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 欣(長沙大學中文與影視傳播系,湖南 長沙 410022)
在革命集體中的個人困惑
——論左翼都市小說中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在革命中的處境
舒 欣
(長沙大學中文與影視傳播系,湖南長沙410022)
在20世紀30年代中國左翼文學中,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如何融入革命集體,成為了左翼作家關注的問題。一方面,左翼作家意識到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所具有的現(xiàn)代個性、現(xiàn)代情感、現(xiàn)代知識成為了他們?nèi)谌敫锩w的障礙,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要融入革命集體中,就必須按照革命集體的要求犧牲個人的利益,放棄自身的個性;另一方面左翼作家也感覺到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在融入革命集體的過程中存在著自身的個人情感、個性要求與革命集體的矛盾與沖突,表現(xiàn)出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在堅守個性意識和參與革命之間所面臨的兩難困境。這展現(xiàn)了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走向革命的艱難歷程,其參與現(xiàn)代革命的曲折經(jīng)歷值得后人深思。
革命集體;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個性解放
在20世紀30年代中國左翼都市小說中,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已是一個在革命隊伍中處境尷尬的人群,雖然他們是在中國20世紀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因新的教育、文化生產(chǎn)傳播組織機構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而滋生的一批現(xiàn)代人,在“五四”時期還是處在高于民眾的啟蒙者的地位,但在20年代末至30年代革命浪潮中,他們卻顯得不如廣大的民眾那樣具有革命的堅定性,他們所具有的現(xiàn)代個性、現(xiàn)代情感、現(xiàn)代知識在革命集體中顯得格格不入,這些往往成為了他們?nèi)谌敫锩w的障礙。因此,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如何改變自身的個性,融入到革命集體中去,就成了左翼作家關注的問題。
一
茅盾在評價葉紹鈞的《倪煥之》時說:“把一篇小說的時代安放在近十年的歷史過程中的,不能不說這是第一部;而有意地要表示一個人——一個富有革命性的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怎樣地受十年來的時代壯潮所激蕩,怎樣地從鄉(xiāng)村到城市,從埋頭教育到群眾運動,從自由主義到集團主義,這《倪煥之》是值得贊美的?!保?]可以說茅盾的評論充分肯定了《倪煥之》所表現(xiàn)的從五四到左翼革命文學時期,現(xiàn)代知識分子在時代革命潮流的影響下,從追求個性解放到謀求民族、國家、階級解放的轉(zhuǎn)變。其實早在大革命時期,就有革命知識分子提出了如何融入革命集體、進一步創(chuàng)作好革命文學的問題:“革命的文學家若不曾親自參加過工人罷工的運動,若不曾親自嘗過牢獄的滋味,親自受過官廳的迫逐,不曾和滿身污泥的工人或農(nóng)人同睡過一間小屋子,同做過吃力的工作,同受過雇主的工頭的鞭打斥罵,他決不能了解無產(chǎn)階級的每一種潛在的情緒,決不配創(chuàng)造革命文學。”[2]
然而,大革命失敗后,革命隊伍就曾產(chǎn)生過分化和動搖。據(jù)專家考證,在國民黨的白色恐怖之下,1927年尚有六萬黨員的隊伍很快消減到只剩下大約兩萬人[3]。其中就有很多知識分子自動退黨,這讓當時的中國共產(chǎn)黨看到了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劣根性,如個人主義、自由主義、感傷的情緒嚴重妨礙著革命隊伍的發(fā)展、壯大。