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奇
隨筆與書評
清脈
——余平“中國古民居攝影”簡論
沈奇
集室內建筑設計藝術家和攝影藝術家于一身的余平,在過去的十余年間中國鄉(xiāng)鎮(zhèn)大拆大建時,走遍東西南北鄉(xiāng)野,實地調查,實景拍攝,進而規(guī)?;⒆V系化、經典化,完成“中國古民居攝影”系列,成就一部融文獻價值與藝術價值為一體、融“紀實”與“抒情”為一體的“史詩性”作品,其中許多已成為孤本獨存的歷史印證。這些屬于筆者近年所提出的“上游美學”范疇之典型文本個案,秉持“內化現代,外師古典,融匯中西,重構傳統(tǒng)”的文化理念,在以西方為主導的主流時尚之外,為我們提交了一份有關建筑美學之“秘響旁通”的“心理坐標”,以此鏈接傳統(tǒng)中國建筑美學之歷史記憶,勾連當代中國建筑美學之人文關懷,可謂孤迥獨存而卓然高致。
余平;中國古民居攝影;精神視野;美學維度;人文價值
以“清脈”一詞,作余平“中國古民居攝影”藝術的定位之論,并拿來作為本文的題目,其要義有兩點:
其一,從意義價值而言,或者說,就其對當代中國建筑文化而言,余平的“中國古民居攝影”,具有清理譜系而正脈有承之功;
其二,從審美價值而言,或者說,就其對當代中國攝影藝術而言,余平的“中國古民居攝影”,可謂“清流一脈”而別開一界。
近年以詩人學者身份跨界游學,有幸結識余平,知己論道中,獲益匪淺。繼而經由對他的室內建筑設計代表作“瓦庫”茶空間系列的研讀,及其“中國古民居攝影”藝術的欣賞,激發(fā)靈感,創(chuàng)生“上游美學”說,頗得余平認同。
所謂“上游美學”,其基本理路,可用“內化現代,外師古典,融匯中西,重構傳統(tǒng)”概言之。
丹尼爾·貝爾在《資本主義文化矛盾》一書中明確指出,“現代社會”分成三個服從于不同軸心原則的“特殊領域”:經濟與技術體系、政治體系、文化體系。經濟與技術領域“軸心原則是功能理性”,“其中含義是進步”。而文化領域則不同,它無所謂“進步”,卻“始終有一種回躍,不斷回到人類生存痛苦的老問題上去”。所以社會呈現出“經濟與文化復合體系”,且經濟和文化并“沒有相互鎖合的必要”。因此,對于經濟與技術一味的“現代化”進步要求,文化總會適時地“回躍”。①丹尼爾·貝爾:《資本主義文化矛盾》,第56-60頁,趙一凡、蒲隆、任曉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9。
由此導引出“上游美學”的“回躍”功能——
在失去季節(jié)的日子里,創(chuàng)化另一種季節(jié);
在失去自然的時代里,創(chuàng)化另一種自然;
在解密后的現代喧囂中,找回古歌中的天地之心;
在游戲化的語言狂歡中,找回儀式化的詩意之光。
再由此找回:我們在所謂的成熟中,走失了的某些東西;我們在急劇的現代化中,丟失了的某些東西;我們在物質時代的擠壓中,流失了的某些東西——執(zhí)意地“找回”,并“不合時宜”地奉送給我們所身處的時代,去等待時間而非時代的認領。
余平的“瓦庫”茶空間系列和“中國古民居攝影”,正是屬于“上游美學”范疇的典型文本個案。
百年中國,于古今糾結、東西彷徨中,到底還是結果出今日之繁榮昌盛。
只是一旦置身于其中,一時將這繁華看盡,卻又無端生出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文化鄉(xiāng)愁,時時才下心頭又上眉頭。
對話,造夢,然后……懷舊——
一個關節(jié)點,停下來,等等靈魂!
我們得到的是什么?我們丟失的又是什么?
百年革故鼎新,一路走來,從器物層面到語言層面,無一不面臨或“洋門出洋腔”的被動與尷尬,或既不“民族”也不“世界”而“兩邊不靠”的身份危機。
兩種文明,不同的“棲居”方式,將整個華夏民族的文化史和文明史,分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界面”,其中改變的不僅是人文景觀和文化語境,更深刻地改變了我們的感知方式和表意方式。
繁華看盡眼睛何用?
