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仰操

論蕭軍小說的空間敘事
——以《八月的鄉(xiāng)村》《第三代》《五月的礦山》為中心

馮仰操

蕭軍的三部長篇小說建構了不同的地理空間，并且形成了相匹配的敘事結構和主題思想：《八月的鄉(xiāng)村》以旅途為空間確立了鏈條式結構，展示東北大地的傷痛和革命的多面性；《第三代》以相互糾葛的鄉(xiāng)村、匪區(qū)、城市為空間確立了交叉式結構，全方面詮釋民初東北鄉(xiāng)村權力秩序的變遷；《五月的礦山》則以礦區(qū)為空間確立了扇形結構，高調(diào)頌揚了工人階級的獻身精神。

《八月的鄉(xiāng)村》；《第三代》；《五月的礦山》；空間敘事

時間與空間是小說再現(xiàn)世界的基本物質背景，并且是建構小說文體的重要維度*巴赫金指出：“在文學中的藝術時空體里，空間和時間標志融合在一個被認識了的具體的整體中。時間在這里濃縮、凝聚，變成藝術上可見的東西；空間則趨向緊張，被卷入時間、情節(jié)、歷史的運動之中。”參見巴赫金：《長篇小說的時間形式和時空體形式——歷史詩學概述》，《巴赫金全集》(第3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269-270頁。。中國現(xiàn)代小說，偏重時間的所在多有，偏重空間的較少卻別樹一幟。東北作家群的作品正是后者的典型，它們熱衷于展示東北的風土人文，甚至到了執(zhí)拗的地步，呈現(xiàn)出別樣的文體風貌，以致被早年的人們視為“近乎短篇的連續(xù)”*魯迅：《八月的鄉(xiāng)村·序》，蕭軍：《蕭軍全集》(第1卷)，北京：華夏出版社，2008年，第32頁。“不像是一部真正意義的小說”*茅盾：《呼蘭河傳·序》，蕭紅：《蕭紅全集》(上卷)，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1999年，第107頁。，至當代方被歸納為“空間化、場面化”*逄增玉：《黑土地文化與東北作家群》，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225頁。。東北作家群不僅再現(xiàn)了獨有的地域景觀，并且創(chuàng)造了與之相應的敘事結構與認識世界的方法，本文接下來以蕭軍小說*以下蕭軍小說引文均出自蕭軍：《蕭軍全集》。為個案來展示空間敘事的若干類型與特征。

蕭軍的長篇小說分別建構了三種特異的空間，如《八月的鄉(xiāng)村》的旅途(或征途)，《第三代》相互糾結的鄉(xiāng)村、匪區(qū)與城市，《五月的礦山》的相對封閉的礦區(qū)?！霸谖膶W作品中特定的空間與空間的界限是如何確定的，這取決于小說的結構，作者的性格和自傳”*[英]邁克·布朗：《文化地理學》，楊淑華、宋慧敏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59頁。，反過來說，小說內(nèi)部各空間的變動和銜接構成了整體敘事結構的重要線索。《八月的鄉(xiāng)村》是鏈條式，從大路的一處延伸到另一處；《第三代》是交叉式，鄉(xiāng)村、匪區(qū)與城市交互出現(xiàn)；而《五月的礦山》是扇形，會場、醫(yī)院、家屬區(qū)等構成了礦山的副翼。而不同的空間敘事結構，又是同作家所探究的主題思想結合在一起的：《八月的鄉(xiāng)村》是在路上的人們對革命的探詢，《第三代》是對鄉(xiāng)村權力對抗關系的詮釋，而《五月的礦山》則是對工人階級忘我精神的高調(diào)歌頌。

一、《八月的鄉(xiāng)村》

《八月的鄉(xiāng)村》(1935年)是蕭軍的成名作，成熟不足青澀有余，卻是最匹配其個性的一部小說。蕭軍自小喪母，小學被迫輟學，而后當過兵，上過軍校，之后輾轉于哈爾濱、大連、青島、上海，可謂一個十足的漂泊者或流浪漢。蕭軍之后還寫了典型的流浪漢小說，如自傳式的《同行者》(1936年)，而《八月的鄉(xiāng)村》則是一群在路上的“人民革命軍”的行軍故事。以旅途為敘事空間，路上的每個關隘或拐角都可能是新故事的發(fā)生地，空間的轉換和跳躍構成了小說結構的特性?！栋嗽碌泥l(xiāng)村》雖然青澀，卻選擇了最契合的敘事形式，借著蔓延開去的大路，展示著東北大地的傷痛和激情，并且在路途停駐和展望的時刻，探詢著一個歷久彌新的問題：革命的價值和方向到底是什么。