為此,中共中央臨時政治局于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召開擴大會議,通過了《最近組織問題的重要任務決議案》,文章稱:“當時這一部分革命的小資產(chǎn)階級分子,僅僅受著最初一時期革命高潮的沖動,并未經(jīng)過馬克思列寧主義理論的鍛煉,并不知道國際無產(chǎn)階級運動的經(jīng)驗,并且是站在工人貧民的階級斗爭之外的,他們不但沒有能改造成徹底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反而將自己在政治上的不堅定,不徹底,不堅決的態(tài)度,不善于組織的習性,以及其他種種非無產(chǎn)階級的小資產(chǎn)階級革命者所特有的習性、習氣、成見、幻想……帶到中國共產(chǎn)黨里來。”[4]因此,知識分子如何克服自身小資產(chǎn)階級的劣根性而融入革命集體,就成為了當時革命者關注的一個焦點。成仿吾在革命文學論爭時就如何發(fā)揮知識分子的作用而提出了知識分子自我改造的問題,其認識雖難免過分激進,但很有代表性:“我們遠落在時代的后面。我們在以一個將被‘奧伏赫變’(揚棄)的階級為主體,以它的‘意德沃羅基’(意識形態(tài))為內(nèi)容,創(chuàng)作一種非驢非馬的‘中間的’語體,發(fā)揮小資產(chǎn)階級的惡劣的根性?!覀?nèi)绻€挑起革命的‘印帖利更追亞’(知識分子)的責任起來,我們還得再把自己否定一遍(否定的否定),我們要努力獲得階級意識……克服自己的小資產(chǎn)階級的根性,把你的背對向那將被‘奧伏赫變’的階級,開步走,向那齷齪的農(nóng)工大眾!”[5]
因此,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融入革命集體,就要面臨兩重考驗,一是自身的個性能否與革命集體要求一致,自身感受能否適應革命的氛圍,因為在革命實踐中,為了革命集體的需要往往要犧牲個人的利益,甚至放棄個人的部分權利;二是自身與大眾之間的關系需重新建立,也就是如何按照現(xiàn)代革命的要求,改變知識分子在民眾中高高在上的啟蒙者地位,如何打破兩者之間的壁壘與隔閡,更好地融入農(nóng)工大眾。
二
從整個左翼作家的創(chuàng)作來看,融入革命集體是他們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重要主題,如蔣光慈的《少年漂泊者》、胡也頻的《到莫斯科去》、《光明在我們前面》、丁玲的《一九三○年春上海(之一)(之二)》等,顯示出革命知識分子融入革命集體的強烈愿望。然而,在從“個體”走向“集體”的身份選擇的過程中,有的作家筆下呈現(xiàn)的卻是一條充滿著坎坷和痛苦的個人心路歷程。一面他們走向大眾,融入群體是真誠的,有著堅定的信念和獻身革命的熾熱情懷;另一面是他們又畢竟受過五四現(xiàn)代思想啟蒙的影響,他們覺醒的個體意識和獨立的批判精神又使他們在融入革命集體的過程中難免出現(xiàn)這樣或那樣的矛盾與沖突。大革命時期,就有一大批知識分子滿懷著對革命的熱望南下當時革命的策源地——廣州,如魯迅、郁達夫、茅盾、郭沫若等,他們在充滿激情的同時,也在冷靜地思索著革命中存在的問題。郁達夫的《雞肋集·題辭》里,就真實地寫下了大革命時期自己在革命策源地廣州的心靈感受?!霸谀抢锉鞠敫淖兣f習,把滿腔熱忱,滿懷悲憤,都投向革命中去,誰知鬼魅弄旌旗,在那兒所見到的,又只是些陰謀詭計,卑鄙污濁。一種幻想,如兒童吹玩的肥皂球兒,不到半年,就被現(xiàn)實的惡風吹破了?!睂Υ?,茅盾也深有同感,大革命時期,他在武漢,“不但看到了更多的革命與反革命的矛盾,也看到了革命陣營內(nèi)部的矛盾,尤其清楚地認識到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在這大變動時代的矛盾……”[6]他感到“革命未到的時候,是多少的渴望,將到的時候是如何的興奮,仿佛明天就是黃金世界,可是明天來了,并且過去了,后天也過去了,大后天也過去了,一切理想中的幸福都成了廢票”[7]。這些作家以自己的獨特眼光和感受來體驗當時革命的真實場景。
茅盾在《蝕》三部曲中深入地刻畫了靜女士、方羅蘭和章秋柳在革命情境中復雜的心理世界,典型地表現(xiàn)了個人在革命集體中的困惑。靜女士向往光明,積極投身革命,但發(fā)現(xiàn)革命并不是她想象的那么回事,做政治工作,寫的都是標語口號式的官樣文章,干婦女工作,也只是一種敷衍應付裝幌子的生活,在總工會辦事,感受的卻是緊張革命空氣下的戀愛成風,文雅拘謹?shù)撵o女士很不習慣,她感到“各方面的活動都是機械地,幾乎使你疑惑是虛應故事,而聲嘶力竭之態(tài),又隨在暴露”,這已不是她理想中的熱烈的新生活,她陷入了深深的悲哀與彷徨中。方羅蘭更是看到革命陣營的良莠不齊,這里面既有土豪劣紳的投機鉆營,也有民眾的愚昧無知,對于革命造成的混亂與無序,他感到無所適從,“我不知道應該怎么做,才算是對的?!@世界變得太快、太復雜、太古怪、太矛盾,我真真地迷失在那里頭了!”在這復雜的革命環(huán)境下,其個人的革命理想也逐漸被消磨掉。而章秋柳在對革命的追求中,其豐富的個性也不能納入組織的規(guī)范之中。