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延旭
北魏皇家園林營建考述
——從側面看孝文帝漢化改革的影響
趙延旭
北魏 皇家園林 營建 孝文帝 漢化改革
北魏時期是皇家園林發(fā)展的重要階段。這一時期,皇家園林的營建發(fā)生了深刻的轉變,主要表現(xiàn)為此時皇家園林的地域分布由平城轉移至洛陽,景觀布置摒棄了以往宏大、粗獷的風格,愈加傾向精巧、雅致,同時,原有的狩獵、祭祀活動也日漸減少,而游宴、聽訟活動不斷增多等方面。北魏時期皇家園林發(fā)生的轉變是孝文帝漢化改革的必然結果,也從側面反映了改革所產(chǎn)生的深刻影響。
北魏時期是皇家園林發(fā)展的重要轉型期,依據(jù)帝王意旨營建、供之享用的皇家園林,此時在營建區(qū)域、景觀設計、主要活動等方面的轉變,不僅是孝文帝逐漸接受并學習漢族文化的重要表現(xiàn),同時也對后世園林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因此,研究北魏孝文帝的漢化改革與此時園林的發(fā)展狀況,皇家園林的營建不可忽視。長期以來,關于北魏孝文帝漢化改革的研究成果較為豐碩,而從皇家園林營建角度進行的探討則相對寥寥。筆者在此僅以北魏皇家園林為研究對象,對其分布地域、景觀布置、園林活動等問題進行論述,從而側面探討孝文帝漢化改革的相關問題。
北魏時期,伴隨政權都城的遷移,皇家園林主要分布于平城與洛陽兩大區(qū)域。登國元年(386年),北魏政權建立,始定都于盛樂,即今天內(nèi)蒙古和林格爾地區(qū)。然而,由于立國尚短,此間并未展開大規(guī)模的興建活動。隨即便于道武帝天興元年(398年),“秋七月,遷都平城”①,即今天山西大同地區(qū)。之后百余年間,平城作為北魏都城所在,歷位帝王多于其中營建園林,最為著名的當屬鹿苑以及其后由之分立而來的北苑、西苑、東苑。
《魏書·高車傳》載:“太祖自牛川南引,大校獵,以高車為圍,騎徒遮列,周七百余里,聚雜獸于其中。因驅(qū)至平城,即以高車眾起鹿苑?!雹谒^鹿苑,其中“獸類以鹿為主,兼有其他雜獸”③,故而由此得名。《魏書·道武帝紀》載:“破高車雜種三十余部,獲七萬余口……破其遺迸七部,獲二萬余口……以所獲高車眾起鹿苑,南因臺陰,北距長城,東包白登,屬之西山,廣輪數(shù)十里?!雹芸芍敃r營建鹿苑所用勞力當不低于九萬,且多來自于俘獲的高車部眾,亦足見鹿苑工程浩大,占地廣袤。逮及泰常六年(421年),明元帝“發(fā)京師六千人筑苑,起自舊苑,東包白登,周回三十余里?!雹菟^“舊苑”,就是鹿苑,此后,“僅見北苑、西苑、東苑之稱,而不見鹿苑的記載?!雹蘅芍?jīng)明元帝重建之后,依據(jù)地理方位不同,鹿苑即被劃分為北、西、東三苑。北苑當指城北至方山地段,西苑則為城西至西山地段,而東苑就在城東白登山周圍。以上諸苑即為北魏平城地區(qū)主要的皇家園林。
及至孝文帝即位,傾慕漢族文化,熱衷推行改革。遷都洛陽既為改革措施之一,亦為更好地吸納漢族文化。選擇洛陽作為新都,是由其特殊的地理、政治以及文化地位決定的。正如孝文帝所言,“國家興自北土,徙居平城,雖富有四海,文軌未一。此間用武之地,非可文治,移風易俗,信為甚難。崤、函帝宅,河、洛王里,因茲大舉,光宅中原”⑦。由于洛陽為前代中原王朝都城所在,漢族文化底蘊深厚,相對平城更易推行改革政策,因而在太和十八年(494年),“(十月)戊申,親告太廟,奉遷神主。辛亥,車駕發(fā)平城宮”⑧。此后直至天平元年(534年),北魏政權分裂為二,四十余年中,洛陽作為北魏政治中心所在,也是皇家園林最為集中的地區(qū),其中,較為著名的應為魏晉基礎上重修的華林園與西游園。
