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靈杰, 操 萍
(安慶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安徽 安慶 246011)
澳門印刷所與19世紀早期中國典籍英譯出版
錢靈杰, 操 萍
(安慶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安徽 安慶 246011)
作為中國境內第一家西式印刷出版機構,澳門印刷所在引進西方先進印刷技術的同時出版了一系列中國典籍英譯作品,成為當時中學西傳的一方重鎮(zhèn)。本文介紹澳門印刷所成立的背景,梳理其中國典籍英譯出版物概況,從選題控制和技術贊助兩方面分析其中國典籍英譯出版活動,指出澳門印刷所是19世紀早期中國語言、文學和文化海外傳播的重要推手。
澳門印刷所; 中國典籍; 翻譯; 出版
澳門印刷所由英國東印度公司于1814—1834年間在華開設,是中國境內第一家西式印刷出版機構,在出版史上的地位已為學界認可。綜觀20年間澳門印刷所的出版物可以發(fā)現,該所雖然設立于中國本土,卻從未出版過一本純中文印刷品,而是以西方讀者為對象出版了一系列中國典籍英譯作品,由此成為19世紀早期中學西傳的一方重鎮(zhèn),值得專題研究。
在中英早期交往中,語言障礙十分突出,馬嘎爾尼使團訪華失敗凸顯了語言不通的種種弊端。清政府將語言障礙作為閉關自守的門閂,阻止?jié)h夷接觸、鉗制夷人言論、回絕夷人要求。受語言問題的困擾,英國對華通商只能依靠其他歐洲國家的來華傳教士和中國通事提供翻譯服務。為了提供漢語學習的工具,倫敦新教傳教士馬禮遜(Robert Morrison)于1808年初開始編纂《華英字典》(《A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完成時卻因缺乏印刷經驗及費用而無法出版,只能向英國東印度公司申請贊助。1812年,他致函東印度公司廣州商館,建議從英國派遣印刷技工來華印制字典。商館負責人益花臣向董事會轉呈并極力推薦馬禮遜的計劃,認為“歐洲各國長久以來迫切需要一部廣為流通的中文字典,英國東印度公司如能促其實現,將為公司帶來贊助知識的美譽,不但增進英國對中國的了解,也可能促使中國對英國及英國人刮目相看,從而有助于公司對華的貿易”[1]。益花臣將《華英字典》的印刷出版與國家形象、公司利益相結合,強調字典的政治與商業(yè)價值,獲得了公司董事會的支持。1814年4月,公司派遣職業(yè)印工湯姆斯(Peter Perring Thoms)攜帶紙張與印刷設備,乘船來華并于9月2日抵達澳門,澳門印刷所由此成立。
據統(tǒng)計,澳門印刷所的出版物共計19種,有圖書、雜志、報刊、廣告單張等多種形式。其中,中國典籍英譯作品所占比例較大,題材多元,大多在翻譯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隨著第一次工業(yè)革命的推進,英國急于拓展海外市場,對中國知識和信息的需求極為迫切。在澳門印刷所成立之初,英國東印度公司董事會規(guī)定:除印刷《華英字典》外,該所“不準印刷任何傳教書刊,但是如果有空當,則無妨印一些‘有用的’出版品,例如語言、歷史、風俗藝術、科學等,足以增進歐洲了解中國的圖書”[2]。按照這一要求,澳門印刷所確定了三個方向的選題,從內容上控制中國典籍英譯作品的出版。
(一)字典、工具書譯作
在對華通商過程中,英國人逐漸意識到要了解中國國情、拓展對華貿易,必須首先排除語言障礙。為了幫助英國人學習中文、培養(yǎng)漢語人才,澳門印刷所將字典及工具書譯作作為主要出版選題之一。1815年印刷所出版了《華英字典》,由馬禮遜以嘉慶十二年刊刻的《康熙字典》為藍本翻譯而成,按照所列的214個部首及其收字編排,每一漢字均標出羅馬注音,注明四聲,給出英語解釋、詞匯和句例,為英國人學習官話提供了典范。由于當時中英貿易的主要地點在東南沿海,英國商人頻繁接觸粵語、閩南語等方言,澳門印刷所還出版了方言字典英譯本。馬禮遜編譯的《廣東土話字匯》(《Vocabulary of the Canton Dialect:Chinese Words and Phrases》)開創(chuàng)了用羅馬字翻譯廣東方言之先河?!堕}英詞匯》(《A Dictionary of the Hok-Keen Dialect of the Chinese Language》)由麥都思(Walter Medhurst)利用長期搜集的福建方言語料翻譯而成,各詞條按羅馬字母排列,包含方言音節(jié)、聲調和英語對應詞等微觀信息,并有例句及英譯,是“西人編纂的第一部福建方言字典”[3]。此外,印刷所還出版了馬禮遜編譯的《漢語言法》(《A Grammar of the Chinese Language》)、《中文會話及凡例》(《Dialogues and Detached Sentences in the Chinese Language》)等工具書。借助上述出版物,英國人的中文學習難度大大降低,他們通過掌握中國語言文字逐漸了解中國歷史文化和當下國情,從而擁有作為政治代表和文化代表的壟斷性權力。
(二)通俗文學譯作