小說可以說是對大革命失敗后茅盾本人悲觀情緒的體現(xiàn),一方面他困惑于自己的心理感受和人生選擇;另一方面“他悲憤于那些血腥的屠殺,更困惑于革命陣營內(nèi)部的動搖、攻訐和潰散;他震驚于聲勢浩大的農(nóng)民運動竟那樣輕易就被摧毀,更沒有想到南昌暴動會那樣迅速地歸于失敗?!薄八麑ι鐣\動正抱著那樣強烈的興趣,卻沒想到那光榮的政治搖身一變,竟向他露出了如此殘酷的嘴臉?!保?]這種悲觀來自于他對“革命”的認識,他對“革命”中出現(xiàn)的嚴峻形勢和流血犧牲都缺乏足夠的心理準備。但當左翼組織的人批評茅盾做了“幻滅動搖人物”的“代言人”,而沒有成為“真正革命者”的“代言人”[9]的時候,他又急忙進行自我辯解:“《追求》的基調(diào)是極端的悲觀;……我很抱歉,我竟做了這樣頹唐的小說,我是越說越不成話了。”[10]由此可見茅盾當時的一種矛盾處境:一方面是對革命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痛苦感受,一方面是由于左翼革命話語的規(guī)范,這種感受又不能隨意表達,其中的痛苦感受和分裂心靈,恐怕只有作家本人才能深切感知。
即使到了30年代,左聯(lián)成立后,茅盾盡管在思想上已完全傾向于無產(chǎn)階級革命,但在創(chuàng)作仍延續(xù)著對集體革命的冷靜思索。在《子夜》中,他按照左聯(lián)的要求描繪了工人集體的革命斗爭,雖然寫得并不成功,但作者還是反映出了工人罷工斗爭中的許多問題。如工人的革命積極性并不像有的小說所描繪的那樣高漲,罷工時常被破壞,革命隊伍也遠非人們想象那樣純潔,這里面既有左傾盲動的領導人克佐甫,又有投機分子蔡真,還有對革命動搖悲觀的蘇倫,自然也有對罷工持正確清醒看法的瑪金。在幾次罷工斗爭遭到失敗之后,絲廠工人領袖瑪金看到了總罷工存在的問題,她向領導人克佐甫反映工人的實際情況,要求改變斗爭方式,以避免不必要的損失,卻遭到了克佐甫的無情批駁,被認為是右傾錯誤。在這樣的革命集體中,個人的正確意見難免要受到壓制。
三
如果說茅盾的小說僅從心理感受上表達了自己在革命集體中的困惑和對復雜革命形勢不適應的話,那么丁玲的一些作品就表現(xiàn)出集體革命對知識分子個性的壓抑。丁玲早期創(chuàng)作了《莎菲女士日記》、《夢珂》、《自殺日記》等小說,其描繪的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女性都深受“五四”個性解放思想影響,她們在潛在的道德律的壓力和強大的社會阻力下,無一不表現(xiàn)出孤獨感受和生存困境。小說可以說是真實地揭示丁玲這類知識女性在當時的處境,“我精神上苦痛極了。除了小說,我找不到一個朋友。于是我寫小說了,我的小說就不得不充滿了對社會的卑視和個人孤獨的靈魂的倔強掙扎”[11]。小說在突出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女性倔強個性的同時,也喻示著個人奮斗的無望。
為了解決個人精神上的苦痛,丁玲選擇了走向社會、集體,融入大眾,自覺地向群眾革命運動皈依。她創(chuàng)作的《韋護》就是走出自我,走向革命的第一步。然而就是這第一步,也讓我們看到了革命者在革命集體中的苦悶與焦慮。小說是以瞿秋白與她的摯友王劍虹的戀情為原型的,盡管作者讓麗嘉在痛哭愛人離去后振作起來,以“好好做點事業(yè)出來”的崇高信念自我勉勵,給小說安上了一條“光明的尾巴”,但小說除了展現(xiàn)革命與個人愛情的矛盾外,還表現(xiàn)了革命者的個性在革命集體中所面臨的困境。小說的主人公韋護,他的生活非常精致,充滿著詩意,但他時常為自己的小資情調(diào)感到焦慮。作為一個革命者,韋護有相當好的個人素養(yǎng),舉止文雅、懂得音樂、愛好文學。他與人談論的是屠格涅夫和肖邦;喜歡一個人躺在床上看外國詩集。到了晚上,他一邊從事革命工作,一邊又“很有興致”的“在另一張空白的稿紙上寫出一首兩首小詩來”。但他又“時常責備自己的這些行為”。到了深夜,“他就仿佛文章已寫夠了一樣,早早地爬上床去,蜷在被窩里,靠在大大的軟枕上,在小小的紅的燈光底下,他翻了一些大的精裝本,又去翻一些小的,更適宜于躺著看的書。他一天天感出這些文學巨著內(nèi)容的偉大?!笨墒恰傲硪环N不可知的責任在時時命令他,他簡直會使人懷疑他的怠惰和無才來”。一方面是懼怕同志們的嘲諷和譏評,一方面是個人的興趣愛好,韋護時常表現(xiàn)出心理的焦慮。為此,他感到苦悶,感到很孤單,甚至有時有一種恐怖的預感,常常不知所以地煩悶起來。所有這些都表明他的個性與革命集體的要求不相容。丁玲這種對革命者性格的深入表現(xiàn)和獨特思考,揭示了革命與知識者個人之間的復雜關系,如何在獻身革命與尊重自我之間做出取舍調(diào)和,在革命責任感和與個性自由之間做出抉擇,是個值得革命知識分子深入思考的問題。當然,韋護終于走出了個人的狹仄天地,去求索人生更高價值的東西。小說最后寫道:“那一些美麗的、愛情的、溫柔的夢與希望、享受,均破滅了。而那曾有過一種意志的刻苦和前進,又在他全身洶涌著,他看見前途比血還耀目燦爛?!边@無疑是革命對于個人的勝利。為了遠大的革命目標,韋護在放棄愛情的同時,也放棄了個人的興趣愛好。當遠大的革命目標成為革命知識分子的共同目標時,那么,革命者個人就必須在革命組織中保持一定的透明度。除了擁有共有的政治理想,個人獨特的內(nèi)心世界及私人空間就都被看作是幽暗不明的危險淵藪。小說在某種程度上表現(xiàn)出了革命集體主義的要求與革命知識分子豐富個性之間的矛盾沖突。