華林園的興建活動,最早可追溯至曹魏文帝時期?!度龂尽の何牡奂o》載:“(黃初五年)是歲,穿天淵池?!雹岽撕?,魏明帝主持了一系列的興造工程,使得華林園初具規(guī)模,景陽山即于此時堆筑。“起土山于芳林園西北陬,使公卿群僚皆負土成山,樹松、竹、雜木、善草于其上,捕山禽雜獸置其中?!雹馕鲿x時期,對華林園進一步加以增建,當時“華林園內(nèi)有崇光、華光、疏圃、華延、九華五殿,繁昌、建康、顯昌、延祚、壽安、千祿六館。園內(nèi)更有百果園,果別作一林,林各有一堂,如桃間堂、杏間堂之類……園內(nèi)有方壺、蓬萊、曲池”。至于西游園的營建,亦起于曹魏文帝之時,“(黃初二年)是歲,筑凌云臺”。之后,明帝時期“通引谷水過九龍前,為玉井綺欄,蟾蜍含受,神龍吐出”。此外,“復崇華殿,時郡國有九龍見,故改曰九龍殿”。孝文帝遷都洛陽后,即在此基礎上重修了華林園與西游園,主持者為崔長文,“遷洛,拜司空參軍,事營構華林園”。蔣少游亦為主要設計者,“及華林殿、沼修舊增新,改作金墉門樓,皆所措意,號為妍美”。以魏晉為藍本,且多用巧思,可知當時華林園與西游園的景色亦極為秀美。
北魏前期立都平城,故而當時皇家園林多集于此,其中,鹿苑以及北、西、東三苑最為著名。伴隨孝文帝遷都,洛陽轉而成為皇家園林最為集中的地區(qū),主要包括了華林園與西游園等。由此可見,北魏皇家園林地域分布的轉移與孝文帝遷都密不可分,是其推行漢化改革的必然結果。
山、水、建筑、植物是構成園林的基本要素,也是園林中的重要景觀。綜觀平城諸苑與洛陽諸苑,在上述景觀布置方面亦存在較大的差異。
1.平城諸苑
鹿苑“南因臺陰,北距長城,東包白登,屬之西山”,占地廣袤,規(guī)模宏大??芍敃r白登山、西山以及今天雷公山、方山、馬鋪山等均屬鹿苑所轄,加之此后未見鹿苑之中堆筑人工山體的記載,可知此時鹿苑內(nèi)的群山多為天然景觀。關于水體景觀,道武帝時曾“鑿渠引武川水注之苑中,疏為三溝,分流宮城內(nèi)外。又穿鴻雁池”。此時引入水源的目的則在于“供麋鹿及雜獸飲用,以利養(yǎng)殖”。此后,明元帝時“穿魚池于北苑”,孝文帝時又于北苑“穿神淵池”。這一時期,平城諸苑的建筑類型主要包括了樓、殿、臺、觀等?!段簳さ牢涞奂o》載:“(天興四年)五月,起紫極殿、玄武樓、涼風觀、石池、鹿苑臺。”明元帝時“筑蓬臺于北苑”。孝文帝時又“起永樂游觀殿于北苑”。至于植物景觀,史料之中并無苑內(nèi)栽植林木、花草的直接記載,然而,由于平城諸苑內(nèi)蓄養(yǎng)了大量野獸,而麋鹿等雜獸的生存和繁衍必然離不開樹木、草場這樣的自然環(huán)境,因而可知此時諸苑之中并不乏植物的分布,而且多為野生植物。
2.洛陽諸苑
由于洛陽華林園與西游園在魏晉基礎上重建而來,因而無論山、水、建筑抑或植物等景觀多保留了舊貌。這一時期,除景陽山外,華林園中人工堆筑的山體還有羲和嶺、姮娥峰等,可見不同山體形態(tài)開始出現(xiàn)于園林之中。此外,“華林園中有大海,即魏天淵池”,不僅恢復了天淵池原貌,又增建了玄武池、流觴池、扶桑海、流化渠、洗煩池等不同形態(tài)的水體景觀。與此同時,洛陽諸苑中出現(xiàn)了臺、殿、室、館、閣、亭、堂、廡、觀等多種建筑類型。華林園“(天淵)池中猶有文帝九華臺。高祖于臺上造清涼殿。海西南有景山殿。山東有羲和嶺,嶺上有溫風室;山西有姮娥峰,峰上有露寒館,并飛閣相通,跨山凌谷。殿東有臨澗亭,亭西有臨危臺。高祖于碑北作苗茨堂”。西游園內(nèi)“高祖于井北造涼風觀,登之遠望,目極洛川。觀東有靈芝釣臺,累木為之,出于海中,去地二十丈。風生戶牖,云起棟梁,丹楹刻桷,圖寫列仙。釣臺南有宣光殿,北有嘉福殿,西有九龍殿,殿前九龍吐水成一?!?。除此之外,洛陽諸苑內(nèi)也更加注重植物的栽植,“景陽山南有百果園,果列作林,林各有堂。有仙人棗,長五寸,把之兩頭俱出,核細如針。霜降乃熟,食之甚美。俗傳云出昆侖山,一曰西王母棗。又有仙人桃,其色赤,表里照徹,得霜即熟。亦出昆侖山,一曰王母桃也”。不僅重建了西晉時期的百果園,同時又移植了部分品質(zhì)優(yōu)良的果木。
