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懷帆

卷一

1、小鎮(zhèn)人

離開小鎮(zhèn)，生活就偏離了軌道，變成了奔波，變成了被奴役的行尸走肉。吾心安處是故鄉(xiāng)，小鎮(zhèn)無疑已是故鄉(xiāng)，心靈安妥之所?，F(xiàn)在的困境是，怎樣才能做到隨遇而安，而不亂心靈節(jié)奏？有時的奔忙勞碌，屬迫不得已，但這樣的“有時”似乎越來越多，被生活擄去，作壯丁，作奴役，糊涂倒也罷了，偏偏醒著。

回到小鎮(zhèn)，便回到了生活的節(jié)奏，慢下來，靜下來，從心所欲。幸好有這樣一個小鎮(zhèn)，收留我，給我以慢拍和安靜。我給陽臺上的盆栽澆水，用濕拖布拖地，等一壺水慢慢燒開，耐心地洗衣服，洗襪子，洗澡，把在城市里落上的污塵除掉，細(xì)細(xì)地吃一杯酸奶，泡腳，靠著床頭翻書，仿佛出門時被窩里留下的體溫還在。

2、新年寄望

2015年無疑來了，但于我，好像還留在舊年。在我的心理時間里，只有過了春節(jié)，新的一年才算真正開始了。我還是喜歡舊歷紀(jì)年方式，和著大自然的節(jié)律，時序更迭，分明有度。這樣，就覺得元旦來得不明不白沒有道理，天寒地凍，萬物凋敝，哪像新年的樣子！可是你看，春節(jié)一過，天氣回暖，萬物復(fù)蘇，那才是新年嘛！

2015年，希望自己多少變一些，不光是變老，而是生活和寫作。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似乎持續(xù)很多年了，不是感到乏味，而是覺得也許丟了其他一些可能。做一個專心的工匠，當(dāng)然也好，也滿足，但工余的調(diào)節(jié)也越來越顯必要。我不貪，所期望的變化僅僅是免于固步和坐井觀天：開闊一點，豐富一些，在小鎮(zhèn)，也可在小鎮(zhèn)之外，小鎮(zhèn)以遠(yuǎn)。

3、小魚兒

養(yǎng)了三條小魚，兩紅一白，像一家人。小魚長得拇指大小，活靈活現(xiàn)，但十分膽小，一有響動或者一見人影，滿盆亂游，欲藏不能。據(jù)說魚的記憶只有七秒，有時覺得好，所有的煩惱很快就會忘掉，所以有了自由自在的身心；但有時又覺得也不好，快樂的事情它們卻記不住，多么可惜！該喜歡沒心沒肺，還是刻骨銘心？

4、熟人

今天見了一個人，說我瘦了，我說沒瘦，冬天怎么會瘦呢！她說就是瘦了，我就不再分辯，心想她想說的其實是老了，冬天光吃不運動怎么可能會痩？回到家一稱，別說還真瘦了二斤。平時，我爸媽總愛說我瘦了，但那是關(guān)愛。現(xiàn)在弄明白了：當(dāng)一個熟人說你瘦了，那肯定就是瘦了，不然，就會自作多情。

5、留聲機

先是去實體店考察，發(fā)現(xiàn)很貴，便從網(wǎng)上淘了一尊回來：老式留聲機。大喇叭，實木底座，一人高，看上去挺不錯。有人把這看作懷舊，于我則大謬，我舊時哪感奢望有這神器呀！我是喜歡一邊聽音樂一邊看那黑膠唱片旋轉(zhuǎn)的感覺，有一種慢和悠然，仿佛時光可以倒流，音樂會靜靜流淌而至心里，舒緩，深情，溫暖，讓人熱愛生活。

6、盆栽

據(jù)說紅豆杉可除房間甲醛，請了一盆回來。兩天后便發(fā)現(xiàn)葉子干澀，形如蒿草，仿佛可燃。我想它未必已死，而是換地氣?；蛘呒幢阋阉?，也先留著，當(dāng)個標(biāo)本。紅豆杉，名字好聽，可寄相思。另外一盆紅梅，卻突然開花了，大喜！只是左聞右聞，不得暗香。這果真是傳說中凌寒獨自開的蠟梅？新年到，開得正好！

7、稻草人

一個有內(nèi)心生活的人，不論多么苦，也是自足的。玻璃人，空心人，橡皮人，見得少嗎？有時遇見一些人，看他們的做派，聽他們說話，只覺得可憐。底層人貧窮，但每一分幸福都是真的。有的人你看他什么都有，卻覺得他其實一無所有。但稻草人不算，他們雖然虛張聲勢人模人樣，但畢竟是麥田守望者呀！

8、曬太陽

一群人在村口曬太陽，聊天，臉上有麻木和滿足的表情。我知道，這是低層次的生活狀態(tài)，貧窮但悠閑著，貧乏但自足著。許是我也有這樣的基因，總想著有一天自己也能瞇著眼，袖著手，負(fù)暄南墻。忙了一年，入冬，終于農(nóng)閑了，湊在村口，說說閑話，于這些老人不是難得的享受嗎？只愿回到家里，酒已熱好。

我和一個南方人一起走時曾看到過這種景象，他大惑不解，大加嘲諷，他說在南方絕對不會看到這樣的場面，他甚至說貧窮真是活該！我理解他的蔑視和不解，但還是為我的老鄉(xiāng)們做了辯護。我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我寧愿看見老人們聚在村口閑聊，也不愿看到大冬天他們還在地里干活，至于貧窮，忙就能擺脫嗎？我知道，我的辯解無力，不患寡患不均，也許正是貧窮的根源！這個道理我當(dāng)然懂，我是想，農(nóng)民可憐，一年在土地里勞作，到冬天就歇歇吧，尤其是老人！生在這方貧瘠的土地，光轉(zhuǎn)變觀念不夠，光一年四季勞作也不夠，只要完全依靠土地，怎么可能過上小康日子！讓年輕人去打拼，讓老人們還是安詳?shù)貢褚粫裉枴?/p>

9、等雪

三九天了，太陽卻暖洋洋的，河面還沒有完全結(jié)冰，河水流得很慢，一點聲響也沒有。不會是個暖冬吧？我不喜歡暖冬，冬天就應(yīng)該冷一點，多下幾場好雪。但凡暖冬，多是倒春寒，春寒就讓人更討厭了，有時衣服都減了，又得翻出來裹上，這不算啥，有時桃花都開了，卻下起了雪，花便一夜間凋零，凄凄慘慘戚戚。

10、老照片

高中老師發(fā)來短信，要我提供一下班級同學(xué)名單，當(dāng)即汗顏。二十五年過去了，休說一一說出名字，即便能想起的，也沒幾個了。高中畢業(yè)，同學(xué)各奔東西，相互聯(lián)系很少，人長什么樣子都差不多忘得干凈。這是歲月的無奈，還是我的薄情？面對恩師，我該如何檢討自己？面對同學(xué)，我又能說出什么理由？愧疚！尤其讓我無地自容的是，當(dāng)老師把當(dāng)年的畢業(yè)照發(fā)來，我竟一時找不到自己！當(dāng)年的我，還能覓到今天的一絲線索嗎？都說歲月是把殺豬刀，它殺的又豈止容顏！那所貧窮小縣城的簡陋學(xué)校，那融進我生命中苦澀和奮斗的歲月，當(dāng)它又展現(xiàn)在面前時，竟那么遙遠(yuǎn)和陌生！我從照片中終于找出自己，但那是青春的我嗎？我逐一往過看，能認(rèn)出和想起名字的不到十人。我為此羞愧和難過。是什么清洗了我的記憶？如此單純的生活，如此美好的青春，都會消逝得這樣干凈，我是不是太沒心沒肺了？人生是不是太虛無縹緲了？多么可怕，當(dāng)我們被快節(jié)奏和網(wǎng)絡(luò)化的生活裹挾，洗腦，對最珍貴的經(jīng)歷都會喪失記憶！珍惜、珍存、珍重吧。

11、白樺樹

每次看見白樺樹，都會怦然心動。冬天，在一片灰暗的樹林里，一片白樺樹更顯高潔，像一群誦經(jīng)的圣者。白樺樹，大概是樹中的知識分子、僧人、老師，或者也許是詩人。它的身姿有一種超凡脫俗的書卷之氣、圣潔之氣、君子之氣，樸素、寧靜、獨立，守身如玉，自潔不染，讓人尊敬又親切。多想成為一棵白樺樹！

12、怒氣

怒氣是不是皆源于心胸狹隘？人固然有喜怒哀樂，但發(fā)怒總是不好。不知修煉好的人會不會不再發(fā)怒？不過真要那樣，也乏味，少了波瀾。我覺得，喜怒哀樂都是需要的，但得來去自如，分寸有度，光一天彌勒一樣傻笑就不是人了。怒氣傷身，這誰也知道，但喜就不傷身嗎？樂極便也生悲。怒過之后，天高云淡。

13、話語權(quán)的快感

以前總以為當(dāng)官的好處是名利或者虛榮，后來觀察發(fā)現(xiàn)好處多了，比如說話，也算一種。當(dāng)官的人都愛說話，不管這話是不是廢話、瞎話或者屁話，能滔滔不絕就過癮，就有成就感。以前我還覺得能說話也是一種本事，后來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當(dāng)了官就愛說話，而且有能力說個沒完。不是嘮叨，而是說話時，能享受一種折磨人的快感。