雖然丁玲感覺到了革命對個性的壓抑,但她還是義無反顧地走向了革命集體,隨后創(chuàng)作了《一九三○年春上海(之一)(之二)》、《田家沖》,她開始嘗試新的寫作風格和創(chuàng)作理念,以工農(nóng)革命運動為表現(xiàn)重點,到了被稱為“新小說”的《水》,更是開創(chuàng)了工農(nóng)大眾自我覺醒的神話,而知識者個體逐漸被取而代之。對于丁玲創(chuàng)作的前后變化,馮雪峰曾評論說:“從離社會,向‘向社會’,從個人主義的虛無,向工農(nóng)大眾革命”的‘覺悟’和‘新生’?!保?2]但問題是,作者每每寫到知識分子走進工農(nóng)大眾時,還是或隱或顯地揭示出了兩者之間的矛盾與隔閡。
丁玲的《一天》就寫到了知識分子陸祥走進工農(nóng)群眾中的過程,為了報道工人悲慘生活和所受的壓迫,他對下層工人進行采訪,卻遭到了失敗。僅僅是稍微的接觸,就揭示了知識分子對工人的抵觸、不適應的心理和行為。小說第一次對下層工人們粗俗愚昧的思想和精神狀態(tài)以及所處的骯臟環(huán)境作了正面描寫。雖然在行動上陸祥暫時屈服了工農(nóng),向嘲弄他的人們鞠下躬去,但在他的心中,自己還是處于啟蒙者的優(yōu)勢地位,“他應同情這些人,同情這種無知,他應耐煩的來教導他們”。顯然,民眾的粗俗愚昧的思想和精神狀態(tài)與知識分子高高在上的啟蒙者位置造成了兩者精神上的格格不入。
即使是知識分子能堅定地放下身段,誠心誠意走向工農(nóng)大眾去開展革命,但他們也難免因在出身、思想文化以及生活上與大眾的距離而不被大眾所理解。蔣光慈的《咆哮的土地》中的李杰就是一位回到家鄉(xiāng)抱著領導鄉(xiāng)民進行土地革命目的的革命知識分子,盡管他的文化知識、政治水平與對革命形勢的認識要比大字不識一個的張進德高出許多,但由于自己出身于地主家庭而不被本鄉(xiāng)的一些農(nóng)民信任。群眾推舉張進德當農(nóng)會會長,而他只能給張進德當秘書?,F(xiàn)代知識分子從五四時期充當民眾思想啟蒙的主導者位置降低為政治革命的配角。為了取得大家的信任,李杰與貧苦農(nóng)民同吃同住,與家庭斷絕關系,乃至后來不得不毀滅家庭。小說中,李杰走向工農(nóng)大眾的心情是真誠的,但也是痛苦的,代價巨大,最終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是以李杰的犧牲來換取鄉(xiāng)民的理解。
四
日本學者尾坂德司在評論丁玲的《1930年春上海(之一)》時指出:“美琳為了解決自己的苦惱,為什么必須到工人當中去呢?對于小資產(chǎn)階級的知識分子不到工人當中去就無法解決苦惱嗎?”[13]殊不知,美琳所選擇的正是那個時代許多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必由之路。從“五四”開始,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就處在追求“立人”與“立國”這兩種現(xiàn)代性的矛盾詰難中。五四時期,知識分子通過引進現(xiàn)代西方思想,反抗傳統(tǒng)社會,確立個性覺醒的歷史主題。但個性覺醒后,所面臨的卻是社會的壓抑、孤獨的處境和生活的艱辛。瞿秋白曾說過:“五四到五卅之間的中國城市里迅速的積聚著各種‘薄海民’(Bohemian)——小資產(chǎn)階級的流浪人的知識青年。這種知識階層……是中國封建宗法社會崩潰的結果,同樣是帝國主義以及軍閥官僚的犧牲品,同樣是中國畸形的資本主義關系的發(fā)展過程所‘擠出軌道’的孤兒”[14]。為了解決自身的出路,他們隨著時代潮流的變化,轉(zhuǎn)而訴求政治革命,力圖通過民族的獨立與解放來解決個性覺醒后所面臨的困境。然而“對于民族自由的追求并不必然增進個人的自由?!保?5]一方面,中國殘酷的現(xiàn)實要求革命集團的成員無條件地服從甚至“獻身”革命這個總目標,個性意識難免不被漠視、壓制,于是革命便成為制約個性發(fā)展或犧牲個人權益的集團性意志行為;另一方面,由于廣大民眾被賦予了中國革命主體力量的地位,融入廣大民眾中去就成為了現(xiàn)代知識分子走向革命的必然選擇。
