fā)現發(fā)言稿竟然忘在了家里。他腦子“嗡”的一下,血壓立刻上來了。對面的書記關切地問:“怎么了,晚上沒休息好?”“沒事?!彼麛[擺手,馬上思考怎樣面對眼前的一切。不愧為大筆桿子,憑他多年的經驗,立刻冷靜下來,他拿出和秘書研究材料時的筆記本,迅速在腦海里重新組織了一篇講稿。雖然,邏輯不那么嚴密,雖然數字不那么精確,但,他還是順利地過了這一關。
散會時,書記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把家里的事情處理好,別影響工作?!睍浀脑捝钌畹卮掏戳怂?,他知道,他的那點兒事是逃不過書記眼睛的。
坐在汽車里,司機關切地問:“主任,還沒吃早餐吧?”他擺了擺手:“把車子停在路邊,我要休息一下?!?/p>
閉上眼睛,一股疲憊襲上心頭,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失敗,他在檢討自己,由于忙于工作,平時忽略了她的感受,也可能是下意識把在單位的情緒帶到家里,對她的猜疑和憤怒沒有認真地對待,致使他們的關系發(fā)展到今天這樣不可收拾的地步。但,現在關鍵的問題是不論他怎么補救都無濟于事。而且,自己越是解釋她越感到自己有對不起她的事。讓他無法理解的是,原本性格開朗、心胸豁達的她,一夜之間變成了生性多疑、心胸狹隘的母夜叉,像是有什么人對她施了魔法似的。他也曾跟朋友探討過,朋友建議帶她去醫(yī)院看看,可她一聽去醫(yī)院,立刻暴跳如雷:“你是咒我早死是吧,干脆你把我送去火葬場得了!”沒辦法,加上工作太忙,他也只能遷就,寄希望于有一天她能幡然悔悟。但,越是這樣事情越糟,最不能讓他容忍的是,就在有消息說他快要提拔時,她竟然跑到書記那里大吵大鬧,說他有了第三者,一時間傳得滿城風雨。那天,他真的氣壞了,指著她的鼻子質問她的同時,一拳把家中的玻璃茶幾砸得粉碎。那時,他第一次想到了離婚,但,他立刻意識到兒子馬上面臨高考,那樣會毀了孩子的一生。兒子上大學臨行時含淚的一番話更讓他一陣陣作痛:“爸,我知道你很累,媽媽也很累,千萬別離開媽媽,那樣我就沒有家了,想想你們相愛的日子,一切就會過去……”每當想起這些,他的心都在流血。大學里那一幕幕溫馨的畫面又一次浮現在腦海。
那是一個夏日的周末,學生會組織了一次舞會,作為班長的他必須積極參與。但,要說跳舞,那可要了他的命。那時的她是院里有名的?;?,加上家境又比較好,平時總是打扮入時,在同學堆里非常惹眼,身邊不乏追求者,而農村長大的他一件運動服從冬穿到夏,長相也更是容易被人忽略。因為是第一次舞會,很多同學都面面相覷,主持人有些著急了:“哪位美女敢請男同學跳第一支曲?”話音未落,只見她落落大方地從座位站起,所有同學都為她的勇氣熱烈鼓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她徑直走到了他的面前,微笑地向他發(fā)出邀請,這讓他始料未及,一時不知所措。在周圍一片歡呼聲中,他硬著頭皮下了場,怎么跳的他就不知道了。這不是他們第一次認識,早在全校講演比賽時他們就是對手。那次,作為反方的他用咄咄逼人的態(tài)勢把她駁得體無完膚,也正是這個緣故,她記住了相貌平平文采飛揚的他。舞會過去了好長時間的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正在宿舍睡懶覺的他被敲門聲驚醒,推開門,衣著亮麗的她站在了門口,從那以后,他們戀愛了。
剛結婚那陣子,他忙于工作早出晚歸,她從不抱怨,每天回來她都放好熱水讓他洗澡,早上出門穿什么衣服她都早早地準備好。但,不知什么時候她變得神經質起來,不僅偷偷看他的手機短信,還悄悄跟蹤過他,只要看到他和女同志說一句話,她都會幾天不和他吱聲,不經意,冷戰(zhàn)一點點升級,誤會越來越深。一次,她休假要去旅游,當時他答應一定陪她去,一來可以緩和一下矛盾,二來也想出去放松一下,可臨出發(fā)時他接到省里一個演出團要來慰問老紅軍的通知,市里主要領導都不在家,書記打電話來責成他一定接待好。雖然當時她勉強答應下次再補償,但,當她回來從電視上看到他和慰問團的美女們陪著老紅軍聯歡時,氣得她一把將手中的水杯摔到了地板上,就在他疲憊地一腳門里一腳門外跨進家門時,她滿頭大汗,兇神惡煞似的用手指著他的鼻子怒斥道:“怪不得你不愿跟我出去,原來身邊有美女陪著,舒服吧?那你還回來干嘛?”不容分說地將他推出了門外,他只好在辦公室對付了一夜。很長一段時間,他每天最頭疼的一件事就是面對她,他這個辦公室主任,平時跟著領導屁股后面轉,唯恐一不留神出現紕漏,經常要深夜回家,可每天他一進門總能看到她圓睜的怒目:“你還知道有家?又是哪個白骨精把你的腿纏住了?!泵慨斶@時,他都是迅速地躺在床上,直等她吵累了為止。由于休息不好,工作壓力又大,他患上了高血壓,短短一年的工夫,鬢角全白了,對著鏡子,他百感交集,他感到自己隨時都有垮掉的可能。多少次,他都在抉擇中猶豫,恨不得一走了之,南方一位做大生意的同學多次向他發(fā)出邀請。