除了字典、工具書類編譯作品,澳門印刷所還出版了一批通俗文學譯作,選材與市民階層的日常生活、婚姻愛戀及家庭倫理密切相關,是中國社會狀況的真實寫照。出版此類通俗文學譯作為英國人提供了獲取中國內情的有效渠道。明末清初文學家李漁的話本小說集《十二樓》是古代通俗文學的代表作,德庇時(John Davis)選譯了其中的《三與樓》(《San-Yu-Low:or the Three Dedicated Rooms》),1815年由澳門印刷所出版發(fā)行。小說借主人公虞素臣、唐玉川的交往故事闡明了中國市民階層的人情物理,為英語讀者展現了一幅中國社會風情的生動畫卷。1823年,澳門印刷所出版了德庇時的另一譯作《賢文書》(《Hien Wun Shoo:Chinese Moral Maxims with a Free and Verbal Translation》)。該書以中英文對照形式收錄道德箴言201條,其中的民間俗語取自《明心寶鑒》《好逑傳》《平妖傳》等通俗文學,內容涉及修身養(yǎng)性、接人待物、家庭人倫、讀書交友等諸多方面,實為了解中國人行為及思維方式的有效媒介。1824年,湯姆斯的譯著《中國求愛詩》(《Chinese Courtship:In Verse》)出版,首次將廣東民間文學唱本《花箋記》譯為英文,作品中“為情投江”“誓表真情”等細節(jié)為西方人提供了“了解中國語言、社會、文化、經濟的綜合性讀本”[4]。1834年出版的《漢文詩解》是英國漢學史上“第一部全面系統(tǒng)地譯介中國古典詩歌的專著”[5],所收英譯詩歌、韻文100則并非全系詩壇巨擘創(chuàng)作的律詩、絕句,而是囊括了大量來自《增廣賢文》《三字經》等民間讀物的通俗詩文。由此看來,澳門印刷所側重出版中國通俗文學英譯作品,借此提供發(fā)掘中國信息的資源,并未偏離英國東印度公司確定的出版主題,同樣具有直接的功利性目的。
(三)官府文獻譯作
1815年出版的馬禮遜譯《中文作品英譯》(《Translation from the Original Chinese》)是澳門印刷所唯一一部中國官府文獻英譯本。該書第三至十章內容譯自1813年10月29日至1814年3月6日《京報》登載的消息,包括地方官和儒生奏章2通以及嘉慶帝圣諭7則,為全英文譯作。在譯本中,馬禮遜站在西方立場,以按語和引言的形式添加了大量評論性翻譯副文本,多是對中國政治思想和政府運作的指摘。由于《京報》的主要內容是皇帝諭旨和朝廷動態(tài),具有權威性與真實性,翻譯出版這些官府文獻,反映出在華英國人對中國時政狀況與官府運作機制的關注。澳門印刷所出版《京報》英譯本主要目的在于傳遞中國情報,“介紹清朝政府政治倫理、執(zhí)政理念、當下的對外態(tài)度、已經采取和可能將要采取的措施以及在這種政府統(tǒng)治下所發(fā)生的各種現象”[6]。其動機仍是借此傳遞中國國情和相關信息,從而為制定符合本國利益的對華政策提供參考依據。
澳門印刷所出版中國典籍英譯作品的初衷是增進英國人對華的了解,并以此作為衡量出版物價值的標準來確定選題。其出版目的明確,符合英國東印度公司及其背后英國政府的意識形態(tài)要求,出版物具有很強的實用價值,滿足了當時西方讀者對中國知識的渴求,取得了預期的社會效益。
19世紀早期中國典籍英譯活動介于兩次西學翻譯高潮之間,前承明末清初的西方科技翻譯,后啟鴉片戰(zhàn)爭至五四運動期間的西方政治思想和文學作品翻譯。這種中國歷史上少見的翻譯“出超”現象之所以產生,與在華外國譯者的積極參與固然有關,但也離不開澳門印刷所提供的技術支持。
(一)中文鉛活字技術
澳門印刷所職業(yè)印工湯姆斯來華時雖然攜帶印刷機器、英文活字和其他印刷設備,但并未準備中文活字,給中英文雙語辭書《華英字典》的印刷出版造成了困難。若采取中文雕版、英文活字并用的印刷方法,每頁需要印刷兩次,套版如不準確就需要淘汰重印,從而造成紙張、油墨與印工的浪費。另外,雕版與金屬活字的著墨效果會不一致,影響版面美觀,雕版無法反復使用,也會增加字典的印刷成本。當時中國雖然已出現木制、銅制中文活字,但多為手工制成,尺寸不精細,無法實現大規(guī)模機械化印刷。為解決這一問題,澳門印刷所決定用字模鑄造精確度高的中文合金活字,采用金屬活字印刷,以滿足機械化批量印刷的需要。1814年湯姆斯開始以鉛合金為原料、用銅模鑄造活字刻坯,再雇傭中國和葡萄牙刻工在刻坯上雕刻漢字。為了使中文活字的高度、大小與英文活字相匹配以便印刷,湯姆斯還對中英文活字的比例、空鉛厚薄等技術標準進行設計與試驗。截至1822年,湯姆斯主持鑄刻了世界上第一批中文鉛合金活字12.1萬個,共有仿宋、楷體和草書三種字體,字號分為初號、近似初號、二號、三號及四號多種大小[7]。這批中文鉛活字光潔耐印,著墨性能良好,可反復使用,降低了印刷成本。澳門印刷所利用鉛活字技術在1815—1823年間共印制出版《華英字典》750部,在倫敦、巴黎、馬六甲、孟加拉等地暢銷不衰。借助這批活字,大量典籍英譯作品得以印刷出版,為西方人了解中國提供了大宗資料。
(二)排版技術