小說開篇突兀，觸目便是茂草、密林和厚重的黃昏，以及一行剛剛經(jīng)歷戰(zhàn)斗的人們。伴隨著人們的腳步，小說像連環(huán)畫一樣，一頁頁展示著被擄掠的大地和被損害的人們。山腰的茅屋、王家堡子、龍爪崗、鎮(zhèn)上是路上經(jīng)過的幾個處所，也是構成場景轉換的關鍵媒介：

一行人最初來到山腰的茅屋，只有一戶人家，爺爺和孫子相依為命，“孩子的頭緊抵在爺爺多骨的肋下，活似一只脫了相的癩皮小狗，偎依著老年的母狗”。孩子的父母被日本兵殺害了，并且受著饑餓的威脅，家里僅有的半罐米也被過路的人們吃光了。接下來借王家堡子正面描寫了日本兵的劫掠，除了全景式掃描外，還特寫了一位日本士兵的強奸場景。松原太郎，剛入伍的新兵，目睹著“倒下去的尸體，女人們被割掉了乳頭，褲子撕碎著……綠色的蒼蠅盤旋著飛”，懷著忠君、家庭和憐憫等矛盾的心理，卻依然實施了強奸。龍爪崗則展示了鄉(xiāng)村地主和佃戶的遭遇，王三東家在負隅頑抗后家破人亡，佃戶們不再安定，以致“成熟了的莊稼，只有沒興致的，和沒有成熟的時候一樣，生長在地里”。鎮(zhèn)上則粗線條地勾勒了商民代表們的苦痛和落寞。小說通過一系列路上的場景，承載了大量的時代訊息。在不同的場景中，一致的是熊熊燃燒的仇恨和抗爭。茅屋里的老人一想到復仇“興奮起來活似一個青年人”，王家堡的李七嫂在失去孩子和情人后，毅然拿起槍走上復仇的路，龍爪崗的孫家兄弟一起加入了革命軍，還有沿路田老八們對“那條爬行著的、固執(zhí)的蛇”的迷戀。

路，為沿途的人們參與革命提供了機會，同時設置了種種挑戰(zhàn)和考驗。因而《八月的鄉(xiāng)村》的空間結構是同提出深刻而尖銳的問題結合起來的：革命是什么，革命與戀愛、紀律與自由的關系是什么。蕭軍毫不退縮地描述了不同階層人們面對革命的希望、猶疑與動搖：

1.“煙袋全有些憂傷了”。

走上革命之路的人們形形色色，有農(nóng)民、工人、兵、胡子，還有知識分子和外國友人，后者往往引領和說教著前者。對于農(nóng)民們而言，他們被革命之后的“新世界”所吸引，所謂的“新世界”不過是最基本的生活保障。如農(nóng)民出身的小紅臉常常思考：

什么時候他再可以自由的咬著煙袋去耕地？是不是馬上就可以來的？那個神秘的日子來到的時候，是不是可以將欺負過他的人們，和硬占了他的田地的日本人，殺得一個不剩？他的老婆可以不再挨餓了嗎？孩子們呢，可以同有錢的孩子們一樣，到學堂里去念書，不再到鐵道附近去撿煤渣……

沿途被革命吸引的孫二們也是這樣理解的，“革命以后，一個錢不花，你就可以有個老婆！自己有地，不再給別人種了。懂了嗎？這就是革命！”但人們面對抽象的階級情感和革命紀律時，卻充滿了猶疑。小紅臉懷疑階級情感“比我的煙袋，我的老婆、孩子、田地和家畜還親切嗎”？當過胡子的劉大個子則質疑“‘革命’來了，我還是我??！”唐老疙疸被李七嫂吸引著，當敵人來襲的時候，鐵鷹隊長以革命紀律的名義要求他拋棄，他卻寧愿“反革命”也要與情人一起同生死。

2.“我宣布槍斃了我的‘戀愛’”。

蕭明與安娜知識分子出身，是革命的先行者和傳道者，卻同樣被革命所困惑著。蕭明為人們勾勒“新世界”的前景，卻同樣不知道它哪一天到來，并且困擾于革命與暴力、革命與戀愛的關系。蕭明期待著不再人殺人的一天的到來，當?shù)刂鞔笤罕还テ坪?，卻被要求執(zhí)行槍斃地主的命令，不禁發(fā)出“槍斃他們有必要嗎”的質問。蕭明期待革命與愛情的共存，愛上了高麗姑娘安娜，卻被視為是一種軟弱，一種恥辱，于是發(fā)出了懺悔和懷疑的吶喊：“我不是從真正無產(chǎn)階級成長起來的！我向你說話，我是時刻在克制我自己！我能克服勞苦，艱難，和一切……只是對于你的戀愛我不能克服。”