14、藥酒回春

酒是農(nóng)家釀的糧食酒，藥是高原野生草藥。取一玻璃瓶，置酒，加藥，封蓋，七七四十九天，藥塊泡大，酒色變黃，藥酒生成！非有病也，據(jù)說可保健，民間寶物，傳世配方，自覺可信。人過四十，多半被酒飯、女人和雜事弄壞身子，逞強總不及前，遂知珍惜。取一杯，斟酒，慢飲，漸覺面熱心暖，恍如春藥。盡杯，卻生一嘆！

15、率性吧

談及養(yǎng)生，幾乎白癡。少時填不飽肚子，逮住可進胃的就已謝天謝地，豈有養(yǎng)生之念！及至無飯食之憂，便報復(fù)性痛吃痛喝，自然用壞了胃。總算相信衣食無憂，才知道測試身體指標(biāo)，果然亂七八糟。再說了，弄寫作，豈會有好身體！至今，方懂得要善待，畢竟還有極可能的幾十年。但又想人生不滿百，何必小心翼翼？人生貴在稱胸意，吃喝又何嘗不是？雖不至于縱酒縱食如屠夫野漢，也不愿淺嘗輒止蹙眉捂胸作林黛玉。該吃當(dāng)吃有飲便飲，無復(fù)計較體檢數(shù)據(jù)曲線。當(dāng)然也要把持有度，快意而止。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八九，倘再壓制自己，這不能吃那不能喝，仿佛性無能，真不如剃度出家。盡量依自己的性子吧，少活兩年又何妨？

16、蠟梅非紅梅

興慶宮有梅樹，我早就知道的，走路時見過樹上的銘牌。總想看看梅花凌寒獨自開的風(fēng)采，也總想知道梅花香自苦寒來到底是怎樣的香？便入園獨自尋找。冬日天寒，游客稀少，正合我意。園中漫步，但見草色荒蕪，眾樹枯禿，只一湖水冷著面孔。忽見一片矮樹，金黃爛漫，滿樹生輝，近嗅，清香沁人，氣味不俗，一問，果然是梅花！聽過《紅梅贊》，看過傲雪的紅梅圖，也在春天里見過如杏花般美艷的梅花，便想著還是冬日的紅梅更具風(fēng)采。但我看見的卻是黃梅，迎春花般的色彩，初以為是葉片，近了才看清是花朵。大庾嶺的梅當(dāng)是紅梅吧？陸游看到的梅也當(dāng)是紅梅吧？何日何地，能夠踏雪尋梅？那一枝驚世駭俗的紅顏，那一縷透心入骨的香魂。

17、另一種雪花

冬天不下雪，總是一種缺憾，已是四九天氣，卻并不冷，大寒一過，就要立春了，下雪的概率就更小。都在抱怨，又都在期盼，雪。我相信有一場雪會下在年關(guān)，一場真正的雪。我也喜歡雪，但更溫暖于人心對雪的期盼，那是埋藏在人心中的浪漫、詩意、純潔和愛，另一種曼妙的雪花。因為此，雪界圣潔，人間美麗。

18、認(rèn)了吧

碰見一個人，說他也失眠，聽起來比我還悲慘。他看了很多醫(yī)生吃了很多藥，卻并不見效，看那憔悴的樣子，便知道他受的折磨。我雖然也同情，但心下暗暗叫苦。這是病，或者竟是厄運，是必須授受的命運之一種。我有時感到慶幸：有人得了癌癥，而我畢竟才是失眠，死不了，活不旺，而且居然還可以喝酒寫詩，偶爾竟然還可做愛！

有人說，失眠的人心眼小，氣量不夠，沒心沒肺的人倒頭就睡，哪有失眠的苦惱！按這個說法，黛玉會失眠，焦大就不會，但我知道林妹妹有的是肺病和胃病，失眠倒未必有。焦大估計當(dāng)然不會有失眠癥，但被灌過一嘴馬糞后，看著大觀園的墮落，恐怕也睡不好覺。失眠到底是病還是命，不得而知，認(rèn)了，會好受些。

19、緋聞

走路，碰見一熟人，便一起走，聊天。他夸我是個好人，我問何以見得？他說這么多年了沒聽到我的緋聞。我當(dāng)即羞愧無語。這是夸我嗎？這簡直說到了我的痛處，現(xiàn)在大家不都認(rèn)為沒有緋聞很丟人、很無能、很失敗、很沒魅力嗎？更何況，我是一個多情善感的男人，有點緋聞才算正常。我很認(rèn)真地問他：你確定你不是在嘲笑我？他說，正因為這樣才更難得。按說，無論怎么樣，應(yīng)該有點緋聞才是，可就是沒有聽到。我問他，如果有點緋聞是不是就不算好男人了？他說那倒也不至于，只是沒有就殊為難得。他接著問：你是氣管炎？或者你不會有什么病吧？你是怎么讓自己變得像和尚一樣？和尚都有花和尚呢！狗都交幾個異性朋友呢！他真是存心氣我！

對有緋聞的人，我又怎么看呢？羨慕流口水倒絕不至于，但說實話并不厭惡并不會譴責(zé)覺得麻木就那么一回事，仿佛司空見慣沒什么大驚小怪。這是不是也算一種墮落？我非道學(xué)家，對男女之曖昧頗能理解。至于我，因為多看了兩本書，便畏首畏尾幾被閹割：君子好色而不淫，發(fā)乎于情而止于禮，不應(yīng)是這樣么？

20、輕熟和心熱

贏球時沒去看，輸球時卻看了，真是命苦！現(xiàn)在，還有什么可以讓我熱血沸騰、激情澎湃？原以為足球會，卻又遭傷害。好像再沒有了，波瀾不驚，天高云淡。很多年了，都再沒有過振臂一呼，沒有過仰天大笑。以前，覺得去K歌很無聊，現(xiàn)在覺得畢竟還可放縱地引吭高歌；以前登上山頂，一個人會放肆地吶喊，現(xiàn)在站在山頂上，只愿看云卷云舒。怎么會變成這樣？何時丟失的？

花開花落，榮辱不驚，當(dāng)然也好，但過度的平靜未免平淡乃至寡味。人到中年，有一種成熟的寧靜固然美好，但有時又覺得過于沉郁。少年輕狂顯得淺薄，現(xiàn)在看來卻有點美好。沉穩(wěn)可靠，風(fēng)風(fēng)火火不也美麗？春花絢爛，秋葉靜美，是自然之律，但更難能可貴的也許是青少年時的一分輕熟，中青年時的一分心熱。

21、胸懷

做一個和文字結(jié)緣的人，倘不能如李白那樣恃才傲物、斗酒而狂，也犯不著像杜甫一般憂國憂民、一副苦臉。生逢網(wǎng)絡(luò)泛濫和物質(zhì)主義橫行的時代，文字很難做到救恕和安妥，但至少應(yīng)做到自救和療傷。愛有多深，心便有多苦。挺住未必意味著一切，入世？出世？認(rèn)可孔子，卻又羨慕莊子。怎樣，才能成就蘇東坡之胸懷？

卷二

1、故園

去探望父母，媽媽已燉好了鄉(xiāng)下老家?guī)淼难蛉?，一進門，就覺得滿屋生香。鄉(xiāng)下老家，當(dāng)我這樣說時，感到踏實和溫暖，盡管那個小鄉(xiāng)村已只剩下很少的幾戶人，但畢竟山還在，水還流，祖墳和老樹也還在堅守。這么說，我還是有家的人，有故鄉(xiāng)的人。父親說他將來也要“回”到那里，這就意味著我還會年年回去。

羊肉果然不是一般的香！草是故鄉(xiāng)漫山遍野的青草，水是家鄉(xiāng)清澈潺湲的溪水，怎可能不香？但吃的時候卻有一絲難過，仿佛我是一個忘恩負(fù)義的人。那個小山村，人都沒留下幾個，羊又怎么會多？它走的路，也許是我少時常走的路，它看到的，正是我魂縈夢牽的，如此說，它應(yīng)是我鄉(xiāng)下的親人。那么，它算死得其所嗎？

有一條根，一條臍帶牽系，不論浪跡天涯海角，就還會有一個地方可以想念，就覺得這世界并不孤單，自己無論多么落魄，也不是個孤兒，還有安妥身心之處。那個小山村，在我心中，永遠(yuǎn)有一條土路等待著、一盞燈亮著，讓我安心地上路，迎接風(fēng)雨。有一天，當(dāng)我白發(fā)蒼蒼回家，故園還在嗎？

2、坐火車的道具

火車上，一個老人在靜靜看書，真是難得一遇。我很想知道他看什么書，但又不想引起他的注意，打擾他。側(cè)目而視，看見書翻開，卻半天不翻一頁，后來看清他其實在打盹兒，覺得那樣子真是好看！也許看什么書不重要，重要的是因為看書，可以伴著火車的節(jié)奏，緩緩進入夢鄉(xiāng)。人在旅途，一路風(fēng)景，一路書香，多好！

火車行進一段路程，車廂里就會睡倒一大片，從來如此。以前，我總以為現(xiàn)代人忙，容易疲倦，后來發(fā)現(xiàn)，估計是火車上人多，氧氣不足，引發(fā)困倦，加之火車搖籃般的節(jié)奏，人便易瞌睡。但不論怎么睡，覺得書還是最美的道具。如果不是書在懷中，那打瞌睡的老人差不多就是老頭，而現(xiàn)在，他看上去更像一個老師。