集室內建筑設計藝術家和攝影藝術家于一身的余平,用他的作品——作為室內建筑設計藝術代表作的“瓦庫”茶空間系列,和作為攝影藝術代表作的“中國古民居”系列,于脫勢就道而反常合道處,深切呼喚——還鄉(xiāng)的路從來轉身即就。
這種文化理想之于余平,漸次凝聚為從精神視野與美學維度的雙向探求,在以西方為主導的主流時尚之外,為我們提交了一份有關建筑美學之“秘響旁通”的“心理坐標”,以此鏈接傳統(tǒng)中國建筑美學之歷史記憶,勾連當代中國建筑美學之人文關懷,可謂孤迥獨存而卓然高致。
此處單論“中國古民居攝影”。
作為視覺藝術的攝影,其實在更高層面上來說,更是“心覺藝術”——一種“靈視”的文本化呈現。
凡藝術,大體皆由“顯文本”與“潛文本”合體生成。
攝影藝術的顯文本,是“影像”的“拍得到”與“拍不到”,以及取舍與構成中,拍得高級不高級——一種“手眼”的經驗之修為;
攝影藝術的潛文本,則筑基于“心象”的深淺有無,而決出“想得到”與“想不到”,以及動念與構思中,想得高級不高級——一種“心眼”的修為之經驗。
攝影的位格由此分層。
欣賞余平“中國古民居”系列攝影,無疑是在閱讀一部融文獻價值與藝術價值為一體、或者說融“紀實”與“抒情”為一體的“史詩性”作品。
“他”是“紀實”的——長達十余年的“田野考察”,惟聚焦一個題材:中國古民居典型采樣;實地調查,實景拍攝,實物體驗,實體對話,實心實意地眷顧、挽留、攝取、存檔,進而規(guī)模化、譜系化、經典化。
正是有了這樣“心眼”獨具的“紀實”,當作品中的許多“實景”物事已不復存在時,這些文本化的藝術“檔案”,便成為孤本獨存的歷史印證;
“他”又是“抒情”的——長達十余年的“田野采風”,只鐘情一個主題:中國古民居人文價值;天籟、地籟、人籟,清音獨廻,天心、地心、人心,境界別開,進而經典化、譜系化、規(guī)?;?。
正是有了這樣“手眼”獨到的“抒情”,當作品中的許多“人文”蘊涵已不可再現時,這些藝術化的文本“個案”,遂成為孤迥獨存的攝影絕品。
史詩由此構成:從紀實性的“宏大敘事”,到古歌般的“詩性詠嘆”,脈絡與細節(jié),格局與韻致,一一經由余平式的攝影語言,形而下又形而上的“呈現”與“表意”,開啟與活躍我們的記憶和聯想,使我們慨嘆并欣慰于:我們當下的生存,原來還有如此厚重的歷史“譜系”與如此生動的歷史“蹤跡”,為文化底背和精神支撐,而值得我們追憶與珍惜!
而歷史已一再證明:藝術遠比宗教比哲學,更為忠實于肯定文化的理想。
知傳統(tǒng)而明現代——基于如此人文情懷,以中國古民居“田野考察”,為自己的攝影藝術安身立命的余平,具體于作品的語言形式,選擇了融古典風格和現代意識為一體的史詩性位格,以此獲求,既有穩(wěn)得住重心的“宏大敘事”,又有經得起品味的“詩性詠嘆”。
既是“田野考察”,就須“言之有物”。具體到余平的“選題”,這“言之有物”,還得具有一定的“文獻價值”,以記實為底本,廣搜博采,從“拍得到”中提取精華,以凸顯強烈的歷史見證性和現實提示力量。這樣的前提,決定其創(chuàng)作“手眼”,必得“坐實”而后“務虛”,玩不得別樣的“花式”。
而同時,從一開始,余平就將這一譜系的創(chuàng)作,定位為既是人文紀實又是藝術創(chuàng)造的高端位格,于“言之有物”為物傳神外,還得注重“物外有言”,以圖為此一類攝影藝術,在奉獻別開一界的人文價值的同時,更增華加富別開一界的審美價值。
這樣說來,似有“主題先行”的嫌疑?
實則滿世界的所謂“當代藝術”,哪一個脫得了“主題先行”或“觀念主導”的嫌疑,且充滿了造勢爭鋒虛浮彷徨之氣?
余平的“主題先行”之攝影藝術,則既非觀念演繹,更無涉搜奇炫詭,常人,常態(tài),“常焦”,在有方向性的行走創(chuàng)作中,主(體)隨客(體)便,隨遇而得,但內在的主見、主心不變——即以人籟之心之情,為天籟、地籟招魂!
