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亞珠
(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濟南 250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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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30年中國古代日記文體研究
解亞珠
(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濟南 250014)
摘要:中國古代日記的學術探討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興盛,其中對日記文體的研究漸趨多樣化。近30年日記文體研究有兩種主要路線:其一,專注于追溯日記文體源頭,由此確定其原始文體意義與形態(tài);其二,考察日記發(fā)展流變,并與相關類似文學體裁比較,來概括日記文體類別與特征。也有研究者將兩者結合起來,以全面總結日記文體內涵。
關鍵詞:古代日記;文體研究;源頭與演變
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國內學者對古代日記的研究已蔚然可觀。作為一種文學體裁,日記寫作有紀事的實錄作用,但在后繼發(fā)展中,個體創(chuàng)作性和隱私性增強,使得它的文體類別的界定難以明確,與其他文學體裁的界限不夠明顯。不僅如此,這種曖昧不明的文體類別,使得日記在文學的發(fā)表和傳播領域中經(jīng)?;\罩上一層朦朧的面紗,給日記研究帶來了障礙和困難。所以在日記學的研究中,首先要解決的問題就是厘清日記的文體性質和根本特征,這個問題直接關系到對日記其他特質的探討。
由于日記本身創(chuàng)作的特殊性,對于日記的文體類別一直存在著不同的理解。如何來界定日記的文體性質和特征,成為日記學研究的一個重要部分。對于日記文體的甄別,要在日記的歷史發(fā)展中看待,這涉及到對日記的概念、起源和發(fā)展演變的考證。關于日記的概念,學界沒有統(tǒng)一的定義,比較一致的部分是,大家都認為:日記最基本的特質應包括以逐日的方式來記載作者本人的經(jīng)歷、見聞、情感等因素。對日記起源的探討往往與對其文體性質的探討緊密結合在一起。對日記起源的追溯直接影響到研究者對其文體流變的考察和文體特征的敘述;另一方面,基于對日記文體的不同認識也形成了對日記起源的不同觀點。
1日記的起源
關于日記文體的起源,現(xiàn)在為學術界所公認的現(xiàn)存最早、比較成形的是唐代李翱的《來南錄》。
著名學者陳左高先生較早展開了對日記文體的探討。在他的《中國日記源流概述(上)——宋明日記》[1]中追溯日記文體的歷史,認為日記至少有千年歷史,漢代馬篤伯《封禪儀記》就已逐日敘登泰山之事,導日記的先河,而最早的日記篇章推唐憲宗元和四年李翱《來南錄》。
楊慶存《中國古代傳世的第一部私人日記——論黃庭堅〈宜州乙酉家乘〉》(1991)認為,黃庭堅所確立的日記體制,簡明省凈,成為日記文體的標準體制,一直沿用至今,所以它才是古代流傳下來的第一部成熟、定型的私人日記。
鞠黨生《日記發(fā)展的軌跡》(2000)一文則認為,最早的日記應該推前到西漢宣帝時王奉世(卒于公元前71年)片木牘,因為已具日記的基本形態(tài)。這就將中國日記出現(xiàn)的上限提早了近880年。這種觀點也獲得了一定的認同。
以上的幾種說法基本代表了學界對日記起源的意見。值得注意的是,今天研究追溯日記的源頭,其實與今人對日記文體的理解有密切聯(lián)系,而日記源頭的追尋又影響著今人對日記文體的定義。這兩者實在是相輔相成的關系。
日記經(jīng)歷了漫長的文學發(fā)展,其特點也在變化流動中,但它始終有一些核心的特征保留了下來。
母忠華《宋代日記研究》[2]在緒論“日記的界定與日記探源”中,對中國古代日記的概念和起源及演變都作了詳細闡述。他認為,雖然陳左高先生在他的早年論著中已對日記文體下了定義,但是隨著日記研究的繁榮和文體學的進步,有關日記文體的討論正在不斷細化和深化。