3、有點好奇

坐了這么多趟火車，還沒遇到一個看書的女人，要么耳朵里塞個耳機，閉目塞聽、與世隔絕，要么懷抱一個平板電腦，獨自沉浸在肥皂劇里。女人為什么不愛在火車上看書？我還沒想明白，是覺得看書的樣子很土，像個灰姑娘？——看書不時尚嘛！但我一直不喜歡塞耳朵看平板的女人，盡管可能漂亮，但多半平庸。

我知道這么說很得罪女人，因為這么做的女人太多了。遇到狠一點的會罵我：瞧你那德行，你不平庸嗎？抱本書打瞌睡就不平庸？書呆子！再狠點的還會罵：你老婆不那樣？你媽不那樣？呵呵，我老婆是那樣，我媽還真不是那樣，老太太農(nóng)民，不識字。我其實就是好奇：女人真的為什么不在火車上看書呢？

4、雪落小鎮(zhèn)

下雪時，我并不知道，大概在埋頭工作，等發(fā)現(xiàn)時，戶外已薄薄落了一層，心頭微微一熱：哦，小鎮(zhèn)終于飄雪了！多么寧靜，多么安詳！下雪的冬天才是冬天，下雪的北方才是北方，下雪的小鎮(zhèn)，才是我心中的小鎮(zhèn)。下雪了，一切又回歸正常，天又可以信賴，人又可以安靜地生活。雪花紛飛，人間吉祥。

來了一撥書法家，個個披著雪，看上去更有風(fēng)采，更像藝術(shù)家。他們遠(yuǎn)道而來，逢陡坡，車子只好留在一公里外的小旅館，人踏雪步行而來。他們準(zhǔn)備為基層現(xiàn)場寫春聯(lián)，真是難得！這樣的經(jīng)歷，會讓寫一副對聯(lián)比寫一幅作品更加難忘。我斟了酒，一一感謝。一場好雪，一幅幅紅紅的對聯(lián)，開啟一年吉祥紅火的日子。

吃完晚飯出門，雪已下了厚厚一層，走上去，鞋子差不多就要埋沒了。還在下，飄在頭發(fā)上、臉上、肩膀上，涼酥酥地，但胸中有酒，并不覺冷，反倒有一種歲月深情的暖意。借著路燈，看見雪下得還有些熱烈，有孩子在興奮地玩雪，有年輕人借著燈光拍照，我想找一個人沒踩過的地方，美美摔上一跤，但不能太疼。

5、打滾兒

雪，斷斷續(xù)續(xù)又下了一天。山全白了，露出來樹的線條，被雪襯得更加清晰，像一幅鉛筆畫。但近處的樹，卻綴滿了雪，扮得格外動人，偶爾還會等到簌簌跌下的雪。最高興的當(dāng)然是孩子，追逐嬉鬧，堆雪人、打雪仗，盡情玩耍。我歡喜的是，一個孩子在雪地上打滾兒，一只小狗追著他汪汪地叫，仿佛也在興奮地加油。

6、看客

我盡管心熱，也想找一個沒人的地方張開嘴巴逮一兩朵雪花，卻終究只是個看客。我想，選擇落在小鎮(zhèn)的雪，都是素樸的、入世的，沒有太多的心事，讓小鎮(zhèn)美麗，便是它們最大的心愿。所以你看：山，樹，小河，房頂，煙囪，小巷，都像穿了一件迎春的新衣，那么貼身，那么貼心，那么美。

7、向上飛的雪花

不知你發(fā)現(xiàn)過沒有？有時，站在樓上往窗外看，會發(fā)現(xiàn)雪花向上飛行，紛紛擾擾，像不絕如縷的思念，像隱隱約約的記憶，也像揮之不去淡淡的愁緒。向下飛的雪花你只覺得它熱烈，但向上飛的，仿佛就多了心思。我知道，那些雪花終究還是要落到地上的，但多了徘徊。試探，盤旋，選擇，然后找到一個合宜的位置。還有一種情況，也會發(fā)現(xiàn)雪花向上飛行：飄雪時分，站在地上，向上仰望。會不會真的有向上飛行的雪花？從物理角度看，不大可能，但誰又能說得清呢？也許有的雪花，飛到半路上，忘了帶什么，就又返回去取；也許有的只是乘機來旅游一下，快要落下時又飛了回去；也許有的做伴娘，只為了把她的閨蜜相送一程。

8、看美人兒

下過雪，發(fā)現(xiàn)走在雪地里的人，比平時好看許多。因為有雪襯托，衣服的色彩就變得鮮艷，紅得像團火，黑的像塊墨，顏色各顯了原形，看過去便像畫一樣生動。人的面孔也變得漂亮、紅潤、有神，眸子中都反射著雪的光亮。所以，下雪天，最好的選擇不一定是待在房子里慢慢飲酒，也許是在雪地里細(xì)細(xì)看美人兒。

9、公主大俠

雪停走路，不如雪中走路。停時走，會滑，會刺眼，踩雪的聲音也有點刺耳。下雪時走就有意思，不滑，雪還沒擠實，踩著松軟，還會留下一串好看的腳?。谎┞湓谝陆?、肩膀、頭發(fā)、眉毛上，慢慢就留住了，男人變成大俠，女人變成白雪公主。兩個人一起走，估計不錯，但我喜歡一個走，仿佛可以走出這個世界。

10、雪鳴聲

只有在晚上，才有走路的時間。白天天晴，太陽照了一日，雪下沉了許多，擠得更實，踩上去就不再松軟，且會發(fā)出一種咯吱的聲音。這聲音不像是從空氣傳到耳朵，像是從腳部沿著身體傳導(dǎo)到耳中，每走一步，仿佛都和耳膜產(chǎn)生共鳴。晚上，氣溫驟降，走路的人非常稀少。這聲音，便像是一個小鳥發(fā)出的叫聲。

11、雪星星

抬頭看，天上的星星也像雪洗了一般，稀少，卻非常明亮。平時望見的星星，多半是金黃色，現(xiàn)在卻是銀白色。這些數(shù)得見的星星，也不像冬天里常見的那種寒星，閃爍孤寂寒冷的光芒，而是散發(fā)一種中性的銀光，既不寒冷，當(dāng)然也不溫暖，非常純粹。獨立，安靜，高潔?？催@些星星，會相信有一種圣潔的信仰。

12、披雪

都說披雪的松樹風(fēng)采卓然，我看見過，果然不同凡響：樹干傲然挺立，樹枝的松針捧著一團一團雪球，英姿颯爽，一派軍人風(fēng)采，的確讓人肅然生敬！其實，所有披雪的樹都漂亮，銀裝素裹，玉樹瓊枝，冰清玉潔，亭亭玉立，怎不令人心動！就是灌木，也變得時髦，萌萌噠。但我還是想見一枝傳說中披雪的紅梅！

13、說話

兩個人一起說話，是聊天；三個人一起說話，是吹牛；五個人一起說話，是抬杠；十個人一起說話，是起哄；二十個人一起說話，是扯淡；五十個人一起說話，是開會。最好是一個人，啞著，或者打瞌睡。

14、說說耳朵

天氣冷不冷，耳朵最清楚。如果耳朵感到凍，那么氣溫一定在零下5℃以下了。耳朵凍了，最好用手捂著取暖，不能搓，不能揉，更不能掰，如果凍得厲害，會有掰下來的危險。耳朵其實很薄，角度選好了，能夠看到耳朵背后的光亮。據(jù)說耳朵軟的人怕老婆，但不太怕凍，耳朵硬的人，則怕凍，凍硬了，咯嘣一下。

聽看相的人說，耳朵大的人有福，不知這是什么道理？耳朵大了，聽得聲音多，接受的信息量大，便比一般人知道得多，選擇的主動權(quán)便大，福便多了？我認(rèn)識不少耳朵大的人，看上去只覺滑稽，福氣并不見得多?？磥矶浯?，有福未必確定，但確定的是，被老師扭起來方便，被老婆提起來順手，冬天還要受凍！

一直不明白，人的兩只耳朵為什么沒被進化掉？圓滑的腦袋上突出兩塊肉團，動物們看見，一定會覺得很丑。但細(xì)想一下，如果沒有兩只耳朵而左右開兩個洞，形勢好像也不太妙。耳郭的作用，大概應(yīng)是收納聲波、增強聽力的，但不會運動就有點遺憾，不然，天若凍得厲害，就可以貼在腦袋上取暖；天熱了，也可扇涼。

15、飄雪

小鎮(zhèn)又飄雪了，是的，是“飄”，不是“下”。飄的必是大片雪花，洋洋灑灑；而下的則一般是雪粒，小顆粒，很快就掉到地上。我當(dāng)然喜歡飄雪，滿世界地飄啊飄……李白在燕山看到的必是飄雪，像席子的雪，該有多大呀！燕山雪花大，我相信，但如席，我就覺得不夠美。古代的席子長什么樣不得而知，但跟雪花有什么干系？李白固然才高八斗，但寫雪真不如岑參。岑參把雪說成千樹萬樹梨花，形神皆備，活色生香，真是神來之筆，千古一絕！至于毛澤東，他跟我在陜北看到的飄雪估計差不太多，但人家寫雪，意不完全在雪，那霸氣，那豪氣，那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氣勢，真是了得！