在司令陳柱的命令下，蕭明和安娜被迫分開，但是問題依然存在。安娜自小離開祖國，在父親的教導下獻身革命，在革命與自由沖突時，卻不再掩飾對愛情和自由的渴望：“革命是什么呢？革命是一只寶貝的壇子嗎？里面盛的是‘苦痛’？還是‘不自由’？”革命之路繼續(xù)延伸，故事并沒有結尾，《八月的鄉(xiāng)村》只是提出了問題卻沒有答案?！段逶碌牡V山》提供了“新世界”的一幅圖景，革命與家庭、戀愛的關系以另一種方式得到了解決。

二、《第三代》

《第三代》，又名《過去的年代》，大部寫于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可謂鴻篇巨制，如李健吾所言“表示絕大的進步和更大的企圖的制作”*李健吾：《八月的鄉(xiāng)村》，《咀華集·咀華二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第147頁。。小說共八部，在凌河村、羊角山匪區(qū)和長春城等空間之間自由穿梭，不同空間的交叉構成了小說的敘事結構：一至四部是村莊和匪區(qū)的交叉，五至八部是鄉(xiāng)村與城市的輪換。這一交相呼應的空間結構，正與蕭軍的敘事雄心一致，他試圖描摹民國初年東北農(nóng)村的現(xiàn)實與出路，并抓住了其中的關鍵處：鄉(xiāng)村權力秩序的對峙與變動。在此主題之下，不同的空間占據(jù)著不同的敘事位置，匪區(qū)、城市不過是凌河村內(nèi)部對峙秩序的延伸和重復。

凌河村偏居一隅，雖然已經(jīng)民國，卻依然延續(xù)著之前的權力格局。凌河村內(nèi)部的空間格局正與權力格局對應。像“城”一樣大的楊家院落占據(jù)著凌河村的核心位置，正如楊氏家族占據(jù)著權威的地位，族長楊洛中是晚清捐過六品官的鄉(xiāng)紳，留學日本的兩個兒子被當?shù)厝艘暈椤傲瞬黄鸬娜宋铩?。而平民們聚集在街上，或者井泉龍的家里，代表著自由和挑?zhàn)權威的另一端。不同的空間上演著不同的悲歡：楊家的兩次宴會象征著大家族的權威和權威的衰落，如楊洛中壽宴時楊家遭了搶劫，兒子被胡子綁票，女兒被巡長拐跑。之后的端午節(jié)家宴，楊洛中已經(jīng)病入膏肓，而家人們卻依然沉浸在享受與淫亂中。街道上井泉龍家中的日常娛樂則代表了鄉(xiāng)村的快樂與沖動，如井泉龍的笑聲、林青的胡琴聲、林榮的風琴聲，都是“這整個凌河村的聲音，也是沐浴這整個凌河村人們靈魂的溫暖的源泉。”

這一鄉(xiāng)村秩序搖擺不定，不同的階層有著不同的危機和機遇。楊洛中等富家大戶竭力地維護著自己的權威，借地方政府的力量將反抗他的林青、井泉龍等人送進了城里的監(jiān)獄，并且招降成了綹子的族人如楊三。但是這一權威并不牢固，受到眾多的威脅，如附近山區(qū)胡子們的肆虐、后代子孫的墮落，還有本村英雄們的抗爭，以及巡警這一異質性勢力的介入。

對抗著楊洛中權威的井泉龍、林青等人，則是一批具有強力的復仇者。他們之所以對抗楊洛中，并非出于什么階級仇恨，而是單純地對勇敢、強力與公道的追求，正如凌河村人對三棵松英雄的祭奠，“以這石堆作為監(jiān)督的神明，以這石堆鼓勵著兒孫們復仇和前進”。如井泉龍，蔑視秩序與規(guī)矩，年輕時做過義和團，在干旱時甚至擰下廟里龍王的腦袋，并且常常沖撞著楊家的權威。復仇者們還寬容并且褒獎有血性的子孫，如林青對投降前楊三的喜愛，井泉龍對做了綹子的劉元的推崇，甚至撮合他們和女兒們的愛情。但是在鄉(xiāng)村權力的對峙中，井泉龍們除了被送入監(jiān)獄，便只有兩個出路：匪區(qū)和城市。