顧靜《周必大日記文研究》[3]認為,所謂日記文,即日記體的散文。它的主要特征是:有明確的日期記載,逐日記事,且內容真實可信。
劉中黎在《中國百年日札寫作教育與教學研究》[4]中就重點討論了日記的個體寫作的特點,明確認為日記的本質屬性不是隱私性,而是“私人寫作性”,將日記的終極文體意義納入到了文學創(chuàng)作范疇,從而擴展了日記的研究范圍,提升了日記的文體內涵。
黃健《被圍觀的私語——名人日記出版現(xiàn)象觀察》(2014)針對自帶光環(huán)的名人日記出版現(xiàn)象,從社會學的角度看,認為那些因為出版市場的影響,本就為著出版的打著日記名號的作品并不能算是真正的日記,因為它們可能存在著一定的造作成分。這些作品與日記文體表面上有著相似性,可能給讀者帶來一定的迷惑,但實質完全不同。這樣與時俱進的討論為明確日記的文體特征帶來了有益參考。
吳承學在《明代文章總集與文體學——以〈文章辨體〉等三部總集為中心》[5]一文中,還對日記的文體學歷史做了考察。認為明代許多文章總集以“辨體”為主要目的,明人的“辨體”思想也反映出對于文體古今正變的價值觀念。其中著名文體學家賀復征編《文章辨體匯選》時特意列入“日記”一體,并指出其文體特征:“日記者,逐日所書,隨意命筆,正以瑣屑畢備為妙。始于歐公《于役志》、陸放翁《入蜀記》,至蕭伯玉諸錄,而玄心遠韻,大似晉人。各錄數(shù)段,以備一體。”[6]已經(jīng)注意到將日記單列為文體,并列舉了代表作家和作品,同時也說明了明人已試圖認識文體之間細微差別的文學意識。
學者鄧建《從日歷到日記——對一種非典型文章的文體學考察》[7]這篇文章,是近年來對日記文體研究相對全面和客觀的文章。他從文體學角度闡釋日記的緣起和文體流變及特點,認為日記由日歷而來。這就將日記源頭的涵蓋面進行了擴展,能夠避免很多不必要的起源之爭。因為日歷的文體特征具有極大的兼容性,本身就不能算作一種確切和成熟的文學體裁,而且具有敘事特征和記錄功能。這樣可以很好地闡釋日記與其他文體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日記在后來的發(fā)展中仍然帶有很多日歷的痕跡,從文體機制上看缺少穩(wěn)定的寫作規(guī)制,容易與其他文體產(chǎn)生疊合與互竄,使得文體特征不夠純粹。同時,由于日記實用性與文學性兼具的特點,因此造成古人對日記文體認識的模糊性。總之,日記文體的最大特點就是它的非典型性和邊緣性。這篇文章中對日記文體思考的深刻之處在于,跳脫出了常規(guī)中對日記源頭單獨篇章式的追溯,而是進行了文體追溯,從文體的繼承和演變上合理解釋了今天日記的文體形態(tài)和屬性。
2日記與其他文學體裁的區(qū)分
正因為如此,學者們在對日記文體的研究中很早就開始注意對日記與其他類似文學體裁進行區(qū)別,以對日記的文體特征作更細致的把握。與日記文體類似和有交叉關系的文體主要有4種:使金語錄、行紀、筆記和游記。其中,日記與筆記、游記關系的討論尤多。
2.1日記與語錄行紀
日記和“使金語錄”關系的討論,主要集中在宋代日記上。作為特殊歷史時期的文學產(chǎn)物,不少研究者認為,一些宋代日記本身同時兼有“使金語錄”的職責。在宋朝,使金大臣往往需要給官方提供出使的語錄,很多宋代日記作者,如范成大、周必大、樓鑰等人都是重要使臣,他們的日記很多本身就是官方使金語錄。趙永春《宋人出使遼金“語錄”研究》(1996)較早地對“語錄”進行了釋義,對“語錄”的史料價值進行了總結。胡傳志作為當前研究使金文學的知名學者,在他的《論南宋使金文人的創(chuàng)作》(2003)中論述南宋使金文人創(chuàng)作時,將使金日記和日錄都作為了重要的組成部分進行探討,并對日記和日錄的不同點進行了區(qū)分。他認為,北宋時,司馬光、黃庭堅等人的傳世日記私人性質較強,而南宋時期的使金日記與普通日記有顯著不同。很多使金者平素未必有寫日記的習慣,可能只是因為使金這一特殊任務才寫日記,其中所記以公事居多,普遍具有較強的愛國情感,也比使金語錄的個性色彩、文學色彩要突出一些,介于公文與私人日記之間。使金日記不僅為后人提供了第一手的寶貴資料,還為日記體散文的發(fā)展做出了貢獻。南宋使金文人作為一個特殊的群體,其創(chuàng)作具有獨特的價值。劉珺珺《從“覘國”視角探析南宋使金詩文》(2011)中說明,南宋使者沿途所作的紀行詩歌和使金筆記,一般而言就是為了更好地完成朝廷規(guī)定的使者回朝后要上交的“出使語錄”;出使語錄可分為“奉使錄”“行程記”“日錄”“日記”“使金錄”“使北錄”等多種名目。