澳門印刷所不僅組織鑄造了大量中文鉛活字,還利用已有的空鉛、鉛條等材料以及必要的排版與儲版工具,試驗并解決了一系列排版技術問題,如“字距和行距的設計,表格與文字的處理,表格中數碼和文字的配置,橫直線、腳注線的運用等”[8],在中英文合排拼版方面起了開創(chuàng)的作用,為這一時期典籍英譯作品的出版提供了有力的技術保障。馬禮遜的《華英字典》實現了中英文的平排與夾排,自左至右的中文橫排方式是當時版式處理方面的創(chuàng)舉,該字典由此成為國內現存最早的文字橫排書[9]?!稘h文詩解》則有所不同,為如實呈現中國詩歌的行文方式與原貌,該書引詩時先印漢語原文,編排體例為自右向左,豎行排列,再用拉丁字母注音,最后附有橫排英語譯文。在湯姆斯《花箋記》譯本中,漢語唱詞豎排印在頁面上方,英語譯文印在頁面下方并與中文逐行對應,為讀者對照閱讀提供了便利?!顿t文書》的排版方式更為獨特,中文格言以豎排方式印在頁面中間,頂上是整句英文翻譯,左邊為各個漢字的羅馬注音,右邊用英文逐字譯出相對應的漢字。據譯者德庇時在序言中說,手稿1818年后完成被送往倫敦的豪斯圖書館印刷,但因漢字較多且版式復雜未果,不得不運回中國,最終由澳門印刷所采用相對完善的印刷排版技術出版該作品。
作為中國出版史上第一家現代概念的出版社,澳門印刷所不僅最早采用中英文鉛活字排印書稿,而且還具有編輯、設計與校對能力,能夠進行機械化印刷和裝訂[10],在出版文化上體現出獨創(chuàng)性。這些都從技術層面保證了中國典籍英譯作品的順利出版,適應了中西方語言溝通和文化交流的需要。
澳門印刷所對中國典籍英譯作品的出版具有開拓之功,相關出版物所塑造的“中國形象”增進了西方國家對中國的了解與認知。澳門印刷所依附于英國東印度公司,其出版活動的主觀目的在于提供大量有關中國的信息與知識,從而為英國的殖民擴張服務。然而不可否認的是,澳門印刷所借助先進印刷技術出版中國語言文字、通俗文學以及官府文獻英譯作品,客觀上已成為19世紀早期中學西傳的重要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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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曉梅)
East India Company’s Press and the Publishing of Chinese Classic Translations in the Early 19th Century
QIAN Lingjie, CAO Pi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Anqing Normal University, Anqing, Anhui 246011, China)
As the first western-style printing press in China, East India Company’s Press published a series of translations of Chinese classics while introducing advanced western printing technology, thus becoming an important institution of spreading the Chinese learning to the west. By introducing the background of establishing the press and the translations of Chinese classics it published, its related publishing activities are analyzed from the aspects of content control and technology assistance. It is pointed out that the press is a significant motive for the overseas spread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literature and culture in the early 19th century.
East India Company’s Press; Chinese classics; translation; publishing
2016-09-12
教育部、財政部國家級特色專業(yè)建設項目(TS12154);安慶師范大學青年科研基金項目“闡釋學與典籍英譯研究”(SK201004);安慶師范大學青年科研基金項目“翻譯倫理與典籍英譯”(SK201113)
錢靈杰(1984—),男,安徽宣城人,安慶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翻譯學;操萍(1980—),女,安徽安慶人,安慶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翻譯學。
G23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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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0297(2016)06-003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