“對于前一個思想——東洋出兵——這是每一個人擔心著、恐懼著的；對于后一個消息——胡子們再來——那卻只有每一個村莊的富人們和半富的人們感到了真實的驚心?！毖蚪巧?、青沙山等山區(qū)，大小“綹子”出沒的地方，正是威脅鄉(xiāng)村權力秩序的存在。綹子們與凌河村年輕一代的復仇者是二而一的，當綹子的有許多遠離鄉(xiāng)村秩序的青年農(nóng)民，如嗜賭的劉元、誤殺人的楊三、打死債主的馮禿子，還有躲避巡長騷擾的翠屏。海交和劉元先后搶劫過楊洛中的大院，而楊洛中們積極勸降本村的青年們，并且組織“聯(lián)莊隊”對附近的山區(qū)進行圍剿。在對峙當中，有的死掉了，如老一輩的海交、半截塔，有的投降了，如楊三，并且轉過身來圍剿昔日的同伴，還有的繼續(xù)復仇，如劉元。

海交們所在的羊角山，是一處遠離鄉(xiāng)村權力秩序的理想空間。這里的人們“不繳納捐稅，也不遵從任何法律，他們是像天空的鷹一般地生活著”，“竟像是個沒有‘王’也沒有‘奴隸’的朋友式的國家的存在”。在這里，海交、半截塔、劉元，是又一批重情重義的復仇者。海交，出身于胡子世家，堅守著祖輩的遺言：“我沒有投降了官軍……回來擒拿我舊日的伙伴……我一直是和他們拼著的”。劉元，逃出凌河村的青年復仇者，在海交死后為復仇所激勵著，成了新的領袖。但是這一空間難以持續(xù)，很快在“聯(lián)莊會”和騎兵的圍剿下崩潰。當劉元在身受重傷突圍之后，只能再次回到凌河村，之后去了哈爾濱，城市正象征著農(nóng)村的另一條出路和可能。

城市與鄉(xiāng)村的關系更為復雜，一方面，城市是鄉(xiāng)村各階層新的希望和出路，另一方面，城市延續(xù)著鄉(xiāng)村權力的對峙，并且加入了殖民勢力等新的元素。城市從多方面向鄉(xiāng)村滲透著，從城里的燈、洋畫片上的“大腫腿”(大總統(tǒng))、“孔雀牌”紙煙，到“皇上”和“國家”的區(qū)分，再到歸來者們帶來的信息。如從俄國回來的林榮為凌河村“帶來了各樣奇妙的風”，使得青年人產(chǎn)生了新的希望，“他們的心開始了無節(jié)制的跳躍……他們感到是應該飛一飛的時候了”。反過來，鄉(xiāng)村的人們被城市吸引著，楊洛中的大兒子楊承恩，在“建立中國工業(yè)英雄式的抱負，樸素生活的理想，艱苦為國的意志”的激勵下也選擇了長春城。另外被楊洛中代表的鄉(xiāng)村權力秩序排斥的林青一家、汪大辮子一家，還有劉元、宋七月們，最后選擇去了長春和哈爾濱。凌河村的權力格局也復制到了城市中。

長春城的空間更加秩序井然，被日本租界、教會醫(yī)院、三馬路、貧民區(qū)等區(qū)隔著，由警察們守護著界限。鄉(xiāng)村來的貧民們都集聚在愛民村里，城市郊區(qū)垃圾堆上的貧民窟，凌河村的人們紛紛找到了謀生的去處。汪大辮子做了小旅館的賬房，林榮開了天河酒館，連小孩子們都成了日本火柴廠的童工。與愛民村相對的，是日本人控制的租界、官僚們占據(jù)的酒樓、戲院，楊承恩正處于其中。他的事業(yè)起初受了打擊，因為不愿走官府的門路，也不愿和日本人合作，但最后不得不屈服于現(xiàn)實。于是從凌河村出來的人們又一次出現(xiàn)了對抗。楊承恩試圖創(chuàng)辦的火柴廠，恰恰選擇了愛民村所在的地址，于是愛民村被要求限期搬遷。為了維持愛民村的存在，很多人站了出來，凌河村的老人林青站了出來，并被推舉為請愿的代表。正如凌河村的對峙一樣，楊承恩們受到開埠局和巡警所等官方勢力的支持，最后林青被再次拘捕了。

《第三代》最后一部分寫于1951年，以背井離鄉(xiāng)的汪大辮子一家再次回到凌河村結尾。蕭軍計劃中還有兩部：“戰(zhàn)斗的年代”和“勝利的年代”，當時卻有心無力了，即便寫出，也許只能是《五月的礦山》一樣失衡的作品。