16、處子之雪

雪如果有性別的話，無疑，雪粒是男兒，雪花是女兒。雪粒兒打在額上，像針尖兒，有輕微的疼；雪花落在頰上，則涼絲絲，清爽。雪粒兒徑直落了下來，雪花就要選擇半天，挑一個自己喜歡的去處。雪粒兒穿過樹梢，會有輕微的沙沙聲；雪花經(jīng)過哪里，一概悄無聲息。最主要的，雪粒兒會夜里落下，雪花則打扮好了在白天飄來。

17、洗肺

雪后，空氣清冽，可以洗肺。如果不是大領(lǐng)導(dǎo)或智障者，我相信，每一個人的胸腔里都會積攢下一些悶氣。現(xiàn)在是晚上，剛好可以找一個地方排放一下。操場是個不錯的地方，空曠無人，邊上有高大的白楊樹直刺青天。我就一個人去了，站在操場中央，我張開嘴，但發(fā)現(xiàn)喊不出聲，啊、啊像烏鴉，最后只咳嗽了幾聲。

這是怎么回事呢？我以為我會像岳飛一樣仰天長嘯，或者像王粲學(xué)驢引頸也不錯，吼我都不會了嗎？按照拉馬斯用進廢退的學(xué)說，一定是我很久很久沒有高聲喊叫了，嗓子的功能便退化。知道這個，我感到沮喪，多么好的雪呀，浪費了！我就張開嘴，使勁捶胸擂背，我想把腔子里的烏煙瘴氣都驅(qū)趕出來，然后深呼吸。

我在想，我的肚子里到底裝進去一些什么樣的鳥氣呢？領(lǐng)導(dǎo)的收拾，老婆的訓(xùn)話，工作的潑煩，寫作的滯塞……這些肯定都有，但好像全不是主要的。那郁氣，要比這些復(fù)雜，但又無法確指，像無所不在的場，驅(qū)之不去的氣。一定是比個人得失更大的東西，或許是那個被稱作理想的玩意兒？知我者謂我何憂的那種？

18、雪狐

據(jù)說狐貍會在月夜出來，取地氣采月華，以期有朝一日修煉成人。像雪后這樣的夜晚，有理想的狐貍絕不會錯過。想一想，月光下，雪原上，狐貍可以采到多少天地之精氣呀！但我奉勸狐貍回窩里睡覺去，不要采了，變成人有什么好？作狐貍除過有一點狐臭討厭，其他不比人差多少。雪夜里非要出來，去逮一只雞吧！

19、白胡子老頭

雪夜，據(jù)說還會有白胡子老頭出來賞雪，你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不能走近他，或者你試圖走近他，發(fā)現(xiàn)他總在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那老頭是什么樣子呢？為什么喜歡雪？是拿胡子和雪比看誰更白嗎？他的胡子怎么會那么白呢？他的家在哪里？在樹洞中？在山崖里？在打火機的火焰中？據(jù)說，要看見老頭，須唇噙一枚驢糞蛋兒。

卷三

1、抓狂

我現(xiàn)在知道抓狂是什么意思了，就是在異地，錢包丟了，身份證沒了，銀行卡跑了，住宿卡不見了，一下子成了一個沒著沒落的游民。該找的地方都找了，該問的人全問了，就是不翼而飛了！人的存在需要一張張卡片證明，臉沒有用，話更沒有用?；疖嚥蛔屇阕灭^不讓你住，家都急忙回不去，別人看著也是一副可憐相。

2、習(xí)慣丟失

但是抓狂有什么用呢？身份證不在了，人還在；銀行卡不在了，錢還在；住宿卡不在了，床位還在。是的，其實每一天都在丟失。有一天，發(fā)現(xiàn)丟失了年輕的容顏；又有一天，發(fā)現(xiàn)丟失了年輕的心——其實，這是更嚴(yán)重的丟失，我們反倒麻木，心平氣和。最終，我們是連自己也要丟失的！那么，這些丟失又算得了什么！

3、喝酒去

你說是阿Q就阿Q吧，又能怎么樣？那天我踩到了狗屎，但我并沒有把鞋子扔了，而是耐心地洗干凈。倒霉的事總會遇到，氣破了膽也沒用。從那天以來就覺得不順，煩心事不走單，那就面對吧。時會來，運會轉(zhuǎn)，狗屎運完了，莫非會是桃花運？桃花運交不了也罷，總不會一直踩地雷吧！平時還不太喝酒，現(xiàn)在就喝酒去！

4、地點不對還是人不對

如廁完剛出門，碰見一個熟悉的女人，正猶豫該不該握手，但見對方笑盈盈地伸出手，便趕緊上前握手打招呼。握時發(fā)現(xiàn)，對方只是拿指尖輕觸了一下，應(yīng)付的感覺很明顯，便知她其實是不愿握的，甚至?xí)⒓慈ハ词?。這個手就握得有點不舒服，當(dāng)然對方肯定更不舒服。我是說，在廁所門口碰見熟人，還是不握手為好。

5、也算反抗？

我不太懂集體舉手表決的設(shè)計意圖，這里面一定有很大的政治智慧。不然，這顯然是一種可笑的場面：大家都商量好了似的把個人意見掩藏起來，而木然地舉手贊成?？墒?，我看見坐在角落的一個人，他始終沒有舉手，既不表示贊成，也不反對和棄權(quán)。這算是一種無聲的反抗嗎？就在我心生敬意時發(fā)現(xiàn)他其實是睡著了。

6、不敢不舉手

我覺得舉手表決這個制度真的應(yīng)改一改了，因為會讓莊嚴(yán)的事情變得滑稽，讓正經(jīng)的事情變成游戲。如果非要集體決策，有條件最好通過按鈕選擇，沒條件可以選擇無記名投票。如果是通過某項決議，最好在表決前征集一下意見。不論多么高級的會議，當(dāng)絕大多數(shù)人木然舉手時，這個決議在眾人心目中已經(jīng)打了折扣。

7、指紋

身份證丟失，去派出所補辦。一女孩坐在電腦前，不抬頭，示意我提取指紋。按電腦提示，我先將右手拇指放在一個小器物的凹槽里，離開，放上，反復(fù)了若干次，要求改換食指，又反復(fù)了數(shù)次；再改換左手，從拇指開始，一路測過去，直到小指，皆不成功；再改到右手中指，總共檢測了八個手指，總算完成。

連女孩都詫異，抬頭問我：你是干什么的，怎么指紋這么淺？我回答說是寫字的，她說你左手又不寫呀！我恍然明白的確跟寫字無關(guān)。抬起手指，自己看了一下，果然淺，但尚能辨清。指紋淺，是不是說明我適合做賊？聽說公安辦案，常會提取指紋，若是用女孩的那個小神器，恐怕我連白手套都不用戴了。

8、不加框就好

我以為補辦了身份證后，原來那個就作廢了，但女孩告訴我，撿到的人還可以用，我就覺得不舒服。用別人的身份證怎么可能干好事？冒名開發(fā)票，辦各種不正當(dāng)消費卡什么的，總之用來實名捐款的可能性不大。尤其是，若拿去開房，就有點冤了。不過我想，更可能的結(jié)果是，被小偷扔在陰溝或垃圾箱里。為了防止有壞人用我的身份證干壞事，我決定掛失。女孩說掛失了別人還可用，但可免責(zé)。這樣，當(dāng)公安局抓到持我身份證嫖娼的人時，我就不用負(fù)責(zé)。平生發(fā)表了不少文字，但現(xiàn)在得從《西安晚報》的屁股上找我的名字，從沒想到名字會以這種形式出現(xiàn)，別人的名字在頭條加粗加黑，我得的趴近找半天！

9、一寸照

辦證需照片，我說你們上次不是照了么？女孩說，不好找，再照一張吧，我就不便再說什么。其實，我倒不是吝惜那點錢，是實在不愛照一寸大頭照，我的所有一寸照都丑，像個囚犯，看著都影響心情。人不好看照片好看不到哪里，這個道理我當(dāng)然懂，但我一直沒搞清楚為什么一寸照尤為難看，簡直是毀容！

10、我不是標(biāo)準(zhǔn)人

我走進一個光線不好的房間，被指定坐在一個小凳上，像一個犯了錯誤被約談的人。照相機被綁在一個柱子上，通過繩索和電腦相連。又是一個女孩，我看不見她的臉，只聽見她不斷提醒我：放松！頭向右一點！下巴低一點！看相機，別動！別眨眼！我像木偶一樣配合著。心想，我不緊張啊，有什么緊張的？

我想，照一張眼睛不瞎的照片不就得了嗎？但是聽見女孩嘴里嘟囔：又不成功！我就被擺弄來擺弄去，照了一遍又一遍，沒責(zé)怪那女孩的照相技術(shù)，自己倒心生了歉疚。我不知電腦對我哪里不滿意？它到底要什么標(biāo)準(zhǔn)？我被指使到衛(wèi)生間用涼水把頭發(fā)壓了壓，回來又照了若干遍，聽見那女孩鼻孔的呼吸都變粗了。

我被命令盯著鏡頭，閃光燈啪啪閃了無處次，像閃電一樣，我估計女孩的臉都陰了。我就想我怎么是這么不標(biāo)準(zhǔn)的一個人，這么難纏的一個人，照一個指甲蓋大的照片都這么麻煩，真是的！我不知道那些明星和政治人物對鎂光燈什么感覺，于我則只覺痛苦，快完成吧，像囚犯就像吧。從房間出來，我覺得快要失明了。