樓鑰《北行日錄》、周煇《北轅錄》、程卓《使金錄》和范成大《攬轡錄》是其中保存較好的作品。陳大遠《宋代出使文學研究》(2014)從出使文學的角度,將宋代出使行程錄,與宋代出使詩、詞放在一起進行比較和討論,認為出使錄是“行記”文體繁榮的根本原因。他將出使語錄和行記合并起來稱為“出使行程錄”,并列入不少使臣的日記作品。對于行記這種文體,學者李德輝作了嚴肅討論。他在《論漢唐兩宋行記的淵源流變》[8]一文中認為,行記是起源于漢魏的一種特殊著述,同時又是一種獨特的文體,跟日記文體有相通之處。所以陳左高《中國日記史略》中曾將十幾部古代行記作品列入其中。在《六朝行紀二體論》(2012)中,他進一步認為“行記”有廣狹二義,并詳細闡述了行記與游記、行記和筆記的區(qū)別所在。黃玲《宋代使金行記文獻研究》(2011)對宋人使金的行記作品數(shù)量及其歷史價值進行了總結,其中也涉及不少宋人日記。所以日記和行記的文體關系,與日記和使金語錄的關系類似,這三者都是在特殊的歷史時期產(chǎn)生過交集,比如宋代的使臣語錄和行記往往與作者的日記是同一部作品。
2.2日記與筆記
日記與筆記的關系今天看來十分明朗,但歷史上由于兩者都屬于古代大散文范疇,加上后代筆記的個性化發(fā)展,學者們曾一度將早期日記作品歸入到筆記中。隨著文體學的精進,不少研究者已經(jīng)感覺到這樣分類的不確切性和模糊性。在對日記和筆記的文體關系討論中,歐明俊《論晚明人的“小品”觀》[9]在對“筆記體小品”的分類中,將“日記體”與隨筆體、清言體和小說體并列,將袁中道的《游居柿錄》,蕭士瑋的《春浮園別集》中的《南歸日錄》、《注游錄》、《日涉錄》、《蕭齋日記》,李日華的《味水軒日記》,葉紹袁的《甲行日注》等日記作品列入其中。鄭繼猛《近年來宋代筆記研究述評》(2008)中,就是將陸游的日記《入蜀記》作為筆記來討論,同時也認為這是一部文學價值極高的游記。歐明俊、胡方磊的《明代日記體散文評述》(2010)直接提出了“日記體散文”的概念,認為明代日記體散文亦為小品文的重要組成部分。但學者鄧建對“日記體散文”這一稱謂持保留態(tài)度,認為學界對“日記文學”“日記體文學”這兩個概念的使用比較混亂。岳永《清代筆記觀初探》(2014)的第三章“‘筆記’之兼?zhèn)浔婓w”中,專門討論了古代筆記的“類似日記”說,認為古人將筆記以日記名之和將日記以筆記名之的做法不是簡單的混用亂用,這種互稱說明在古人的觀念中日記與筆記是有某種內在聯(lián)系的??傊P記與日記緊密聯(lián)系是與生俱來的,筆記源于史才是二者緊密聯(lián)系的本質原因。劉中黎《遷移與轉化:從日記到小品文——試析蘇軾日記〈記承天寺夜游〉的文體跨界寫作》(2012)認為,《記承天寺夜游》是古代文體跨界寫作的范本,以其為研究個案,探討從日記向小品文遷移轉化的路徑和規(guī)律。
2.3日記與游記
在探討日記和游記的文體關系時,首先需注意的是許多日記本身就是記游輿地為主,也是游記作品。在對日記文體的討論中,學術界對“日記體游記”的提出和接受是對兩者關系研究的一個重要總結。梁揚《中國歷代游記的發(fā)展與特色》[10]認為,陸游《入蜀記》、徐兢《使高麗錄》、范成大《吳船錄》開日記體游記一體,同時提出了對清代專集游記尤其是外洋游記的關注。梅新林、崔小敬《游記文體之辨》(2005)認為,陸游、范成大和徐霞客等游記作家開始有意識地向風俗民情拓展。王立群在他的《清代地學游記與〈小方壺齋輿地叢鈔〉》(2006)一文中,將陸游《人蜀記》和范成大《石湖三錄》等宋代日記體游記作品都歸入到了地學游記的范圍。王雨容《宋代日記體游記文體研究》[11]中,很明確地將日記和游記、筆記的關系進行了闡釋。認為應將日記體游記作為一種專門文體,從體裁、語體、體式、體性等4個層次來界定。同時也認為宋代的日記體游記本身也就是筆記小品的一種。李曉敏《南宋長江游記研究》(2012)也是以日記體游記的概念,將《入蜀記》和《吳船錄》作為主要研究對象。劉靜《清初山水游記研究》(2012)則認為最早的日記體山水游記是歐陽修《于役志》,宋代日記體山水游記形式的成熟為后代日記體游記的發(fā)展打下了基礎。王雨翌《晚明游記文學研究》(2013)中對晚明從隆慶到清初的70余年的游記作品進行了梳理研究,其中就是將日記文作為日記體游記作了具體研究。
3日記的分類