三、《五月的礦山》

《五月的礦山》(1954年)，是對新的工業(yè)題材的“一種試煉”，現(xiàn)在看來是失敗了，不僅沒有成熟期作品的恢弘、厚重，也沒有初期作品的靈動、尖銳。小說以礦山為空間背景，一共十二章，前四章主要是會場和醫(yī)院，中間四章是礦山，后四章又是醫(yī)院和會場，恰恰構成了類似扇形的空間結構。這一規(guī)整的空間結構，是與頌揚礦山英雄們忘我工作的主旨相應的：大會場是工作的宣揚和總結，家庭、醫(yī)院是工作的預備和恢復，都服務于礦山的獻工大競賽。如此一來，空間被徹底功能化和等級化了，礦山的作業(yè)空間占據(jù)著絕對地位，并擠壓著家庭、醫(yī)院等其他的日常生活空間，與之相應，集體主義的高揚導致了個體日常生活和世俗情感的壓抑或忽略。

礦山占據(jù)著核心位置，相應地，小說的重心和高潮正是獻工大競賽(第七章)，之前和之后的兩次大會是競賽的預告和總結。礦山的內(nèi)部并非鐵板一塊，上下級、工人內(nèi)部都有裂縫和矛盾。但是，反動的或落后的工人最終讓位于無私奉獻的英雄們，落后的干部終被各級黨委干部所折服。無論是競賽現(xiàn)場還是大會場，都被狂熱的集體主義情感充斥著。獻工前，工人們“不獨忘了時間，忘了饑餓，忘了生活上的瑣事，忘了彼此間個人的恩怨，忘了小小的不滿，忘了習慣性的牢騷，忘了家，忘了朋友……甚至連自己全忘了。只有一件事是存在的：那就是競賽的勝利！榮譽、紅旗、解放全中國！”競賽時，人們成了一個人：“千萬人們底眼睛在這時幾乎也只有了一種表情：威嚴而鋒銳”、“人們忘了憎惡，忘了嫌怨，忘了輕蔑，也幾乎忘了時間和空間底存在，以至于自己活別人底存在，只有一個共同的偉大的意念，就是動作啊”。個人仿佛不存在了，如主要英雄魯東山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人以及和自己底家族一道存在了，而是和某種眼不見的千千萬萬的人結成了血肉關聯(lián)，和某種土地生了根，他不再感到恐懼、搖擺或孤零以至羞澀了”。

家庭，是私密空間，是親情和愛情的家園，而今被工作侵入了，并且一點點侵占著親情和愛情的位置。魯東山，孩子們都生著重病，但為了工作毅然決定搬到礦山去，“不管是老婆那憂郁的臉色，女孩子那凝定的大眼睛，男孩子那激烈起伏著的小肚皮，以及大男孩子在地上分揀煤渣那專心一志像個小老人似的樣子”。結果，女孩因為耽誤了看病而死掉了。其他英雄，楊平山一直拒絕結婚，因為“在他覺得獲得政治上、工作上的榮譽比那結婚更有價值”，張洪樂在老婆生產(chǎn)的時候，“對于孩子們的留戀和擔心的感情，馬上被那要到老工程師那里去和下井的意志代替了”。同類的空間還有醫(yī)院，本是治病和休養(yǎng)的所在，同樣受到了工作的侵擾。楊平山兩次進入醫(yī)院，第一次還未痊愈便提前出院，在競賽中再次負傷。第二次入院后，他更多的是焦慮和不安，所思考的仍舊是獻工大競賽，“懊悔著幾次在工作中底失敗和負傷”，卻對最親密的戀人和朋友保持著距離。家庭、醫(yī)院等空間喪失了固有的功能，而成為礦山作業(yè)的附庸，而工人們在遠離日常生活和世俗情感后，成了被機器和工作異化的英雄，最終楊平山等人為了搶救電鏟而犧牲。

蕭軍的三部長篇小說奉獻了不同的地理空間和敘事結構，并且都很好結合了各自的主題思想。雖然如此，它們卻呈現(xiàn)出不同的風貌和水準，《八月的鄉(xiāng)村》是青澀而憂郁的詠嘆調(diào)，《第三代》是恢廓的史詩，而《五月的礦山》成了平庸的頌歌，原因則在于不同空間特殊性和豐富性的差異，主題思想時代性和普遍性的差異，更重要的是作家本人不同情境中思想和藝術視野的變遷。

馮仰操(1985-)，男，文學博士，中國礦業(yè)大學文法學院講師(徐州 22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