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夏
“御”字乃古代帝王所作所為及所用物的敬稱,如御用、御覽、御筆、御駕親征、御制等等。瓷器燒造亦如此,唯有帝王意愿下燒造的瓷器方能使用“御製”二字作款,如“康熙御製”。旁者濫用,概屬超規(guī)越制,必遭治罪。
但事有例外,筆者收藏的一件非官窯瓷器標本,便打破了這一帝王至尊的金科玉律——即超規(guī)越制地濫用了“御製”二字作款,又未見史上有任何相關治罪的記載。
該標本出土于北京市宣武區(qū)南大吉片拆遷工地的明代垃圾土層。結合標本的器形、胎質、青花發(fā)色、紋飾、底足等特征,可斷代為晚明時期,屬民窯瓷器范疇。從收藏的角度看,該標本稱不上精美,欣賞價值也不高,唯底款上的“瑞府御製”四字尚可圈點。其中,尤以“御製”二字,最為惹眼。
民窯瓷器款識上,超規(guī)越制地濫用“御製”二字,且史上未見任何相關治罪記載,不得不令人產生諸多的疑問與思考:晚明時期是否真有“瑞府”存在,其主人是誰?“瑞府”超規(guī)越制地濫用“御製”二字作款的原因和背景又是怎樣的呢?
針對這些疑問,本人結合晚明時期的相關史料,嘗試著做如下分析與探討。
第一,晚明時期是否有“瑞府”存在,其主人是誰?
中國古代對住宅的稱謂極其講究,且隱含著嚴格的等級制度。不同身份、地位的人,其住宅稱謂也各不相同,如帝王的住所稱“宮”,地位卑微的平民住所稱“家”或“舍”。顯然,“瑞府”與晚明四帝(晚明,自萬歷帝登基到崇禎帝殉國七十一年間,計有萬歷、泰昌、天啟、崇禎四帝在位)有關,和平民無關。而享有“府邸”之稱的,只能是皇親國戚、位高權重的官宦人家、皇族之外追謚的有功之臣或富甲一方的有錢人。
引據住宅稱謂的專指性,便于明確“瑞府”所屬的社會階層,進而縮小考證的范圍。
經查,《明史》中確有“萬歷二十九年,建瑞王府于南鄭” (南鄭即現在的陜西省漢中市漢臺區(qū));“瑞王常浩,神宗第五子。初,太子未立,有三王并封之旨,蓋謂光宗、福王,及常浩也” 等記載。
“瑞王府”營造歷時26年告竣,規(guī)模宏大,東連蓮花池,南至現西大街,西接北教場糧庫,北抵城墻基,面積約占當時漢中城的近三分之一。如今,“瑞王府”后花園遺址已被改建為蓮花池公園,是漢中中心城區(qū)唯一具有江南園林風格的公園。
然而,標本上寫的是“瑞府”,《明史》中記載的卻是“瑞王府”, 二者是否相悖呢?
通曉明清瓷器的人都知道,無論官窯還是民窯,明清瓷器款識的字數,大多為偶數,且四字和六字居多,其目的是為了追求對稱和工整。故而,“瑞府”不過是“瑞王府”的簡稱罷了,二者并不相悖。如出一轍的還可見萬歷時期的“沈府佳器”(“沈府”即“沈王府”的簡稱)、“德府造用”(“德府”即“德王府”的簡稱)等款識。
再有,“瑞王府”在陜西,標本出在北京,則是物隨人走的結果。畢竟瑞王的“本家”在紫禁城,瑞王或其眷屬在京城擁有幾處外宅、使用“瑞府御製”款的瓷器自然也就順理成章了。
另外,根據中國古代住宅稱謂上的等級制度判斷,晚明時期除朱常浩的“瑞王府”外,絕不可能再有第二個“瑞王府”與之并存,標本上的“瑞府”與《明史》中記載的“瑞王府”存在著唯一的對應關系。
據此,可以得出結論:晚明時期“瑞府”(即《明史》記載中的“瑞王府”)確實存在,其主人是萬歷皇帝的第五子朱常浩。
第二,“瑞府”濫用“御製”二字作款的原因和背景是怎樣的?
缺少更多物證與史料支持,若想準確分析出“瑞府”濫用“御製”二字作款的直接原因,恐怕難遂人愿。
假設,“瑞府”超規(guī)越制地濫用“御製”二字作款是一種故意犯上的行為,那么“瑞府”就應有仇視、記恨和對抗皇帝與朝廷的原因和理由。但查遍《明史》及相關資料,并未發(fā)現“瑞府”與四帝之間存在任何相沖對抗的記載。唯一勉強可以與之搭界的是萬歷皇帝(萬歷二十一年)的“三王并封”之舉,瑞王曾被納入過“太子候選人”。但瑞王當時年僅兩歲,尚不諳世事,想必“太子候選人”的席位未曾撩動過他的小心臟。即使成人后,瑞王也會懂得萬歷皇帝當時不過是拿他充當平衡眾議的棋子罷了。所以,不足以認定此事就是構成“瑞王”仇視、記恨和對抗皇帝與朝廷的原因和理由。
又假設,“瑞府”超規(guī)越制地濫用“御製”二字作款是為了炫耀自己的身份、地位而為,那么,藩王的身份、地位本已高貴而顯赫,除皇帝、太子和宮內親眷外,沒有更顯赫的身份、地位可與之同日而語,“瑞王”又何需以這樣一種方式用來炫耀呢?
可見,在缺少更多物證與史料支持的條件下,即便羅列出再多諸如此類的假設與分析,最終都會礙于主觀判斷與事實依據之間存在的矛盾,而無法得出正確的答案。
因此,與其深究“瑞府”超規(guī)越制的直接原因,不如結合“瑞府”超規(guī)越制時所處的歷史環(huán)境與背景,去探究一下“瑞府”超規(guī)越制背后更深層面的客觀原因?;蛟S,這能為今后進一步揭示出“瑞府”超規(guī)越制的直接原因起到鋪石墊路的作用。
1.明代,特別是晚明時期的君權狀況
有關晚明時期君權狀況發(fā)生變化的原因,特別是萬歷皇帝在歷史上該如何擔責的問題,歷來是史學界爭論的焦點。因此,著重厘清這個問題,對揭示“瑞府” 超規(guī)越制乃至整個晚明時期諸如此類的超規(guī)越制的原因,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明代,君權狀況經歷的是一個由集中到逐步削弱,再到喪失殆盡的演變過程。仁宣(洪熙宣德)之前,君權相對集中,特別是洪武、永樂兩朝,君權高度集中,基本上可以比肩清代;而仁宣之后,文官治國的思想開始盛行,具體的行政權向內閣和六部轉移,君權開始削弱;到了弘治以后, 文官集團的權力意識日益膨脹,動輒集體出面抗衡皇帝的意愿,左右皇帝的主張,如正德皇帝南巡、嘉靖皇帝的大禮儀事件等等,君權進一步被削弱;至萬歷,明朝的行政權幾乎完全落入內閣和六部手里,皇帝想要行使權利,會遇到更多掣肘,君權幾近喪失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