11、殘雪

殘雪最有畫意，山不遠(yuǎn)，望過去黑白分明，明暗相間，比平時耐看許多。殘雪也總有一種歲月深淺之感，經(jīng)了人事，經(jīng)了興替，便有了沉靜。我是喜歡殘雪的，甚至甚于渾然的雪世界。我是說，殘雪總像有更深的眷戀，有真實的不完滿，唯其如此才更撥動我。殘雪終有一天會消融無蹤，卻留一縷不斷的香魂在人間。

看著殘雪我在想，那些消融了的雪，是不是又飛了回去？當(dāng)然，是以另一種形態(tài)，這在物理上是可能的。那么，它還能找到自己的故鄉(xiāng)嗎？或者，它因為一趟人間之旅，就如過了奈何橋而把曾經(jīng)的天堂完全遺忘？如此，它帶著人間的訊息飛抵天空，會向那里講述人的故事嗎？那又會是怎樣的描述呢？大人國，小人國？

12、藏非隱

讓沙漠美麗的，是它在哪里藏著一口清泉。這話可以套用一下：讓雪原美麗的，是它在哪里藏著一枝紅梅。一窩雀巢藏在一片林子，一縷煙霧藏在連綿群山，一只蜂藏在一片花海，一滴蜜藏在少女之心，一團殘雪藏在一座山坳……那么，我算不算一個閑散者，藏在一座小鎮(zhèn)？

13、春歸

立春一過，太陽就不一樣了，仿佛明亮了許多。殘雪還未融化，氣溫未必升高多少，但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與冬天的感覺很是不同。都說春寒料峭，估計多半是減了衣服的緣故，只要天氣晴朗，寒冷就一定溫和許多。其實，春回大地，未必一定是草綠花紅。太陽溫煦，河流半開，殘雪映照，不也是嗎？

14、視頻會

去某地開會，去了以后發(fā)現(xiàn)是視頻會。分會場坐了一房子人，我一個都不認(rèn)識，看那樣子，相互認(rèn)識的并不多，各自埋頭抱著手機。組織方人員拿著一個本子，巡回登記名字，簽到。會議開始后，只有坐第一排的人在聽、在看，其他人一律低著腦袋。我旁邊的老兄，聽到講話完了，趕快抬頭鼓掌，旋即停下，自己都笑了。

15、要鼓掌

潛意識鼓掌，你有過嗎？開得會多了，形成潛意識，也不為怪。這么多年，聽過無數(shù)講話，唯領(lǐng)導(dǎo)講話最為乏味，但鼓得掌卻最多，如果加起來，可能會有一整天長，想起來像個傻瓜。當(dāng)然，沒人強迫我，鼓掌，有時是禮貌，有時也算教養(yǎng)。會場的掌聲，多半當(dāng)不得真，但不鼓掌，會更乏味，還是鼓吧，且更使勁些。

16、掌聲就是一種聲

也見過壯觀的鼓掌場面，那是在國家大劇院聽交響樂，滿場的掌聲，真正是傳說中雷鳴般的、經(jīng)久不息的那種。我當(dāng)然也起勁地拍巴掌，但過后卻感到心虛，我真的有那么感動嗎？不過是受到現(xiàn)場氛圍的感染罷了，跟音樂演奏關(guān)系不太大。但我喜歡那個場面，比會場好，怎么說那音樂也比領(lǐng)導(dǎo)的講話好聽。

17、領(lǐng)導(dǎo)講話

領(lǐng)導(dǎo)講話也有好聽的，但比遇到一塊元寶都難。我想過，不光是照稿子念乏味，也不光是長期形成的官話語言乏味，頂重要的，是領(lǐng)導(dǎo)不能太有個性，話不能隨便講，不然領(lǐng)導(dǎo)就當(dāng)不長久。于是，便四平八穩(wěn)，說沒鹽少醋的永遠(yuǎn)正確的話。所以遇到一個手舞足蹈，唾液飛濺的領(lǐng)導(dǎo)，我一邊叫好，一邊又為他暗暗擔(dān)憂。

18、小交警

去某城辦事，到了后發(fā)現(xiàn)沒地方停車，便拐入一巷，找到一個正對一戶小店門口的位置，有爺孫倆一直看著我們倒車，小女孩調(diào)皮地喊：倒！倒！倒！但老人一臉不高興，顯然不想讓停。車停穩(wěn)后，開車的師傅趕快下去給老人發(fā)煙，遭拒。給停車費，不收，因為是公共區(qū)域。走時，老人提醒：盡快開走，不然扎針放氣！

同樣一件事，老少反應(yīng)截然相反，老人看著鬧心，小孩卻覺得好玩兒。我想，老人威脅說要放氣只是表達他的情緒，并不會真正去做，因為那位置并不屬于他。小女孩喜熱鬧，覺得指揮車很過癮，便高興。我理解老人的煩躁，但覺得他說狠話的樣子不可愛。我摸了一下小女孩的頭，希望她長大當(dāng)交警。

19、炮聲相異

過年，圍繞老，圍繞小，累，但心情愉悅。回到小鎮(zhèn)，就又回到了自己的頻道。小鎮(zhèn)上，炮聲還在此起彼伏，安詳，自在，有一種空曠和國泰民安的回聲。相比起來，城市里的炮聲噼里啪啦一陣子，像燒一堆穢物，急迫、空洞、焦躁、乏味。小鎮(zhèn)的爆竹聲則要悠長些，似乎還傳遞著酒的味道，耐聽，悅耳。

20、鄉(xiāng)下的爆竹聲

最愛小鎮(zhèn)上零星的爆竹聲，那悅耳舒心的回響，有年關(guān)和歲月的味道。城里的孩子，多半沒有興趣放炮，就是去放，也必是一串急迫的連響，樓間轟鳴一片，像是聒噪的起哄。只有鄉(xiāng)下的孩子，還有耐心和興致，一只一只去燃放爆竹，并讓樓間不斷閃出一星亮光，傳出悠長悅耳的聲音。如果是在小街上，好像整個街道都在聽那一聲回響。

21、新郎

都正月初六了，我還是取出紅燈籠，懸掛在陽臺上。有紅燈籠陪伴，就好像還在過年，就有一種豐衣足食的小康感，小鎮(zhèn)也似增了一分吉祥。一身紅裝的燈籠，像一個紅顏知己，在床畔，伴著我讀書，入眠，還有一種別樣的幸福感。窗外，爆竹聲零星，卻似更加靜謐安詳。這樣的夜晚，適合做新郎——新年的郎君。

22、頭發(fā)

有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發(fā)變少了！這不算什么，關(guān)鍵是變細(xì)了！這還不算什么，最主要是變軟了！一根一根貼在頭上，仿佛害怕被風(fēng)吹走，或者被徹底馴服，服服帖帖貼緊頭皮，生怕飛來個什么擄走！頭發(fā)對形象原來如此重要，頭發(fā)少了，一下子覺得人也變得滑稽，怎么看怎么不順眼，與理發(fā)截然不同的感覺。

23、年關(guān)

很有意思，過一個年，你再見到原來的同事或熟人，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有那么一兩個人，一下子變了許多。其實分別只有七八天，可就是感覺與以前的印象不一樣了，形象，說話，或者神態(tài)，總覺得對不上扣了。這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人會在特定的時候發(fā)生突變嗎？年關(guān)，年關(guān)，真的是一個關(guān)口嗎？奇怪！

24、懷疑

其實，看見一個熟悉的男人變老不算什么，心想，大家不都得這樣嗎？但是看見一個曾心儀的女人變老，就會心生辛酸和絕望，想著，王八蛋！人生的確苦短，萬事果然皆空。葉芝寫那首不朽的《當(dāng)你老了》時，自己和茉徳·岡肯定都還年輕。愛一個人圣潔的靈魂我相信，但愛一個人臉上衰老的皺紋就大可懷疑！

25、不配做地球人

幾個人走路，說車，如聽外語。如今，不懂車，已很奧特，不會開車，則簡直不配做地球人?？墒?，不幸的是，我竟然就是這樣一個人。前些年也去駕校學(xué)過，被教練罵得狗血噴頭，大傷自尊，終沒上路。老婆帶孩子在城里上學(xué)，被逼之下，卻先我學(xué)會了。每次回家坐車，都覺氣短，好像我占了便宜似的。

26、天賦

我想我不會開車，主要是不喜歡，覺得還不如騎自行車，在天地之間，自由自在。我不知是由于手腳笨而不喜歡，還是因為不喜歡而手腳笨，總之坐上車握上方向盤，就六神無主，腿腳不便。有一個陪練的兄弟笑我：給你一個車你都沒辦法，給你一個美女你才不行！我也覺得兩者之間大有聯(lián)系，但這難道不也是天賦？

27、兩個世界

我知道生活在當(dāng)下開車的重要性，基本決定著生活半徑和視野，甚至?xí)?yán)重影響生活質(zhì)量。好在我大多數(shù)時間生活在小鎮(zhèn)，不會開車，沒覺得少了什么。生活用品，走路就可買到；下班出去轉(zhuǎn)，騎車更好；假日外出，不選自駕游也可以實現(xiàn)，且少了許多麻煩。如果這輩子我一直生活在小鎮(zhèn)，我就不打算學(xué)開車了。