對于日記文體的探討,還涉及到對日記種類的范疇劃分。陳左高先生在《談宋代日記》(1962)一文中,曾將宋代日記分為紀游類、紀傳類、史料類等。學術界對日記的分類基本是從作者和日記兩方面來進行討論。一些學者以日記撰者立場來對日記進行分類。其中王鐘翰先生在《歷代日記叢鈔》序中將日記分為3類:“以為人者”、“以為己者”、“兩者兼而有之”。羅以民在《日記與史學》(2002)中,根據(jù)寫作目的將日記細分為6類:寫給自己看;寫給別人看;開始寫給自己看,又準備死后留給別人看;完全偽造的;真假參;特定時代違心的偽日記。另一些學者從內容對日記進行劃分。鄒振環(huán)先生在他《日記文獻的分類與史料價值》(2005)中,對這些不同的劃分方式進行了搜羅和排列,并且在文章最后提出了14類劃分法。
4結語
總之,近30年日記文體研究的細化與深入,主要圍繞著日記的源頭及其流變來展開。學者們?yōu)榇俗隽酥T多努力和探索,對于日記源頭的討論取得一些一致的看法。在對日記與其他文體的甄別中,也有了相同的立場,即要用歷史的眼光來分析,日記文體的豐富性和包容性是在它自身發(fā)展中與其他文學體裁交匯融合產(chǎn)生的,同時這種特性又使得它與其他文體在歷史源流中難以涇渭分明。放眼當前,隨著更多古代日記資料的整理出版,我們可以更清晰地觀察到日記文體演變的復雜過程,這也讓日記文體的研究面臨著更多可能和挑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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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柳克
Stylistic Study on Chinese Ancient Diary in the Past Thirty Years
XIE Yazhu
(School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ShandongNormalUniversity,Jinan250014,China)
Abstract:The academic research on Chinese ancient diaries has entered a period of relative prosperity since 1980s, in which the study of diary style tends to diversification. In the recent three decades of studies on ancient diary style, there are two main research routes, one is to focus on tracing back to the source of the diary style, in order to determine its original meaning and form; the other is to investigate the literature changes of diary and to compare with other related similar literature genre, in order to summarize the stylistic categories and features of the diary. Many researchers combined the two together in order to sum up the connotation of the diary style.
Keywords:Chinese ancient diary;stylistic study;source and evolution
收稿日期:2016-01-29
作者簡介:解亞珠(1981-),女,湖北麻城人,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7.6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3907(2016)07-006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