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斯璇
2月12日,86歲的著名藝術(shù)家閻肅因腦梗去世。此前,關(guān)于閻肅逝世的假消息在網(wǎng)上甚囂塵上,當確認乃謠言時大家不免欣慰,然而遺憾的是短短百余天后不幸還是發(fā)生了。從軍從藝60余年,閻肅給世人留下了1000多部作品,他創(chuàng)作的歌劇《江姐》,歌曲《紅梅贊》《敢問路在何方》《霧里看花》等膾炙人口、深入人心。在閻肅腦?;杳云陂g,兒子閻宇接受了《 望東方周刊》的采訪,還原了一個生活中真實的閻肅。
豪俠之氣
1937年日本人打來的時候,我爸7歲,爺爺帶著全家從河北躲到了重慶。在重慶遇上大轟炸,全家一貧如洗。爺爺?shù)匠抢锵朕k法,奶奶帶著我爸和二叔在教堂寄宿,幫教堂洗衣服,我爸他們就在教會學(xué)校上學(xué)。教會學(xué)校里教國文的老教父是個晚清的秀才,滿腦子四書五經(jīng),我爸的古文底子就這么打下的。
后來,我爸去了重慶最好的中學(xué)——南開中學(xué),視野一下子開闊了,戲曲、戲劇、武俠小說,他全在這兒接受了。那時我爸是文藝積極分子,英文劇、朗誦、相聲、快板、話劇、京戲,從沒閑著。
教我爸語文的老師趙晶片是中共地下黨員,偶爾教學(xué)生唱歌,延安的歌。那時重慶有不少靡靡之音,突然聽到“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山那邊喲好地方,講民主呀愛地方”,特別振奮、向往。這些進步思想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他。不過,沒幾天老師就被抓走了。
歌劇《江姐》第一代“蔣對章”的扮演者楊星輝叔叔是我爸的學(xué)弟。他說,經(jīng)常有特務(wù)去學(xué)校抓老師,學(xué)生就追,“啪”的一槍,大家全趴地上。我爸能寫出《江姐》,和他在重慶的經(jīng)歷有很大關(guān)系。
重慶解放后,我爸已經(jīng)考上了重慶大學(xué),成了最早的一批共青團員。大二時,組織找我爸談話,問可不可以考慮不念書了,到西南工委青年藝術(shù)工作隊搞宣傳,新中國要樹立新的社會思想,我爸就跟著部隊走了??姑涝瘺]結(jié)束,我爸跟著部隊開進了朝鮮,白天了解英雄事跡,晚上現(xiàn)編現(xiàn)寫現(xiàn)唱給戰(zhàn)士們表演。
他沒跟我描述過太多戰(zhàn)場,但他印象最深的是無名英雄烈士墓,就在附近的山坡上,那么多人犧牲了連個名字都沒留下,新墳舊墓一眼望不到頭。20來歲的青年眼睜睜看著,一下就怔住了。
他后來一直把個人的事情看得很淡,都跟這有關(guān)。別看他是文人,本身就有豪俠之氣,再加上革命英雄主義,你看他后來寫的“大漠雄關(guān),秋風(fēng)鐵馬”,多多少少都有這點兒影子。
這些詞不是我寫的,是自己蹦出來的
我爸上過大學(xué),又有古文底子,革命初期經(jīng)常需要編些順口溜之類的鼓舞士氣,他就自己編,還挺受歡迎。和平之后,他偶爾寫個詞兒投個稿。
組織發(fā)現(xiàn)我爸還挺能寫,于是讓他專職搞創(chuàng)作。二話沒說,我爸就下部隊體驗生活去了。收拾菜地,擦飛機,然后代理連隊的指導(dǎo)員。剛?cè)V東,他不太喜歡,不知啥時能回來。他怕一輩子在那待著,可也不敢問。
我爸說,那時他總想起柯仲平寫的詩:“埋頭,埋頭,天不怨,人不尤?!卑选拔冶粍拥貋怼弊兂伞拔抑鲃拥叵朐谶@待”,心一下就順了。
他發(fā)現(xiàn)身邊這些人都很好,他們只關(guān)心一件事,就是天上——在天上飛的要不是自己的同事,就是自己的領(lǐng)導(dǎo)、部下,或是自己的愛人。一個人飛上去,這幫人全都有一個共同的眷戀和擔(dān)心。
打那以后,我爸也開始注視這片天。一天,和戰(zhàn)士一起把飛機伺候好,起飛。三架飛機上天,他們就躺在那兒,等著。就琢磨著哥們兒飛上去了啥時候回來?能不能安全落地?