通過上文論述可以發(fā)現(xiàn),平城地區(qū)的皇家園林規(guī)模宏大,占地廣闊。然而,苑內(nèi)空曠寥廓,布景簡單,風格較為粗獷。其中的山、水、植物等多為天然景觀,少有人工雕琢,建筑稀少且類型單一??梢哉f,平城諸苑尚處于皇家園林發(fā)展的初始階段。及至遷都洛陽,皇家園林的營建也隨之進入新的發(fā)展階段。此時園內(nèi)景觀眾多,布置精巧、雅致。山、水、植物等景觀多由人力完成,自然山水為人工山水所取代,栽植林木替代了野生植物,其間建筑林立且種類豐富,同時,“丹楹刻桷,圖寫列仙”,建筑構件柱、椽等開始飾以顏色、雕以圖紋,體現(xiàn)了建造風格日益趨向精細。除此之外,洛陽皇家園林的景觀命名也發(fā)生了變化,摒棄了平城時期諸如鹿苑此類簡單、質(zhì)樸的名稱,此時景觀名稱多寓意深刻。例如流化池,孝文帝“取乾道曲成,萬物無滯”以命名。洗煩池則取自《詩經(jīng)·大雅》中的“王在靈沼,于牣魚躍。”觀德殿由“射以觀德,故遂命之”。又如凝閑堂,以“不可縱奢以忘儉,自安以忘危”更名茅茨堂。體現(xiàn)了孝文帝深厚的文學功底以及對先賢圣王的推崇。
洛陽的皇家園林,較之平城諸苑,無論是展現(xiàn)的外在形式還是承載的文化內(nèi)涵都有顯著的提升。正是由于孝文帝對漢族文化的濃厚興趣,使得洛陽諸苑不僅恢復了原有的景觀,并且日漸完善,同時又呈現(xiàn)出更多的漢族文化色彩。
北魏時期,平城諸苑與洛陽諸苑,除前文所述景觀布置方面的差異外,園林活動亦有所不同。平城諸苑乃是帝王狩獵與祭祀的重要場所,而在洛陽諸苑內(nèi),帝王則經(jīng)常舉行游宴與聽訟等活動。
其一,狩獵活動。《魏書·序紀》載拓跋先民:“統(tǒng)幽都之北,廣漠之野,畜牧遷徙,射獵為業(yè)?!笨芍鳙C為拓跋部早期重要的生產(chǎn)部門。即在北魏建立相當長時期內(nèi),“狩獵仍然作為一個經(jīng)濟部門而存在著”。表現(xiàn)之一就是平城諸帝頻繁的狩獵活動,僅道武帝至獻文帝時期,史籍記載的帝王狩獵活動就多達67次,皇家園林則是其狩獵的重要場所。《魏書·于立傳》載:“太祖田于白登山,見熊將數(shù)子?!卑椎巧酱藭r便處于鹿苑之內(nèi)。明元帝永興三年(411年),“庚申,田于西山”。西山就隸屬于當時的西苑。太武帝為泰平王,亦奉命“率百國法駕田于東苑”。文成帝和平四年(463年),“幸西苑,親射虎三頭”。獻文帝皇興二年(468年),“田于西山,親射虎豹”。亦在西苑之中??梢娖匠侵T苑實為此時帝王狩獵的場所。
其二,祭祀活動。受生產(chǎn)力發(fā)展程度與認知水平的限制,先民對于難以理解的自然萬物及其現(xiàn)象往往懷著敬畏之心加以崇拜,從而形成了原始的宗教形式——自然崇拜。高山作為體量最大的自然物,自古以來就被認為具備興云致雨的功用,故而每遇旱魃為虐,統(tǒng)治者往往祭祀山岳以祈求降雨?!皷|漢時期,山岳祭祀是國家的一項重要祭祀活動?!逼匠菚r期,諸苑作為山林川谷的集合體,久而久之也成為各類祭祀的重要場所,帝王多于其中祭祀天帝諸神。 文成帝時“于西苑之中遍秩群神”。孝文帝也曾多次于諸苑中祈求上天降雨減災。太和二年(478年),“京師旱。甲辰,祈天災于北苑,親自禮焉”。太和三年(479年),“五月丁巳,帝祈雨于北苑,閉陽門”。可知平城諸苑亦為此時帝王祭祀的場所。
其三,游宴活動。北魏遷都后,洛陽諸苑的游宴活動增加。此時華林園、西游園等皇家園林成為帝王與群臣游玩、宴飲的重要場所,游園過程中往往還舉行射侯、賦詩等活動。《魏書·南安王楨傳》載:“高祖餞楨于華林都亭。詔曰:從祖南安,既之蕃任,將曠違千里,豫懷惘戀。然今者之集,雖曰分歧,實為曲宴,并可賦詩申意。射者可以觀德,不能賦詩者,可聽射也。當使武士彎弓,文人下筆?!焙髲V陵王元羽出為青州刺史,“高祖親餞之華林園”。太和二十年(496年),“三月丙寅,宴群臣及國老、庶老于華林園”。華林園此時已經(jīng)成為帝王與群臣游玩宴飲的場所。