潛沉修遠的經驗積累,識廣悟深的綜合修為,在此成為關鍵——
寫實而非實寫,抒情而不濫情;還原物象,強化質感,影調凝重而不乏銳度;潛隱詩情,彌散畫意,構圖單純而別具格調;本于對傳統(tǒng)建筑材料本身的感覺,卻又通過微妙光影,衍生純粹視覺之美感;忠于對民居建筑現狀本來的感受,卻又經由獨特視角,延伸幽邃歷史之聯想——由此形成的總體視覺效果,可用拉斐爾加莫奈概言之。
而若看久了,讀進去了,自會于漸入佳境中,恍若游子歸鄉(xiāng),天心回家,那種久違了的感覺,借用日本花道大師川瀨敏郎的話,“仿如眉心落下一滴清凈的水通過身體”!
如此令人深度“走心”的審美反應,源自作者創(chuàng)作中的“走心”深度。
余平拍“中國古民居”,既出于人文價值理念的抉擇,更出于對古民居發(fā)自內心的熱愛與理解,特別是對傳統(tǒng)建筑材料中,所包含的生命親和性、文化血緣性、及其肌理質感與光影美感的鐘情——聚焦古民居建筑材料之土、木、磚、瓦、石,余平的“心覺”格外敏感而充滿激情:在余平看來,這些傳統(tǒng)材料,不僅是人類文化之器物層面的“原點”所在,也不僅是中國古典文明之“蹤跡”所在,而且天生和人親,也天生和自然親,和人的心境與自然語境親——“太陽照在冬日土墻上的那種喜慶氣,是任何其他建筑材料難以相比甚至無法獲取的!”當余平談及創(chuàng)作體會,如此動情地溢于言表時,我頓時明白那些光影中的土、木、磚、瓦、石,如何能由紀實性的“宏大敘事”中,流蕩出古歌般的“詩性詠嘆”,進而上升為融古典風格和現代意識為一體的史詩性位格。
一切藝術作品,是否經典,是否達至傳世之境,無非兩點:一是文化內涵孤迥獨存,二是藝術品格卓然高致。
而我們知道:一切優(yōu)秀的藝術家,必然同時也是優(yōu)秀的文化人——文化乃藝術之母,藝術的皮骨肉,必須有文化的精氣神為灌注,其藝術生命方能生生不息永存于世。
尤其是,當資本邏輯與科學邏輯,正越來越成為世界性的主宰邏輯時,藝術的邏輯更需立住腳跟,于“枉道以從勢”(孟子語)的時代語境中,發(fā)揮其正本清源的作用。亦即如何通過藝術話語,接應我們的文化記憶、歷史記憶及人文愿景,以便于內化現代中再造傳統(tǒng)。
以此回頭再讀余平的“中國古民居攝影”,重新領略余平用鏡頭與大地共同完成的作品,自會了然其經典意義之所在——
這些從“文獻”中涌溢出來的“藝術”,這些從“廢墟”中打撈出來的“藝術”;這些有如從大地母親懷抱里跑出來的孩子,這些被現代化棲居中的人們忘掉甚至遺棄了的孩子;這些內涵“生命記憶”、“自然基因”以及“文化血緣”,和我們一樣有過“生命過程”的中國古民居之殘存的“活材料”——材料中的人文,人文中的精神,精神中的靈魂,靈魂中的信仰,以及等等……皆經由余平的“心眼”和“手眼”,在他的作品中得以重生,進而規(guī)?;?、譜系化、經典化,煥發(fā)出內在的人文價值和記憶美學。
是的,這是來自“上游”的攝影藝術——精神的上游,文化的上游,藝術的上游,清流一溪,洗心清脈;
是的,這是來自大地的藝術攝影——接地氣,接根氣,接底氣,深心靜力,脫勢就道,史詩之作,偏于樸茂而平凈中得力。
而最終,這些體現在中國古民居中的土、木、磚、瓦、石之光影譜系,不但耀然為當代攝影藝術別開一界的杰作,也同時成為余平室內設計和攝影創(chuàng)作的靈魂密友與精神導師,更或可衍生為當代中國建筑美學“秘響旁通”而足資借鑒的參照與坐標。
于此,想到一句西方時尚界的格言:the old is new!
到了,又想起筆者未成稿的幾句詩,或可作個別致的結尾——
千紅爭榮/浮華大派送/時代巨影如樹/唯有你 轉身眷顧/那一地向下生長的郁郁老根……
二○一六年三月改定于
西安大雁塔印若居
沈奇,詩人學者,文藝評論家。著有詩集《沈奇詩選》、詩學文集《沈奇詩學論集》(三卷)及文藝評論集《文本與肉身》、《秋日之書》等十七種,編選《西方詩論精華》、《現代小詩三百首》、《當代新詩話》(叢書)等九種。在海內外發(fā)表詩歌評論及文藝評論文章一百余篇。部分作品和論文被翻譯為英、日、德、瑞典、捷克、拉脫維亞等多國文字。西安財經學院文學院教授,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陜西美術博物館學術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