至于有人覺得開一輛好車自己就很牛，我就不想說什么了。人和人看似處在同一個地理環(huán)境，卻完全有可能生活在兩個世界。車對我來說，永遠(yuǎn)是一個代步工具。不論多么豪華的車，里面坐什么人就是什么人。如果有一天生活所迫我必須開車，那我肯定也是一個遵章守紀(jì)的好司機，絕不搖下玻璃窗吐痰扔垃圾。

卷四

1、春雪

小鎮(zhèn)又下雪了，是那種比白砂糖顆粒還小的晶體，碰在面上，有一絲針尖般的涼，落在地上，很快就融化了，但落到樹根和角落的，卻留了下來。下了不久，就變成雨夾雪，不大，走在其中，一點都不冷，只覺涼爽。近處的山，漸漸變白，樹多的地方，卻看不見雪，只有一條山路，亮了出來，像一條蜿蜒的白玉帶。

2、發(fā)現(xiàn)

發(fā)現(xiàn)小街上的柳枝軟了，似乎下垂了一些。發(fā)現(xiàn)柳枝變軟，其實最不算發(fā)現(xiàn)，誰沒看見呢？但是我還發(fā)現(xiàn)，柳樹邊有一戶人家的嬰兒，哭聲變了：冬天的時候，哭得倔強、尖銳，像男孩；但春節(jié)過后的幾個夜晚，這哭聲就柔和許多，持續(xù)時間也短，似女孩。再過幾天，太陽暖和，媽媽抱出來，柳樹也許就發(fā)新芽了。

3、二次放假

我兒子被抓去上了幾天課，學(xué)校被告，就又放假了。他在電話上格外興奮，覺得二次放假，萬沒料到，喜從天降，好像額外得了獎賞。我在千里外都能想到，他一定立即馬放南山，丟盔棄甲，刀槍入庫，一頭扎在電腦游戲里，嘴里都哼起了歌。我不明白，很短的寒假，學(xué)校為什么都不愿放完？老師難道不想好好過節(jié)？

4、新年問候

如廁時手機鈴響，下意識摸出一看，是多年前一起工作過的老師傅，遂趕快接起。老師傅劈頭就罵：“你小子還記得我嗎？怎么多年不來看我！”語出料外，聞聲一驚，褲子便濕了一團。速回辦公室，偏偏有一女人等著說事，大赧，忙掩飾說喝茶不小心淋濕褲子，女人一哂。老師傅罵聲在耳，忘記舊情要遭報應(yīng)??！后來與一男人聊及此尷尬，他的興趣不在師傅之罵，說我的掩飾別有用心，純屬此地?zé)o銀三百兩，幾近調(diào)情。我大冤，指天分辯，說自己絕無如此猥瑣。男人大笑，說：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擇日他定當(dāng)去采訪女人，一探究竟。不料一個電話，一團濕，竟生出如此無聊。持壺自飲，兩腮生熱。此乃老師傅的新年問候呀！

5、說過幾次了

整理完這冊書稿，我決計要做出改變了。應(yīng)該有一千零一夜，我在小鎮(zhèn)之屋，在微博上寫下瑣碎文字，現(xiàn)在匯起來，厚厚一冊。當(dāng)然，這比不得《天方夜譚》，只是一人之心跡?，F(xiàn)在，它們共同的名字叫《小鎮(zhèn)吧》，或許在乙未年，以一冊書面世。而日后的小鎮(zhèn)之夜，我當(dāng)換一個姿勢，看書，寫與微博不一樣的文字。

6、且喝清酒

和友小聚，喝一種日本清酒，不喜那味道，但樂其飲法：先在熱水中燙熱，分于數(shù)小瓷壺中，一人一壺一杯，自斟自飲。一杯唇溫，二杯喉熱，三杯胃暖，數(shù)杯下去，就上了臉，滿面春色。國酒性烈，只可盅飲，現(xiàn)功夫已廢，擋不住三五杯盞，清酒卻可來半斤。入酒館，呼：老板娘，燙一壺！佐一盤牛肉，不亦快哉！

適有一友從日本過節(jié)回來，大贊日本的文明，座中聞?wù)呓陨?。一友譏：買馬桶蓋了嗎？60億就是你們這種人送的！又一友笑：前兩年你不是上街抵制日貨了嗎？那友則反譏：不知夷，何以制夷？促狹，自閉，不光是盲目，差不多也算愚昧！我私下呵呵：我等一邊爭吵，一邊碰杯，喝日本清酒，像一群愛國賊！

總抵不住好奇，多問一句，“文明”在哪里？那友答：街市干凈，管理有序，頗有中國古風(fēng)，尤其是人知禮有節(jié)，所到之處，皆滿面微笑。座中立刻又憤憤：上日本鬼子當(dāng)了吧，那笑必奸，溫柔一刀！看你津津樂道，仿佛漢奸。那友便苦笑，搖首。我知那友絕無錯，但夸日本，總讓人耳朵到心里皆不舒服。且喝清酒！

7、說話

耐心聽別人說話是一種涵養(yǎng)，可我經(jīng)常會性急，不由自主插話，這肯定是壞毛病。我好像倒不是急于反對，而是對方的某句話剛好激發(fā)了我的靈感，想抓緊說出，如果等對方說完，那靈感便消失，有時甚至要說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很羨慕有些人，能很和氣地聽別人把話說完，然后娓娓道來，和顏悅色，讓人如沐春風(fēng)。我還有一個毛病，愛重復(fù)自己說過的話，好像別人沒聽清或沒聽懂。這分明是啰唆，肯定也令人討厭，但多數(shù)時候我自己根本不知道，仿佛成了潛意識或習(xí)慣。我也羨慕那些言簡意賅的人，三言兩語，卻條理分明，令人印象深刻，這大概需要學(xué)養(yǎng)和長期修煉。我不知這個壞習(xí)慣是不是因為我是半個聾子，以己度了人。還有，我說話好激動，慷慨激昂一番，估計也讓聽者如坐針氈受不了。我知道這一方面是我的真誠，總想掏心掏肺，另一方面也是文人之故，仿佛總感慨良多。說話是一門藝術(shù)，不是誰都可以說得好的，如此，我并不大責(zé)自己，不斷修煉吧。坦誠，平和，耐心，簡樸，入理，合情，自然，雖不一定能至，但往此努力。

8、崩潰了

開會，側(cè)目看見一哥們在手機上看小說，已看到了一千三百五十一章，當(dāng)即崩潰！什么牛人把文字寫得這么長？更有什么更牛的人有耐心看到這么長？依我看，得有多么遭罪和受虐呀！但顯然，一定是被吸引而不是無聊他才能不斷看下去，那又是什么樣的牛文字呢？我算是徹底服了，外星人就在身邊！

《紅樓夢》最多一百二十回，《三國演義》《西游記》《水滸傳》也都百十回左右，我知道最長的小說是陜西作家孫皓輝的《大秦帝國》，據(jù)稱五百萬字，已經(jīng)令人望而生畏，那一千多回的網(wǎng)絡(luò)小說怎么說也有這么多字吧？而且尚不知多少回才完了，總共該有多少字？網(wǎng)絡(luò)寫手，絕不會耗時很多年，挺恐怖的。

說一個人是寫手，算不算歧視？如果有人這樣說我，我會感到受辱。但說作家就算尊重嗎？得了吧！能認(rèn)真把一部作品寫到五六百萬字的人，不論那文字品質(zhì)怎樣，都令人刮目！假若不是通過寫作機器編輯而出，而是一個字、一個字從腦袋到鍵盤上敲出，都得有苦力和極大的毅力，必是底層人干的！反正我會敬重！但你要讓我去看那小說，打死也不會。我能接受的最長小說也就百萬字左右，迄今看過最長的大概也就《紅樓夢》了。我是說，真的有必要把文字寫得那么長嗎？如果不是口水和垃圾，得有多大的智慧！現(xiàn)在，還有哪些人愿意看那么長的文字？如果不是無聊，得有多么大的定力和耐心！要殺頭，才能講一千零一夜呀！

9、酒與美女

《世說新語》好看，但不免夸張，有的幾近吹牛。比如，說阮籍鄰居一美婦，賣酒，阮常去買酒縱飲，有一次喝醉了就睡在美婦身旁。她丈夫覺得這醉鬼不懷好意，就窺察，但發(fā)現(xiàn)不過是爛醉，別無惡意。這我就不相信了，世間竟有如此無邪的酒鬼？更有如此大肚的丈夫？魏晉時人，是怎樣一種風(fēng)度呀！李白也寫過胡姬壓酒，但他絕無阮籍對酒的單純。料那胡姫必是美女，不然怎會吸引來金陵子弟！李白常常長安市上酒家眠，倘也有睡在胡姫身邊的可能，胡姫的丈夫絕不會輕饒?？梢?，唐人與魏晉人的風(fēng)度已迥然不同了。再往后，醉翁之意就不在酒了，現(xiàn)在就更不用說，酒和美女，你會選哪一個？人越來越失單純。

10、美女與酒

美女開酒館，生意一般不會太差。因為秀色也可餐，附加值當(dāng)然高。但無論如何，這是勞動人民的事，即便做老板娘，也辛苦。所以實際上，美女開酒館的并不多，去了哪里，想想便可知一二。我是說，這真是天大的遺憾，在文人的風(fēng)流里，還有什么更勝于美女和酒？兩者須兼，人間方平添多少故事！

11、常態(tài)