其四,聽訟活動。北魏遷都洛陽后,孝文帝開始于華林園中聽訟辦案,親錄囚徒。史料記載,僅太和二十年(496年),孝文帝就曾四次前往華林園中聽訟。正如《魏書·孝文帝紀下》載:“二月辛丑,帝幸華林,聽訟于都亭?!薄?二月)庚戌,幸華林,聽訟于都亭。”“八月壬辰朔,幸華林園,親錄囚徒,咸降本罪二等決遣之。”“(八月)丁巳,南安王楨薨。幸華林園,聽訟?!毙⑽牡塾谌A林園中聽審案件,這在北魏歷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創(chuàng)舉,并為后世拓跋君主所沿襲。此后,宣武帝永平二年(509年),“甲辰,幸華林都亭,親錄囚徒,犯死罪已下降一等”。孝莊帝時詔“其有訴人經(jīng)公車注不合者,悉集華林東門,朕當親理冤獄,以申積滯”。帝王聽訟也是此時園林中舉行的活動之一。
平城時期,皇家園林是帝王進行狩獵和祭祀的重要場所。及至遷都洛陽,皇家園林內(nèi)的主要活動則為游宴與聽訟等。這一時期,皇家園林主要活動的變化,也與孝文帝的漢化改革關系密切。《魏書·孝文帝紀下》載其:“至年十五,便不復殺生,射獵之事悉止。”從此“雅好讀書,手不釋卷?!段褰?jīng)》之義,覽之便講,學不師受,探其精奧。史傳百家,無不該涉。善談莊老,尤精釋義。才藻富贍,好為文章、詩、賦、銘、頌,有興而作。有大文筆,馬上口授,及其成也,不改一字”。正是由于孝文帝時偃武修文,一改拓跋君主驍勇、喜武的舊習,轉而熱衷于學習漢族文化,皇家園林的主要活動也隨之由狩獵變?yōu)橛窝缗c賦詩。除此之外,孝文帝時開始于華林園中聽訟斷獄,這種制度并非為其首創(chuàng),據(jù)曹剛華先生考證,華林聽訟實沿襲自南朝劉宋。因此,園林內(nèi)聽訟活動的舉行也是孝文帝在推行改革過程中借鑒南朝制度的重要佐證。
綜上所述,北魏的皇家園林主要分布于平城和洛陽兩大區(qū)域。平城地區(qū)的皇家園林規(guī)模宏大,風格粗獷,其間景觀稀少,布置簡單,此時的皇家園林是帝王狩獵與祭祀的重要場所。及至孝文帝時期,洛陽地區(qū)的皇家園林得以恢復和發(fā)展,園林內(nèi)景觀豐富,精巧雅致,因而帝王多于其中游宴娛樂或舉行聽訟等活動。北魏時期皇家園林發(fā)生的轉變,與孝文帝推行的漢化改革密切相關。正是由于孝文帝遷都洛陽,從而直接導致了皇家園林分布地域的轉移,而皇家園林中景觀的豐富以及文化內(nèi)涵的充實亦為孝文帝學習漢族文化的必然結果,與此同時,皇家園林內(nèi)的主要活動由狩獵、祭祀轉而變?yōu)橛窝?、賦詩以及聽訟斷獄,也是孝文帝改變拓跋舊風,推廣漢人習俗乃至效仿南朝政治制度的重要體現(xiàn)。北魏時期皇家園林的發(fā)展軌跡側面印證了孝文帝漢化改革之深入、影響之廣泛。
注 釋:
② 《魏書》卷103《高車傳》,第2038頁。
⑥ 張增光:《平城遺址淺析》,《晉陽學刊》1988年第1期。
〔實習編輯、校對 陰美琳〕
趙延旭,女,1986年生,吉林大學古籍研究所博士,研究方向為秦漢魏晉南北朝史,現(xiàn)為河北工程大學建筑學院文化遺產(chǎn)保護研究中心講師,郵編 056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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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0483(2016)03-008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