許久,他從包里拿出紙和筆,艱難地在上面寫著:辭職報告……放下筆,他心里五味雜陳,好一會兒,他對司機說:“車庫里那套健身器材留給你吧,那是市里去年獎勵我的,謝謝你這么多年來對我的照顧?!薄爸魅危恪彼緳C哽咽了。
拖著沉重的步子走進了家,他要對她做一次告別,夫妻一場,他要光明正大地走??赡芩哪樕浅ky看,她遲疑地看著他。
“我們不應該再吵了,我真的沒力氣了?!彼穆曇粲行┥硢。拔抑篮湍憬Y婚我是有壓力的,你本來應該有更好的選擇,看你這個樣子我也心痛,如果你同意,我們離婚吧,那樣對你對我都是解脫。”“離婚?美得你,你當官啦,再找一個十七八的,逍遙風光,呸!離婚也行,把錢都交出來?!彼抗膺瓦捅迫?。“工資卡在你那里,我的收入你都知道,家里的存折也在你那里?!薄皠e蒙我,這些年就沒人給你送禮?”“我這個差事你也知道,平時就是伺候領導,有誰給我送禮啊,再說,我是那樣人嗎?”“鬼才信呢!”
正在這時,有人敲門,他推開門一看,是書記領著醫(yī)院院長進來,陸續(xù)單位的同事也都來了。書記的到來多少緩和了一下氣氛。他知道書記是干什么來的,分明是看到了他的辭職報告特意趕來的。
“書記,這么忙還來操心我的事。”對于書記的到來,他滿含內疚,“由于我的原因給工作帶來了影響,我這個主任不稱職,所以……”書記打斷了他的話,感慨地說:“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作為一位老大哥,我要說你幾句,有了困難就退縮,這是你的性格嗎?夫妻關系沒處理好,男人要負主要責任。作為市委書記,我絲毫不懷疑你的工作能力,但,我要批評你,不把家過好,怎么能工作好呢?同時,在這里我也要說句公道話,在當今的社會里,女人擔心男人有外遇也是可以理解的,特別是像你這樣比較有成就的男人。但,今天,我以一個市委書記的身份負責任地說,我們的這位主任根本沒有什么第三者,你們的這種狀況,影響的不僅是你個人的前程,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市里的工作!”
“書記,你給評評理,你的干部整天就知道離婚,離婚對你們男人到底有什么好?”看來她也沒把市委書記放在眼里。
書記笑了,接著對他說:“老弟呀,我知道你做出這樣的決定多么難,我寧愿相信這只是你一時的沖動?!薄安?,書記,我是認真的,雖然無奈,但……”
還沒等他說完,她一下沖過來:“離就離,誰怕誰呀!說吧,你都要什么?”他搖搖頭:“我什么都不要,都是你的,這么些年,你為這個家也操了不少心。”“你少來!你啥都不要?”“是的?!彼f?!皬男W到大學的影集你要不要?”他搖搖頭?!澳愠霭孢^的書呢?就剩最后一本了?!彼麚u搖頭?!澳愕玫哪切┆劆詈妥C書呢?”他搖搖頭。他在屋子里轉了一圈,那熟悉的沙發(fā),熟悉的廚房,熟悉的書柜……
此時,一旁的院長說話了:“我建議咱們換一個話題,主任,依我看,眼下你的當務之急是關心一下嫂子的身體,依我多年在國外留學的經驗,嫂子的有些言語絕非她的本意,她的表現只是女性更年期綜合征的一種特例,就是說,有些行為她自己是無法控制的?!?/p>
“你也說我有???”她使勁瞪了院長一眼?!罢埾嘈乓晃会t(yī)學博士的判斷,但,你也不要太擔心,這只是中年婦女的一種常見病,有很多治愈的辦法,相信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和調理,不但會給你一個健康的身體,也會還你們一個完整的家?!?/p>
聽了院長的話,她緊鎖眉頭,身體微微顫抖,豆大的汗珠從她那憔悴的臉上流下來。她抬起頭疑惑地看著他:“你實在要走,我也不攔你,但,你必須把一件東西帶走?!?/p>
“什么?”他問?!熬褪俏?。”她本能地將身子輕輕地靠向他的肩頭,像一個走失的孩子,渴望回家。
他們的身后響起一陣激動的掌聲……
(責任編輯 徐文)
作者簡介:鄭士仁,吉林省公主嶺市人,公務員,公主嶺市作家協會會員。2000年開始創(chuàng)作,先后在文學期刊和其他媒體上發(fā)表長篇、中篇、短篇小說,散文和詩歌作品400余篇(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