一到西安就全亂套了，整個兒被綁架，陷入沒完沒了的人事之中，沒了自己。兒子命令，老婆使喚，左耳老爸，右耳老公，端茶倒水，洗鍋拖地，陪吃陪練陪逛街，做飯做題做輔導(dǎo)，還要評理講和斷官司。忙忙亂亂，啰啰唆唆，瑣瑣碎碎，一天就完了。我在想，這是不是生活本來的常態(tài)？倘若是，我是不是欠大了？

12、是文化嗎

街上走，前面走著兩個老外，一個戴頂針織帽、穿一件乞丐服，另一個扎個馬尾辮，裹了件呢子大衣。兩人都絡(luò)腮，戴墨鏡，有點藝術(shù)范兒，又有點像邋遢的流浪漢。他們一人在走路時居然毫無顧忌抽起了煙，另一人不停地打著手勢，高聲嘰里咕噥說著什么。尤其讓我驚訝的是，他們也沒耐心等綠燈，完全入鄉(xiāng)隨俗！

13、春天來了

開會，坐一整天，明天還要坐一整天。感冒，流涕，頭重，明天估計還是感冒。西安，好多花兒都開了，柳色正新，但是來了寒流，降溫，吹風(fēng)，飄了幾星雨滴。明天，天也許就晴了，花兒會開得更多更旺，便是春天。會上，我打了幾個大噴嚏，不知是否影響了領(lǐng)導(dǎo)講話？我的春天，總是從一場不輕不重的感冒開始。

14、招待糖

家里來人，我從不發(fā)煙，我會發(fā)糖。我討厭煙和戳在煙灰缸里的煙屁股，更討厭殘留的死煙味。我想糖不錯，甜，也香，男女皆宜，但我發(fā)現(xiàn)男人多不吃，大概覺得這是女性用品，或者竟是兒童用品。一個嫂子吃了一顆，卻把糖紙塞到我家儲錢桶里，她以為那是垃圾桶，但我們用來丟零錢，取放都方便，挺“土豪”的。

15、春天讀詩

在書店里買了兩本詩集，一本的作者腦癱，另一本作者聾啞。在當(dāng)下喧嘩的時代，我更信任那些安靜甚至啞默的人。杜甫說，文章憎命達，在浮躁的年代，大概尤其如此。身體殘疾只是一種局限，史鐵生因此說，每個人都是殘疾的。但我愿相信，上帝在關(guān)閉了一扇門時，開啟了另一扇門，那或許是詩歌。讀詩，便在春天。

16、請客

一老兄請人小坐，自己在酒館等了半晌，不見人來，心中不悅。再等，還不見人，心生怨憤。再一想，不對，人緣不至于這么差，總不會一個都不來吧？就打電話，有點像質(zhì)問。我就接到了電話，他聲氣不好，命令我快來，但我確實已吃過飯，且有點小感冒，就婉拒。后來覺得應(yīng)該去，辜負(fù)了人家一片好意。

原來，是他的手機出了故障，他群發(fā)的短信，沒有一個人收到。等到打電話問時，都已吃過。不過，即便如此，有的人很快就趕了過去。后來聽說，只有兩人沒去，其中就有我。我為自己找的借口是感冒不舒服，其實還是嫌麻煩，費時間，要是領(lǐng)導(dǎo)叫我敢不去嗎？我不知因此他會不會懷疑我的為人，或者友情？

17、預(yù)兆

人將要遭遇不爽的事時，身體會有預(yù)兆，心慌、眼皮跳、眉毛癢等等。這不是迷信，但不知該是什么？科學(xué)必然無法解釋，事實上，有的問題科學(xué)永遠(yuǎn)無法解釋，比如靈魂。我寧愿相信，這是人的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是警醒。有的人不在乎，聽天由命；有的人在乎了，卻無可奈何。也許無處不逃，但卻可以變輕。

18、趕緊

現(xiàn)代人忙得粗糙可憐，連養(yǎng)一點小病的時間都沒有，不然可以一個人臥床，翻翻書，品品水；下地侍弄侍弄花，喂喂魚；陽臺上半躺，閉上眼曬曬太陽；入廚房煮兩個雞蛋，做一碗酸湯。但是，現(xiàn)在，要趕緊吃藥，趕緊讓病好了，趕緊去干活，只差趕緊去死。

19、春雷和雨滴

鼻塞時總有一孔暢通，這大概是說天無絕人之路。但還是憋，嘴巴便偶爾一用，那樣子肯定可憐又滑稽，像一尾擱淺的魚。鼻涕就要麻煩些，這晶瑩的液體，不知人生幾何，仿佛烈女，稍不留神，就會自由落體，堅決玉碎。只得手持一塊紙巾，小心伺候?；疖嚿?，自打一美女在我身旁坐定，再沒敢正眼瞧她，宛若正人君子！

最恐怖的是噴嚏，全無來由，卻突然雷霆萬鈞！穿平原，鉆山洞，入深山，因為這雷聲，火車也似中了梭的獸。我用雙手組成銅墻鐵壁，試圖圍獵，卻還是不斷爆炸。睡吧，一火車的人，你們都睡吧，這是開向春天的火車，請原諒我不想留在冬天里。為此，我已是多么小心翼翼了，愿你們的夢里，有春雷，有雨滴……

20、對聯(lián)

小鎮(zhèn)上一小店，賣山貨，門上貼一副毛筆寫的大對聯(lián)，上聯(lián)：神州共譜和諧篇，下聯(lián)：華夏同圓中國夢。好大的氣魄！但一看橫批我就笑了，猜一百次我都不會猜到這個，竟然是：財源廣進！好像一點也不搭調(diào)，但又會覺得最貼切。不知店主人是何等神人？胸懷夠大，而且我絕對相信他的真誠，只惜店有點小了。

老百姓的情懷絕不可小覷，數(shù)年前，我曾在深山里見到一戶農(nóng)家門上的對聯(lián)：每逢佳節(jié)倍思臺灣親人，又到過年遙望港澳同胞，橫批：骨肉情深。看得我目瞪口呆，嘆為觀止！當(dāng)時，我以為他家有人在三地之一，一問，山中農(nóng)人一戶，連個在縣城的親人都沒有。就萬般佩服和苦笑：他們怎么會寫這么一副對聯(lián)呢？

我最受不了的對聯(lián)是金什么玉什么，十二生肖動物個個可往上套，年復(fù)一年，乏味透頂。但我萬沒想到連中國作協(xié)也是這個調(diào)！年初收到他們給會員的一封信，開首便是什么狗屁金馬辭舊歲……當(dāng)即便把信扔進垃圾桶。金馬是什么馬？社會上流俗地說說也罷了，代表最美、最豐富漢字的機構(gòu)卻這樣庸俗，就讓人厭惡！

21、叫春

兩只小犬在一路口起勁地叫，觀察半晌，并無什么招惹它們。春天到了，估計憋了一個冬天，嗓子癢癢吧。也或許，它們?yōu)榱艘粋€問題，意見不同，激烈辯論，小孩子最愛干這樣的事，比如兩小兒辯日。聽那叫聲，沒有憤怒，也無悲凄，一定是有關(guān)生活和春天的。膚施小鎮(zhèn)的花還沒有開，聽了這叫聲，花該快醒了。

22、春風(fēng)

膚施小鎮(zhèn)上，還有一些樹掛著枯葉，灰不溜秋，像古董，對春天無動于衷。掉在地上的枯葉，脆得一踩就成粉末。我很好奇那些枯葉是怎么掛牢在樹上的？一個冬天，刮了多少場風(fēng)呀，硬是不掉！但是，它們將經(jīng)受不住溫煦柔軟的春風(fēng)，很快就會被擠掉，一葉不剩！要不說溫柔一刀呢！老子就對人講，柔軟的舌頭勝于堅硬的牙齒。

風(fēng)長啥樣從未見過。冬天的風(fēng)吹得電線鬼哭狼嚎，想必那樣子一定張牙舞爪，很囂張。春天的風(fēng)，連樹都搖不響，一般聽不見它的聲音，想必那樣子一定儒雅、文質(zhì)彬彬。冬風(fēng)會撲面而來，打得人氣都上不來，似張著牙齒，割得人疼痛；春風(fēng)卻吹面不寒，如柔軟的手指尖，輕輕滑過。但我知道，它們其實是同一個風(fēng)！

23、白玉蘭

古城里，霧霾中，一棵玉蘭樹亭亭玉立，花開得冰清玉潔、出泥不染。我打她身旁走過，沒有駐足，只是一瞥，我是異鄉(xiāng)人，不是她的知己。我雖然也滿心喜歡，卻并不覺得親切。她像一個有教養(yǎng)不庸俗的貴婦人，最多是薛寶釵，而非林黛玉。同樣是白色的花，我獨愛梨花，絢麗，豐富，卻又能單純，有微苦的香氣。

24、聲音

食堂吃飯，領(lǐng)導(dǎo)深入群眾，親民，端著盤子也坐過來。他聊開會的情況，詢問對公司新政的評價，我們搶著作答，都做贊美。我發(fā)現(xiàn)我也極盡溢美之詞，似有明顯的恭維之意。說實話，我的本意的確是肯定的，這個不能胡說，做得好就是好，但我警惕地是我有諂媚的嫌疑，有巴結(jié)的可能，這就讓人討厭了，但愿不是。