雖然在思想上,他們認同了這種選擇,而一旦真正深入到現(xiàn)實之中,他們所看到的卻是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差距,于是便表現(xiàn)出困惑與苦悶,也就必然要展現(xiàn)出個性與集體的矛盾與沖突。1936年丁玲到達延安,開始了她所向往的在革命集體中的新生活,但隨著對工農(nóng)大眾理解的深入,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融入民眾的困惑再度在丁玲的作品中浮現(xiàn)出來,她所創(chuàng)作《在醫(yī)院中時》、《我在霞村的時候》等小說,其中作為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陸萍(《在醫(yī)院中時》)和作為作家的“我”(《我在霞村的時候》)與農(nóng)民在思想和精神上存在著巨大的差距,也造成了現(xiàn)代知識分子與集體革命環(huán)境的不適應,由此形成了啟蒙民眾與融入民眾的矛盾。在此,我們依然看到了魯迅的許多小說、雜文之中存在的“獨異個人”與“庸眾”之間的隱在沖突。
左翼小說所反映出來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在堅守個性意識和參與革命之間所面臨的兩難困境,正是中國走向現(xiàn)代化的特殊處境造成的。它既展現(xiàn)了現(xiàn)代知識分子走向革命的艱難歷程,更讓我們看到了中國革命復雜的一面,如何將個性解放與民族獨立較好地結合起來,這對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實在是一個難以解開的結。由此可見,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在20世紀參與革命的曲折經(jīng)歷確實值得后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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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校:余中華)
Individual Confusion in Revolutionary Group
SHU Xin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Communication,Changsha University,Changsha Hunan 410022,China)
In the Chinese left-wing literature in the 1930 s,the left-wing writers focused on how the petty-bourgeois intellectuals intergrate into revolutionary group.On the one hand,the left-wing writers realized the obstacles of petty-bourgeois intellectuals who wanted to intergrate into revolutionary group is modern individuality,modern emotion and modern knowledge.The petty-bourgeois intellectuals can intergrate into revolutionary group unless they sacrificed their own welfare and gave up their own personality.On the other hand,left-wing writers perceived that the intellectuals personal feelings and personal requirement of petty-bourgeois's conflicts when they tried to integrate into the revolution collective.This shows the dilemma between petty-bourgeois intellectuals sticking their personality awareness and participation in the revolution.It shows the hardship course of the petty-bourgeois intellectuals towards revolution,whose rough experiences in modern revolution is worth meditative.
revolutionary group;the petty-bourgeois intellectuals;personality liberation
I246
A
1008-4681(2016)04-0106-04
2016-05-10
湖南省教育廳社科研究項目,編號:11C0110。
舒欣(1969—),男,湖南湘鄉(xiāng)人,長沙大學中文與新聞傳播系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