一股情感沖上腦袋,我爸一氣兒寫出了《我愛祖國的藍天》,只用了幾分鐘?!拔覑圩鎳乃{天,晴空萬里陽光燦爛,白云為我鋪大道,東風(fēng)送我飛向前。”他說這根本不是他寫的,是這些詞瞬間自己蹦出來的。
后來我們院里有個年輕軍官對我爸說,他當年就是聽到這首歌,才立志要報名參加空軍的。
父親昏迷以后,我把這首歌放給他聽,有時候他的眼皮會跳。
見兩面就夠了
我和我爸每次說話,就是在他的小屋里。
我們家沒有書房,我爸住最小的一間屋,也就十二三平方米。一張床,一套桌椅,一個衣柜,一臺電視。書和資料堆在地上,時間長了打成捆擱到地下室。
在家這么多年,我見他從來沒有第二個形象——除了吃飯、上廁所、睡覺,他就是坐在桌子前頭,不是寫,就是看。
他總愛跟我說:“你要是把咱家書架的書都讀完,就是有學(xué)問的人了?!?/p>
作詞沒靈感的時候他大概就幾個姿勢,站起來溜達,或者在床上翻來覆去,有時候突然跑過來抱我一下,我說“你干嘛呢,真煩人”。
很多人為了生活而工作,我覺得我爸是為了工作而生活。
我爸的愛情觀和家庭觀建立在蘇聯(lián)電影《鄉(xiāng)村女教師》之上。那里面的女教師瓦爾瓦拉·瓦西里耶夫娜一生只和丈夫見過兩次,一次是結(jié)婚,一次是丈夫上戰(zhàn)場受傷了被抬回來,然后死了。我爸覺得見兩面就夠了。
4歲以前我真就只見過他兩次。我是在沈陽姥姥家養(yǎng)大的,我媽在外地上班,我爸常年出差,和他相見的兩次一次是出生,一次是他來沈陽看我。4歲以后能上幼兒園整托了,我才回北京。
閻肅一點兒不嚴肅
雖然我爸天南海北地跑,但只要他回來,我們就開心,家里就熱鬧。
我和我爸最愛玩兒的游戲是“雙肩著地”,看誰能把對方壓得雙肩著地3秒鐘就算贏。他總是假裝不經(jīng)意,嘴里說著些別的事兒,眼睛瞅著窗外,突然襲擊把我摁倒。
雖然我爸叫閻肅,其實他一點兒不嚴肅。
剛參加工作的時候,組織上說,閻志揚同志什么都好,就是愛說俏皮話,太不嚴肅。他說“那我就改名叫閻肅”。
作曲家姚明是我爸在單位的忘年交,因為仗義,人稱姚大俠。兩人愛開玩笑,編順口溜。姚明看我爸是文工團里歲數(shù)最大的,就說:“文工團里當元老,央視晚會常撰稿?!蔽野忠膊环敚骸八拇箴t:壞豆汁,隔夜茶,長毛的饅頭,姚大俠。”
一次吃飯,姚明問我爸:“老爺子您讀過《水滸傳》嗎?”“讀過?!庇谑莾扇碎_始你來我往對108將外號。前段日子我爸還沒病呢,飯?zhí)贸燥垉扇擞峙鲆娏?。我爸張口就問:“白面郎君是誰?”姚明大笑,還惦記著這事兒呢!答曰:“鄭天壽!”兩人相對捧腹。
希望自個兒是有用的人
我爸不嚴肅,但比誰都認真。
住院以后,他還老說:“今年春晚的活動我還沒找呢。北京臺的應(yīng)該怎么弄?一出院我就得琢磨?!弊屗旑檰枺貏e當真,任何小事都一樣。
很多明星公司找他,“請閻老寫個詞兒?!蔽野种灰宦爟?nèi)容對國家好,再忙這活兒也得接。他向來對錢沒概念,錢給不了他任何驚喜,但他希望自個兒是有用的人。
他這一輩子,唯一的真正愛好就是詩詞。
大家都說他是核心組創(chuàng)作人員,是大家的主心骨。都85歲的人了,去年準備《勝利與和平》晚會,空軍總帶隊陳小濤碰見我爸兩次。他說看見我爸坐在那兒,其他演員忙著化妝上臺,突然覺得他很孤獨。他端著杯茶走過去,我爸說:“哎呀太累了,我就是有點兒困,想睡覺。”
我爸也想過:“這次是70周年,我能參加,80周年可能就沒有我了,我那時候老得都流哈喇子了?!?/p>
我一直沒覺得我爸老,雖然和他同齡的老人早已在家頤養(yǎng)天年。
我第一次意識到我爸的年紀,還是十幾年前,他72歲。那時候我在外地待了十來年,做買賣,他打電話給我:“你缺錢嗎?”我說:“不缺?!薄澳悄銥槭裁催€不回來非得在外頭?咱能不能不做買賣了,回北京?!蔽艺f:“行啊。”
就那幾句話,他和我媽都挺高興。我回北京陪他們在友誼商店吃了個飯,逛街,一層一半還沒溜完,我爸突然說:“我走不了了,我得歇一會兒,腿不行了。”