領(lǐng)導(dǎo)要聽到有用的話，真的有點難，誰愿在領(lǐng)導(dǎo)面前說不好聽的話？知政失者在草野，果真如此，要聽到真話就更難。居廟堂而要知草野，不是下一兩次基層、與一兩個草民聊天就可做到的。古代有諫官，專門的職責(zé)，廢除了真可惜。不過以時人的聰明，怎么會有合格的諫官！看網(wǎng)絡(luò)吧，那里也許有接近真相的聲音。

25、潤發(fā)劑

長安小雨，滿街飄傘。我出門，在雨中走了一程。春雨珍貴，古城尤是，在春天里，不淋幾滴天上的圣水太可惜。在城里，要聽到春雨潤物的聲音頗難，市囂太大，但仍能感覺到她的輕柔、明亮及催生萬物的力量。雨落了一身，飄了一面，但衣尚不濕。我在想，其他未必，但我頭頂?shù)牟輹粫虼送⒁恍?/p>

26、關(guān)關(guān)雎鳩

老杜說春雨細(xì)無聲，他說的是江南，北方的春雨卻是有聲的。我能想到最準(zhǔn)確的詞是：淅淅瀝瀝。對，就是這樣，一會兒下一會兒停，飄在草木上，只要安靜，心靜，就能聽到。能說出漂亮象聲詞的人，都有好的耳朵，好的心靈，這讓我想到雎鳩，我原以為它們是鴛鴦一樣美麗的鳥，但從“關(guān)關(guān)”的叫聲看應(yīng)該有點像野雞。

27、舌尖上的春雨

余華在細(xì)雨中吶喊，這事剛長胡須的小青年可以干，過了一定年齡就沒那個沖動了，非要干的話就會像二百五。但是，走在春雨里，還是會興奮，甚至?xí)幸稽c小小的沖動，感覺前面就是美好，一個青春的季節(jié)就要打開了，不光是自然的季節(jié)，而是人生的春天。不可以吶喊，但可以偷偷伸出舌尖，悄悄品嘗一滴。

28、褥子和欲火

不知賓館的褥子為什么要弄那么厚？床墊之上再加半個床墊厚的褥子，睡在上面幾乎可以把身體陷進去。我是苦命人，消受不了這么大的福，睡到半夜只覺得背部滾燙，好像欲火焚身，忍無可忍！只好起來憤憤地抽掉，扔在一邊，一個囫圇的好覺便被破壞，夢也續(xù)接不上，只剩呵欠連連。我納悶，小姐公子就睡得了？

29、呼嚕聲

不知賓館的墻用什么砌成？感覺一拳能打透。住過很多，一無例外地不隔音。有人說他聽過隔壁的親熱聲，歷歷在耳，好像黃片。我卻沒那耳福，聽到的多是關(guān)門聲、開柜聲、沖馬桶聲、電視聲。這些都罷了，最受不了的是呼嚕聲，半夜凌空響起，穿墻而來，仿佛電鋸，好像殺豬，緊箍咒般讓人頭痛欲裂，欲罷不能。

30、搖一搖

以前住賓館，常會接到電話，陌生女郎，極盡柔媚和誘惑。如果睡得正好，我會趕緊拔掉電話線；如果還早，我會故意搭訕調(diào)侃幾句，權(quán)作消遣。后來賓館來電，變成了男的，三缺一，邀請打牌，傻子會上當(dāng)，顯然是個局?，F(xiàn)在賓館的電話，就是個擺設(shè)，一聲不響，也從不去用。有WiFi，泡會兒網(wǎng)，還無聊，搖一搖。

31、快餐時代

租房門前有咖啡館，兩家，挨著，都能活下來，說明有人去。我就都去過，一家小資，一家懷舊；一家放著輕音樂，一家放著高亢的西洋樂；燈光卻都迷離。依我看，喝咖啡的人不多，多數(shù)人喝奶茶，或者吃冰淇淋?？Х仁怯任?，喝了會不想睡覺。小年輕居多，但都像是來吃快餐，也有談戀愛的，竟然也坐一會便走。

32、去發(fā)呆

我去過的幾次，都是跟隨兒子。有時是復(fù)習(xí)，有時是為他解小饞，效果都不錯。有兩種奶茶味道可贊：一種叫焦糖奶茶，一種叫紅豆奶茶；都是我先選的，最后全讓他置換。去咖啡館的好處是，人可以情不自禁放松、慢下來，不知是環(huán)境，還是音樂的緣故?？Х瑞^可以談生意、談戀愛，也適合一個人發(fā)呆，或者寫作。

我也去過茶館，不知為何幾乎都是麻將館。再好的茶館，只要一打麻將，就糟蹋了。加上煙霧繚繞，就成了一個污穢的場所。茶有多種，賣起來也可價格不菲，其實缺的不是好茶，而是茶心。一個好的環(huán)境，一杯好茶，一個人坐一天，翻書，品茗，發(fā)呆，聽音樂，閉目養(yǎng)神，交一二百元也值。滿大街，卻找不到幾家。

33、花的孤獨

聽說興慶宮的花開得正盛，心想，早晨人少趕緊去看，去了后發(fā)現(xiàn)，春色滿園人滿園。梅園里，長槍短炮，好像開新聞發(fā)布會。梅花開了，這勉強也是新聞，但圍觀者卻不是記者，在我看來，也不算攝影家。不過，拍著自己看，賞心悅目，也算熱愛生活。我站了半晌，只覺芬芳撲鼻，沒見一只蜜蜂，花樹似有點孤獨。

34、孔雀蛋

興慶宮北門外有早市，很鬧，人流摩肩接踵，往返不絕。公園溜溜，順便買幾棵菜，一舉兩得?？匆娪幸粋€老頭面前擺一筐蛋，很大的個兒，過往的人多有詢問：鵝蛋怎賣？老頭趕緊搖頭說：孔雀蛋！五元一個。別人不相信，就走了。多人如此。我相信老老頭的話，他那么老，不該說謊。但我也走了，沒買一顆。

35、鬧

下午路過興慶宮南門，發(fā)現(xiàn)沿途停滿了車，門口擠作一團，像有人在鬧事！都是去看花的吧？人腦袋比花朵都多，還有意思嗎？有人可能會覺得花開得就那樣，人多了，才熱鬧。擠一番，總算看到了，才值！隨隨便便就看到，不很平常嗎？花朵大概也看人，因此開放得也熱鬧，那么，是花謝方人稀，還是人稀才花謝？

36、我點贊

公園里，看見兩個小青年提著塑料袋撿拾垃圾，心頭一熱。我走到他們跟前，拍了拍其中一個肩膀，豎起大拇指說：小伙子，好樣的！他倆顯然感到意外，先是一怔，繼而臉都紅了。不管他們是不是偶然為之，或者甚至為完成一個作業(yè)，能這樣做已非常難能可貴了！他們紅撲撲的臉是我在這個春天見到的最美的花朵。

37、梅花三弄

梅花樹下，擠滿了人，女人尤多。人面梅花相映，本來是美好的風(fēng)景，但是人太稠了，且嘰嘰喳喳，就顯得喧鬧。不知《梅花三弄》在當(dāng)年是怎樣一支曲子？想必一定婉轉(zhuǎn)回腸。如今，一弄：拽枝拍照；二弄：上樹采花；三弄：折枝作花冠戴頭。大煞風(fēng)景！美女愛花，何必要插一朵于發(fā)間，有點像青樓出來的二百五。

38、花有國籍

杏花白，桃花紅，不看樹，只看花，基本能分清，但也有紅杏，燦若桃花，稍遠(yuǎn)一點，就難辨別?？疵坊?，覺得與桃杏之花更難區(qū)別。原以為紅梅凌寒而開，現(xiàn)在看，不是所有的紅梅都有那種傲骨，醉在春風(fēng)里，是大多數(shù)花朵的選擇。無論如何，桃杏梅，更像是中國花朵，時人卻愛賞櫻花，不知為何，總覺隔了一層。

39、報到春天

外出一周回到膚施小鎮(zhèn)的家中，發(fā)現(xiàn)陽臺一盆盆栽長出幾片新葉，翠綠碧嫩，令人心動。冬天里，它病懨懨的，仿佛就要死了，我只給它偶爾澆一瓢水，再不打理，不料它蟄伏一冬，又吐新翠。春天對植物是多么美好的季節(jié)呀！它當(dāng)然不想錯過，努出渾身力量，向春天報到。春天的美好也在于，它沒有忘記任何一個角落。

40、該丟的就丟吧

膚施小鎮(zhèn)的柳樹發(fā)芽了！萬條垂下，柳色青青，一條小街變得風(fēng)情款款，青春勃勃。這里沒有黃鸝鳥，沒有吳儂軟語的鳥鳴，但麻雀看起來比冬天要輕巧許多，叫聲也似乎變得柔婉；春風(fēng)拂面，小鎮(zhèn)上的人也眉頭舒展，許多女人迫不及待地穿上了鮮亮的新衣，看上去多了幾分嫵媚。春天來了，把能丟的都丟在冬天吧。

41、潤物也無聲

每次出門，我都要給房間的窗臺上放幾盆水，回來一看，水都被“喝”掉一截。我想，房間的每樣物品都是需要水的，不然就會干渴、干裂、干涸，喪失原來的樣子。器物不會說話，但因為主人長期的浸潤，也便有了合拍的心律和近似的體溫，那么水，就是得以讓他們保持品性的甘露。

責(zé)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